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下午下了班回到家,妹妹已經把飯做好了,靜秋吃了飯,洗個澡,又穿上她的裙子和短袖襯衣,然後對妹妹說:「我到同學家去一下。」

    妹妹見她又打扮過了,問她:「又是去問頂職的事?」

    她「嗯」了一聲,心想這個小丫頭好精哪,可別在媽媽面前打小報告。她對妹妹說:「姐姐有事,很重要的事,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別在媽媽面前亂說。」

    「我知道。是早上那個人嗎?他好喜歡你噢——」

    靜秋臉一紅,問:「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喜歡不喜歡?」

    「我怎麼不知道?」妹妹用兩個食指在臉上比劃流淚的樣子,來了一段快板書,「好哭佬,賣燈草,一賣賣到王家堡,王家堡的狗來咬,嚇得好哭佬飛飛跑——」

    「你——看見他——哭了?別告訴媽媽——」

    「我知道。姐,男的為你哭了,就是真喜歡你了。」

    靜秋嚇一跳,看來她妹妹不僅什麼都看見了,而且看懂了。她又叮囑了幾遍,逼著妹妹發誓不告訴媽媽,才出門去見老三。

    她穿不進別的鞋,就穿了雙哥哥的舊拖鞋,所謂「人字拖」,夾在趾間的那種,她平時最不喜歡穿了,覺得夾在那裡不舒服,但今天沒辦法了,總不能打赤腳去見老三吧?穿高統膠鞋也不像。

    腳腫了,就像個平腳板一樣了,趾頭夾著拖鞋很辛苦,她仍然盡快走著,想早點見到老三。她剛坐渡船過了小河,就看見老三推著個自行車等在那裡。這次他不跟她搞遠距離跟蹤了,直接走上前來,叫她上車。她很快坐上他自行車的後架,他腳一蹬,就上了江邊那條路。他邊騎邊說:「你不是說你媽媽在這附近上班嗎?我們今天有車,可以走遠點。」

    她好奇地問:「你怎麼有自行車?」

    「租的。」

    「現在還有租車的?」

    「嗯,渡口旁邊就有個修車行,也租車。」

    她很久沒聽說過租自行車的事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她跟爸爸一起上街,爸爸也是在渡口旁邊的車行租了一輛自行車,把她放在橫桿上坐著,爸爸騎車,她搖鈴鐺,兩個人春風得意去逛街。

    結果不知道怎麼的,車鈴鐺掉到地上去了,等爸爸發現,車已經騎出一段了。爸爸就把車停在街邊,把站架支起來,讓她坐在車上,他自己去撿鈴鐺。她嚇得大哭起來,害怕車會倒下去。

    她哭得驚天動地,不一會就吸引了大批觀眾。後來她爸爸講給她媽媽聽,以為媽媽會笑話靜秋「好哭佬,賣燈草」,結果媽媽把爸爸批評一通,說你把秋兒一個人放在車上,如果車被別人騎走了呢?你不是連人帶車都丟了?爸爸尷尬之極,反被靜秋笑了一通。

    她想到這裡,就笑了起來。老三問:「笑什麼?不講給我聽聽,讓我也笑一笑嗎?」

    她就把那件事講給他聽了,他問:「你想不想你爸爸?」

    她不回答,只講她爸爸的故事給他聽,不過都是她小時候發生的,很多是聽她媽媽講的。聽說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爸爸批評她幾句,她就一頓嗚嗚,把她爸爸哭怕了,反過來安慰她。

    後來她在裡間睡著了,她爸爸就在外間壓低嗓子發牢騷,把她批評一通。媽媽聽見了,就笑爸爸,說秋兒在另一間屋子裡,又睡著了,你在這裡這麼小聲說她,她能聽見嗎?

    爸爸嘟囔說:「就是因為她聽不見才說說的嘛——」

    老三聽她一件件講,感歎說:「你爸爸很愛你們呀。我們什麼時候去看他吧,他一個人在鄉下,一定很孤獨,很想念你們。」

    她覺得他的想法太大膽了,擔心地說:「我爸爸是地主,現在是戴著帽子在受管制,我們到那裡去,讓學校知道,肯定要說我們劃不清界線——」

    他歎了口氣:「現在這樣搞,搞得人倫親情都不敢講了。你把他地址告訴我,我去看他,別人問我,我說是來搞外調的,不會有問題。」

    靜秋猶豫了一會,交代說:「你要是真的去看我爸爸,一定叫他不要在給我媽媽的信裡寫出來,不然我媽就知道我們的事了。你去的時候告訴我,我買點花生糖帶給他,他最喜歡吃甜食了,尤其是那種花生糖。」然後她把爸爸在鄉下的地址告訴了他。

    他聽了一遍,就說記住了,她不信,他就把地址背出來給她聽。

    她很驚訝:「你記性真好。」

    「也不是對所有的事都記性好,但只要是跟你有關的,不知怎麼的,我一下就記住了。」

    他們差不多騎到十三碼頭附近了,市裡的公共汽車也只走這麼遠了,靜秋說:「別再往前騎了,再騎就騎出K市了。」

    他們在江邊找了個沒什麼人的地方坐下。她的腳到了傍晚特別腫,腳趾有點夾不住拖鞋,坐下的時候一伸腿,一隻拖鞋就掉了,順著河坡向江裡滑。他緊趕幾步,把拖鞋抓住了,走回她身邊,要給她穿上。她連聲說「不用,不用,坐在這裡穿鞋幹什麼?」說著就把腳縮到裙子下面。

