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別動。」他的聲音適時地低低穿過來,有點曖昧不明的沙啞,堪堪從耳邊拂過,如同上好的琴弦發出蜂鳴華麗的共振,「就一下,一下就好了……」
  她心頭微動,卻不由得停了下來,只是悶聲質疑:「江煜楓,你到底想幹嗎?」
  「這麼明顯,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就是太明顯太突然,所以才會叫她一頭霧水。
  漂亮安逸的小鎮,雨過天晴的午後,她被他霸道而又如此安靜地擁在懷裡,連同滿室的靜謐安寧,彷彿只剩下呼吸聲低微地此起彼伏。
  過了一會,努力忽略掉心臟砰砰亂跳的感覺,她又提議:「再給你量量體溫吧。」
  應該是第一次,江煜楓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終於嘗到了一絲清晰分明的挫敗感,幾乎就要忍不住惱羞成怒。
  「你可不可以暫時不要說話?」
  「哦,可是這個暫時是多久?」
  「直到我允許為止。」
  「那可不行,」她想了想,才又接著道:「恐怕你現在腦筋不清楚,天知道什麼時候才肯允許我再開口說話。」
  「……」
  「聶樂言!」
  「……嗯?」
  不知道為什麼,她這一聲竟應得極為柔軟,就連自己也大吃一驚,彷彿無意識地就順口應了他,聲息從喉間輕輕緩緩地逸出來,微微上挑著眉音,倒更像是帶著嬌嗔。
  江煜楓停了心中亦是一軟,也不由放緩了語氣,停了一會,聲音才從她的發間傳出來:「聶樂言,考慮一下,重新和我在一起吧。」
  他在說什麼?
  她的腦子突然蒙了一下,不禁被他嚇得愣住,反應過來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立刻從他那懷抱裡掙脫出來。
  江煜楓彷彿不滿,微微皺起眉,目光很是哀怨:「怎麼?我的話令你很吃驚嗎?你這種反應算什麼?」
  她不由自主的又退後了一點,嘴裡卻說:「江大少爺,玩笑不帶您這樣開的。你是不是太無聊了?還是真的病糊塗了?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如果你真的覺得身邊缺個女伴,那些花花草草們,隨便欽點一個吧,何必拿我尋開心?再說了……」
  「聶樂言,」他的臉色一變再變,最後終於忍不住打斷她,聲音跟著沉下來:「你怎麼就那麼肯定我身邊有花花草草?或許此時此刻我並沒有其他的人選呢?又或許……」停頓了一下,深眸中彷彿有微光極輕地一閃,裡頭有她一時之間看不懂的情緒,他卻只是看著她,極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又或許,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呢?」
  有那樣短暫的幾秒鐘,誰都不再說話。
  她彷彿是呆住了,而他,則極有耐心地等到著她的回應。
  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江煜楓發現,其實並不是沒有絲毫的尷尬,因為活了近三十年,他還從來不曾對誰說過這樣的話。
  近似於赤裸裸的表白,他一向不屑於說出口,也一直沒有遇到令他覺得應該說出口的人。
  可是如今,那個人出現了,活生生就在他的面前,一個漂亮的,固執的,但又似乎不待見他的女人。
  他甚至預想到了她的拒絕,可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他想和她在一起,並沒有什麼其他的人選,他只要她。
  只要她一個人就足夠了。
  見她還處在游離狀態中,他終於清了清嗓子,再度開口的時候,又恢復了一派漫不經心的語調:「你在想什麼?」
  「我想……我想我需要靜一靜。」聶樂言蹙起眉心,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好,要不要把房間讓給你?」
  「不用。」她有些急促地站起身,畢竟沒有忘記他是病人。
  窗外的陽光虛虛地從眼前晃過,在烏木的床頭櫃上投下斑駁細碎的光片,她的思維似乎這才跟著逐漸復工……
  他說,他只想和她在一起。
  明明平時是那樣不正經的一個人,說出來的話總是似真似假,可是就在剛才那一刻,她竟然相信了。
  她竟會神思恍惚,幾乎信以為真,心口隨之砰然跳動。
  於是她現在又忍不住仔細審視他,發現他竟然十分鎮定自若,就那樣曲著一條長腿斜靠在床頭,那雙漆黑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是那樣平靜地直視著她,彷彿在等著答案,又彷彿剛才說那句話的人跟不不是他。
  剛才——難道不算是表白嗎?
  雖然沒有說「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但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表白啊!那麼為什麼,為什麼此時此刻他還能如此地若無其事呢?
