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CAROL下了飛機,按照JASON在EMAIL裡告訴過她的方法,沿著TICKETING/BAGGAGECLAIMING的箭頭走。B城機場甚至比舊金山機場更大更氣派,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每個人都顯得那麼禮貌,那麼正派,讓你感覺不到已經是夜晚,更感覺不到這是美國的犯罪之都。她拖著她的小行李箱,背著手提電腦和一個小包,一邊走一邊想像呆會見到JASON會是什麼情景。

    在7674航班領取行李的轉盤附近,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雖然相貌記不大清了,但他是那個轉盤附近唯一的中國人,只能是他了。他站在離轉盤較遠的地方,彷彿不是在等著拿行李,而是在等人。他戴著眼鏡,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牛仔褲,雖說不上帥,但也不難看。

    她覺得他正在朝她這邊望,便對他微微一笑。他也微笑了一下,但好像並沒認出她來,馬上又把視線轉到了她身後別的旅客身上。她想,看來他真的沒看見我放在BBS上的照片,僅僅是個活雷鋒而已。想到自己在飛機上自作多情地想入非非,感覺有點臉紅,但又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如果他幫我是沒有一點私心的,那更好,因為他的長相實在算不上帥。她定了定神,穩步向他走去。

    離那個JASON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聽見身旁有人叫她:

    「CAROL?」

    是個很動聽的男聲,那是一種從心底裡發出來的聲音,而不是從口腔裡發出來的聲音。長這麼大,她只聽到過兩個男人有這樣的聲音,一個就是「那個男人」,他天生一付好嗓子,而且練過聲,連說話都像是從丹田里運出來的氣;另一個是她大學的英語老師,他的聲音動聽只是在上聽力課的時候,從耳機裡傳來時,很動人。不從耳機裡傳來,那種動人心魄的音質就沒有了。但身邊這個人的輕聲呼喚,使她感到一種顫抖,她轉過頭,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在向她微笑,她拿不準他是不是中國人,好像夾雜著西班牙或者什麼血統。她不相信他是在叫她,叫CAROL的人肯定是很多的。她想回過頭,繼續往前走,但忍不住又想多看一眼。

    「李竟成?」這次他用的是中文。

    她呆望著他,他會講中文。「你是——?」她結結巴巴地問。

    「我是JASON。」他微笑著說,她注意到他上唇留著鬍子,下唇下面有一點鬍子,而下巴上也有鬍子。她曾經很討厭留鬍子的男生,但這鬍子留在這個人臉上,卻有意想不到的功能,使他的笑看上去半隱半現,使他的唇看上去紅潤性感,使他的牙看上去潔白無瑕。這一抹鬍子使她想到裡面的白瑞德,有一種「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那種壞。

    他是JASON?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許我真的有「超意識」?心想事成?剛才一路想著JASON要是能帥個兩三分就好了,這會真的冒出一個帥JASON。也許是自己希望太強烈,結果產生了幻覺?但這個人何止帥個兩三分?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個人,只覺得帥不能表達她的感覺。

    帥哥給她的是一種喧囂嘈雜的感覺,好像帥哥自己在放電,他的粉絲在歡呼。帥哥高叫:我電!粉絲驚呼:我倒!帥哥為自己能放電洋洋得意,粉絲們被電翻還心甘情願,一切都是喧嘩與騷動。

    但這個人只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對她微笑,使她感到身邊的一切人和事都隱退了,只剩下他和她,四目相對地站在候機大廳裡,像一個早期默片中的鏡頭,像一個重複做了多遍的夢,像一個等了千百年的約定。她不斷地對自己說:戒色戒色,保持鎮定。不這樣告誡自己,她覺得她的靈魂就會從她的軀殼裡飛出去,逕直向他飄去,一直飄到他懷裡去。

    「你是JASON?」她不相信地問,然後指著剛才那個「JASON」,「那他是誰?」

    他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下,搖搖頭:「我不知道,要不要我過去幫你問一下?」

    她聽出他話裡的調侃意味,紅著臉說:「不用不用,應該是搞錯了,可他剛才還對我微笑呢。」

    「是不是你先對他微笑啊?」他繼續調侃著,見她臉更紅了,便解釋說,「跟你開玩笑,別介意。這裡人都很友好的,不認識的人也會點個頭,笑一笑。不信你看。」他說著,就對一個從身邊走過的美國人微笑著,打個招呼:「HI!」她聽見那個美國人也說了聲「HI!」。

