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燕忍不住問:「那你是準備像魯迅一樣……放棄自己的專業了?可是魯迅他……」

    黃海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魯迅那樣的才華,放棄了專業,也不能做出什麼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現在也不是魯迅那個年代,他那時可以靠……自由撰稿來生活,現在你……如果沒有一個單位……你很多事情都辦不成……恐怕戶口都成問題。」

    「我爸媽也是這麼說,」黃海讚許地說,「別看你小小年紀,考慮問題還挺周到呢,比我強。」

    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哪裡,我不過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再說我這人也……比較胸無大志……」

    他沒對她的這個自我評價說什麼,只說:「那我聽你的,還是把學位拿到手,先找個工作,有了單位再說……」他突然話鋒一轉,「我到你們學校來教書怎麼樣?」

    她急了:「你到我們學校來幹什麼?我馬上就畢業了,畢業了我就到別處去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沒說什麼。她意識到自己有點露了馬腳,他說到C省師院來教書,又沒說是為她來的,她畢業不畢業,離開不離開,關他什麼事?這不說明她認為他在追她了嗎?她馬上聲明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學校太破了……你……這麼有名的大學的畢業生……到這裡來太可惜了。連我這個C省師院的人都不想待在這裡,你……還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不知道這番話是否把馬腳遮住了,但至少他沒再那麼微笑了,而是關心地問她:「那你畢業後準備到哪裡去?」

    「我想考研究生,去個好點的學校,把自己的……檔次提高一點……」

    「那就考A大吧!」

    她還真沒想過考A大的研究生,她覺得A大的教授們肯定是很看「出身」的,他們怎麼瞧得起她一個C省師院畢業的人?但是她也不想到C省師院之類的學校去讀研究生,本來就是為了洗刷C省師院的「恥辱」才去讀研究生的,如果又考個C省師院之類的學校,那有什麼用?

    她這有點像是「高不成低不就」了,所以她心裡瞄準的,是E大之類的學校,也是國家一流,但沒有A大那麼「一流」,應該算是全國前十五名吧。即便是E大,她都沒什麼把握,所以她同時還瞄準了同在E市的G大,是個師範大學,也比較有名氣,但比不上E大。

    她囁囁地說:「我哪裡考得上A大?別做夢了……」

    「怎麼是做夢?我覺得A大很多人都比不上你……」

    「你瞎說,你們A大招的都是各省各市的狀元,還能比不上我?」

    他急了:「真的!你別看他們是各省各市的狀元,其實都是靠運氣,讀起書來,真的不如你。我跟你一起讀了幾年書,對你是很瞭解的,我跟他們也一起讀了幾年書,對他們也是很瞭解的,我說的話你還不相信?真的不如你……連我都不如你……」

    這話即便是撒謊,聽上去也挺舒服的,更何況黃海說話的神情是絕對真誠的。石燕心裡滋滋潤潤的,但嘴裡還在反駁。

    黃海打斷她說:「就這麼說定了,考A大的研究生。只要你想考,你一定能考上。你想考什麼專業的?我回去就幫你打聽消息搞資料。」

    她連忙推托:「別搞,別搞,我還沒想好呢,我真的不敢考A大的研究生……」

    「你怕什麼?我說你能考上,你就肯定能考上!」

    「那你們A大的教授……會不會……歧視外校生?」

    「怎麼會呢?A大正想杜絕近親繁殖呢,就是想招外校生。」

    她心動了,猶豫著說:「那我就……試試吧。」

    「好,一言為定!我也考A大的研究生……」

    她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聽到了什麼愛的表白一樣,垂下眼睛,用手指在桌上劃來劃去地不說話。黃海聲明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鼓動你考A大的研究生,就像賽跑的時候陪跑一樣,只是……只是……促進一下……」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心也有點怦怦跳,覺得他太聰明了,太會察言觀色了,她心裡的每個想法,他都猜得出來。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就勇敢地抬起頭,公事公辦地說:「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把你的前程耽誤了,你不是要去當記者的嗎?」

