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石燕沒想到卓越會來這麼一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生怕旁邊的人看了起哄。還好,旁邊的人只好奇地看著他倆,就像看外國人當街摟抱接吻一樣,不理解,很詫異,但充滿了符合國策的對外國人的寬容,還有自發的對洋人厚臉皮的佩服,總結起來就是:看看的可以,學習的不行。

    不過卓越很快放開了她,用剛剛摟過她的那條胳膊招手叫來了一輛的士。車一停,他就很慇勤地為她開車門,等她坐進去了,他又為她關車門,然後才把他的包放進後車箱,旋到他那邊,坐進車裡。

    不知道是不是D市人太老土,或者卓越太打眼,反正這一幕也有很多人圍觀,而且臉上的表情已經由好奇發展到了悲天憫人了。可能有些人把她當成了殘疾,以為她連車門都不會開,又或者以為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拐賣了還不自知。總而言之,圍觀的人都是一付「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情,但只在那裡「哀」,只在那裡「怒」,卻不伸手相救,個個都像生了根,釘在那裡。司機不得不按幾聲喇叭,才驚醒了幾個愛惜生命的,裂開一道縫,讓他們的車衝出了包圍圈。

    石燕這個沒見過場面的菜鳥自然是尷尬萬分,彷彿人們的視線都是一道道電弧,灼得她臉發痛。但卓越好像很習慣這種人眼聚焦,他泰然自若,一點也不怯場,使她感覺他以前最少當過四年聯合國秘書長,慣於去那些貧窮落後地區訪問,練就了被第三世界人民死盯而見怪不驚的聯秘風度。

    車已經開離了火車站前的廣場,但石燕的大腦似乎沒帶上車來,還是空空如也,只覺得整個人像被一股氣浪掀到了空中,心裡知道應該把自己的身體調節成一個減少撞擊的姿勢,但就是沒力量支配自己的四肢,只好束手無策地等著直通通地摔到地上死掉。

    她不知道卓越要把她帶哪裡去,她也不知道他要對她幹什麼,只覺得心裡很急,這使她認識到所謂「急中生智」都是胡扯,從遺傳的角度來看,「急」絕對生不出「智」來,「急」只能生「急」,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正在那裡一代一代地繁衍著她的急,就覺得形勢又有了變化,他的一條胳膊摟在了她肩上。不知道為什麼,她居然注意到這不是剛才在火車站前摟她的那條胳膊,而是另一條,剛才是右胳膊,而現在是左胳膊。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樣的危急關頭會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東西,但她的確注意到了,而且在那裡深究其含義,彷彿他伸哪條胳膊就能決定中國的四個現代化能不能實現一樣。

    她的深思自然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可能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他覺得她沒反對,於是形勢又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他的左胳膊很有力的一勾,她的頭就歪過去,靠在了他胸前,但她的屁股還固執地坐在自己那邊,於是摟抱就不成其為摟抱,反而像他在使用「箍頸大法」謀殺她一樣,弄得她生理心理都很不舒服。

    可能是出於求生的本能,她把屁股向他那邊挪動了一點,生理上舒服了一些,但心理上更不舒服了,怕他以為她是在主動倒向他懷裡。她想把屁股挪回去,重新來過,再倒一遍,糾正他可能有的誤解,但他箍得緊,她動彈不得。她現在最怕的就是碰上一個正義感極強的司機,從反光鏡裡看見這一幕,會以為車裡正在發生一起什麼案件,直接把他倆拖公安局去了。

    他的胳膊箍在她上臂處,彷彿是一個最完美的著力點,使她很難掙脫。她暫時放棄負隅頑抗,想等他不注意的時候再突然動作,但等她揚起臉來觀察他的時候,卻發現他並沒看她,只一本正經地看著前方,更讓她有了箍頸謀殺的感覺,而且是暗中的箍頸謀殺,死了都沒人知道的那種。

    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垂下頭來看她,對她做了個鬼臉。

    就這一個鬼臉,就把她變成了他的同謀,她感覺好像不是他在對她做什麼,而是他們倆在對司機做什麼,至少是他們倆合謀,在欺騙司機,在司機眼皮子低下搞小動作。她一下失去了掙脫的慾望,乖乖地呆在他懷裡,竭力把這想像成一件浪漫的事。

