第十三章

  聶樂言一邊煮麵條一邊想,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雖然替一位現在關係算不上太融洽的前男友做宵夜是件十分莫名其妙的事,雖然她也很不情願做這種事,不過,誰讓她理虧呢?
  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接二連三地讓江煜楓在公眾場合丟臉,也算是她做過的最有成就感的舉動了吧。根據著名的物質守恆定律,現在讓她相應地付出一點也勉強算是無可厚非。
  況且,她不認為自己有本事在江煜楓不配合的情況下強行將他趕到門外去。在體力的較量上,曾經無數次的經驗告訴她,她是永遠贏不了他的。
  所以當務之急,還是早點煮好麵條,然後早點打發他自動走人。
  誰知道等她端著燙手的湯碗走出廚房的時候,才發現江煜楓竟然已經睡著了。她愣了一下,隨即有點氣惱地放下碗走過去,想要推醒他。可是,最終那隻手還是懸在半空,然後又收了回去。
  想必是真的太疲憊,所以才會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歪在沙發裡沉睡過去,那條斜紋領帶不知何時早被扯下丟在一旁,而它的主人閉著眼睛,氣息陷入沉穩勻長的狀態。
  其實他很少將這一面展現在聶樂言的面前。
  兩個人從聶樂言念研究生最後一學期認識開始一直到現在,算起來也有兩三年之久,可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將自己整理打扮得十分好,總是一副風度翩翩神彩熠熠的完美模樣,在外表上簡直挑不出一絲毛病。甚至最初有一段時間,她以為他是那種整天只會游手好閒吃喝玩樂的有錢人家的公子哥。
  後來開始正式交往了,她也很少會去他的公司,更多的時候都是他開車出來接她。他好像從來不在她面前處理公事,就連接打此類電話通常都是避到無人的地方,所以對於江煜楓的工作,她幾乎一無所知。
  唯一知曉的,只是他有一家投資管理公司,至於規模有多大,那裡面究竟是在做些什麼事,她則一點概念都沒有。
  如今二人分了手,他反倒似乎變得毫無防備和顧忌,直接在她家累得睡著了。
  煮好的面放了沒多久便慢慢變冷糊掉,上面結著一層半凝固的淡黃色油花。聶樂言將它拿回廚房裡去倒掉,想了想,又轉回臥室去拿毛毯。
  她承認自己還是有點惻隱之心的,此時睡在沙發裡的這個男人,雖然平時是可惡了一點,但畢竟和她曾有情分。
  聶樂言的母親信佛,所以常常會說起緣分,從小到大聽得多了,她自己也變得篤信起這個來。有時候她會想,這二十多年來,與自己有緣的人又有幾個呢?算了算竟然一個也沒有。江煜楓恐怕還是最強的,也頂多算個有緣無分。而程浩呢,她和他只怕是無緣又無分吧。
  就連相遇都是個錯誤。
  她輕手輕腳地將毯子蓋在江煜楓的身上。靠得近了,才發現他眉心的紋路,是極淡極淡的川字,彷彿只有在他皺眉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可是她竟然直到今天才發現。
  他的手臂環在胸前,大概是覺得有些冷,可是還是睡得那麼熟,就連毛毯被搭在身上也沒驚醒過來,甚至連動都沒動一下。
  聶樂言伸手想要關燈,結果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橘色的燈光下可以看見他長而濃密的睫毛,安靜地覆在那裡,甚至有一點點秀氣的感覺。其實他的五官一直十分清俊,完美得似乎找不到一絲破綻,偶爾大笑起來的樣子會有幾分孩子氣,可是每當他面無表情地緊抿住唇角的時候,卻又顯得倨傲孤冷,彷彿並不容易親近。
  這樣複雜而矛盾的雙面,猶如有著致命的魅力,能讓人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夜涼如水,時間分秒在流逝,聶樂言卻只是將手抵在牆邊開關上,怔怔地低頭看著那張熟睡的臉龐,恍惚間只覺得一陣莫名的心驚,在這沒開暖氣的客廳裡,指尖也一點一點地涼下去。
  原來他和他那麼像。
  在某些方面,兩個男人,居然那麼像。
  江煜楓沒睡多久便在猝然的心悸中醒過來,漆黑的客廳裡沒有一絲光,連窗簾都被拉得密密實實,簾布與木質地板交合處也是烏黑一片,顯然外頭連月亮都沒有。
  他一時躺著沒動,因為心臟仍舊跳動得很厲害,一下一下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撞擊著胸腔,隱隱生疼。
  他忘了自己剛才做了個什麼樣的噩夢才會導致這樣難受的感覺,又或許根本什麼夢都沒有做,因為他皺起眉努力回想了半天,卻仍舊一無所獲。
  過了兩三分鐘,心口的悸痛最終緩了過來,他慢慢起身的同時也想起自己此時正身處何處。
  真是意外,那個女人竟然沒將他立刻推醒趕出去?!
