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等於真掛了電話,海倫馬上又往家裡打電話,這次咪咪很快就接了。海倫說:「咪咪,我叫高媽媽來接你去她那裡玩,你今晚就在那裡睡,如果爸爸同意,你暑假就住在高媽媽那裡,跟瑤瑤姐姐玩,好不好?」

    「好,」咪咪高興地說,但馬上又擔心地問,「那爸爸呢?爸爸是不是也到高媽媽那裡去?」

    「他不去,他就呆家裡。」

    「那他喝醉了,誰來管他呢?」

    海倫一陣心酸,沒想到咪咪對她這個醉鬼爸爸還這麼關心。她安慰說:「爸爸是大人,大人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他喝醉了沒人管,他就不會喝醉了。你現在去衣櫃把自己的衣服找出來,放在你的小旅行箱裡,待會高媽媽來了就可以帶你去她家。」

    她讓咪咪拿著電話,她一點一點教咪咪帶什麼衣服。咪咪很能幹,很早就會自己洗臉刷牙擦屁屁,她走之前,又教會了咪咪自己洗澡。她不想讓李兵為咪咪做這些,雖然是親生父親,她也不是很放心,天底下禽獸不如的父親大有人在。還是那句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咪咪像所有的小女孩一樣,從小就很愛美,愛穿新衣服,愛打扮。李兵一看見咪咪穿新衣服照鏡子,就要半開玩笑半當真地罵:「騷貨,跟你媽一樣。」

    這是海倫最聽不得的話,但她總是忍著不在咪咪面前批評李兵,因為她在書上雜誌上看來的,說夫妻之間對教育小孩有分歧,不要當著孩子的面互相批評,不然的話,孩子就會無所適從,也很影響父母在孩子心中的權威形像。

    等咪咪不在跟前了,她就對李兵說:「孩子才這麼小,你怎麼就用上了『騷』這樣的詞呢?而且你說我『騷』也不對,我什麼時候『騷』了?」

    李兵總是引經據典地說:「我們家鄉有句老話,騷女人就是那些『挺胸翹胯,突X大媽』的女人,長成那個樣,就是騷。你不騷,你怎麼長成那個樣?明明是用來勾引男人的。」

    這個「媽」讀成第四聲,就是乳房,這句話翻譯成通俗漢語就是挺胸翹臀,乳房大,恥骨高的意思。海倫不知道李兵這句話只是在說她,還是連咪咪也說進去了。

    咪咪很小的時候,有次海倫在給咪咪洗澡,李兵從旁邊走過,看了一眼,說:「呵,咪咪的兩個奶頭長得好開,以後長大了一定是跟你一樣,奶子又大又圓。」

    她聽了很不舒服,覺得這不像一個父親在評論女兒,倒像是個淫棍在評價女人。從那以後,她就有幾分防範。李兵是從來不給女兒換尿布擦屁股的,那只是因為他懶。但從那以後,海倫就有意識地不讓李兵看見女兒這些地方了。她很清楚,如果李兵知道她這樣防範他,肯定又要跟她吵,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她不讓他知道,只是自己小心而已。

    咪咪很小的時候,李兵從來不願帶她出去玩,連上公園都是海倫自己一個人帶咪咪去。李兵最多去過兩次,每次去,都是催促著回家,說這些假車假飛機的,有什麼好坐的?費錢。後來海倫就懶得叫他一起去了,免得壞了母女兩的情緒。她自己一有空就用自行車帶上咪咪,到湖濱公園去玩。

    等咪咪長大一點了,好帶一些了,李兵有時就愛帶咪咪去別人家做客了,因為每次去別人家,都聽到大家對咪咪讚不絕口,個個都說「老李的女兒長得真漂亮,真可愛」。在別人家玩的時候,咪咪也不用李兵照看,咪咪跟誰都玩得好,那些叔叔阿姨都愛帶著咪咪玩,所以李兵帶咪咪出去,沒有任何負擔,反倒可以聽來幾籮筐的讚美,顯得很飄飄然。

    但如果咪咪有什麼地方得不到讚揚了,李兵就很生氣,好像女兒丟了他的人一樣,那時他發起脾氣來,就完全是把咪咪當一個成年的敵人來對待了。

    咪咪剛上幼兒園的時候,不太適應那裡的生活,有時媽媽離開的時候會哭一哭。一般都是海倫接送幼兒園,所以李兵開始並不知道。但有次咪咪的幼兒園老師跟李兵打麻將時,順口說到了這事。李兵聽了,覺得很沒面子。

