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2節

    艾米:塵埃騰飛(21)

    滕教授家打的是「衛生麻將」,不帶彩的,只用一副撲克牌記賬,但滕父滕母滕妻都像是在賭錢賭米一樣,不知道有多較真,不僅出牌時精雕細琢,算分時也斤斤計較,三個人經常為了張把兩張牌爭得面紅耳赤,一副「麻將桌上無父子」的架勢。

    陳靄在國內很少打麻將,但也不是完全不會,她其實是個很愛玩的人,以前讀大學時跟班上男生打撲克牌,也曾一打一通宵。但她對麻將一直有懼怕心理,覺得是賭博,怕上癮,再加上當醫生也挺累的,又有孩子家庭拖著,她麻將玩得不多,屬於理論上都懂,但手法上不熟悉那種。

    但她天生有玩牌的細胞,又有麻將底子在那裡,缺的就是實踐。一旦有了實踐,玩牌的天分和從前的底子就都派上了用場,她很快就學會了滕家的玩法,而且大有後來居上的趨勢。

    她見另外三人都那麼較真,覺得有點好笑,不就是幾張撲克牌嗎?輸了贏了有什麼區別?終歸是滕家的撲克牌,陳某又不會帶走一張,所以她打牌只拿出六七成勁頭,很少「胡牌」,有時還「放銃」,免得滕家三口子心理上不平衡。

    玩到十點左右,陳靄說該回去了,但其他三人人正在興頭上,不讓她這麼早就回去,於是繼續玩。到了十二點鐘,陳靄堅決不肯再玩了,說明天要上班,今天得早點休息。

    滕妻建議說:「再玩會,今晚就住我家—」

    陳靄不肯,幸好滕母也累了,宣佈「今天到此為止」,另兩個只好作罷。

    滕妻把丈夫叫來:「陳大夫不肯玩了,我留她住下,她也不肯,你送她回去吧。」

    滕教授說:「行,我送她回去。」然後對陳靄說,「我們走吧。」

    車開動之後,滕教授抱歉說:「對不起,把你拖到這麼晚—」

    「沒事,我才應該道歉,在你們家打攪了一整天—」

    「怎麼能說是打攪呢?你是我請來的客人,又幫我們做了這麼好吃的炸醬麵,還陪我家人打牌,我感激都來不及呢,歡迎你以後經常來玩—」

    陳靄本來有點害怕去滕教授家,怕惹出麻煩。但經過了今天這事,她覺得滕夫人並不像小杜說的那麼愛吃醋,給人的感覺是愛玩,但心胸不狹窄,甚至有點大大咧咧的,不像是個為了一點小事就鬧上門去的妒婦。

    「行!」陳靄爽快地答應下來,並由衷地讚揚說,「你夫人真不簡單,打兩份工—」

    「她根本用不著打兩份工,區圖書館那份工—時間又長工資又低—-」

    「她能找到兩份工也不簡單呀!看來她專業選得好,這麼好找工—」

    「不好找工我就不會逼著她學這個專業了—「

    「是你逼著她學的?「

    「我不逼她,她會去讀書?她這人從來就不愛讀書,也不會讀書,讀不進去—-」

    「你別替滕師母謙虛了,人家是G大外語系的,不會讀書怎麼能考上G大?」

    「她哪裡是考進去的?是工農兵大學生。我才是正兒八經考進去的—」

    「噢—那你們兩人—是同學?」

    「不是一屆的,她比我早幾屆,但我們都留了校,分在一個教研室,我們系的書記很喜歡她,親自做的媒—」

    「你們學外語的,最浪漫了,還興—靠人做媒?」

    「那時根本不懂愛情,也沒見過多少女性,就是年齡到了,該成家了,對異性也有興趣了,又是系領導來保媒,就那麼成了。」

    「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吧?」

    「呵呵,據說是她那屆的系花,那時的標準嘛—」滕教授似乎不願意多談當年在國內的那本經,一下跳回了美國,「到美國之後,我建議她讀點書,她像我在要她的命一樣,說什麼都不肯讀書,我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說不動她—」

