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終於等到了ALLAN出來的那一天!那是六月初的一個星期五,媽媽告訴艾米,說一切都弄好了,我跟你爸爸星期五下午三點去接他,你晚上回來就會見到他了。

    但艾米等不到晚上了,她中午就離開了學校。回家的路上,她買了很多吃的東西,還有一些報紙,還買了一束花,想跟父母一起去接ALLAN。她想像當他從收審站走出來的時候,一定會對外面耀眼的陽光不適應,他會用手遮在眼睛上,然後他會看見她,她要飛跑過去,撲到他懷裡,不管爸爸媽媽會怎樣吃驚。

    她來到家門前,把東西放在地上,開了門鎖。當她推開門,正準備彎腰去拿地上的東西的時候,她一眼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也看見了她,站了起來,艾米奇怪地看著那個人,他在對她微笑,但他看上去那麼陌生。

    「我——是不是很可怕?」他微笑著問。

    他的聲音沒變,他的微笑沒有變,但她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可能是他瘦削的臉和頭上的帽子,使她不敢肯定那真是他。她愣愣地站在那裡,彷彿生了根一樣。他慢慢走到門邊,幫她把地上的東西拿進屋子,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她一直站在門外,盯著他,說不出話來。

    「也許我應該等一段時間再來……」他抱歉地說。

    「不不不,為什麼要等?」她走進屋子,很慌亂地說,「我——把東西放廚房裡去吧。」

    他站在客廳,沒有跟進廚房。艾米把東西放到廚房,站在裡面,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回客廳。他還站在那裡,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艾米站在他對面,問:「為什麼戴——帽子?」

    他笑了笑:「沒頭髮,怕——嚇著了你。」

    「把——帽子取了吧,我——會習慣的。」

    他順從地取了帽子,她膽怯地打量他。她聽靜秋說「可能你會認不出他來」的時候,心裡想像的是像以前電影裡面那些被捕的政治犯一樣的,頭髮老長,鬍子也是老長,兩眼深陷,炯炯有神。她能接受那個形像,甚至很——欣賞——那個形像,因為那個形像雖然蒼涼,但蒼涼中含著一種悲劇美。

    她絕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他的臉色很蒼白,白中帶青的感覺。他的頭雖然不完全是光的,但幾乎是,鬍子也不見了,使他看上去完全變了個樣。如果不是他的眼神仍然是溫柔的、善良的,她幾乎不敢看他了。

    她有點懷疑那些有關政治犯的電影是在美化那些監獄,那時的政治犯真的是那樣的嗎?看來收審站才知道怎樣醜化一個人,從而讓社會對他另眼相待,連他最親近的人都對他產生畏懼感。

    他仍像從前那樣,愛把手放在褲兜裡,但他的背不再像從前那樣筆直,而是微微地向左傾斜,好像一邊的重量比另一邊的重量更讓他不堪負荷一樣。他穿了一件她從來沒見過的開胸毛背心,中年男人穿的那種,使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他也在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然後笑了一下,說:「你瘦了,在減肥?」

    「沒有,你坐呀,站著幹嘛?」她指指沙發。

    他很順從地坐了下去,搓著兩手:「你——下午沒課?」

    「有,逃課了,想——跟他們一起去接你,哪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不速之客——一般是——不受歡迎的——」

    「哪裡,」她覺得很尷尬,剛才一路上想的都是待會在收審站門口一見到他就撲到他懷裡去,但卻在客廳見到了他,剛才沒撲,現在好像就沒有一個合適的時機撲過去了一樣。他也沒有主動走上前來把她擁進懷裡,兩個人像被人介紹相親的男女一樣,很尷尬地坐在客廳裡講話。

    她想了想,走到沙發跟前,坐在他身邊,拉起他的一隻手。她發現他的手變得很粗糙,手掌心有了很多硬繭。「你——在裡面——要勞動?」

    「嗯,」他說著,像從前那樣,伸出一隻手去撫摸她的頭髮,但居然因為不光滑,不斷地掛住了她的頭髮。他很快縮回手去,解嘲地說,「難怪焦大不敢愛林妹妹——,手——太粗糙了。」

    「小昆對我說你在裡面就是看看書、看看報……」

    「有時也看看書,看看報的,主要是看,有時可以看到。」

    「你看那玩意?那有什麼好看的?你看得進去?」

    「比沒書看強。看不進去,就在心裡把一個個句子翻譯成英語、俄語和日語,沒有辭典,瞎譯……」

    她笑了一下,問:「幹活累不累?」

    「不累,寧願幹活,因為他們審起人來,都是車輪戰術,一個一個輪換著上來審,讓你成天成夜睡不成覺,那種感覺,比幹活還累,老覺得沒睡好。剛才坐沙發上就睡著了,你開門我才醒過來。」他轉了話頭,問她,「你——快考試了吧?」

