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石燕又有了那種感覺,總覺得卓越的理論有問題,但就是指不出問題在哪裡。不過她也懶得管他問題在哪裡了:「我不管你有沒有選擇,也不管你在官場上混還是不在官場上混,我早就搬出來了,跟你沒關係了,你如果有點人性有點血性,就應該去對你的敵人說清楚,讓他們也有點人性有點血性,該跟誰斗就跟誰鬥,別拿孩子開刀——」

    「如果他們有人性有血性,就不會做這種事了。燕兒,這正是他們想要的效果,他們就是要我眾叛親離,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連我最親的人都不支持我,都恨我,他們就是想用這種辦法搞垮我——」

    這回她抓住了他的破綻:「你眾叛親離是他們造成的嗎?就按你說的,我工作的事是姓溫的搗的鬼,但我們關係破裂是姓溫的造成的嗎?」

    「我們關係的破裂不是姓溫的造成的嗎?如果不是他指使那個-下見"女人寫那封信——」

    她打斷他:「你別推卸責任了,我是為那封信搬出去的嗎?」

    「那封信肯定還是起了作用的,而且我跟——姜阿姨的那件事,不還是姓溫的造成的嗎?」

    她一驚:「那也是姓溫的——造成的?是他——教你的?逼你的?」

    「如果不是他在文革期間整我的父母,把我父母都趕到干校去,我會——」

    原來如此!她反駁說:「父母被趕到干校去的,該有多少?難道人家都——成了你——那樣?」

    「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成——我——那樣?」

    她還真不知道那些人成沒成他這樣,她也不想知道,她無奈地說:「你這個人從來不認錯,什麼責任都要推到別人身上,總要找個替罪羊,如果你不是這樣,至少還有一點改正的希望,但像你這樣死不認錯——你還指望不眾叛親離?」

    他辯解說:「我——不習慣口頭認錯,但是我在——實際行動上不是都——改了嗎?而且口頭上——我求你還求少了嗎?我這一輩子沒求的人,都——求在你身上了——」

    「你求我什麼了?你哪次不是想方設法為自己開脫?」她發現這頓飯已經吃成辯論會了,便打斷自己說,「我不想說這些了,分都分開了,再說這些沒意思。我只求你做一件事:請你去告訴那個姓溫的,我早就離開你了,跟你沒關係了,請他不要為了整你就連累我的孩子——」

    他不屑地一笑:「你以為政治鬥爭是過家家?跑去說聲你跟我沒關係,人家就認為你跟我沒關係了?他已經下手了,就算下錯了手,就算錯整了我的鄰居,他都不會改正的,更何況是我的——妻子——」

    她很不平:「他怎麼能這麼不講道理?你跟他說,我不是你妻子。如果你不敢去,讓我自己去跟他說——」

    他壓低嗓門喝道:「你去跟他說什麼?說你跟我劃清界線了?願意倒戈一擊,站在他那邊對付我?」

    我沒這麼卑鄙——我只跟他說我跟你沒關係——」

    「那他憑什麼要相信你?」

    她想了一陣:「我可以讓姚小萍去為我作證,我早就從你那裡搬出來了,我們的結婚證也是——」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弄出很大的聲響,嚇了她一跳,她怕看他的眼睛,覺得凶光畢露,真的想不出為什麼剛認識他的時候會當成「炯炯有神」。他威嚴地說:「你把我的事告訴姚小萍了?」

    她裝糊塗:「你的事?你什麼事?你有什麼事好告訴她的?」

    「別裝蒜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告訴你,如果你蠢到把什麼都告訴她的地步,你就——別想我會原諒你了——」

    她氣了:「我什麼時候請求過你原諒我嗎?如果你今天約我就是告訴我你連累了孩子,而且一點不內疚,一點也不想辦法救自己的孩子的話,我沒什麼好跟你說的了。」

    說完,她就往外走,被他拉住,他小聲懇求說:「燕兒,別走,我話還沒說完。求你搬回來住吧,請你別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你到了連孩子的命都快保不住的時候,你還在想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幾斤幾兩?就那麼值錢?比一條命還值錢?」

    「我叫你搬回來,也是為了保住——孩子的命——」他見她滿臉是「願聞其詳」的神情,便解釋說,「我都安排好了,你搬回來,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來,然後——」

    她追問:「沒生育指標怎麼生?」

    「生育指標不過是用來上戶口的,你要生誰還能把孩子堵在你肚子裡不讓生出來?」

    「但是不能上戶口孩子不成了黑人黑戶了?」

    「成黑人黑戶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上學交的錢多一些,難道誰還敢把孩子抓去殺掉不成?」