    她仍然不能相信他就是JASON:「可是你說你WEARYOURHAIRTHIN的呢!」

    「那你是說還不夠THIN?」他摸了摸頭髮,無聲地笑著,「以後繼續努力,爭取getthinnerandthinner.」

    她看見他修長的手指從他濃密而微卷的黑髮中穿過,心想這雙手應該是弄音樂的,鋼琴,提琴,或者吉它,絕不會一樣也不弄。

    「我看到過你的網頁,有照片,不是這樣——」她本想說「不是這樣帥的」,但沒好意思說出口。

    「我是個網盲,沒網頁,你把誰的網頁栽到我頭上了?」他笑著,掏出一個證件樣的東西,遞給她,「來,這是我的學生證,你驗一下,不然你是不肯跟我走的。」

    她接過來,仔細打量,剛才她不敢盯著他的人看,但她借這個機會,看一眼學生證,再看一眼他的臉,彷彿完全是公事公辦,在核對他是不是JASON。她看到他的眉毛濃濃的,眼珠象小孩的那樣大而黑,不像一般成年人,眼珠已經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小變黃。他的鼻樑很高,鼻子挺拔。她不管不顧地細細地看,他就一直微笑著,接受她的審查。

    學生證做工還是精巧的,只是那照像技術,實在是不敢恭維,整個人臉都泛紅,像剝了皮的兔子,血淋淋的感覺。她忍不住問:「C大怎麼這樣的水平?這相片照得——」

    「這種是$10塊一證的,你願意交$15,可以照一張泛黃的。」JASON笑嘻嘻地說,「大家稱這種是BBQSPARERIBS,那種黃的叫CURRYBEEF。你沒吃過這邊美國式的中餐,不知道這兩個名稱的妙處。」

    她還真不知道這兩個名稱的妙處,不過意思她是明白的。她再仔細檢查他的學生證,發現上面沒有出生年月,也沒有住址,就一個名字和一串號碼。她看到學生證上的姓名是「JIANG,CHENG」,那他是姓江而不是姓成了。網上查到的那個真的不是他,那個叫成江。

    「你叫江城?武漢是被稱為江城的吧?你是武漢人?」她問。

    「我不是武漢人,不是城市的城,是成功的成。沒什麼重大原因,只是我父母一個姓江,一個姓成,兩個人都要用上自己的名字,相持不下,就都用上了。」他邊說邊把她的行李放在一個推車上,問,「現在可以跟我走了吧?」

    「真的不好意思,讓你在機場等這麼久,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了。」

    「那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用優異的成績向我匯報吧。」他把她手中的小提箱也放到車上,自己背上她的手提電腦,只給她留了一個小手提包。然後一改詼諧的語氣,以一種令她骨頭髮酥的溫柔語調問:「你餓不餓?如果餓的話,我就帶你到那邊去吃麥當勞;如果不餓的話,我就帶你到唐人餐館吃中國餐,大概得開半小時。你剛來,可能不太習慣吃美國餐,但你還能堅持半小時嗎?」

    她很喜歡聽他說「我帶你」「我帶你」,給她一種很親切的感覺,被寵愛的感覺。她仰起頭,望著他,柔順地說:「我不餓,你想吃什麼我就跟你去吃什麼。」

    「那我們去吃中國餐吧。」

    他推著車,帶著她往自己停車的地方走。他很高,步幅很大,她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注意到這一點,就放慢了腳步,跟她並排走。

    「你從早上一直等到現在?」她忍不住問。

    「哪有那麼傻?」他笑著說,「五點多那班沒接到你,我等到十點多,接到了另一個,打聽到你要晚上九點多才到,就先送那個回去了。不好意思讓他陪著在機場等。」

    她覺得他說話的口氣好像他自己在機場等是天經地義的一樣,心裡很高興,沒頭沒腦地想,也許他把另一個女孩先送回去,是想單獨跟我在一起。

    「那個女孩是從哪裡來的?」她問。

    「哪個女孩?」他好像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搞迷惑了。

    「就是你今天上午接的那個呀。」

    「噢,那不是個女孩,是女孩的爸爸,是個訪問學者。」他歪著頭看她,笑著說,「為什麼你覺得是女孩?我只說過我還要接另一個人,我並沒說是女的。」

    「那你可真是個活雷鋒。」她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口氣有點怨尤的意味。

    「大家都一樣。剛來的時候,別人也幫過我的。也許明年這個時候,你就可以開著車來接新生了。」

《致命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