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岑今解釋說:「是小時候送的,還是在——e市的時候,軍代表調回部隊去,他們全家都要走了——」

    芷青略帶諷刺地說:「你真不簡單啊!那麼小就懂情啊愛的,知道臨別時送點貼身物品——」

    「我那麼小,懂什麼情啊愛的?我是看我爸爸要了一個紅髮夾做紀念,說看到髮夾就像看到我——我才——」她意識到這樣解釋根本解釋不清,越解釋越糟糕,況且即便解釋清了,也沒有什麼意義,乾脆不解釋了。

    芷青問:「victor是衛國的兒子?」

    「如果紅髮夾是他送給小今的,那就肯定是——他的兒子了。」

    小今茫然地問:「你們在說什麼?怎麼又是『他』,又是『他的兒子』?你們到底在說誰?」

    芷青回答說:「沒說誰,隨便聊聊。baby(孩子),你睡吧,我們也——回房間睡覺去了——」

    「你們可不許吵架!」

    「我們不會吵架的。」

    兩人回到主臥室,芷青關上房門,感歎說:「這可真是巧啊!這麼大的美國,這麼大個世界,怎麼就轉不出他的——手心呢?當年在g市時也一樣,那麼大的g市,那麼大的g大,偏偏跟他轉到了一層樓上。他那一劫還沒把我劫夠?他的兒子又接著來劫我的女兒?」

    她沒吭聲。

    他問:「怎麼辦?」

    她的頭像要裂開了一樣,見他一個勁地催,便不耐煩地反問:「什麼怎麼辦?」

    「小今和victor的事啊,你說該怎麼辦?你願意讓他們繼續——處下去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如果victor是衛國的兒子,那就——不適合跟我們petal——談戀愛,我記得他有心臟病的,雖然說動了手術,治好了,但我總覺得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樣,還不知道他那病遺傳不遺傳。還有他那個媽,是個不講道理的女人,如果我們家petal做了他家的媳婦,那還有個好?不如趁早把這事——」

    她垂頭喪氣地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唉,還是等明天找victor談談再說吧。」

    那一夜,兩個人都沒睡好,更沒心思做愛,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想心思,芷青有幾次想找她說話,都被她一句話擋回去了:「別吱聲,別吱聲,我在想問題!」

    她的確在想問題,而且全都是問題,沒有答案。

    她想起她小時候把那個紅髮夾送給衛國,完全是出於模仿的天性,因為爸爸問她要過紅髮夾,她就覺得告別時應該送紅髮夾。

    髮夾送出去了,她也就忘記了,雖然她心裡一直都記得衛國這個人,一直都想能跟他重逢,但她並沒覺得這個紅髮夾與重逢有什麼關係。

    等到她真的在g大與衛國重逢時,她根本就沒想到這個紅髮夾上去,更沒想到衛國還一直保存著那個髮夾。

    一直到那次衛國告訴她,說她結婚的那個寒假,他曾偷偷跑到f市去,把那個紅髮夾放在她門上的布袋子裡,她這才知道那個紅髮夾竟然跟了衛國那麼多年。

    她太感動了,世界上怎麼有這麼深情的人?一個破髮夾,竟然保存了幾十年!

    那次她聽說了紅髮夾的事後,就打電話問了媽媽,媽媽說是從門上的布袋子裡發現過一個紅髮夾,以為是爸爸的浪漫主義情結髮作,放在那裡的,就拿了出來,準備有機會打趣爸爸幾句,但剛好那時忙,就把紅髮夾隨手丟在了家裡的櫃子上。

    衛國聽說紅髮夾沒丟,喜出望外,求她下次回家時帶過來給他。

    她問:「你要那個髮夾幹什麼?」

    「那是你送我的,我帶在身邊這麼多年,就像我身上的一塊肉一樣。如果不是一時頭腦發昏想——阻止你結婚,我真捨不得把紅髮夾放在你家門上的布袋子裡——」

    她很感動,後來真的把那個紅髮夾帶過來給了他。

    另一個紅髮夾,一直是姥爺保存著,姥爺什麼時候把那個紅髮夾送給小今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如果不是突然一下看見小今戴著兩個紅髮夾,有點土頭土腦的,她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上頭去。

    她真不知道是該感謝這兩個紅髮夾,還是該痛恨這兩個紅髮夾。

    她相信從前那個年代不止她爸爸一人做過髮夾,那是個貧窮的年代,買串珠子,買對髮夾,都是奢侈的事。既然他爸爸會做髮夾,那麼人家的爸爸也會做髮夾。爸爸扭的那幾個花,也不是什麼尖端科學,就是一個簡單的蝴蝶圖案,想必別人的爸爸也扭得出來。

    但這麼一個破髮夾,誰會小心翼翼地保存這麼久呢?貧窮的時候戴一戴,等到後來生活好了,人家還戴那玩意?肯定早就扔到爪哇國去了,victor手裡的紅髮夾,只能是衛國給他的。

    但衛國為什麼要把紅髮夾給victor呢?