    這倒也是,但是到哪兒去找錢呢?她問:「那我的工作呢?沒有生育指標生孩子,我就失去公職了——」

    「你還要公職幹什麼?就在家帶孩子。」

    「我不工作,我跟孩子吃什麼?喝東南西北風?」

    「我養活你——跟孩子——」

    她狐疑地看著他,有點不明白他怎麼一下變得這麼慷慨大方了:「你不是不相信孩子是你的嗎?怎麼又願意養孩子了?」

    他支吾說:「我——我問了劉醫生,她說——是我沒聽懂——但是我覺得是她沒說清楚——開始她說你是六月底懷孕的——但後來我再去問她的時候她——又說——說六月底是你末次——例假的時間,真正懷孕的時間應該是——七月中——」

    「難道你連這也不懂?我們那天去拿指標的時候,她不是當著你面說的嗎?」

    「但是——七月中——那個醜八怪不是還——去找過你的嗎?」

    她氣不打一處來:「他就是去送個書,只在客廳坐了幾分鐘,難道就——成了你懷疑我的理由了?」

    「我——怎麼知道他坐了幾分鐘?」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終於認識到這事已經無關緊要了,根本就沒打算再跟他在一起,還管他冤枉她沒有幹什麼?

    他懇切地說:「燕兒,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些——矛盾和誤會——但在這種時候——就應該向國共兩黨學習,放下前嫌,結成抗日統一陣線。如果在這個時候我們光考慮個人利益,光顧著清算舊賬,就不利於團結了,而我們的敵人就巴不得我們不團結,巴不得我們分裂,那他們就太好戰勝我們了——」

    她這人一向都是把黨的話當聖旨聽的,從來不在腦子裡多打一個轉,黨咋說,咱就咋辦。卓越的這些話,聽上去就像黨的話一樣,有一種催眠作用,她一聽到「放下前嫌」,「統一陣線」,「團結」,「分裂」什麼的,就有一種神聖的感覺,覺得不服從就是大逆不道一樣。她像被催眠了一樣,火氣也消了,反駁的神經徹底癱瘓,只剩下一種嚮往進步,嚮往高尚的願望。

    他問:「燕兒,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她夢幻般地問:「什麼好不好?」她看見他眼裡閃過一絲老師責怪學生不聽講,或者責怪學生「豬腦髓」的神情,她清醒了很多,等他發脾氣。

    但他顯然是忍住了,耐著性子說:「我在叫你搬回來住——」

    「你讓我考慮一下。」

    「別又跑去問你那狗頭軍師,也該成熟一點了,別老是像個——小女孩一樣,動不動就問別人討主義,最後搞得主意沒討到,還把——家醜——洩露出去了——」

    她受不了他那居高臨下教訓人的口氣,回敬道:「我們有什麼家醜?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家人,有什麼家醜可言?」

    他滿臉都是「忍字頭上一把刀」的神情,讓步說:「好吧,你要跟她討論可以,但是記住,有些事是不能告訴她的,不然你把她當知心朋友,她卻把你當傻瓜玩。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這麼大人了,心裡要有個數,免得別人把你當傻瓜看——」

    她回到寢室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把今天跟卓越的談話告訴給了姚小萍,急切地問:「你說他這個辦法行不行?」

    姚小萍斷然反對:「你別上他的當了,他這明擺著是想保全面子,不讓他的敵人看笑話。他這種人,你以為他說養你和孩子就真的會養你和孩子?就算他養,他也肯定是大牌子,二調子的,拿你當家裡的奴僕看待。他捏著錢口袋,你想用錢就得一分一分問他討著花。我告訴你,那日子不是人過的——」

    她剛剛泛起的一點希望又破滅了,洩氣地說:「那你說怎麼辦?不要工作了,靠爹媽養活?」

    「爹媽也不能養你一輩子,我覺得呀——」姚小萍試探著說,「如果你真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失去公職就失去公職的話,你應該——去找黃海。我覺得他那個人,如果說了養你和孩子一輩子,他真的會養,但是卓越——肯定是個口頭革命派,他現在需要你保面子,他就對你封官許願,等他有朝一日飛黃騰達了,他還管你個鬼——」

    「為什麼黃海就會——說話算數?他飛黃騰達了呢?」

    「他不同嘛,一個是因為他本身就比較善良,另一方面——」姚小萍遲疑了一下,咬文嚼字地說,「他客觀上也——不允許——」

    她不知道姚小萍所說的「客觀上不允許」是說黃海太醜,客觀上不允許他移情別戀,還是說黃海沒官運,不可能飛黃騰達。好在這些都不重要,因為黃海根本不可能養她和孩子,他馬上就會有他自己的家庭了。她想到春節快到了,黃海快跟那個過去的系花結婚了,心裡有點難受,只簡單地說:「別打黃海的主意了吧,人家快結婚了——」

    「只是『快結婚』,還沒有結婚嘛,現在其實還來得及——」

    她頹喪地說:「如果他現在把他那個女朋友甩了,那瘋女人肯定活不下去了。算了吧,別為了一條人命害了另一條人命。」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