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石燕預感到今天有一場大鬧了,像卓越這樣疑神疑鬼的人,一本書都可以疑出一個私生子來,現在「捉姦在沙發」了,還能不大鬧?她不怕別的,就怕弄得鄰居們聽見,這裡是鋼廠的宿舍,周邊住的都是鋼廠職工,有的很可能是她學生的家長,如果他們不調查研究,就認為她作風不正,聯名跑到學校去要求開除她,那就糟糕了。

    她趕緊穿上毛衣,把棉衣往身上一套,就邊扣扣子邊從臥室走出來,看見黃海也套上了棉衣和毛褲,正在往腿上套外面的褲子。而卓越穿著黑皮茄克,手裡拿著一雙黑皮手套,腋下夾了個摩托帽,威風凜凜地站在一邊,像看雜耍一樣看黃海跌跌撞撞往褲筒裡鑽。

    她問了聲:「這麼早,你怎麼來了?」

    卓越知道是在跟他說話,悶聲回答說:「太早了?打攪你們了?我走就是——」

    「大年初一的,昨晚守了歲,不在家裡多睡會,這麼早跑來幹什麼?」

    「D市的風俗,大年初一興拜公婆的——」

    她知道他是來拉她去裝門面的,推辭說:「現在誰還講那些規矩?」

    「你不講,別人還要講,你不能只為你自己活著,就當我麻煩你,請你今天跟我去我媽那邊一趟吧,她這段時間身體不大好,但一直在念叨——你和孩子——她是為了孩子才退休的——如果你初一都不露面——叫外人看見——她還怎麼做人?」

    她聽說他媽媽身體不好,就有點拿不下面子來拒絕他了,而且她自己也求他幫她裝門面的,叫他在她父母打電話去他那邊的時候別說他們分居的事。她抱歉地跟黃海打商量:「我去他媽媽那邊應酬一下,你再睡會,我很快就回來了——」

    哪知這句話把卓越惹毛了,發脾氣說:「露餡了吧?剛才還說是送年貨過來的!送個年貨,就算你遠途,歇個一晚也就夠了,還要呆在這裡扎根?那就不是送年貨那麼簡單了吧?」

    她也發脾氣了:「你管我那麼多幹什麼?我的朋友,呆在我家,想呆多久呆多久,關你什麼事?」

    「不關我的事?我是你丈夫,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不歡迎誰,誰就得離開!」

    「笑話!你根本不是我的丈夫,你那個結婚證是搞假搞來的,我沒到場簽字,不算!」她看見兩個男人都揚起眉毛張開嘴巴,讓她沒來由地想到「揚眉吐氣」這個詞。卓越的眼睛又可以算得上炯炯有神了,不過在她看來都是凶神,而黃海的眉毛仍然是一邊高一邊低,但她看了心裡很高興,因為這說明他知道事情真相了,他昨天那樣畏畏縮縮,肯定是怕影響了她的婚姻,現在他知道她的婚姻不過是「偽婚姻」,他就不會那麼畏畏縮縮了。

    卓越忿忿地說:「你不承認?你早幹什麼去了?一紙婚書,難道是你想承認就承認,想不承認就不承認的嗎?」

    「假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承認?我告訴你,這是我的房子,寫在我名下,鑰匙在我手裡,你在這裡耍什麼威風?我連你都可以趕出去!」

    「一個人還是講點臉,尤其是人民教師,這裡住的都是你學生的家長,你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人亂搞,還有理了不成?」

    「誰跟人亂搞了?你才跟人亂搞!」

    黃海插嘴說:「卓老師,你要帶石燕兒去你媽媽家,儘管帶就是了,但只要石燕兒沒趕我,誰也不能把我從這裡趕走——」

    卓越調轉槍口對付黃海:「你也是個有婦之夫,春節期間,不在自己家裡陪自己的愛人,跑到別人家裡來糾纏別人的老婆,應該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吧?」