    「我是想當記者,但是我……考研究生也不影響當記者呀,我可以業餘為報社寫稿。正好我爸媽都想我考研究生,這下他們……高興了……」

    那天他送她回學校,她叫他只送到車站就行了,他沒反對。兩個人一起走到四路車站,雖然已經是晚上十點左右了,但還有十多個人在等車,仍然是站在路中間等。過了一會兒,車來了,其實車裡挺空的,如果一個一個上,可能都能坐上位置。但D市人好像擠慣車了,不論多少人,都是不排隊的,而是拚命往上擠,而且是不等下車的人下車就擠起來,結果搞得分外混亂。

    石燕平時沒怎麼擠公車,也不想在黃海面前顯得太不「淑女」,就等在後面,想等人家都上車了再說。但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她上車,司機就把車開走了。她喊了兩聲,司機也沒停車。她氣昏了,差點追著汽車大罵司機一通。

    黃海走過來安慰說:「沒事,我們等下一趟。可能司機見你沒跟著擠,以為你不上車。大概這就是D市的風俗,我們還是入鄉隨俗,下一趟也跟著擠吧。」

    下一趟車搞到十一點左右才來,這次等車的人更多了,可能是因為鋼廠上中班的工人下班了,也可能是因為是末班車了。等車的一個個都是歸心似箭、摩拳擦掌的樣子,大有不擠上車不罷休的氣勢。石燕沒辦法了,只好放下淑女的架子,跟著去擠車。她發現黃海也跟在她後面,她問:「你……也上車?」

    「我送你一下,太晚了,而且……上車也不容易……」

    擠了一陣,石燕已經不知道是誰在擠誰了,只是身不由己地跟著大家亂擠,到了車門邊,她好不容易踏上了一級台階,但怎麼也擠不動了,就那麼一隻腳在車上,一隻腳在車下地夾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感覺車在開動了,她生怕自己會被夾在車門那裡拖死掉,急得大聲喊:「等一下!等一下!我還沒上呢!」

    沒誰理她,司機仍然在開車,擠在門邊的人也沒誰給她讓個空,她正急得要命,就感到身後有人推了她一把,她兩隻腳都上了車。她聽見黃海在身後說:「對不起,只好這樣了,不然……上不了車……」

    她猜他剛才一直看著她自己擠車,沒出手幫她,是因為不好意思碰她,現在已經山窮水盡了,只好丟下君子風度,推她一把。她扭過頭看了一下,發現車門還沒關上,他正站在開著的車門那裡,一手緊抓著車上的一個鐵欄杆,另一隻手抓著車門,可能既想不掉下去,又想盡量不貼著她。她很感動,主動說:「你往上站一點,當心掉下去了。」

    他靠近了一點,車門終於關上了。他們倆緊擠在車門那裡,她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這還是她第一次跟一個男生挨這麼近,第一次被一個男生這樣保護著,心裡有種溫暖的感覺。

    車開了一會兒,車廂慢慢鬆動了,他們倆終於離開了車門那裡,擠到車廂裡來了。黃海很自覺地離遠了一點,但仍然站在過道那邊,抵擋著其他人的推搡,為她創造了一個安全島。快到C省師院的時候,終於有了一個空座位,黃海示意她去坐下,而他則站在她座位邊,兩手撐在兩排座位的扶手上,幫她把那些亂擠的人隔開。

    她坐在座位上,從他敞開的衣服那裡看見他裡面穿著的毛衣,有時擠得太厲害了,他的腳還站在過道,但上身卻被擠到座位這邊來了,他的毛衣有時擦著了她的頭和臉,她聞到他身上一種男生特有的氣味,有點暈乎乎的感覺,心裡亂亂地想:原來男生的氣味是這樣的,挺好聞的,以前一直以為他們身上都是臭臭的呢。

