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石燕把自己那塊石頭找了出來,對照著黃海父母帶來的那塊看,確定那塊石頭只能是黃海的,因為跟她這塊一模一樣,就是顏色不同,肯定是一「鴛」一「鴦」。其實也就是兩塊形狀相似但顏色不同的石頭,黃海說連形狀都可能是用機器磨出來的,但他說他喜歡那個傳說,很合他的心境,所以明知道是編出來騙人的,他也心甘情願受騙。
  她想不出為什麼黃海要托他父母把這塊「鴛鴦石」交給她,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知道自己會遭遇不測,所以他事先就把石頭托付給什麼人了,而那個人把這些遺物轉給了黃海的父母。
  她不甘心地翻檢那個小包,看能不能找到一封信或別的什麼東西,既然黃海想到了把「鴛鴦石」托付給誰,他一定會設法留下幾行字。她果然找到一封信,但筆跡卻很陌生,有些地方有點像黃海的字,但很多地方都不像,也不像是有人故意模仿,而像是一個曾經字寫得很好,但因為丟太久而荒廢了的人寫的。
  信只有短短幾行字:
  「燕兒,我一切都好,請不要掛念。前段時間通訊不便,我無法跟你聯繫,讓你擔心了,請你原諒。我最近一段時間不會住在學校裡,等我回到學校再跟你聯繫。好好照顧孩子,別操心,別累壞了,別把奶水搞沒了。」
  這封信把她徹底搞糊塗了,怎麼完全沒有了前段時間的親密熱烈,除了一個「別把奶水搞沒了」是黃海曾經說過的話,其它都是人人可雲的東西。她懷疑這信不是黃海寫的,而是他媽媽或者爸爸代寫的。但如果是他們代寫的,他們又怎麼會想起給她寫封信呢?對他們來說,她不過是黃海的老同學,他們應該不會自作主張替黃海寫這麼一封信,除非黃海以前就對父母講過他們的事。
  她覺得這很有可能,因為她上次去黃海家的時候,他父母一點也沒顯得吃驚,連名字都沒問一下,說明黃海在家裡講到過她,說不定還給他父母看過她的照片,他們曾在一起照過全班合影。黃海說他從來都不參加全班合影的,就是因為她,他才參加了那次的全班合影,還特別選了她後面的那個位置。
  所以她覺得黃海的父母這次一定是見到黃海了,但黃海遇到了麻煩,或者被抓了,或者 --- 奄奄一息了,才把那塊石頭托付給他父母,而他父母明白兒子的心情,就代為寫了那封信來安慰她。
  她想到這裡,再也坐不住了,背上孩子就到菜市場那裡去找車送她去黃海家,最後只找到一輛拖菜的三輪車,那人說二十塊錢可以送她去。她找了幾張報紙墊在車裡,抱著孩子坐了進去,一路顛簸來到黃海家。兩位老人看見她都吃了一驚,看見那輛三輪車就更吃驚,連聲說:「早知道你要過來,我們就叫車等你一下了 --- 」
  她也不客套,直接就問:「黃阿姨,黃伯伯,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但請你們對我說實話,別瞞著我。我不是小孩子了,對這件事我也有了很久的思想準備了,不管是 --- 什麼消息,我都能承受。請你們把實情告訴我吧,不然的話,我心裡總是放不下。這些天,我 --- 總是擔著心,連奶都回掉了 ---- 我 ---- 」她說不下去,抽泣起來。
  黃阿姨聲明說:「小石啊,不是我們不告訴你,是 -- 條件不許可啊 ---- 」
  「你們就告訴我他是不是還 --- 活著就行 --- 我知道這裡的人 --- 對學潮什麼態度 -- 我不會 --- 講出去的 --- 」
  黃伯伯連聲說:「活著,活著,他沒事。我以為他在信裡都跟你說了呢,原來他連這都沒說?」
  她聽黃伯伯的口氣,那信的確是黃海寫的,心裡一陣輕鬆:「他在信裡說了的,但我 --- 不敢相信 --- 因為字跡不像他的 --- 我以為 --- 是你們出於好心 ---- 」