    就算victor是衛國的兒子,他也沒必要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愛情信物送給兒子吧?除非是他——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所以把紅髮夾交給victor,讓他到美國來——尋親?

    她想到衛國可能不在人世,心裡一陣絞痛,慌忙想其它可能,把這種最可怕的可能徹底淹沒掉。

    那一夜,很難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著過沒有,因為她的腦子一直在運轉,一刻沒停。也許她還是睡著了一會的,但因為在夢裡也是想著這件事,所以睡著沒睡著,感覺都一樣。

    第二天,是星期天,victor肯定會去church(教堂),岑今決定去church門外碰他。她不讓芷青跟她去,說她單獨跟victor談比較好。

    她走之前跟小今打了個招呼:「我到church找victor談談,只是問他幾個問題,你不要——擔心——」

    小今囑咐說:「don』tbestupid!don』taskstupidquesti內容已被和諧!(別傻乎乎的,別問傻乎乎的問題)」

    「我知道。」

    「我今天不去church了,我不想看到你在那裡——makeascene——(鬧事,出洋相)」

    「我不會的。你——別打電話告訴他這事,不然——」

    「我不會的。」

    她開車去了小今的church,先到裡面轉了一圈,沒看到victor,然後就站在停車場等。

    終於看到了victor的車開進了停車場,停下了,然後看見victor從車裡出來。她急忙走上去,打招呼說:「victor,我想找你談談——」

    victor吃了一驚,等看清是她,馬上很有禮貌地說:「岑阿姨好,您想在哪裡——談?」

    「對面有個麥當勞,我們就去那裡吧。」

    兩人進了麥當勞,找了個僻靜的桌子坐下,因為是星期天上午,店裡沒什麼人。

    她也顧不上買吃喝,就那麼空手坐在那裡,急切地問:「小今那個紅髮夾,是你給她的?」

    victor顯然被打了個冷不防,好一會才承認道:「嗯,是我給她的。」

    「你又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買的。」

    「別撒謊了,你知道那不是——買得到的,那是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為我做的——」

    「那個——以前很多的——那時很多人——做髮夾——」

    「不可能,兩個紅髮夾做得一模一樣?」

    victor猶豫了一會,回答說:「是我——爸爸給我的。」

    「你的意思是劉——正輝劉律師?」

    「不是,是我的——biologicalfather(生父)——給我的——」

    「他是不是叫——尹衛國?」

    victor默認了。

    她激動起來:「你是尹衛國的兒子,為什麼我上次問你的時候,你不承認呢?」

    「我沒有不承認啊!」

    「怎麼沒有?你說你爸爸——」

    「你上次並沒問我是不是——尹衛國的兒子——」

    她噎住了:「但是——我問了你——爸爸是誰呀!」

    「我也回答了——我爸爸是誰——」

    「你——你——我還問了你——媽媽——姓什麼。」

    「我也回答了你,我媽媽姓什麼。」

    「但是你媽媽——不是姓鄭的嗎?」

    「那是我的biologicalmother(生母)。」

    「你到底有幾個媽媽幾個爸爸?」

    「兩個爸爸——兩個媽媽——」

    「你的——biologicalmother呢?」

    「她——去世了。」

    她一驚:「去世了?她跟我差不多年紀吧?」

    「是車禍。」

    她心裡一緊,彷彿親眼看見那個年輕氣盛的鄭東陵,被一輛汽車撞飛起來,倒在血泊裡,不由得感歎命運無常,無論什麼人,都不該遭逢這樣的災難。

    沉默了一陣,她問:「那你現在那個姓李的——媽媽——」

    「她是我爸爸的——第一個妻子——就是你們說的那個什麼——結髮妻子——原配——」

    「你爸爸——跟她離過婚?」

    「嗯,我爸爸跟她離婚之後,就跟我媽結婚了——」

    「那後來——」

    「後來——我爸爸賺了一些錢,給我媽買了一輛車——我們家是g市很早有車的家庭之一,當時是很——榮耀的——但也因此害了我媽——」

    「後來你——爸爸就跟他以前的妻子復婚了?」

    「嗯。」

    「那你跟你的——biologicalfather(生父)一直有來往?」

    「他在g市的時候,經常去看我,但是後來他去了o市,又去了p市,我們見面的次數就少了一些,但是他仍然會找機會去看我——」

    「你這個紅髮夾——」

    「我以前在他那裡看見過,他總是放在他的錢包裡,我從他錢包裡拿錢時看見過。」

    「你問他要來的?」

    「嗯,我看見petal有一個,跟我爸爸那個一模一樣,我就問他要來了。」

    她無語了,感到自己已經靈魂出竅,明明應該昏厥過去,卻非但沒昏厥,還很鎮定地打聽更多細節:「有一天,petal從教堂回來,問我『竹馬青梅』是什麼意思。這個詞是不是你——告訴她的?」