    車到了C省師院那站,已經不那麼擠了,但兩個人不敢怠慢,仍然拚命擠下車去,一直到公車在一陣人為的、不必要的混亂中開走之後,兩個人才相視而笑,大舒一口氣。

    黃海說:「真驚險哪,沒想到四路車這麼擠。你真不簡單……去的時候居然還……擠上去了……」

    她脫口說:「其實……我今天去的時候是坐的十五路……」

    她生怕他猜出她為什麼坐十五路,但聽他說:「那你太聰明了,十五路好像沒這麼擠……」他提議說,「現在……挺安靜的,我把你送到宿舍門口吧。」

    她沒反對,一是校園的確挺安靜的,沒什麼人走動,另一個原因,她也好像希望再跟他一起呆一會兒一樣。兩人默默地往她宿舍走,到了宿舍樓下,他站住了,說:「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想請你……跟我一起去採訪一個煤礦工人的家庭……那個工人已經……在礦難中死去了,只剩下妻子和孩子,我一個男的單獨去採訪不大好,想請你……一塊去……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什麼時候?」

    「你看你哪天有空?」

    她想了想,說:「後天吧,後天我下午沒課……」

    他見她答應了,好像很高興,很喜出望外,連聲說:「謝謝你,謝謝你。那我後天下午到學校來接你?鋼廠會派一輛車……」

    她正在猶豫,他又補充說:「我坐車裡不出來……」

    她見他心如明鏡,嚇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岔開話題,說:「好,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後天下午三點,我到這裡來接你。謝謝你了。」

    那天夜裡,石燕好半天都沒睡著。這些年來,她一心一意都在想著怎麼跳出這個鬼地方,從來沒想過感情的事,因為她不想跟身邊的男生扯在一起,遠處的男生又沒機會,而且她也不想「高攀」那些學校比她好的男生。她身邊的男生知道似乎她心不在此,也就沒人來做那些無用功,向她獻慇勤,遠處的男生也被她的冷淡嚇跑了,所以她的感情生活完全是一片空白。

    空白的好處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感情為何物,異性為何物。既然不知道,也就沒興趣。

    但今天跟黃海那麼近距離地在車上「接觸」了一下,使石燕對異性有了一些好奇。她回想起班上那些女同學的故事,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以前經常見到班上那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女生有丈夫或者男朋友來訪,如果是丈夫,那做妻子的就很大方,直接就到學校的一個很簡陋的招待所去定房,晚上就不回寢室來了。寢室裡其他的女生就嘰嘰喳喳地議論,有時還壓低了嗓子,不讓她們年齡小的聽見,說怕把她們帶壞了。

    等到第二天那個丈夫來訪的女生回到班上上課的時候,那幾個年紀大點的女生又會嘰嘰喳喳地開那個女生的玩笑,有時連班上的男生也跟著一起開玩笑,不過都是裝模作樣地避諱著她們這些小女生。

    石燕有幾次還看見那些做丈夫的迫不及待地在寢室裡摟抱他們的妻子,那時她覺得很噁心,因為那幾個丈夫,大多是鄉下來的,樣子又醜,穿得又土,還風塵僕僕,熱汗涔涔的樣子,她都沒法理解那幾個女生怎麼會容忍那樣的男人來抱自己。

    還記得有一次,她看見一個女生的褲子扣沒扣好,那時還不興拉鏈,也不興在前面開口,所以那女生只是褲子的側面張開了一道縫,露出了裡面的內褲,但這在石燕看來也就是奇恥大辱了,尤其是當著男生的面。所以她急忙把那個女生叫到一旁,悄聲告訴她說她褲子的扣子沒扣。

    那女生很不在乎地問:「這怕什麼?」

    石燕吃驚地說:「你HUSBAND在這裡,你不怕讓他看見你的……內褲?」

    結果那女生高聲大嗓地說:「他是我丈夫,我的什麼他沒看見過?」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還跑去跟她丈夫講這事,搞得石燕非常尷尬。

    今夜她回想起黃海幫她擠車的情景,似乎有了一點頓悟。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