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石燕覺得姚小萍真夠「腳踏實地」的,簡直就是大地本身,有強大的地心吸引力,總把身邊所有人都往地上拉。雖然落到地上更安全,但有時人就是想在空中飛飛,而且就喜歡那種不安全感,因為人不是光活一個安全感,人還需要適當的冒險,適當的飄渺,生活才豐富多彩。

    但姚小萍的「地心吸引力」顯然是夠大的,一拉就把石燕拉到地上來了。姚小萍對男生「前面那一通」和「後面那一通」的議論,真的讓她心寒。心寒的原因不是姚小萍把男生看得太壞,而是看得太準。她想起寢室裡那些女生的男朋友和丈夫們,真的是這樣,一心想著的就是怎麼找個地方做「後面那一通」。

    那幾個丈夫自然是不用說,到D市來看妻子,就是來幹那事的,所以一來就把妻子抓到學校那個簡陋的小招待所去了,哪怕妻子明天就有考試也不放過。那幾個做妻子的,好像抱怨比較少,但也有在丈夫走後山呼萬歲的:「啊,終於走了,真是煩死了,馬上就要考試了,他剛好趕在這麼個時候跑來——」

    那些還沒結婚的呢?十個有九個抱怨過男朋友這一點。有個叫青蓮的,經常對姚小萍訴苦:「我不答應他,他就說我根本不愛他;我答應了他,他就老想著這事。以前見面還說說話,拉拉手什麼的,現在一上來就是這事,幹完就想走人——」

    姚小萍總是指點青蓮:「你要學會怎麼樣用他想要的東西換你想要的東西。他不是盡想著那事嗎?那你就先讓他干你想他幹的事,他不達到你的要求,你就不給他想要的東西——」

    從青蓮的故事來看,姚小萍這通比繞口令還繞口令的話剛開始還是很管用的,但最後一次青蓮是哭著回來的,因為男朋友跟她分手了,說她老是用「那事」來討價還價,青蓮後悔得不得了,說早知如此,就不該聽姚小萍的話。

    姚小萍是一如既往地絕不檢討自己,只安慰青蓮說:「跑了就跑了,這種男人,早跑早好。他明明就是把你當個洩慾的工具嘛,你還留戀他幹什麼?」

    青蓮說:「但是我,我把什麼都給了他——」

    姚小萍兵來將檔,水來土掩:「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你不走到這一步,怎麼能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你別擔心下一個男朋友會發現破綻,我教你一個辦法——」

    石燕有點奇怪為什麼寢室裡那些女生都很聽姚小萍的話,在她看來,姚小萍完全是瞎說亂說,說錯了話不負責任。但也許人就是這樣,總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總有想讓別人來幫忙拿主意的時候,因為別人拿的主意,錯了是別人的責任,即便別人不能從刑事上或者行政上負什麼責,但心理上的責任是可以推給別人的。既然姚小萍不怕死,願意幫人拿主意,那就肯定有人願意讓姚做替死鬼。

    石燕對這種事也沒什麼比姚小萍更高明的主意,但如果她的男朋友提出那樣的要求,還拿分手嚇唬她的話,她肯定是不怕的,因為那就說明他不值得愛,那為什麼還要竭力保住他呢?他要分手,就跟他分手,寧可分手也不能受他脅迫。問題是那些女孩做不到這一點,她們想保住那男的,所以就只好屈服了。

    她相信並不是所有男生都像姚小萍說的那樣不堪的,總有一些男生也跟女生一樣,是很享受「前面那一通」的,她覺得無論是黃海還是卓越都不是那種不堪的男生,因為他們並沒有急匆匆地想做「後面那一通」。黃海還可以說是因為離得遠,但卓越一直都在跟前,如果他心裡想的就是「後面那一通」,那他早就應該找上門來了。但他沒有,說明他不是只想著「後面那一通」的人。

    至於他現在為什麼會找上門來,她也為他找到了理由:以前他在幫她的忙,他怕她思想上有壓力,怕她為了感恩就討好他,所以他不來找她。但現在她留校的事已經辦好了,她就不用討好他了,所以他就可以來找她了。而且他這次也只是在問禮物的事,沒有說「後面那一通」,說明他還是在進行「前面那一通」。

    她想,也許他心裡一直就是愛她的,所以才會一開始就像老夫老妻一樣自然親切,前段時間只不過是因為留校這樣一個特殊事件,使他不好天天跑來找她,但他心裡還是在進行「前面那一通」的。再說他也挺忙的,又要寫稿,又要開會,還要教學,他能在百忙之中幫助她,關心她,應該說已經很浪漫的了,你不能要求他打一個十分鐘的電話還先繞一個大彎,當然只好單刀直入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叫石燕去聽電話,她知道是卓越,很可能是去嶗山之前打個電話來,她也正好要告訴他姚小萍請他買珍珠項鏈的事,便喜匆匆地跑下樓去,接了電話。

