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譚維聽常勝說起「金屋藏嬌」的時候,還以為他說的就是「雞窩藏雞」,不過是用了個雅致點的名詞罷了。但是有一天,他真的看見常勝的那個「嬌」了,還被邀請到"藏嬌"的「金屋」去觀光,他這才知道常勝在這件事上沒吹牛,的確是藏著一個「嬌」,只不過屋子算不上「金屋」罷了。

    那天他要到譚師傅的修車鋪去「打胎」,所以沒走大路,走了那條小巷。他的自行車輪胎上可能有些小洞洞,就是修車師傅稱為「砂眼」的東西,漏氣漏得纏綿悱惻,持之以恆,他隔一兩天就得給車打回氣,把他打煩了,就趁回家吃午飯的機會請譚師傅幫他「換胎」。

    譚師傅在門外空地上幫他修車,他就坐在門前的一個小凳子上跟譚師傅說話。正說著,突然聽見摩托車開近的聲音,他開始怕是謝怡紅,正想低著頭躲過去,卻聽見摩托車停在了他面前,常勝的聲音說:「嗨,你怎麼跑到烏衣巷來了?」

    譚維抬頭一看,果然是常勝,推著摩托站在那裡,身邊站著個年輕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戴摩托帽的緣故,女孩子看上去挺漂亮的,穿的也很時髦,就是兩道眉毛畫得惡劣,眉頭眉尾一樣粗細,太長太彎,一看就知道是畫的。他一向信奉「天然去雕飾」的審美原則,覺得女孩子不是不能化妝,但一定要化得渾然天成,否則就是弄巧成拙。

    那女孩兩手很自然地挽在常勝胳膊上,看見了他也沒有拿下來的意思。常勝落落大方,譚維反倒侷促不安,好像是他在外面偷情被熟人撞見了一樣。他有點尷尬地問:「這裡叫烏衣巷?我還不知道呢——」

    女孩子說:「什麼烏衣巷,是『污泥巷』,晴天一地灰,雨天一地泥,髒死了,是他這個文化人給起的這麼個酸溜溜的名字——」

    女孩子的聲音很沙啞,跟外表完全不符,有點像人們所說的「煙嗓」。譚維好奇地問:「聽口氣,你就住在這巷子裡,怎麼我沒看見過你?」

    譚師傅開玩笑說:「你每次從這裡過都是騎在高頭大馬上,怎麼看得見腳下的蟻民?她是正宗烏衣巷人氏,就是在這巷子裡長大的——」

    常勝對那女孩介紹說:「這位是譚維,我的老同學,老朋友,B大的教授——」

    他連忙說:「什麼教授,你別聽他瞎說——」

    常勝說:「我知道,是副教授,但現在不都是免副稱正了嗎?除了姓付的,咱們中國就沒副教授、副經理、副主席——」

    譚師傅插嘴說:「小譚提副教授了?不簡單啊,還這麼年輕。記得我有個老師,都快退休了,還只是個副教授——」

    常勝對譚維說:「這位是娜娜,前面那家『娜娜髮廊』就是她開的,你以後理發什麼的,就找我們娜娜,手藝好得很,價錢也公道。你去那裡理髮,一律免費,只請你把你認識的哥們姐們都介紹到她髮廊去就行了。她男發女發都做,你跟你老婆燙髮染髮的事,都包在她身上。老師傅,您以後理發也到娜娜髮廊去,五折優惠,還有您夫人孩子什麼的——都一樣——」

    譚維佩服常勝會做生意,一個時機都不放過,給的條件也很優惠,迎合了客人想佔便宜的心理。他隨口答應道:「好啊,什麼時候去你那裡理髮吧——」

    常勝抓住不放:「今天就去吧,你把車放這裡修,現在就過去理髮,反正不遠,就在巷子那頭——」

    「今天就算了吧——」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就今天了。我看你這頭髮也值得一理了,來來來,我載你到髮廊去——」

    他不好意思拒絕,而且頭髮也的確該理了,便站起身,對譚師傅說:「我去理個發再來拿車,」然後對常勝說,「不用你載了,幾步路,走過去就是了——你載上——娜娜先走吧——」

    常勝也不客套,對娜娜說:「我們先過去,他一會就過來——」

    「娜娜髮廊」的確不遠,譚維走了一會,就看見了常勝停在外面的摩托,他估計這髮廊剛開不久,因為他以前從來沒看見這裡有家「娜娜髮廊」,很可能是常勝贊助開的,因為常勝上次說過「金屋藏嬌」的,那總不能說是「嬌」自己做了「金屋」藏自己吧?他不知道常勝是膽子大,還是頭腦混,哪裡不好開髮廊?偏偏要開到B大旁邊來,這不是找死嗎?