    他狐疑地看著她,問:「為什麼你不讓我碰你的腳?」

    她用裙子把腳罩著,跟他講東講西。他蹲在她面前,出其不意地掀起裙子,抓住她一隻腳踝。她掙扎了兩下,但沒掙脫。他用手輕輕按她的腳背,一按就有個小窩。然後他看見了她腳底的那些洞,他捧著她的腳,低聲叫:「靜秋,靜秋,你不——做這個工了吧,你——讓我——幫你吧,你再這樣——我怕我——真的要——瘋了——」

    「不要緊的,我現在有膠鞋了,就不會有事了。」

    他把拖鞋套到她腳上,拉她起來,說:「走,我們到醫院去。」

    她不肯去:「到醫院去幹什麼?現在別人還沒下班?」

    「總可以看急診吧?你腳這麼腫,肯定是中毒了,搞不好會把腿爛掉的——」

    「不會的,又不是我一個,好幾個人都是這樣的——」

    他固執地拉她:「別人是不是這樣,我不管,我只管你一個。你跟我到醫院去吧。」

    「到了醫院就要問名字單位什麼的,我又沒帶看病用的『三聯單』,我不去——」

    他突然放了她,從掛包裡拿出那把匕首,她一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還沒等她弄明白,他已經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劃了一刀,血一下流了出來。靜秋嚇得跳起來,慌忙拿出手絹來幫他包紮,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瘋了?」

    她把手絹扎得緊緊的,但血還是在往外滲。她嚇得手腳發軟,叫道:「我們快去醫院吧!你還在流血——」

    他一直沒吭聲,聽到她說去醫院才說:「肯去醫院了?我們走吧。」

    她說:「我騎車帶你吧,你手不方便。」

    「你不能騎車,你腳不方便,你坐前面掌籠頭,我來騎。」他讓她坐在自行車橫桿上扶著車頭,自己一隻手握著車把,帶著她很快來到一個醫院裡。

    他對值班的醫生提了一個什麼人的名字,就有一個醫生來給靜秋看腳,而另一個白大褂把老三帶到一間診室去了。靜秋看見醫生的白大褂衣領那裡露出紅領章,心想這可能是個軍醫院,她從來沒來過這裡。

    醫生口口聲聲叫她小劉,大概是老三見她不願別人問她姓名單位,幫忙編出來的假名。醫生檢查了一下她的兩隻腳,開了一些外用藥和酒精藥棉之類的東西,說:「小陳說你們急著趕回家,我們就不在這裡給你處理了,你回家後把腳洗乾淨,把小洞裡的煤渣挑出來,搽那些藥膏,這段時間不要讓腳沾生水,更不要再讓煤渣鑽進腳上的小洞裡去了。」

    醫生見她穿著拖鞋,腳底也搞髒了,就又開了個條子,叫她到對面去,讓那裡的護士幫她把腳洗乾淨,先包一下,免得走回家不方便。護士幫靜秋包好了腳,還幫她把拖鞋綁在腳底。包完了,護士就叫她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等小陳。

    等了一會,老三也出來了,左手用繃帶吊在胸前,靜秋擔心地問:「嚴重不嚴重?」

    「不嚴重,你怎麼樣?」

    「我沒事。醫生開了些藥——」

    他拿過醫生處方,叫她坐那裡等,過了一會,他走回來,拍拍掛包:「藥拿了,都弄好了,我們趕快回去,好洗了腳把藥抹上。」

    一出醫院門,老三就把繃帶取了,塞進掛包裡,說:「吊著個手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演《沙家濱》呢。」

    靜秋說:「你手上的傷沒事吧?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我凝血機制不好,縫了我兩針。我怎麼會凝血機制不好呢?我身體好得很,以前還驗上過空軍的,我爸怕打起仗來把我打死了,才沒去成。」

    靜秋聽說「空軍」二字,羨慕之極,問他:「那你不是遺憾得要命?」

    「遺憾什麼?」他看她一眼,「當了空軍我還能認識你?」

    那天老三怎麼也不肯再在河邊坐著玩了,一定要盡快把靜秋送回去洗腳抹藥。靜秋拗不過他,只好讓他用車帶著,往家裡趕。到了渡口,他也不肯在那裡分手,說現在才八點過一點,你媽媽還沒回來,讓我用車把你帶到校門那裡吧,你腳這麼腫,怎麼走路?

    他把短袖襯衣脫了,讓她把頭蒙著,說這樣就沒人認得出你了。

    過了河,她真的把他的襯衣頂在頭上,遮住自己的臉,只留一對眼睛在外面。他把她抱上車前面的橫桿上,還是叫她用兩手扶著車頭,他只用一隻手輕輕帶一下。到了學校門口,他說:「讓我把你推進去吧,別把你的腳搞髒了——

    靜秋拿下披在頭上的襯衣,向校門那邊望望,發現校門那裡沒人,正在想是不是就滿足他的要求,讓他推進去,一回頭,卻看見她媽媽正從渡口方向向他們走過來,可能剛才他們在路上超了她媽媽還不知道。靜秋大失其悔,早知道這樣,就在外面多呆一會,反而不會碰見媽媽了。

    她低聲說:」糟了,我媽來了,你——快騎車跑吧。」

    他沒動,她想起自己還坐在他車上,急忙往車下跳,好讓他逃跑。他堵住她,小聲說:「現在跑也來不及了。」

    靜秋的媽媽走到跟前,問:「你們——到哪裡去了?」

    靜秋說:「我——我們去醫院看腳了,這是——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勘探隊的——」

    老三自我介紹說:「我叫陳樹新,您——剛回來?」

    媽媽說:「靜秋,你先回去,我跟——小陳說幾句話——」

    老三連忙說:「那您先讓我把她推回去一下,她腳都腫了爛了,走路不方便——」

    靜秋要跳下地自己走,但老三不讓。

《山楂樹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