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石燕衝動地問:「你——有沒有——黃海的電話號碼?」

    「我有,你想給他打電話?那我上樓去拿我的紅寶書,你過十分鐘再給我打電話。」

    她對姚小萍的「紅寶書」非常熟悉,是個巴掌大的一個紅塑膠皮的小本子,幾毛錢一個的那種,但姚一直當個寶貝放在小坤包裡,出門總帶著,人在包在,包在書在,上面都是朋友熟人的電話號碼、家庭地址、工作單位什麼的,姚說這是積穀防饑,未雨綢繆,說不定哪天就派上大用場了。

    姚小萍最愛講的一個例子就是那次幫她找黃海的時候,因為沒工作證,招待所的人不肯告訴黃海的下落,姚想起了住在附近的一個親戚,於是她們去了那裡,又於是就遇到了卓越和嚴謹,弄出了兩段姻緣,所以姚小萍每次拿出「紅寶書」的時候,都會拍拍那本子,說:「誰知道這裡面還有多少段姻緣?」

    石燕覺得那事跟「紅寶書」沒什麼關係,因為那次她並沒看見姚小萍查閱「紅寶書」,但她不得不承認是那次偶遇弄出了兩段姻緣。人生真是太奇妙了,姻緣真是太不可預測了,她永遠都沒想到就那次樓道偶遇就決定了她的一生。

    她從樓道偶遇又想到偶遇後的那些事,想起那時黃海為了弄清卓越是不是故意支開他,竟然冒險跑到傳染病院去核實,那時黃海就說是卓越在搞鬼,而她不相信,結果後來卓越自己親口承認了。她聽見卓越承認的那當刻,並沒覺得這事壞到哪裡去,只當作卓越愛她的一種表現,但現在卻觸目驚心地擺在那裡,彷彿在嘲笑她的傻一樣。

    她現在覺得卓越有很多事都是可以一分為二看待的,關鍵看你把他當什麼人。如果你把他當好人,那些事都可以解釋成好事;如果你把他當壞人,那些事都可以解釋成壞事。他撒謊說鋼廠要抓黃海,以此調虎離山,把黃海趕走,可以說這是他愛她的表現,也可以說這是卑鄙的做法;他為她安排留校的事,可以說這是為她前途著想,也可以說是為他自己的婚姻著想。

    也就是說,卓越這個人做事,要麼動機不好,要麼手段不好,要麼動機手段都不好,似乎沒哪件事是動機手段都好的。調虎離山那件事,是手段不好;辦她留校這件事,是動機不好。

    她在等待姚小萍拿「紅寶書」的那一點時間裡,心裡已經「打?還是不打?」了好幾次了,一時覺得應該給黃海打個電話,謝謝他一下,一時又覺得不該給黃海打電話,免得惹出麻煩來。

    姚小萍再次拿起電話之前,石燕基本上已經否決了給黃海打電話的想法,但等她拿到黃海實驗室和寢室樓電話號碼的時候,她又改變主意了。她在那個小書房裡發了一陣呆,決定給黃海打個電話,人家幫忙買了書,現在又在幫忙搞出國考試的複習資料,如果她自己心裡沒冷病,真的是把他當一個普通朋友的,那為什麼不打個電話謝謝人家呢?

    她決定只打一個電話,打到實驗室去,只撥一次號,打不通就算了。現在是週末,他應該不在實驗室,不在最好,那她也算對自己有個交待了,因為她打過電話的。她有點迷信地想:如果今天他接了電話,那就是天意,但她不知道這個天意說明什麼問題,也不想搞懂,反正天意就是凡人搞不懂的東西,不然也不叫天意了。

    她撥號的時候有點激動,不知道是不是被「天意」兩個字搞的。電話響了兩聲,就有人接了,是個男聲:「喂,找哪位?」

    她一聽就知道是黃海,腦子裡又蹦出「天意」兩個字,一陣慌亂之中,竟回答說「天意」。兩邊都懵了,好一陣沉默,最後那邊先發言:「石燕兒?改了名字了?調皮鬼,想看看我聽不聽得出來是你?」

    她覺得他的聲音很平靜,既沒有驚喜的成分,也沒有抱怨的成分,像本家哥哥一樣親切,她一下就安定了,好像以前分班一樣,還沒分的時候,老在想著自己究竟會在哪個班,一旦發榜了,心裡就安定了下來了,因為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開玩笑說:「你週末還在實驗室賣命?沒出去玩?」