    「如果我的妻子願意我陪她,我一定會陪著她;如果我妻子不願意我陪她,我也絕對不會死乞白賴地要陪著她——」

    「哼,你妻子不願意你陪,你也不能死乞白賴陪別人的妻子呀!」

    石燕說:「是我叫他留下來的,他昨天就要去住旅館,是我叫他不去的,我叫他陪我的。大年三十你連個人影都沒有,我有個朋友陪陪你還有意見?」

    卓越冷笑一聲:「我有什麼意見?一個人自己不要臉了,別人還能幫她要到臉?」

    黃海說:「卓老師,請你不要用這樣的語言說自己的妻子——」

    卓越又調轉槍口:「我的妻子?你剛才聽見了的,她把她自己當成我的妻子嗎?她從來就沒把她自己當成我的妻子,她從來就是跟你暗中勾搭,只是因為過不了你那張鬼臉關,才會找我這麼一個墊背的——」

    她生怕這話傷了黃海的自尊心,聲明說:「你說錯了,我從來沒有把他的臉當一道關,我是因為他有過那段初戀才耿耿於懷的——」

    黃海叫道:「燕兒!我那不是初戀——」

    卓越鄙視地說:「『燕兒』也是你叫的?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為什麼『燕兒』不是我叫的?我在心裡一直都是這樣叫她的,在你認識她之前我就是這樣叫的了,只不過我沒你那麼自信,沒敢當她面叫出來而已——」

    卓越打斷黃海,說:「你不自信說明你還有點自知之明,如果連你都自信了,天下個個都有理由自信了。我警告你,你現在是有婦之夫,她現在是有夫之婦,你們之間,還是注意一點影響,不要搞得臭名遠揚!」

    石燕說:「人正不怕影子歪,我們行得正,坐得端,有什麼影響不影響的?」

    卓越不理他,只對黃海說:「我現在很忙,沒時間管你們之間的破事。但請你別影響我的孩子,光是你那張臉,就應該懂得自我迴避,別把我的孩子嚇壞了。你沒見燕兒這牆上貼的都是漂亮娃娃?那就是為了孩子長得漂亮,有你這樣的人在旁邊晃來晃去,十張二十張漂亮娃娃臉都給抵消了。」

    她看見黃海臉色黯淡下去,生怕他自卑起來,忙說:「你別聽他的,外貌醜陋的人總比心靈醜陋的強——」但她一說完就知道這個「外貌醜陋」說得沒水平,既然從來沒把他的臉當成一道關,又怎麼看得見「外貌醜陋」呢?她竭力想挽回一下,但沒想出什麼好詞兒來。

    三人對峙了一會,黃海說:「燕兒,你先跟他去拜望一下他媽媽,別讓老人家等急了。等你們拜望完了,如果卓老師有興趣,我們三個人再接著討論外在美內在美的事——」

    她說:「好,那我去一下就來,你別趁機跑掉了。」她匆忙跑到廚房去,從熱水瓶裡倒了些水洗臉,然後梳了梳頭,連護膚霜都沒來得及抹,就對卓越說,「走吧,還站這裡幹什麼?」

    卓越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跟在她後面出了門。

    黃海追出來說:「卓老師,還是叫出租吧,這麼冷的天,路又滑,燕兒坐摩托不安全——」

    卓越又哼了一聲:「這也用你說?」

    來到街邊,卓越叫了輛出租,讓石燕坐了進去,對司機說了地址,就關了車門,她看見他騎著摩托跟了一陣,然後就走丟了。

    司機停車後,她發現不是喬阿姨以前住的地方,忙問:「是這裡嗎?好像不對呀!」

    司機有點不耐煩:「不是這裡是哪裡?你愛人親口說的地址,難道我是聾子?付錢吧。」

    她無奈地付了錢,下了車,自己去打聽喬阿姨的住址,正在東問西問,卓越來了,帶她上了樓。喬阿姨的房子似乎並不比以前小,但給她的感覺是「降級」了,「破落」了,因為屋子裡顯得有點凌亂,那些書櫃都一古腦地擠在一間房裡,鏡框子也沒掛起來,牆壁上空蕩蕩的,有種日落西山的感覺。

