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靜秋回到家,就忙著收拾東西,把要帶的東西收拾好了,才想起現在是晚上,沒有車到縣去,只能等明天。

    她躺在床上,開始使用自己的絕招:做最壞的思想準備。當她不知道是不是縣醫院誤診的時候,她就左想右想,忽而飛到希望的巔峰,忽而降到絕望的谷底,那樣飛上落下是最痛苦的了。

    現在她不這樣想了,她就當縣醫院沒有誤診,那就怎樣呢?那就是說老三是得了白血病。既然他是得了白血病,那就意味著他活不長了。到底能活多長呢?再一次做最壞的思想準備,就當他只能活半年左右了。現在可能已經把這半年用掉一些了,那就算他還可以活三個月左右。

    她想起她媽媽因子宮肌瘤住院動手術的時候,是她在醫院照顧媽媽,那時她才十四歲。同病房住著一個晚期卵巢癌病人,大家叫她董婆婆,瘦得像個鬼,經常痛得半夜半夜地哼,搞得同病房的人都睡不好。

    結果有一天,董婆婆家裡人來接她出院,董婆婆喜笑顏開地跟家裡人回去了。靜秋好羨慕董婆婆,以為她被治好了,成了全病房第一個出院的人。後來才聽同病房的人講,說董婆婆是回家「等死」去了。

    醫生對董婆婆的女兒說:「你媽治不好了,你們沒有公費醫療,就別把家裡搞得傾家蕩產了吧。你把你媽領回家去,讓她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想去哪裡玩,就帶她去哪裡玩。」

    後來有誰為自己的病發愁,大家就拿董婆婆出來安慰她:「你的病哪裡嚴重?你不還住在醫院裡嗎?如果真的嚴重的話,醫院不像對董婆婆那樣,叫你回去等死嗎?」

    所以住在醫院就是幸福,就算是在「等活」,只有被醫院勸走的那種,才是黑天無路,「等死」去了。

    現在老三還在醫院住著,說明他還在「等活」。如果哪天醫院叫老三出院,她就跟媽媽說了,把老三接到家裡來。媽媽還是喜歡老三的,只是怕別人說,怕他家裡不同意,怕兩個人搞出事來。但如果知道老三隻能活三個月了,別人就不會說什麼了,他家同意不同意就無所謂了,也應該不會搞出事來了,媽媽肯定就不怕了。

    她要陪著他,讓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穿什麼就穿什麼,他想到哪裡去玩,她就陪他到哪裡去玩。老三上次留給她的那些錢,有近四百塊,那就相當於她一年的工資,她一分都沒用,那些錢用來滿足老三想吃什麼穿什麼的願望,應該夠了。

    等到老三去了,她就跟著他去。她知道如果她死了,她媽媽一定會很傷心,但是如果她不死,她一定活得比死了還難受,那她媽媽會更傷心。她想她到時候一定有辦法把這一點給她媽媽講明白,讓她媽媽知道死對於她是更好的出路,那她媽媽就不會太難過了。反正現在她哥哥已經招工回城了,可以照顧她媽媽和妹妹了。她爸爸雖然還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但也被抽到大隊小學教書去了。她媽媽這段時間心情開朗,生活也過得比以前好,尿血的毛病已經不治而愈了。沒有她,家裡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了。

    這樣她就可以跟老三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呆三個月,然後她就跟他到另一個世界去,永遠呆在一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在哪個世界其實也無所謂,都一樣,在一起就行。

    她想,不管事情怎麼發展,也只能壞到這個地步了,無非就是老三隻能活三個月了。說不定最後還活了六個月,那就賺了三個月。說不定最後發現是縣醫院誤診了,那就賺了一條命。

    她把這些都想明白了,就覺得心安下來了,就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把陣都布好了,進攻撤退的事宜也安排好了,就沒什麼要愁的了。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來了,對媽媽說她要回農場去。媽媽有點吃驚,但她理直氣壯地說農場就是這樣安排的,只是叫她回來收錢的,第二天一定要趕回去的。她說:「你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姚主任。」

    媽媽見她這樣說,當然相信,說:「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我只是想你在家多呆幾天。」