  黃阿姨說:「信是他寫的,是他寫的,他寫完就交給我們的,不會有錯。只不過他的手 ---- 」
  黃伯伯似乎在給黃阿姨做眼色,黃阿姨就停下不說了。石燕猜測說:「是不是他手受了傷?」
  黃阿姨跟黃伯伯商量說:「就都告訴她了吧,她不是壞人,不然海兒也不會 --- 叫我們帶東西給她了 --- 。」黃伯伯似乎讓步了,黃阿姨說,「小石啊,我們家海兒這次可遭了罪了,肩上腿上都 --- 被子彈打傷了 --- 」黃阿姨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黃伯伯說:「海兒算是很幸運的了 --- 不是中的那種 --- 開花子彈。如果是中的那種子彈,那就不得了啦,一邊進去,從另一邊出來,兩邊都給你撕個大洞,流血不止,那就沒救了,因為那時血庫的血供不應求 ---- 」
  她聽得毛骨悚然,急切地問:「那他現在 --- 沒事了吧?」
  「現在是脫離危險了,但是 --- 小石你可千萬別傳出去啊,聽說現在查得很嚴,身上有槍傷的人都會被抓起來 ---- 」
  她驚慌地問:「那他 --- 怎麼辦?你們怎麼不把他帶回來?」
  「帶回來更不安全,我們這裡是軍工廠 --- 」
  「那他現在在哪裡?安全嗎?」
  兩個老人面面相覷一陣,都不願說。最後兩人又耳語了一陣,黃阿姨才說:「小石啊,我們這是把海兒的性命都交到你手裡了,把什麼都告訴你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 」
  「我不會的 --- 」
  「他現在住在他 --- 岳父家 --- 這次多虧了他愛人一家了,他那天跟他愛人一起回家,剛好遇上軍隊進城,他 --- 受了誤傷 ---- 他愛人找人把他送進醫院,幸虧送得及時,他又帶著 A 大的工作證,不然的話 --- 恐怕都輪不到他上手術台 --- 後來怕上面派人來查 --- 他岳父把他接回家去了 --- 」
  她一顆心終於放下來了,熱淚盈眶地說:「現在我就放心了 --- 」
  黃伯伯找了個人送她回去,是個個體戶,開的是一輛老得退了休的帶斗軍用摩托,也要了她二十塊錢,比坐買菜的三輪車舒服多了。
  現在她比較好理解黃海把那塊石頭交給她的意思了,也比較好理解他那封信了,還有黃伯伯黃阿姨的態度,都比較好理解了。她從來沒問過小付的詳細情況,黃海也很少提到小付,所以她連小付住哪裡都不知道,但她推測小付家應該離 A 大比較遠,而小付在 A 大有住處,平時住在學校,週末才回家。黃海肯定也是這樣,所以才會在那個災難性的時刻出現在一個災難性地方。如果說黃海還有可能是去阻攔軍隊進城的,但小付絕對不可能去幹這個,黃海也不可能把小付拉著去參加這種危險活動,只能是黃海父母說的那樣,兩口子在回家途中遭遇了那件事,黃海受了誤傷,槍子是不長眼睛的。
  她心裡的大石頭放下了,但卻放不下那兩塊小石頭,晚上一個人對著「鴛鴦石」出了很久的神,最後責備自己說,只要他活著,什麼都是等閒之事,人不要太貪心。
  那天晚上她睡得特別香,可能是好久都沒真正睡過覺了,心裡總像壓著個石頭,腦子裡又總像在辦電影節,一閉眼就是各種鏡頭在腦子裡播放,沒有順序,沒有情節,但有很多畫面,毫無關聯,不知道做何解釋。
  這個夜晚,那塊大石頭終於搬開了,那些鏡頭都被剪輯掉了,只剩下一個畫面,反覆出現,都是她赤足在小河裡走,水很清,能看見河底,但水波總是一動一動的,她的臉映照在水裡也就一動一動的,有點扭曲。她看見好多好看的石頭,但只要她伸手去撈,就總是撲個空,不是抓了一條魚,就是抓了一手的爛泥,有是還抓起一條蛇來,嚇得她一身冷汗。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又把那兩塊石頭拿出來看了一會,那麼光滑,真不敢相信會是靠機器磨出來的,完全像天生的一樣。還有那顏色,說是塗上去的,她也不信。如果是塗上去的,那沾了水不是應該掉色嗎?但她不敢把石頭放水裡去試,怕一試就露餡了。她不忍心把這麼美麗的一個傳說打破,人為什麼一定要去證實什麼呢?如果相信傳說使你快樂,那就相信好了。