    但她聽見他大煞風景地說:「連中飯都沒吃,好餓——」,而他的肚子更是大煞風景,連著「咕咕咕」地叫了幾聲。

    「你怎麼不吃中飯?」她的浪漫神經還沒鬆弛下來,心想他肯定是特意留著肚子跟她一起吃的。

    他說:「打牌打忘記了——」

    這回風景是煞到底了,她又想掙脫他了。

    他「事件隧道」般地扯到另一個話題:「房子的事搞好沒有?」

    「搞好了,跟姚小萍合住,分在南一捨——」

    他用另一隻手獎賞般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說:「乖孩子——」

    就這一捏一讚一「乖」一「孩子」,就讓她徹底繳械投降了,心裡只有感動,像一隻等候了主人一天,終於等到主人回家,還被主人抱在手裡痛惜的小狗一樣,感恩戴德之情油然而生,主動地向主人懷裡擠了擠,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對主人的感激一樣。

    他問:「喜歡不喜歡?」

    她不知道他指的什麼,仰起臉來詢問他,結果還沒提出問題,他就俯下頭來,吻在了她嘴上。她差點叫了起來,想聲明她剛才仰起臉是來提問題的,不是來討吻的,但他吻得很緊,有「吻死人不抵命」的派頭,她想叫也叫不出來,一陣頭暈目眩,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任憑他吮她吸她,還用舌頭在她口裡左掃右掃,癢癢的,麻麻的,勾動著她身體的什麼地方,讓她全身發熱。

    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傻傻地承受著他的熱吻。他吻了一陣,放開她,盯著她看。她不敢跟他的目光對接,只好閉上眼睛。過了一會,他附在她耳邊問:「初吻?」

    她糊塗了,感覺他在羞辱她一樣,她想到他就這樣在一輛出租車裡偷走了她的初吻,而他的初吻還不知道獻給了誰,她心裡很不舒服。剛想發作,他又開始吻她了,這次吻在她耳邊,邊吻還邊咬她的耳垂,然後他往脖子方向吻去。她覺得心跳加快,通體發軟,好像要融化了一樣。如果他現在要對她為所欲為,估計也不會遭到反抗。

    但他突然停下了,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把她看得很尷尬。

    她有點惱羞成怒地問:「看什麼?不認識?」

    他沒回答,只笑了一下,說:「你真可愛!」

    她剛凝聚的自尊心和反感又被他融化了,她撒嬌地捶了他一下,他只笑,不出聲地笑。他臉上的笑神經彷彿連在她臉上一樣,他那邊一扯,她這邊的嘴也咧開了,跟著他無聲地笑起來。

    下面的車程他們沒再「打架」,只靜靜地靠在一起,一直到出租車在一家餐館外面停下。

    兩個人在餐館一張僻靜的桌子兩邊坐下,服務員照例拿來菜單,兩個人照例研究菜單,她照例想著自己帶的錢夠不夠開帳,但這次比較不那麼緊張,因為上次已經被他嚇出膽子來了。

    他還是象上次一樣,或者說象每次一樣,積極主動霸道專橫地點了菜,她不知道他點的什麼,但她知道肯定是她愛吃的東西。他就有這個本事,問都不問你,就知道你愛吃什麼。兩個人坐那裡等菜的時候,她擔心地問:「你是不是很餓了?要不要先——吃點什麼墊個饑?」

    「是有點餓,但現在不想吃別的東西,免得待會吃不下了。」

    她無話找話地問:「你在火車上——跟誰打牌?」

    「車上認識的人,說了你也不知道——」

    她覺得他好像在嫌她打聽太多一樣,嚇得不敢說話了。

    他也沒再說什麼話,她覺得很不自在,兩個人這樣親密地在一起吃飯,剛才在車上又「那樣」過了,在她看來,關係就不是一般地好了,但不知道他為什麼反而沒話說了。

    一直到三杯啤酒下肚,三菜一湯也消失了一半,他的舌頭才彷彿恢復了說話功能,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剛才餓壞了,只顧吃飯——」

    她又發現他一個本事,就是他可以用一句話惹惱你,讓你生好大的氣,把自己脹得滿滿的,他再用一句話把你的氣全放跑,還讓你為自己生了他的氣內疚。她很母性地說:「如果餓得太厲害了,最好吃慢點,免得——傷了胃——」