    第二天海倫正準備送咪咪去幼兒園,李兵趕出來,惡狠狠地交待咪咪:「我今天會帶一把刀跟著你們的,如果你媽走的時候你又哭,我就用刀切掉你的嘴。」

    咪咪嚇得捂著嘴哭,海倫實在忍不下去了,說:「你怎麼能對孩子說這種話呢?小孩子剛上幼兒園,都有點哭的,過幾天就好了——」

    李兵頂撞說:「我自己的女兒,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海倫氣得發抖,說:「你自己的女兒,你也沒有權利這樣恐嚇她。」

    「我怎麼啦?我又沒打她,未必還犯了法不成?」

    「你沒打她,但你這樣威脅她,她該多害怕?這是對她心理上的傷害,比打她還可惡。」

    兩個人聲音越說越大,李兵氣勢洶洶地逼到海倫跟前,好像要動手一樣。咪咪嚇得哀求他們兩個:「爸爸,媽媽,別吵了,咪咪再不哭了。」說著就用小手摀住嘴,拚命壓抑自己的哭泣。海倫看得心疼,抱著女兒,兩人哭成一團。

    幾個鄰居聽見聲響,出來把李兵拉走,李兵邊走邊威脅咪咪,說如果我再聽見你老師說你哭了,我就要切你的嘴。

    那天海倫不敢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去,怕孩子哭了,李兵會傷害孩子。她向幼兒園請了個假,說孩子病了,然後她把孩子放在於真家,請於真的媽媽暫時幫忙照看一下。但李兵很快就知道了女兒的下落,他沒到於真家去要咪咪,而是跑到幼兒園去把於真的女兒帶走了,然後給於真家打了個電話,說你如果想要你的女兒,就拿我的女兒來換。於真嚇壞了,找到海倫,兩個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次驚動了Y大保衛科和幾方的單位,最後這幾方的領導都出了面,一起來解決這個問題。領導們對海倫、李兵和於真各打五十大板,說李兵不該把於真的孩子帶走,說海倫不該把孩子藏匿起來,說於真不該在中間推波助瀾,使家庭矛盾擴大化。

    海倫還想講理,但幾方領導都只想息事寧人,勸她說:「李兵是孩子的親生父親,怎麼會幹出用刀切自己孩子嘴的事來呢?他也只是說說而已,你不必太當真。夫妻之間說的話,太當真就不對了。」

    海倫辯論說:「他那些話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孩子說的,這樣傷害一個幼小的心靈,就是犯罪。」

    保衛科的樊科長說:「海倫啊,我勸你一句,不能把孩子放在丈夫前面,孩子長大了,就自己出去獨立了,你最終還是要跟丈夫過完下半生的,所以為了孩子跟丈夫鬧矛盾對女人是不利的。」

    海倫不記得自己還說了些什麼,總而言之,她越說就越失去同情和支持,到最後,很多人都覺得是她太過分了,人家李兵一直坐在那裡,很謙虛地聽各位領導的意見,只有她在那裡為自己辯護,很不虛心。後來李兵單位的領導竟說:「你看你脾氣這麼倔,夫妻之間怎麼會不鬧矛盾呢?你把你的脾氣改改,我保你們倆不會有矛盾了。」

    鬧了那麼一通,海倫對單位干預失去了信心,沒有人會出來主持公道,有的是因為覺得「清官難斷家務事」,有的根本就是站在李兵那一邊的。大家的共識就是夫妻鬧矛盾,不用弄清誰是誰非,只要息事寧人,各打五十大板,把兩邊的火氣壓下去就行了。

    但她知道這只會長李兵的志氣,既然沒人說他不對,那他就是對的,他就可以繼續這樣做,反正他怎麼樣鬧,也不會受到懲罰。

    為那件事,海倫覺得很對不起於真,把她捲進這樣一場風波,害得她為瑤瑤擔心。海倫有好久都不敢再找於真幫忙,怕連累了於真。這次請於真幫忙,也是沒辦法了,她只希望不要給於真惹來麻煩。