    他走到髮廊門口,壓低嗓子問常勝:「這就是你那個金屋藏嬌?」

    常勝點點頭:「怎麼樣?我眼光不錯吧?」

    「你把嬌藏在這裡——不怕小謝——從這裡過發現了?」

    「她怎麼會從這裡過?她從你們系出來,直接就可以上大道,她彎這裡來幹什麼?」常勝眨巴眨巴眼,說,「是不是你們兩個經常從這裡過?」

    他見這事又扯到自己頭上來了,馬上不談這個話題了,只說:「又在瞎說。我進去理髮了,理完了好回家吃飯——」

    「你還沒吃飯?我們也沒吃,我去那邊餐館叫幾個菜回來一起吃吧——」常勝說完,就對髮廊裡叫了一聲,「娜娜,我朋友來了,你給他理髮,我去買幾個菜回來,他也沒吃午飯——」

    娜娜迎到門外來,譚維連忙走進髮廊,看見店子很小,只有兩個座位,裝修得還算可以,基本就是他這種顧客的檔次,他從來不上市裡那些高級髮廊去,都是在他家門外的個體髮廊對付對付,圖簡單,也圖便宜。那家髮廊的師傅很懶,有時洗都不洗,就理個發就算了,回家自己洗去。

    娜娜讓他坐在一把理發椅上,放倒了椅背,給他圍了個白圍嘴,就開始給他洗頭,也不淋水,只用濕毛巾把他頭髮弄濕了些,就倒上洗髮香波,慢慢地揉搓起來。

    現在他體會到什麼叫做「柔若無骨」了,娜娜的兩手摸在他頭上,就有那麼種感覺,很舒服。娜娜是連揉帶搓,連按帶摩,既是洗頭,又是按摩,搞得他很快就四肢放鬆,有種醉醺醺的感覺。揉搓了好一陣,娜娜才叫他到池子邊去沖洗,可能是燃料緊缺,捨不得用熱水,他覺得沒怎麼沖乾淨就結束了。

    坐回到椅子上之後,娜娜又給他按摩了一折,才開始剪髮。娜娜也不問他要剪什麼髮型,就自作主張地給他剪了,好像是介於新潮和傳統之間的一種髮型,還噴了些發膠,把額前的一些頭髮都弄站起來了。他不好意思地往下壓了壓,總算看得過去了,不至於象街上的混混。

    常勝已經把飯菜買回來了,見他理完發了,就掛了個「午休」的牌子在店外,在一地頭髮上擺了張小桌,幾個小凳子,三個人開始吃飯。常勝邊吃邊介紹:「地方太小了點,準備先做著,做發了就換個大點的地方。你以後在你同事學生當中多幫忙做做廣告——」

    娜娜也奉承說:「譚哥的頭型好,髮質又好,怎麼理都好看,真是活廣告——」

    他聽到娜娜叫他「譚哥」,不知怎麼有種雞皮疙瘩亂冒的感覺,但又不好說,只哼哼哈哈地應承說:「我肯定會幫你做廣告的,不過我認識的人也不多——」

    常勝說:「認識一個是一個,積少成多,積沙成塔,一人介紹幾個,合起來就多了——」

    吃完飯,譚維就告辭,常勝又慇勤地用摩托帶他回譚師傅的店裡去拿車。他拿了車,就說:「反正我吃了午飯了,現在我就不回去了,直接去學校了,你也——去忙吧——」

    常勝說:「沒事,我跟你去學校——」

    「唉呀,你就別客氣了,今天又是免費理髮,又是請吃午飯,哪裡還好意思叫你陪我——」

    常勝一樂:「我去學校就是陪你?我是去你們學校聯繫業務去的。說來也是緣分,我有次去你們學校聯繫業務,出來的時候,走錯了路,彎到這個小巷子裡來了,剛好看見一個漂亮女孩,就找她問路——嘿嘿——也算是——一見鍾情——」

    「噢,是這樣,那你騎上摩托先走吧,我這土驢子跟不上你那電驢子——」

    「我不急,現在還早,人家還在午休,我們邊走邊聊——」

    「那不如就在這裡聊,你推著個摩托怎麼方便?」

    常勝也不反對,譚維跟譚師傅打個招呼,兩人就走進譚師傅的屋子裡去聊。常勝拿出一包煙,撒給譚師傅一支,把剩下的扔給譚維:「拿著吧,送你抽的——」

    「我不抽煙——」

    「算了吧,現在抽煙是公關第一課,誰不抽煙?不抽煙就別想在社會上混,當著老婆不抽就行了,哪裡至於背著老婆也不抽?我告訴你,抽完了,吃兩片桔子就行了,保證她聞不出來。我這也是別人送的煙,不花錢的煙,不抽白不抽——」