    「我媽也是這樣說——」,他說著,就從包裡拿出一個很精緻的小盒子,打開來給她看,說,「看看怎麼樣?漂亮不漂亮?」

    她看見一串潔白的珍珠項鏈,中間的大,兩邊的小,從大到小,排列有序,有著非常流暢的線條,讓她想起「鬼斧神工」幾個字。她以為是送給她的,差點說出「不是叫你別買的嗎?」,幸虧她這人開口慢,還沒吱聲,就見他收回了盒子,邊往包裡放邊說:「給我媽媽買的,她一定喜歡。」

    她見他給他媽媽都買這麼漂亮的珍珠,心裡沒來由地慌張起來,怕他給她買的比這更好,那就糟糕了。她只給他買了付幾十塊錢的太陽鏡,雖然幾十塊錢就是國家發給她的大半個月的生活費,她絕對捨不得花在太陽鏡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上,但這不是為她自己買的,是為他買的。她一直有個潛在的原則,送東西就得送華而不實的東西,不然就太俗了。如果他為她買的東西這麼高檔次,而她只買幾十塊錢的東西送他,不是顯得她在糊弄他嗎?

    他接著又掏出一個精緻的盒子,打開來給她看,還是白色的珍珠項鏈,但珠子大小是一樣的,整齊劃一,像一個媽生的多胞胎,分不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來。

    這次她比較聰明了,不到他說出「是送給你的」,她就堅決不表態,只默默欣賞。她準備即使他說了是送給她的,她也要先以玩笑的方式否定三次,砸落實一下。

    這次幸好她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又把盒子收了回去,邊往包裡放邊說:「給我妹妹買的,她最愛爭嘴了,你出門不給她帶禮物,她可以煩你幾個月——」

    接下去他就沒再從包裡往外掏盒子了,而是回到了吃吃喝喝上。她不知為什麼,突然有點失望,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他那愛爭嘴的妹妹,在心裡計較他給他媽媽和妹妹都買了禮物,而沒給她買,連便宜的珍珠項鏈都沒買,也沒提海螺的事,搞得她很失落。比失落更令她難受的,是她對自己的瞧不起,居然墮落到為禮物爭風吃醋的地步,這哪叫純真的愛情?

    酒足飯飽了,他叫服務員拿來幾根牙籤,自己用了一根,其餘的都給了她。她一下糊塗了,難道我牙齒縫裡夾滿了菜葉子?怎麼給我這麼多根?她哪裡好意思跟他兩個人對著掏牙?只敢拿在手裡玩,不敢掏,也不敢看他掏。但她又怕她牙齒縫裡真的夾著菜葉子,而他待會又要來吻她,那就丟大人了。她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很快很隱蔽地掏了一下,總算放心了些。

    兩人打掃完齒縫,他又把手伸進包裡去了,她一下子緊張起來,心想這回肯定是給她的禮物了,因為就她所知,他家裡的女眷就是一個媽媽一個妹妹,剛才兩份禮物都已經展示過了,那這份不是她的還能是誰的?

    令她垂頭喪氣的是,他這回掏出的不是一個精緻的盒子,而是一個紙袋,她知道那裡面不是海螺就是便宜的珍珠項鏈。就在她聽見自己的心「撲通」一聲落到最底層的時候,他說:「這是幫姚小萍買的珍珠項鏈,一共五串——」

    一場虛驚!

    她打開紙袋看了一下,不光有珍珠項鏈,還有一張發票,很簡陋的那種,就是一張普通有橫格子的紙,巴掌大小,上面寫著項鏈的數目和價錢。

    可能有了前面那兩串做參照物,她馬上覺得這幾串簡直不叫珍珠,也是大小不一,但前面的大小不一是很藝術的,是從中間向兩邊非常數學地遞減下去的。而這幾串呢,就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勉強睜著朦朧的醉眼,胡亂抓了珠子就串在一起似的。

    她忍不住說:「怎麼是這樣?大小都不一樣,這多——難看啊——」

    「五塊錢一串,還能怎麼樣?我跑了好幾家,這已經是挑最好的買的了。所以我沒給你買,怕你拿去送人的時候,人家嫌寒酸——」

    她突然有點恨姚小萍,恨姚的小氣,恨姚的多事,恨姚的厚臉皮。哼,想做人,又捨不得花錢,買這種便宜東西送人,還叫我出面請他幫忙,這下好了,他肯定連我也瞧不起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交什麼朋友,就說明你是什麼樣的人。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