    靜秋到了汽車站,把票一買,就到廁所把新罩衣換上了。她估計老三會在車站等她,所以她要早點換上,讓他今天第一眼就看見她穿著他買的布做的衣服。她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不要說他是叫她穿給他看,就是他叫她脫給他看,她也一定脫給他看。

    老三果然在汽車站等她,穿著他那件黑呢子的衣服,但外面披了件軍大衣。如果不是知道他病了,她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個「等死」的人。她決定不提他的病,一個字也不提,裝做不知道的樣子,免得他心裡難過。

    他看見了她,快步走過來,接過她手裡的包,連聲說:「穿上了?好漂亮,你好快的手啊,一下就做好了?你真應該去做服裝師。」

    她本來不想讓他來替她背包的,怕他累了,但她意識到如果不讓他背包,就說明她在把他當病人,所以她就讓他背上。他沒敢牽她的手,但跟她走得很近,路過一個商店時,他讓她到櫥窗跟前去,指著櫥窗玻璃裡的她說:「是不是好漂亮?」

    她看見的是他們兩個人,他微微側著身,笑吟吟的,很健康很年青的感覺。她聽人說過,如果你照玻璃的時候,看見誰的頭上有個骷髏頭,就說明那個人快死了。她注意地看了,沒有看到老三頭上有骷髏頭。她又轉過頭去看他的人,的確是很健康很年青的感覺。她想也許縣醫院真的搞錯了,一個小小的縣醫院,知道什麼白血病黑血病的?

    他問:「你明天回農場?」他見她點了頭,欣喜地說,「那你可以在這裡呆一天一夜?」

    她又點點頭。他笑著說:「我又先知先覺了一回,找醫院的袁護士借了她的寢室,你今晚可以在那裡睡。」他帶她到縣城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場去,買了一些毛巾牙刷臉盆什麼的,好像她要在那裡住一輩子一樣。然後又到水果店買水果,到副食店買點心。他買什麼,她都不阻攔,讓他暢所欲買。

    大肆購買了一通之後,他說:「我們先把這些東西拿回去,然後你想到哪裡去玩,我就帶你去哪裡玩。想不想去看電影?」

    她搖搖頭,她哪裡都不想去,就想跟他呆在一起。她見他穿得比一般人多,心想他到底是病了,怕冷,於是說:「你不是說你借了別人的寢室嗎?我們去那裡玩吧,外面冷——」

    「你想不想去——看看那棵山楂樹?」

    她又搖搖頭:「算了吧,現在又沒開花,還要走那麼遠,以後再去吧。」她見他沒吭聲,突然想,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想在有生之年實現他許下的諾言?她覺得不寒而慄,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

    他把臉轉到一邊,說:「你說得對,以後再去吧,開花了再去。」

    他又提議了幾個地方,她都沒興趣,堅持說:「我們就到那個護士的寢室去坐坐吧,暖和一些。」

    他們倆回到醫院,他帶她去了袁護士的寢室,在二樓,是間很小的屋子,擺著一張單人床,鋪的是醫院用的那種白墊單,被子也像病房裡用的那種,白色的套子,套著床棉絮。

    他解釋說:「袁護士在縣城住,這只是她上中夜班的時候用用的,她很少在這裡睡。床上的東西她昨天都換過了,是乾淨的。」

    她看見屋子裡只一把椅子,就在床上坐下。他忙忙碌碌地跑去洗水果,打開水,忙了一陣,才在椅子上坐下,削水果她吃。她看見他左手背上那個傷疤,有一寸來長,她問:「那就是——上次——留下的?」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背,說:「嗯,難看吧?」

    「不難看。你那次好快的手腳,一下就——」

    「就是因為割了那一刀,那邊醫院才通知我去檢查——」他好像發現自己說走了嘴,馬上打住了,改口說,「通知我去換藥。有了這個疤,就等於有了記號,不會走丟了。你有什麼記號?告訴我,我好找你。」

    她想問,到那裡找我?但她沒敢問,只是在腦海裡冒出一個場面,是她經常夢到的,四處迷霧茫茫,他跟她兩個人摸索著,到處尋找對方。她不知道為什麼,想叫他的名字總是叫不出口,看東西也看不真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而他總是在什麼地方叫「靜秋,靜秋」,每次她循著聲音找去,就只看見他的背影,籠罩在迷霧之中。