    「快了。」她看著他,坦率地說,「我以為見面的時候,我會不顧一切地撲到你懷裡去的,結果卻搞得像陌生人一樣。」

    「可能是我的樣子太——可怕了吧。」

    「瞎說,有什麼可怕的?」她走到他面前,站在他兩腿中間,摟著他的脖子,他把頭埋在她胸前,很長時間沒動。然後他站起來,摟住她,鬆鬆的。她再也忍不住了,緊緊地擠到他懷裡,揚起臉,等他來吻她。她看見他好像咧了一下嘴,然後俯下來,緊緊地吻住了她。很久,她鬆開嘴,喘口氣,卻聞到一股藥水味。她有一種不詳的感覺。她問:「你身上有傷?」

    「誰說的?」他鬆開她,走到一邊,「WOW,你還買花了?我們找個花瓶養起來吧。」

    她追過去:「讓我看看。你不可能永遠躲著我的。」

    他走到她臥室裡去,說:「要看上這裡來看吧,不要在客廳剝我的衣服,讓人看見,以為你在非禮我——」

    她不理他的玩笑,跟過去,小心翼翼地解開他毛背心的紐扣,然後他襯衣的紐扣。她看見他的前胸上有五、六道傷口,有的痊癒了,有兩道還包著紗布。她覺得她的心好痛,她一直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過了。她流著淚,哽咽地問:「他們打你了?」

    他開始往回扣紐扣:「好了,檢查過了。你餓不餓,我去做點東西你吃吧。」

    「他們用什麼打你?」

    「用什麼重要嗎?別問這些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是因為你——說了什麼嗎?」

    「是因為我不說什麼。」

    「其它地方有沒有?讓我看看——」她輕輕脫掉他的襯衣,轉到背後,背上更多,她忍不住大聲叫道,「怎麼背上也有?」

    「可能是為了對稱吧。」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她氣憤地衝出臥室,拿來一個照像機,開始拍照,邊拍邊恨恨地說,「我一定要告他們,我一定要告他們。」

    他沒有阻攔她拍照,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說:「還是算了吧,你不知道他們的底細,冒冒失失行事,可能不僅起不到作用,還把自己給貼進去了。這些人,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誰都不知道他們背後有些什麼人。他們已經『建議』我到他們指定的醫院就診,說在那裡就診換藥是免費的,到別的醫院去,不僅要花錢,而且診出問題來他們不負責任——」

    「那你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

    「我沒有這樣說——」他望著她,沒有說完。

    「疼不疼?」

    「不疼。」

    「你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你知道的,人的皮膚只有最外面的一層有痛感,下面的就不知道痛了。而且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沒及時處理,有的地方——有點潰瘍,老沒好——」

    她仔細看他的臉:「他們沒打你的臉?」

    「嗯,怕破了我的相,你不要我了。」

    「不對,是怕暴露了他們的野蠻。他們有沒有——踢你的致命點?」

    「沒有,如果踢了,我哪裡還會在這裡?」他笑笑,說,「不過有好幾次,他們都想踢的,說『把他廢了,看他還怎麼害人。』你聽了——那些——流言蜚語,有沒有想過把我廢了?」

    艾米老老實實地說:「沒有想廢你,但是很傷心,恨不得死掉。」

    「有時候,被他們的車輪戰術審煩了,就想隨口承認下來算了,至少他們會讓我睡一會,你不知道幾天幾夜不能睡覺、老被很強的燈照著、老被人問那些問題,是多麼——煩人。但一想到如果承認了,你該會——多麼痛苦,我就迫切希望一切都能水落石出,還我一個清白。在裡面的時候,最擔心的就是你聽信了那些謠言,做出什麼傻事。不過事實證明你是一個聰明的小丫頭,不會相信那些東西的。」

    艾米想到自己曾經有過的那些懷疑,覺得很羞愧,急忙把話題轉到別處去:「他們也踢了老丁幾腳。」

    「這件事連累了很多人。你見過老丁了?」

    「我去找過他。」艾米把找老丁的經過講給他聽。

    「哇,你可以做個女偵探了。不過你膽子太大,太愛冒險,叫人不放心。」他說,「老丁他們為我做了很多事。你爸爸媽媽為我做得更多,還有靜秋跟L大那邊的一些人——,那個小昆,他也幫了很多忙。」

    「小昆說你在裡面經常想我奶奶常問的問題,你還說你已經想好了一個答案了,等你出來會親口告訴我,為什麼你現在不告訴我答案?」

    「因為你沒問我那個問題。」

    不知為什麼,她沒法象從前那樣調皮地問他,好像那幾個字很難很難出口一樣。磨蹭了很久,她低聲問:

    「DIDYOUMISSME?」

    「YES。」

    「WHICHPART——OFYOU?」

    「EVERYPARTOFME,BABY,EVERYINCHOFME……」

《十年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