    「我——對她說過——我和她是——竹馬青梅——小時候——一起玩過的——」

    「你還記得——小時候跟petal一起玩的事?」

    「記不太清楚了,但我爸爸記得——」

    「那首《往事只能回味》的——詞曲——是不是你幫petal抄的?」

    「是我幫她抄的,她聽我唱了,就想用提琴拉出來,我就幫她抄了樂譜。」

    「這歌是你——爸爸——你的biologicalfather(生父)教你的?」

    「不是。」

    「那你在哪裡學來的?」

    「網上就有啊。」

    她提醒說:「這是一個很老的歌了,你怎麼會注意到它?」

    「我看到裡面有『竹馬青梅』幾個字——」

    她簡直要昏倒了,分不清面前坐的到底是victor還是衛國,連愛一首歌的理由都是一樣的!她勉強支撐著說:「我——就是想問你這幾個問題,謝謝你——如實告訴我——」

    「阿姨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去church(教堂)吧,小今她——今天不來了——」

    「她是不是病了?」

    「沒有,沒有。」

    「阿姨,請你告訴我,她是不是病了?如果是病了,我——想去看她。」

    「她沒病,真的,你不要去看她。這幾天,請你別去找她,也別給她打電話,我——你先等幾天——我有些事要——sort(理清)一下——」

    他懷疑地說:「她肯定是病了吧?不然她怎麼不來church」

    「她沒病,她聽說我要找你問幾個問題,她怕我makeascene(鬧事,出洋相),不敢來了——」

    她看見victor很理解地一笑,覺得跟衛國的表情一模一樣。她不等victor起身去church,就率先離開了麥當勞,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車裡,開車回家。

    她像高燒病人一樣,開著車在公路上跑,但感覺像是駕著棉花在天上飛,不記得是怎麼回到家的了,一切都靠多年養成的慣性,慣性開車,慣性停車,慣性進車庫,慣性關車庫門,然後慣性進了家居室。

    芷青等在那裡,但小今沒見人影。芷青一見她就問:「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問得怎麼樣?他是不是——衛國的兒子?」

    「是。」

    她生怕他會問「那他上次怎麼說他爸爸姓劉」,那她又得淘神費力解釋一遍victor的兩個爸爸兩個媽媽,而她現在一點精力都沒有。

    還好,他沒問,只沮喪地說:「我昨天就猜到了。」

    她沒問他猜到什麼,只問:「小今呢?」

    「在樓上。」

    「她沒事吧?」

    「她會有什麼事?」

    她上了樓,看見小今的臥室門關著。她遲疑了一會,舉起手,在小今的門上敲了兩下。

    小今開了門,問:「媽媽,你——問了victor了?」

    「嗯。」

    「你問什麼了?」

    「我問他——爸爸是誰。」

    「你上次不是已經問過了嗎?」

    「上次問得——不全面。」她把victor兩個爸爸兩個媽媽的事說了一下,安慰說:「沒事,你——忙你的吧——」

    芷青也上樓來了,把她拉進主臥室,關上門,說:「我昨晚想了一夜,今天又上網做了研究,我想通了。先天性心臟病不遺傳,很多人動手術後就徹底治好了,不會再犯。petal今後主要是在美國生活,完全可以不跟victor的那個媽來往。兩個孩子感情好,我們做父母的,就不——干涉了——」

    她歎了口氣說:「我不是在擔心這個——」

    「那你擔心什麼——」

    她說不出口。

    但他又悟出來了:「你的意思是——petal——和victor——」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再迴避了,老實承認說:「我擔心petal是衛國的女兒。」

    他啞巴了,好一會才說:「那你——這是——承——承認你跟他——有過——」

    「到了現在這個份上,還有什麼承認不承認的?是的,我那時跟衛國——有過那種關係——」

    「什麼——時候?」

    「你到藺楓家——修墓的時候——」

    「你那是為了——報復我?」

    「現在談這些有什麼意思?現在最主要的是弄清楚小今是誰的女兒。」

    一陣尷尬的沉默,芷青說:「怎麼弄清楚,驗dna?」

    「先看看你是什麼血型吧,也許憑血型就可以鑒別。」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血型。」

    「我的化驗室就可以驗血型。明天你先到我化驗室驗個血型吧。」

《竹馬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