    她突然悟出那就是他們死後的情景,覺得鼻子發酸,趕快深吸一口氣,說:「我頭髮林子裡有一塊紅色的胎記,就在後腦勺上,頭髮遮住了看不見——」

    他問:「可不可以讓我看看?」

    她散開髮辮,把那塊胎記指給他看。他用手撥開她的頭髮,看了很長時間。她轉過身,看見他眼圈發紅,她慌忙問:「怎麼啦?」

    他說:「沒什麼。做過很多夢,總是雲遮霧罩的,看不真切。看見一個背影像你的,就大聲叫『靜秋,靜秋』,但等別人回過頭,就發現——不是你——」他笑了笑,「以後知道怎麼找到你了,就——撥開頭髮看——有沒有胎記——」

    她問:「為什麼你總叫我『靜秋』?我們這裡都興叫小名,不興叫全名的——」

    「可是我喜歡『靜秋』這個名字。聽到這個名字,即便我一隻腳踏進墳墓了,我也會拔回腳來看看你——」

    她又覺得鼻子發酸,扭頭去望別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會,說:「講你小時候的故事給我聽,講你在農場的事給我聽——,我什麼都想聽。」

    她就講她小時候的故事給他聽,也講農場的事給他聽。她也要他講他小時候的故事給她聽,講他家鄉的事給她聽。那一天好像都用在講話上了,中午就在醫院食堂打飯來吃,晚上兩個人出去到一家餐館吃了飯。吃完後,因為天色晚了,外面沒什麼人,兩個人就牽著手在縣城裡逛了逛。回到袁護士的寢室時,天已經全黑了。他提了幾瓶開水來,讓她洗臉洗腳。

    他出去了一下,她趕快洗了,但不知道把水潑哪裡,就等著他回來了好問他。過了一會,他拿著一個醫院用的那種痰盂回來了,說這樓裡沒廁所,你晚上就用這個吧。她臉一下紅了,心想他一定是因為聽她講了在農場提斧頭上廁所的故事,知道她半夜會需要上廁所。

    他端起她的洗腳水就往外面走,她急得叫他:「哎,哎,那是我——洗了腳的水——」

    他站住了,問:「怎麼啦?你還要的?我潑了再去打乾淨的——」

    她說:「不是,是——我們這裡的男的不興——給女的倒——洗腳水——,沒出息的——」

    他笑起來:「你還信這些?我不要什麼出息,只要能一輩子給你倒洗腳水就行。」說著,就走到外面去了,過了一會,拿著個空盆子轉來。

    他進了門,關上,問:「你還不趕快坐被子裡去?赤腳站那裡,一會就凍冰涼了。」他把被子打開,鋪上,掀開一角,叫她坐進去。她想了想,就和著衣服爬床上去,坐在床頭,用被子摀住腿和腳。

    他把椅子挪到她床邊,坐下。她問:「你——今天在哪裡睡?」

    「我回病房去睡。」

    她猶豫了一下,問:「你——今晚不回病房去行不行?」

    「你叫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兩個人聊了一會,他說:「不早了,你睡吧,你今天坐車累了,明天又要坐車又要走路,早點休息吧。」

    「那你呢?」

    「我睡不睡無所謂,反正我白天可以睡的——」

    她脫了外衣,只剩下毛衣毛褲,鑽到被子裡去躺下。

    他給她蓋好被子,隔著被子拍拍她,說:「睡吧,我守著你。」他在椅子上坐下,把軍大衣蓋在身上。

    這是她第一次跟一個男的呆在一間屋子裡過夜,但她好像並不害怕一樣。看來毛主席說的那句話有道理:「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她現在連死的準備都有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別人要說什麼,那都是別人的事。就算別人把嘴說歪了,她也不在乎。

    但她害怕問他那個問題,她很想問他到底是不是得了白血病,如果是的話,她明天就到農場去跟姚主任說一聲,再返回來照顧他。如果他真的只是感冒了,那她就還是回農場去上班,等休假的時候再來看他。

《山楂樹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