  心裡揣著一點點的敬佩和一點點的疑惑,聶樂言最終若有所思地低著頭,緩步走出了房間。
  可是直到第二天搭上回程的航班,江煜楓等待著的那個答案始終沒有到來。
  她既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似乎就一直陷在一種莫名的狀態裡,清麗的眉間甚至偶爾露出一副愁雲密佈的樣子。
  就只有這一點,讓江煜楓心裡極度不爽快。
  和他在一起,有這樣令人糾結嗎?
  可又偏偏發作不得。她這個人一向都是這樣,倘若被逼得急了,估計一氣之下會連一點點後路都不肯給自己留下,哪怕事後再萬分後悔也無所謂。
  看,他就是這樣瞭解她,深刻瞭解她的執拗與倔強。
  飛機攀升到雲層以上,遠處彷彿就是天的盡頭,橘色的霞光由南到北練成一線,深深淺淺的暈染開來,從舷窗望出去,竟有一種寧靜但驚人的美麗。
  其實她現在的樣子也很美,一張臉陷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裡,卻彷彿有細碎的光點在她發間跳動,她望著窗外靜靜出神,下頜的線條柔和的不可思議,令人幾乎忍不住伸手上前觸碰一下。
  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他不逼她,但也不代表會就這樣放任她無限期地裝傻下去。
  聶樂言正盯著機翼下面那一片浩渺的雲海發呆,結果突然就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她轉過頭去,目光澄淨得如同細碎的水銀。才這麼幾天,就好像已經很習慣了他的動手動腳。又或者,她其實一直習慣著,就算是在分手之後,身體裡的某一個部位仍舊保留著對他的記憶。
  如今,這些記憶正在一點一點地逐漸復甦,如同即將熄滅的火苗卻突然再一次燃燒跳躍起來,並迅速席捲蔓延。
  「我給你三天時間。」他說。
  「什麼?」她微訝,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於是立刻拒絕:「不行。」
  身旁的男人挑了挑眉:「怎麼?」
  其實很想直接回答他:「我們是不可能的」,但她最終還是鬼使神差般的說:「……三天太短了。」
  說完就立刻懊惱地要死。
  還有什麼值得考慮的呢?像他這樣的一個男人,對於女人來說簡直如同惡魔或幽靈,充滿極端的誘惑力,卻又讓你根本看不清他的心在什麼地方,又或者根本不知道他有沒有心。
  其實她越想就越懷疑,昨天他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不是一時頭腦發熱,抑或是存心逗著她玩兒?因為他過去就常這樣,時不時逗一逗她,倒像是養著一隻小寵物。
  可是話一出口,覆水難收。果然,只見他摸著下巴略一沉吟:「三天不夠嗎?那你覺得需要多久?」
  她索性得寸進尺,信口開河:「三年吧,怎麼樣?」
  他瞇起眼睛,溫熱的指腹狀似無意地從她的手背上輕輕劃過,帶來一陣難耐的麻癢,語氣愈加輕飄:「也就是說,這三年之內你都不會和別人戀愛結婚了?」
  真夠狠的!
  她在心裡咒罵了一聲。現在二十六歲,三年之後豈不是接近三十?到時候淪落成大齡女,恐怕就真的沒人要了。
  看著她變幻不定的臉色,他低低一笑,她卻氣得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又說:「你到底玩夠了沒有?」
  「為什麼你總是這樣看我?」
  「因為你歷史複雜。」
  其實他的聲調仍舊有些懶洋洋的,但是眼睛裡笑意已然收斂了起來,眼底一片漆黑深邃,目光卻格外灼然清亮,「這就是你不信任我的原因?」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正經模樣弄得有點窘迫,轉過頭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而他一時間竟也不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空姐過來替頭等艙內的幾位乘客送毛毯,又順手調暗了頂上的燈光,她這才用眼角餘光偷偷瞟過去,發現他正闔著眼睛假寐。
  這時空姐恰好走到旁邊,她便朝空姐比了個手勢,又指指江煜楓,美麗的空姐會意,微笑著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很快就拿著毯子過來。
  「幫他蓋上,謝謝。」她無聲地做了個口型,然後輕輕動了動手指,見他也沒什麼反應,於是便一鼓作氣地將手從他的掌中抽離出來,自己側過身,重新望著機翼上的那一閃一閃的小紅燈發呆。
  原以為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誰想到幾天之後,江煜楓卻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起來。