    喬阿姨的確像是病了,雖然沒躺床上,但病怏怏的樣子,讓她心裡很同情,覺得多半還是因為政治上不得意。也不怪當官的總想保住烏紗帽,一旦沒那帽子了,一切待遇都不同了,她不由得在心裡感歎,還是做個平頭百姓好,沒什麼大起大落,從來就沒「起」過,哪裡有什麼「落」呢?像這些當官的,「大起」的時候怕高興成中風,「大落」的時候怕鬱結出癌症,還怕連累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太累了,不值。

    喬阿姨給她的孩子準備了紅包,連姜阿姨都準備了一個紅包,她知道這都是D市的風俗,便都接在手裡,但一出門就給回卓越了,不想欠個人情。哪知卓越一點不客氣,轉手塞進了自己口袋,搞得她有點後悔,恨不得返回去向喬阿姨姜阿姨們申明一下,說「我可沒有得你們的紅包,都給卓越拿去了」。

    出來後,他又為她叫了輛出租,但他沒上車,只繃著臉說了句:「我這段很忙,反正你也有人陪,我就不跟過去了,你好自為之,別為了那麼個醜八怪搞得自己身敗名裂。」說完就猛地關上車門,騎上摩托絕塵而去。

    司機莫名其妙,問石燕:「那是誰?摔壞了我的車門我可對他不客氣!」

    石燕氣昏了頭,就這麼一來一去,花了她一百多快的士費,本來兩地就隔得遠,又是春節,的士司機都自動漲了價,而卓越愛面子,叫的都是很貴的那種車,結果都是讓她來出錢,連孩子的紅包都被他不聲不響地放入腰包了。她最擔心的是黃海也跑掉了,那她跑這麼一趟,就真是雞飛蛋打了.

    等她回到家,發現黃海果然已經走了,鑰匙放在對門的王婆婆那裡,茶几上留了一封信:

    「燕兒,

    我在心裡這樣叫你很久了,但一直都不敢當你面這樣叫,覺得自己不配,沒資格。今天我終於有勇氣叫出口了,感謝你給了我這個勇氣。從今以後我都要這樣叫你,永遠這樣叫你,一直到死。

    卓老師有一句話說得對,我這樣醜陋的臉孔,是不該在你面前多晃動,因為那會影響你肚子裡的孩子,所以我不告而別了,儘管我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渴望留在你身邊,陪你過春節,陪你生產,陪你度過春夏秋冬的每一天,陪你到老,陪你到死。

    我不該自作聰明地耍那個計謀,編造一段根本不存在的初戀,想通過憐憫來接近你。那說明我當時並不完全瞭解你,把你當成了愛慕虛榮的女孩,也許到現在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瞭解你,但凡是我瞭解的地方,我都無條件地愛,凡是我還沒瞭解的地方,我都願意用我的一生去瞭解。

    遺憾的是,陰差陽錯的,我已經讓我自己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只恨世界上還有責任義務這些東西!既然我結了婚,而且她又是個病人,我只能盡我的責任,把她辦出國去。但我的心永遠都在你身邊,陪伴著你,永不分離,一直到死。

    只希望有朝一日現代科學技術能改變我的容貌,讓孩子看見我的時候,不會驚慌失措地躲避;讓你被我親吻的時候,不用閉上眼睛;讓我們挽手漫步的時候,不用擔心旁人詫異的目光;讓你想起我的時候,不再需要跟一個「但是」

    我走了,再見!

    祝你春節快樂!永遠快樂!」

    信上壓了一個光滑的石頭,是那種在風景點常賣的扁平石頭,石頭上有寫得很漂亮的草體字,她辨認了一會,認出一邊是「海枯石爛」,另一邊是「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