  後來她跟姚小萍講起這事,照例先來個約法三章:「我只對你一個人講啊,你可別傳出去了 --- 」
  姚小萍聽了,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麼不敢讓人知道的?現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陣,興夫妻之間兄弟姐妹之間亂揭發?現在的人都學精了,誰還傻乎乎地為了你黨啊政府啊之類的去傷害自己的親戚朋友?」
  她見姚小萍這樣,越發擔心了,還想再三囑咐幾遍,姚小萍打斷她說:「你就別給我念緊口咒了,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是不是個傳話的人,你還不知道?跟你說了,現在不是從前了,檢舉揭發行不通了。你看這次搞清查,誰揭發誰了?卓越和嚴謹都是互相打掩護 --- 」
  「卓越嚴謹怎麼啦?」
  「還不是為 M 縣那事 --- 」
  「嚴謹 --- 你是不是跟嚴謹和好了?」
  姚小萍開心地說:「豈止是和好,連他們家的門都過了,他爸媽親自請的我,燒了一大桌菜等我去吃 --- 」
  她不解:「怎麼轉變得這麼快?」
  「為什麼不轉變這麼快?我救了他們家兒子的命,他們不該轉這個彎?如果不是我攔著他,他早就成了人家坦克下的陰魂了 --- 」
  「你在外面可別這麼高聲大嗓說這些,讓人家聽見不得了 --- 」
  姚小萍還是不在乎:「你真的是在鄉下,土得掉渣。我知道鄉下那些人,又愚昧又無知,文革的時候,他們還停留在抗日戰爭時期;到了現在了,他們還才進入文革時期。他們跟黨跟得最緊了,其實黨未必喜歡他們那些泥腳桿子,需要他們賣命的時候哄哄他們,不需要了,理都懶得理他們。城市裡的人誰那麼傻?我們現在天天政治學習,學習又怎麼樣?誰也不會像文革那樣群眾斗群眾了,參加過遊行示威的人,沒一個承認的,別人也不會揭發 --- 」
  她覺得師院有可能是跟姚小萍說的那樣,因為師院的人一向就是這樣的,不管是黨的什麼政策,他們都是麻木不仁的,只有到了那些跟他們實際利益相關的事了,他們才會有所反應。
  姚小萍笑著說:「只有你們家卓越會異想天開,而且總把我們嚴謹拉扯上,一下要拉著嚴謹轉入地下,上山打游擊,一下又拉著嚴謹一起跑外國去。我罵我們家嚴謹了,我說你跑什麼跑?人家卓越跑跑還有個說頭,畢竟人家還幹了一些事,有點政治資本。你屁事沒幹,打游擊也只能當炊事班長,跑出國也是干餐館的料 --- 」
  她緊張地問:「那後來呢?」
  「後來?事實證明又讓我先知先覺了一回,聽說 E 大那邊有個人真會跑,別的人跑不了多遠就束手就擒了,但聽說那個傢伙以前去過西藏那邊,對邊境很熟悉,一下子給他跑到尼泊爾去了。但你猜怎麼著?人家尼泊爾怕得罪了中國政府,硬是把他給遣送回來了。這還有好的?叛國罪,從嚴從重處理 ! 」
  「他幹嘛跑 --- 尼泊爾去?」
  「可能沒路子吧,有路子肯定跑美國去了 --- 我聽我弟說 --- 那個柴玲 --- 你知道吧?她也在到處逃亡,前段時間逃到 E 大那邊去了 --- 躲在一個男生寢室裡 --- 聽說從深圳那邊出國了 --- 搞得深圳海關受到通報批評 --- 」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