    海倫正在指揮咪咪收衣服,就聽見了敲門聲,知道一定是於真來了。她在電話裡對咪咪說:「咪咪,高媽媽來了,去給高媽媽開門。」

    於真進了門,接過電話,一邊到處視察,一邊向海倫報告:「李兵躺在地上,睡著了,地上鋪了蓆子的,沒問題。他身邊還放了一個臉盆,大概是你咪咪放那裡,讓李兵吐的時候用的。咪咪——」

    海倫聽見女兒應道:「哎——」

    「這個臉盆是你放在這裡的?」

    「嗯,我怕爸爸吐到地上了——」

    於真回到電話上:「你女兒真是細心,我看她還給李兵泡了一杯茶,放在他旁邊的小茶几上。可憐的孩子,大概是水不開,茶葉都浮在水面上。這要是把自己燙了怎麼辦?咪咪,是你從熱水瓶裡倒的水給你爸爸泡的茶?你不怕燙了自己?」

    咪咪說:「有水龍頭——」

    海倫在這邊泣不成聲,心想,幸好家裡有個帶水龍頭的熱水瓶,不然咪咪為了給她的醉鬼爸爸泡茶醒酒,一定會把自己燙了。她從來沒教過咪咪這些,可能是咪咪平時看見她這樣做學來的。

    她想,等李兵醒了,一定要把這告訴他,如果他聽了這事還喝醉,那就真的是沒救了。如果他對這麼好的女兒還要拳腳相加,惡語相向,那就真的是沒人性了。

    但她幾乎可以預料到李兵會說什麼,他一定會很得意地說:「你說我教育小孩的方式不好,為什麼我的女兒這麼孝順呢?我早就跟你說了,棍棒底下出好人。」

    於真留了一個條子給李兵,又幫咪咪收好了東西,就要帶咪咪到她家去。咪咪在電話裡對媽媽說:「媽媽,我到高媽媽那裡去了,我把電話放爸爸手邊,他要是想上醫院,可以打電話。」

    於真和咪咪走了,海倫還握著電話哭了一會,才洗把臉,開車去上班。到了餐館,她又往於真家撥了個電話。於真說:「咪咪已經洗過澡,跟瑤瑤在一個床上睡了。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只想辦法把李兵穩住,不讓他來鬧就行了。」

    海倫說:「你放心,我會跟他談的。」她說是這樣說,心裡也沒有把握能把李兵穩住。

    於真歎口氣說:「你家咪咪真可憐,看到瑤瑤的爸爸幫她打漱口水,就說:『謝謝伯伯。伯伯你真好,你做我的爸爸吧。』」

    海倫忍不住,很快說了再見,就跑到餐館的洗手間去,捂著嘴哭了一陣。等她出來時,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店裡幾個人都看見了,都沒吭聲,也沒來問她是什麼事,只是沒像平時那樣亂開玩笑了,都有點小心翼翼地看她,好像她是玻璃器皿,要HANDLEWITHCARE一樣。

    老闆說:「阿姨啊,我正好要去送一個餐,你跟我的車出去兜兜風吧?」

    海倫搖搖頭,說:「不用了,我就在這裡——摸蝦吧。」她默默地摸完了蝦,回到前面去包面干。BENNY一直遠遠地看著她,不敢上來說話。好一會,才走到她跟前,問:「是不是因為你那個——EX?」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只有忍著眼淚不吭聲。

    他在旁邊站了一會,說:「其實呢,離婚也不是什麼悲——慘的事,既然他要走,那就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

    她搖搖頭:「不是因為這——」

    他沉默了一會,大概是在等她說下去,見她沒下文了,就猜測說:「是他在騷擾你?」海倫沒吭聲,但淚水有點不爭氣地湧上了眼眶。

    他好像很生氣,國語也忘了說了,嘰哩咕嚕地用她聽不太懂的話說了一陣,她只聽出「開台」等幾個日常罵人用語。

    她仰起臉看他,小聲說:「你在說什麼?我一句都沒聽懂。」

    他察覺了自己的失態,抱歉地說:「我說——的是台山話,你『當鹽』聽不懂。」

    阿SAM跑出來幫忙翻譯:「阿姨,他說如果你告訴他你那個『開台』在哪裡,他去幫你把那個『開台』收拾了。」

《不懂說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