    譚維沒拿煙,就讓煙留在桌上,給譚師傅抽。常勝見他堅決不抽,就自己點了一支抽起來。譚維問:「你——跟這個娜娜——是認真的?」

    「什麼叫認真?什麼叫不認真?——」

    「認真就是——你是打算跟她結婚的——」

    常勝吐了幾個煙圈,說:「我給她贖了身,當然是有長期打算的,但是——現在——不是不能一夫多妻嗎?」

    譚維一聽「贖身」兩個字,驚訝地問:「你的意思是說她是——」

    「嗯,從前是,不然怎麼叫贖身呢?不過她跟那些——市裡那些雞又有點不同,因為她是個體的——沒鴇母管的——就是檯面上所說的——『流鶯個體戶』——」

    譚維開始還以為常勝說的是「保姆」,正在想這麼大人了,還要「保姆」管什麼?但聯繫到上下文,他知道常勝說的肯定不是「保姆」,而是「鴇母」,他這才知道那個「鴇」字是念「保」的,他以前從來沒搞清楚那個字怎麼讀,看到那個詞,知道是指妓院老闆就是了,會不會讀無所謂,反正他也沒機會用那個詞。

    他沒想到常勝繼承中國青樓文化繼承得這麼徹底,原以為常勝扯出「風流書生」「青樓女子」什麼的,不過是找個借口在外尋花問柳罷了,哪裡知道常勝還真是身體力行地在做風流書生呢,居然給當代「青樓女子」贖起身來了。他好奇地問:「那你準備把小謝怎麼辦?」

    「這跟她有什麼關係?你不是想去她那裡告發我吧?」

    「我不告發你,但是你——總不能——兩頭都——來真的吧?」

    「為什麼不能?」常勝發牢騷說,「新中國沒弄出一點好的東西來,反倒把以前的一些好傳統都丟掉了。像這個一夫一妻制,就害死人。以前可以三妻四妾,婚外情就少多了,社會就安定多了。男人有能力多娶幾個老婆,就應該允許他們多娶,這才叫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什麼能力?你是說經濟能力還是——體力?我看從體力上講,沒哪個男人有能力娶三妻四妾——女人倒是可以應付三、四個丈夫——」

    「哈哈,那你是主張一妻多夫制的了?」

    「我也不是主張一妻多夫,我只不過是從生理的角度來說這事——」

    「從生理的角度講也應該允許一夫多妻,你知道的,男人對女人是很容易厭倦的,多幾個老婆,每天輪換著上,才能保持新鮮感——」

    「那你是準備包二奶了?」

    「這個只能做二奶,帶不出去的。如果我把個從良妓女當老婆帶回家去,我爹媽不打死我,也得把我從族譜裡清除出去。就是帶出去見我公司裡的人,我也不好意思,因為娜娜——沒什麼文化,是個苦出身,她媽沒結婚就生的她,生下來就沒管過,是她奶奶撿破爛養大的。後來她奶奶老了撿不動了,就靠她——幹那個為生——」

    常勝說著,眼圈都紅了,搞得譚維都不好意思看他了,只小聲說:「現在還有——這麼苦的人?」

    「我這人——就是菩薩心腸,見不得別人受苦——」常勝有點驕傲地說,「她自從跟了我,就沒再接過客,一心想跟我做長久夫妻,這不就等於是贖身了嗎?」

    「但是這對小謝是不是——有點不公平呢?」

    「我用在娜娜身上的錢,都是我工資以外的錢,我每個月上交給老婆的錢一分也沒少,為什麼——就是對怡紅不公平?」

    譚維覺得跟常勝講不清楚,因為常勝有常勝的理論體系,常勝有常勝的思維習慣,兩人好像沒有共同的價值觀。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價值觀是什麼,只是覺得法律只允許一夫一妻,那就不該有幾個老婆,聽法律的,沒錯。

    「這事你千萬別告訴我老婆,不然的話,她肯定鬧翻天。」常勝歎息說,「真是生不逢時啊,養個小妾還要搞得跟偷雞摸狗一樣。現在到處是大奶二奶之間打翻天的,如果是在解放前,誰敢鬧?誰鬧把誰休了,看她還敢不敢鬧。大奶管大奶的事,享大奶的福,二奶管二奶的事,享二奶的福,大家相安無事多麼好?為什麼男人就一定要拴在一個女人身上呢?」

    譚維開玩笑地說:「那你讓不讓你老婆找個——二爺呢?」

    常勝楞圓了眼睛問:「哪裡有這個道理?你說說看,哪個社會允許一個女人找幾個男人?」

    譚師傅在外面插嘴說:「母系社會。」

    常勝反駁說:「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早過去了,哪裡能照搬到現代社會來?如果一個女人有幾個男人,那不成了雞了?」」

    譚嬸不知什麼時候也來到了外屋,聽到這裡哼了一聲,問常勝:「怎麼你們男人一個人有幾個女人就是光榮,女人有幾個男人就是雞呢?你那個一夫多妻的社會不是也早就成過去了嗎?」

    常勝做個抱頭鼠竄的樣子,說:「算了,算了,不說了,沒想到這裡還藏著一個婦女委員會的幹部——」

《同林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