    「去哪裡玩?」

    「隨便哪裡——」

    「你週末怎麼——沒呆家裡?」

    「呆家裡幹嘛?」

    「隨便幹嘛,」黃海遲疑了一陣,說,「不是說你——懷孕了的嗎?怎麼沒呆家裡休息?」

    她想,姚小萍的嘴也太快了,連懷孕的事都給她捅出去了,她潛意識裡覺得這事會讓黃海不高興,會更恨卓越。她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不敢吭聲,等著他來給卓越潑大糞。但他這次沒潑,只說:「別吃太多,免得孩子養太大了不好生,得使產鉗夾。生的時候注意點,找家好點的醫院,別搞得像我一樣,撞在一個沒經驗的醫生手裡,搞成這樣——」

    她沒想到他會從她懷孕聯想到他自己頭上去,她從來沒這麼聯想過,但他一說,她的心就沉重起來,真的,萬一遇到一個庸醫,把孩子哪裡弄傷了,弄殘了,那不是毀了孩子一輩子?想想黃海這一輩子過的生活,她現在簡直有點怕生孩子了,責任太重大了,一不小心就害了一個人的一生。她不知道說什麼好,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別怪你媽媽,那時的醫療條件不好——」

    「我不怪我媽,但她自己內疚了一輩子——」

    她歎了口氣,說:「還不知道生不生得成呢,聽說還得學校給指標才能生——我沒到二十五歲,說不定學校根本不讓我生——」

    他好像也沒聽說過這種事,難以置信地問:「還有這樣的事?」

    她把姚小萍的話轉述了一通,他建議說:「也許卓——老師能想點辦法?」

    「我也不知道——」她一聽到卓越的名字就來氣,不由自主地把卓越抱怨了一通,感覺黃海應該喜歡聽她抱怨,也肯定會站在她一邊倒卓,現在只要是倒卓的,她都覺得是自己人。

    但黃海只是聽,沒插嘴,等她囉哩囉嗦地重複了幾遍「真沒見過這麼沒愛心的人」,並終於結束抱怨之後,他才說:「別生氣了吧,等他把會開完了,會去跑這事的。他路子廣,肯定能想到辦法,再說你也不知道學校究竟是個什麼政策,說不定回去一打聽,什麼事都沒有呢,別把孩子氣壞了——」

    這幾句話聽著還舒服,如果黃海真的來批判卓越,說不定她又不高興了,但是如果黃海責怪她不該在卓越開會時去打攪他,她肯定要把電話摔了,再不理他了。從這件事裡她得出一個結論:別人兩口子的事,不管哪方對你訴苦,最高明的辦法就是不站立場,別各打五十板,更別打一方,摸一方,別人不是來請你當法官的,而是來借你耳朵的。

    兩個人聊了一會出國的事,她開玩笑地問:「你現在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挺好的呀——」

    她以一個過來人的口氣問:「有沒有女朋友?要不要我幫你留心一下?」

    「不用,我已經有了一個女朋友——」

    她心一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沉,既然她都已經嫁了,難道還指望他終生不娶?老實說,她還沒那麼自私,想一個人霸幾個人的愛情,她只不過是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快就找到女朋友了。她振作一下,問:「是你同學?」

    「不是的,是我們一個實驗室的——」

    她壓低嗓子問:「那她現在在不在實驗室?」

    「不在。」

    她故作欣喜地說:「恭喜啊,什麼時候請我吃喜糖?」

    「慌什麼?你婚禮都辦了,還沒請我吃喜糖呢——」

    「你聽誰說的?姚小萍?」

    「我聽我媽說的,我媽是聽她單位的趙叔叔說的。我聽說辦得很風光——」

    她想,完了,黃海肯定聽說了卓教授、石助理和出國的事了。她生怕他拿出國的事來取笑她,急忙申辯說:「那個什麼出國的事,是我爸媽想出來的,我從來沒對他們說過我要出國了,沒影的事,我怎麼會亂吹?是他們怕別人說我們結婚太急——」

    「是要出國了嘛,有什麼說不得?遲早的事——」

    「你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一向都對你有信心。」

    「那你有沒有出國的打算?」

    「正在準備——」

    她心裡沒來由地一陣高興,好像他出國是為了跟她統一步伐一樣。她問:「你——女朋友——想不想出國?」

    「就是她想出國我才準備——」

    她覺得牙根有點發酸,情不自禁地挑刺說:「她想出國她自己怎麼不準備?要你準備?」

    黃海沉默了一陣,說:「她以前有個男朋友,出了國就——跟她吹了,她為這事有點——鬱結在心——精神上有點——受刺激——好幾年了連班都不能上,最近才開始上點班,你叫她怎麼自己考?」

    她基本猜出了這段姻緣的來龍去脈:「所以你就來救她,把她辦出國去?她既然對以前那個男朋友這麼念念不忘,那等你把她辦出去了,還不——飛掉了?」

    「飛掉怕什麼?本來就只是為了把她辦出去——」

    這好像跟娶那個「五花肉」的主意如出一轍,看來他想以身殉職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忍不住說:「你——怎麼能把自己的愛情當兒戲?」

    「我的愛情本來就是兒戲——」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