    果然是卓越,而且果然是去嶗山的事。他一聽是她,就說:「馬上要去嶗山了,想問問你喜歡不喜歡海螺,聽說海邊能撿到海螺——」

    她為自己能算計得出他的行動而沾沾自喜,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她捉摸不定的人了,而是她的囊中之物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她掌握之中。她很喜歡他親手撿海螺這個主意,覺得比便宜的珍珠項鏈浪漫多了,連忙說:「我喜歡海螺,你就撿個海螺帶回來給我就行了,別買珍珠項鏈了吧——」

    對這一點,他沒置可否,她估計這次沒牽住他的牛鼻子,他還會自作主張買珍珠項鏈的,但她既然已經說了不要項鏈了,那他買回來她也可以不收。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姚小萍她——問你能不能幫她買五串珍珠項鏈,五塊錢以內的,各種顏色的,她想買來送人——」

    他一口答應:「沒問題。你要不要也買點送人?」

    她扭捏了一下,說:「還是算了吧——」

    他又是匆匆忙忙被人叫走了,好像是說車等著呢。她想到他臨上車之前還在給她打電話,心裡很高興,覺得有點談戀愛的味道了。

    那一天,她一直在想像著他在海邊的情景,彷彿能看見他赤著腳,在沙灘上走,邊走邊尋找海螺,找到一個,就拿起來看看,說:「嗯,這個她可能不喜歡」,扔掉,接著找。最後他找到了一個很大的海螺,淺黃色的,上面有些花紋,他說:「這個她一定喜歡」,於是洗淨,包好,小心翼翼地放進包裡。

    她想,如果他這次給她帶回來的是個淺黃色的海螺,那就說明他跟她心有靈犀,他們的姻緣就是前世注定的。如果他帶回來的不是淺黃色的海螺——那就說明什麼?她想了一陣,沒得出結論,覺得自己要求太嚴了,簡直搞得跟迷信一樣了,還是別早早地就劃這麼些框框吧,不管是什麼顏色的,只要是海螺就行。

    她覺得這樣的兩地牽掛真甜蜜,她在這裡想像著他的一切,而他在那裡為她找海螺,這就是愛情,這就是心心相印。其實就這樣開始也滿好的,愛情就像織毛衣,可以有各種起頭法,並不一定非得從愛慕的眼神開始不可,而且說不定那次樓道相遇他就愛慕地看過她了呢?她不是覺得他眼睛炯炯有神的嗎?也許他的眼睛與眾不同,愛慕從他的眼睛裡表現出來就是炯炯有神呢?

    那一天,她沉浸在一種醉醺醺的感覺之中,幹什麼都幹不進去,乾脆跑街上去逛商場,買些搬家需要的小玩意。她看到一付太陽鏡,覺得很配卓越的臉型,她想像著他戴太陽鏡的樣子,覺得帥極了,就臉紅心跳地買了下來,準備作為回贈,因為他這次會給她帶禮物回來的,那她送他一點東西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她回到寢室,還是其樂融融的。姚小萍一下就看出她的變化來了,竊笑著問:「怎麼樣?找到談戀愛的感覺了?」

    「什麼呀,我在忙搬家的事呢——」

    姚小萍馬上從天上掉到了地上:「噢,想起來了,我們明天去趟房管科,把房子分到一起吧——」

    她把卓越有關「東三省」的警告轉達了一下,姚小萍說:「看來這個卓越真的很精,你跟了他不會吃虧,只記得不得罪他就行。你不得罪他,也許他就不會把那套陰險毒辣的手腕用在你身上。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也許人毒不食妻——」

    她見姚小萍也在慢慢轉變對卓越的看法了,很高興。這事也從旁證明了姚小萍對她跟黃海的前景不看好,是正確的。這段時間,就一個姚小萍和一個黃海不喜歡卓越,就這麼影響她的情緒,如果真的跟了黃海,那該有多少人會潑冷水?她這麼在乎群眾意見,那怎麼會過得好?

    她簡直有點想對父母說說卓越的事了,但她覺得還沒到時間,因為卓越還沒說出那三個字。她想到那三個字,就有點擔心,不知道卓越會不會對她說出那三個字?如果他永遠不說,只想就這麼時間隧道一般地把她裹挾進婚姻裡去,她跟不跟他去?莫非在這種事情上也得牽著他的鼻子走,誘導他說出那三個字?那好像沒什麼意思一樣。

    她的擔心一開頭,就沒完沒了,怎麼想都覺得卓越並不愛她,只是在幫她,這次也是因為要問她留校的事才順便說到珍珠項鏈的,而且強調了「很便宜」,那應該是在說服她,因為他只是幫她買買,買回來該她自己付錢的,不然怎麼會特別強調珍珠項鏈「很便宜」?