    「是嗎?那她最後怎麼還是去讀了?」

    「最後是在我的威脅下才去讀的—」

    「威脅?」

    「是啊,我說如果她不去讀書,我就跟她離婚,她才勉強答應去讀書—」

    陳靄雖然不是居委會主任,但因為一直被人當工會幹部看待,也接待過不少鬧矛盾的夫妻,都是來向她訴苦抱怨的,久而久之,她摸出了一個規律:人家夫妻之間互相抱怨是可以的,但你一個外人千萬不要火上加油,不然的話,人家兩口子抱怨完了,還是一家人,但你說了什麼,都被人家在枕頭上傳給對方了,到時候夫妻雙方都恨你。

    所以她凡是聽見有誰對她抱怨自家配偶的,就堅決執行「上粉」政策:你要抱怨儘管抱怨,我只以不變應萬變:上粉。這一招很好使,那些真抱怨的,聽你上粉會改變對配偶的看法,改善夫妻關係;那些假抱怨的,聽你上粉會把你當知己。上粉就算什麼好作用都沒起,也不會起壞作用。

    現在連堂堂的滕教授都對她抱怨起老婆來了,此刻不上粉,更待何時?於是她趕緊上粉:「那說明她很—緊張你—很在乎你—不願意離婚—「

    滕教授一點也不謙虛,半點也不客套:「呵呵,我知道她很緊張我,不願意離婚,所以我才拿離婚來逼她。不過她學是上了,但什麼功課都留著我給她做,作業啊,讀書報告啊,連考試都是我幫她整理複習資料,幫她答題,開卷考試她只負責抄答案,抄都給你抄錯;閉卷考試她只負責背答案—」

    陳靄鑽天覓縫才找出一包粉來:「能背答案也不簡單啊—」

    「呵呵,那倒也是。你這人對人挺寬容的,不知道你對你們家趙教授是不是也這麼寬容?等以後你家趙教授出來讀書,如果也需要你一手一腳幫忙的時候,看你還有沒有這麼寬容。」

    陳靄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趙亮怎麼可能要她幫忙讀書?第一,她跟他的專業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想幫也幫不了;第二,趙亮是碩士畢業,又在讀博士,而她只不過是一介本科畢業生,怎麼說也輪不到她幫趙亮的忙。

    不過話已經說到跟前來了,她就順便打探道:「前幾天趙亮還在跟我說,說他很擔心他現在辛辛苦苦複習GRE托福,萬一到時候你不肯招他做你的研究生了,那就前功盡棄了—」

    「那有什麼?全美國搞我這個專業的多得很—」

    「但他—就是想讀你的研究生,不想讀別人的研究生—-」

    滕教授笑起來:「你別幫他撒謊了,我知道趙教授如果考得上更好的學校,是不會特意跑來讀我的研究生的,但他信心不足,怕自己考不上,所以才會用我做個backup。你叫他放心,我早就說了,只要他的GRE托福上了C大研究生院和我們系定的分數線,我錄取他沒問題的。如果口頭保證你信不過,我可以寫個書面保證給你—」

    「不用不用,」陳靄舒了口氣,「太感謝你了,你真是個好人—」

    「我對你這麼好,你拿什麼報答我呢?」

    「呃—這個—-」

    「你不是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嗎?」

    她開玩笑說:「最近國內有沒有人來考察?我可以幫你做花瓶—不對—應該是做—破罐子—」

    「我不要你做花瓶,國內最近也沒人來考察。你說怎麼報答吧—」

    「呃—-你錄取的是趙亮,是在幫他,應該讓他湧泉相報。」

    滕教授開心大笑起來:「呵呵呵呵,你真聰明啊。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是在幫他,而是幫你,你怎麼辦呢?「