  起因是銷假後的工作積壓,某天加班晚了,又被老闆臨時叫去開了個設計小組的會議,結果趕在回家之前,聶樂言的手機電池就已經消耗殆盡。
  偏偏在最後一刻,接到江煜楓的一通電話。
  她當然正在下樓的電梯裡,旁邊還有好幾位一起下班的同事,他在電話裡問:「你在幹嗎?」
  「剛下班。」
  「我在你家附近。」
  「哦,」
  「你是不是沒吃飯?怎麼聽起來有氣無力的,沒點精神。」
  她確實沒精神,不但沒精神,就連心情都差得一塌糊塗,剛想隨口敷衍兩句,結果手機自動關機了。也好,收起黑屏的手機,目光呆滯地盯住液晶板上下不斷跳躍變動的數字。
  身旁的同事還在小聲討論著剛才會議上通報的決定,壓低了的聲音在這狹小的鐵皮箱子裡來回振蕩反射,嗡嗡地傳進耳朵裡,沒來由地叫人一陣心煩。
  上了公寓樓,才赫然發現門口立著一道黑影。
  聶樂言幾乎被嚇了一跳,幸好感應燈在那一刻及時亮起來,樓道裡瞬間一片通明。
  她拍著胸口噓氣,實在沒好氣地說:「你怎麼來了?」
  江煜楓只是面無表情的瞅她:「別擺出這副樣子,彷彿見到了鬼。」
  三更半夜的,簡直比鬼還嚇人。
  她開門進屋,他也自覺地跟進來。
  「咦,你這房間沒什麼變化嘛。還是不是女人啊,沙發上堆那麼多衣服,難道平時都沒有時間收拾?」
  她把鑰匙往茶几上一丟,皺眉道:「這麼晚了,闖進別人家裡是不禮貌的行為。」
  「你今天火氣怎麼這麼大?」他滿不在乎地笑笑,又問:「剛才為什麼掛我電話?」
  「手機恰好沒電了。」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呢。」
  「我對你能有什麼不滿?」她冷冷地睨他,「你們資本家永遠都佔上風,我們永遠都受壓迫,不能有不滿,更加不能反抗。」
  明明她那樣生氣了,可他卻還是好整以暇地坐進沙發裡,薄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這到底是怎麼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樣子像什麼動物?」
  「抱歉,我小時候很少逛動物園。」
  「像刺蝟,而且還是*開了的刺蝟。」
  他笑了笑,彷彿很自然地向她伸手:「過來,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她不知道為什麼江煜楓會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晚了他還穿著一身正式西裝,連髮型和領帶都一絲不苟。
  陷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中,聶樂言的聲音只是有點悶:「KYLE今天開會說馬上要裁員。」
  「這件事,似乎我很早以前就提醒過你了。」
  「……其實也不能算是裁員吧。但是你知道理由是什麼嗎?」她的臉色不好,嘴角亦沉著,「據說是我們部門有人私下撬走了好幾個客戶,害公司蒙受損失。」
  「哦?」聽那語氣,似乎江煜楓一點也不吃驚。
  「你早就知道?」他跟KYLE私交甚好,難怪那時候會那樣提醒她。
  「聽他提過一次。」
  「原來他那麼早就發現有人有異心……」她幾乎不該相信,因為都是每天相處打交道的同事,一夥人聚在一起同舟共濟,最困難的時候一起熬,熬到如今公司風生水起了,又一塊兒跟著守江山。
  應該是這樣的,不是嗎?她和他們天天在一起,加班的時候互相鼓勁打氣,聚餐K歌的時候又爭買單爭麥克風,感覺就像一家人。
  這樣的一家人,又怎麼會做出那種事?所以剛才在會上,她不願相信KYLE說的話,寧願是他搞錯了。
  一個部門十來個人,最後不管是誰被趕出去,都讓她覺得不好受。
  偏偏KYLE那麼篤定。
  平時作風溫和的老闆,突然之間搖身一變成了最嚴酷的人,字字犀利,含沙射影,一副不追查到底誓不罷休的態度,幾乎令坐在大會議室裡的一眾人等噤若寒蟬。
  他或許早就知道那人是誰,只是想逼得那個人主動自首罷了。原來最近公司接二連三流失掉的客戶,竟是因為無間道。
  她情緒低落,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彷彿疑惑又彷彿傷感,整個人都縮在沙發裡,愈發顯得纖瘦。
  江煜楓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伸出手一把攬過她的肩膀:「你跟KYLE這麼久,難道不知道公司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可這樣也太殘忍了吧?」她皺眉望著他,「就算確有其事,他也可以直接將那人解雇了,總好過這樣當著眾人的面……畢竟都是一起奮鬥過的同事……」

《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