    剛好卓越第二天沒打電話來。那一天,她除了跟姚小萍一起到房管科去分房,其它時間都呆在寢室裡,每分鐘都是尖著耳朵在聽有沒有人叫她接電話。姚小萍來跟她說幾句話,她都煩得不得了。

    姚小萍笑罵她:「你怎麼這麼沒用,一下就栽進去了?」

    她裝糊塗:「栽哪去了?」

    「別裝糊塗了,當然是栽進卓越的情網裡去了,這小子追女人真有一套。不過這套放在我身上肯定不靈——」

    石燕雖然很瞧不起那些在愛情上問姚小萍拿主意的女生,但現在好像也忘了自己在愛情上技高一籌的自信,詢問道:「為什麼放你身上就不靈呢?」

    「因為我從來不把賭注下在一個人身上——」

    「什麼意思?」

    姚小萍教訓說:「什麼意思?就是別把一顆心全放在一個男人身上,你放在一個人身上,你就太愛他了。太愛他,就太把他當回事。男人精得很,你把他當不當回事,他一下就能嗅出來。等他知道你把他當回事了,他就可以指使你,調遣你了——」

    她覺得卓越不是那樣的人,而且這個把誰當不當一回事,有時也不是你自己說了算的,你不想把他當回事,但你的心要把他當回事,那有什麼辦法?

    姚小萍說:「我教你一個辦法,用你那個黃海做後盾。我不是說叫你腳踏兩隻船,你沒這個本事,踏不好的,我踏踏可以,你踏不行,一踏肯定踏翻。我是說你可以在思想上把黃海當後盾,或者讓他們兩個互為後盾。如果發現自己太放不下卓越了,就想想黃海的好;如果太放不下黃海了,就想想卓越的好——」

    「怎麼能這樣?」

    「怎麼不能這樣?難道這樣會傷害誰嗎?誰也不會傷害,但可以保護你自己那顆可憐的心——」

    她好奇地問:「那你就是這麼做的?」

    「當然啦,我不這麼做,怎麼知道這法子靈光?」

    「你還需要這麼做?」

    姚小萍呵呵一笑:「你以為我是個鐵石心腸?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知道沒誰來保護你的心,只有你自己對自己負責——」

    石燕想了想,說:「我覺得我做不到這一點,如果我這樣在心裡腳踏兩隻船,我就覺得——自己很卑鄙,就感覺不到——愛情的甜蜜了——」

    姚小萍也不勉強,改口說:「那我再教你一手,你就這樣想吧:為愛情受苦也是一種享受。」

    石燕覺得這個方法比較好一點,姚小萍見她默認了的樣子,歎口氣說:「人真是沒辦法改變的,你慢慢為愛受苦吧,我要約會去了。」

    又過了一天,卓越還是沒打電話來,石燕覺得自己為愛受苦的決心已經快崩潰了,只想哭,無緣無故地就會有眼淚湧上來。就在她準備實行姚小萍提供的「以黃制卓」的方案的時候,卓越的電話來了,背景裡聽上去好像很嘈雜一樣,兩個人不得不大聲說話。

    她問;「你在哪裡打電話,怎麼這麼吵?」

    他答:「在火車站,你能不能到車站來接我?」

    她糊塗了:「哪個車站?」

    「當然是D市的火車站——」

    她眼前馬上浮現出他人拉肩扛大包珍珠項鏈的鏡頭,幾個大包壓得他彎了腰,他滿頭大汗,正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她。她想,莫非他在電話裡聽錯了,以為「五串」是「五萬」?她慌了,問:「我——怎麼——來接你?」

    他一笑:「什麼怎麼來接?打的過來唄——」

    她連聲說:「好,好,我馬上就過來——」她本來還想說,「你堅持住」,但覺得時間不允許了,而且說了也沒用。她連忙掛了電話,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只拿了給他買的太陽鏡,就匆匆忙忙跑到校門那裡去打的。

    到了火車站,她沒看見珍珠項鏈大包,只看見海藍色T恤紮在淺米色長褲裡的卓越,已經戴著一付太陽鏡,跟她買的那付不同,但也很出彩。他就像他在影集的那些照片裡一樣,鶴立雞群地立在那裡,而那些從旁走過路過的「雞」都在望這只「鶴」。她心跳加快,簡直不敢相信他等的是她。

    他也看見了她,微笑著,站在原地沒動。但等她走到他跟前時,他伸出一條胳膊,把她攬進懷裡。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