  甚至,她還好心地給他加蓋了一床薄薄的毛毯?!然而就在今天上午,她卻對著電話怒氣沖沖地對著他大叫流氓。
  那音量確實足夠大,當時一眾高層臉色詭異地面面相覷,顯然個個都有滿腹疑惑,但又只能強忍住不敢在臉上表露分毫。他最後不得不將電話轉交給女秘書,面無表情地宣佈取消原定的休息改為繼續開會,然後冷眼看著眾下屬立刻收起之前看熱鬧的心態,一個個面露苦色。
  看了手機才知道已經接近深夜,江煜楓連燈都沒開便摸黑往臥室方向走。他曾許多次在這裡過夜,所以對這間屋子很熟悉。
  他同樣也熟悉聶樂言,熟悉她的一些很小的習慣,比如睡覺的時候怕光怕聲音,再比如從來不肯將房門關嚴實。
  他原來取笑她:「你有幽閉空間恐懼症?」但又不像,因為她坐電梯的時候並不害怕。
  她卻說:「不通風,我睡不著。」
  他說:「那開著窗不就好了?」
  「開著窗我怕吵。」然後理直氣壯地走過去,「呼」地將已經被他關上的臥室門一把拉開,再回到床上睡覺。
  對此他倒無所謂,因為自己在這方面並無什麼特殊或怪異的癖好。
  他完全可以遷就她。
  果然,門板只是虛掩著,一推即開。
  他卻只是站在門邊,並沒有再往前多走一步,藉著窗外那一點點虛弱的夜色微光,只可以隱約看見一團黑色的影子伏在床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
  彷彿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是最乖巧的,如同一隻睡著了的幼小的貓,輕巧的縮成一團,氣息安靜而均勻。
  這樣的她不會和他起爭執,也不會偶爾失去理智般地張牙舞爪,在以前的很多個夜晚,她就常常那樣蜷在他的懷裡,柔軟白皙的手輕輕攀住他的手臂,又或者糾住他的衣角,一直到天亮。
  其實曾經有一段時間她的睡相十分差,會說夢話,會卷被子,甚至還會在夢裡蹬人,總之睡得極不安穩。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在夜深人靜時醒過來,卻又偏偏拿她無可奈何,最終只得換個房間獨自去睡覺,因為恰好那陣子他的生意也忙得要命,只覺得每天的睡眠都嚴重缺失。
  可是她壓根不肯放過他,半夜會敲開客房的門,然後小聲嘀咕:「我剛才沒找到你。……」迷迷糊糊的腔調,其實一聽就知道神志還不清醒,大約只是起來上個廁所,然後順便發現他不在身旁。
  他只覺得哭笑不得,因為倘若自己不動,她便抵在門邊和他僵持,大有不依不饒之勢,於是只得重新回到臥室裡去,摟著她繼續睡覺。
  在每個寂靜的夜裡,她的呼吸就那樣柔軟輕緩地一點一點拂在他的頸邊,像極了小時候吃過的棉花糖,帶著一絲絲甜味,溫暖而又纏綿。
  也不知在門邊站了多久,他才好像終於回過神來,鎖上大門離開的時候,江煜楓卻突然就想起他們初次見面時的場景。
  那個時候的聶樂言與她的另外幾位女同學站在一起,她個子高挑容貌美麗,所以在眾人之間顯得鶴立雞群,讓人不得不一眼就注意到她。他當時隔了很遠,其實只是無意中的一瞥,就看見她側著頭與同學說笑,烏黑的波浪捲發伏在身後,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擺動。最長的地方已經到了腰際,所以顯得十分嫵媚,然而他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髮型不適合她。
  多麼可笑,他竟然會有如此無聊的念頭。
  可是第二次再見面,她居然真的換了個髮型,那一大把長髮已被剪到了肩頭,似乎還被髮型師拉直了,就那樣清湯掛面地垂下來。
  但他很喜歡,而且後來一直不贊成她再去將頭髮燙卷。
  為此他們甚至起過不大不小的衝突,氣得聶樂言有一段時間直呼他霸道,見面就叫他暴君。
  其實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曾經接觸過的那些女人們,他從沒有過如此的閒工夫,竟然連對方的髮型都要插手干涉。雖然也私底下認為自己頗為無聊,不過他仍然堅持覺得她直髮的模樣與氣質更加相襯。
  看,連一個女人的氣質都要歸他考慮了,他果真還是太無聊了。

《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