    陳靄也開心地笑起了:「那我就告訴你:你願意幫他就幫他,不願意幫他就拉倒,別看在我的面子上幫他。你不錄取他,該他倒霉,跟我沒關係—」

    「呵呵,你太厲害了!」

    從那以後,陳靄就成了滕教授家的常客,確切地說,是成了滕夫人的好朋友。滕教授像個媒人,替自家夫人和陳靄接上關係後,就欣然退居二線了,後面就是滕夫人自己跟陳靄聯繫。滕夫人跟陳靄很談得來,見一面就成了朋友,上班下班都有可能打電話來,除了邀請陳靄週末去家裡玩,兩人還在電話上拉家常。

    跟很多已婚女性一樣,她們的家常也大多圍繞兩個話題進行:孩子,丈夫。

    談孩子主要是誇,談丈夫主要是罵。

    跟滕夫人談了幾次孩子,陳靄發現自己在孩子教育方面比滕夫人差遠了,滕夫人對孩子的點點滴滴都瞭如指掌,孩子學琴學到什麼地步了,學畫學到什麼地步了,各科成績如何,中學要進哪個學校,高中要進哪個學校,大學首選是哪所學校,二選是哪所學校,再不濟也要進哪所學校,如果只能進哪樣的大學,那就是家門不幸,如果竟然只能進某類大學了,那就是死路一條等等,樣樣都是胸有成竹。

    而陳靄自己呢,就很模糊,女兒在跟著趙亮學吹笛子,但除此之外,鋼琴提琴什麼的,都沒沾邊,也沒參加繪畫班,中學要進哪一個,還沒想過,大學要讀什麼樣的,更是兩眼一摸黑。

    她感到心很虛,很對不起女兒,馬上就打電話跟趙亮商量女兒學鋼琴學繪畫的事,結果被趙亮報以一通訓:「你是不是在美國沒事幹,閒得發慌?我一天到晚忙得腳不點地,哪裡有時間送欣欣去學琴學畫?再說咱家又沒鋼琴,你以為學鋼琴就是在老師家彈彈就成了?你每天在家不練個三小時,兩小時的,頂個屁用。」

    趙亮一個「屁」就把陳靄的計劃全盤否定了,她不甘心,還想談談欣欣上中學上大學的事,趙亮又是一通訓:「這都是哪跟哪的事?還沒等欣欣上中學,咱就該出國了,你還是在國外給她物色好中學好大學吧!」

    陳靄誇孩子沒門,只好聽滕夫人誇孩子,自己欠得牙癢癢的,只能吹吹自己的女兒會吹笛子,但滕夫人顯然沒把笛子放在眼裡:「學笛子沒用的,笛子考不考級?不考級吧?不考級你怎麼證明孩子笛子吹得好呢?你吹再好,沒有一個正規機構發的證書,那也等於零,沒人承認—」

    誇孩子誇不過滕夫人,那就只好比比數落丈夫了。但滕夫人數落丈夫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看來是有年頭的了,像寫總結報告一樣,一條一條數落得頭頭是道,脈絡清晰,重點突出,陳靄望塵莫及。

    在滕夫人嘴裡,滕教授簡直就是一無是處,學術上,只是一個副教授,還是C大這種破學校的副教授;經濟上,掙的錢比老婆多不了多少,博士白讀了,還不如讀個兩年制的副學士,多打幾份工,照樣能掙錢;家務上,連個麵條都煮不熟,如果沒人跟著收拾,房間裡永遠都是亂七八糟;但用錢大手大腳,家懶外勤,拈花惹草,等等,等等。

    陳靄想了一下,覺得趙亮也有很多值得數落的地方,但似乎都散見於各處,一時不知道從何數落起。而且趙亮是每個方面都佔一點,但沒有哪一方面獨領風騷,所以要麼就面面俱到地數落,which會顯得沒重點,即便她有耐心說,滕夫人也沒耐心聽;要麼就沒啥可數落,which顯得她不夠誠實,也不夠知己,人家滕夫人把床上的不滿都告訴你了,難道你連床下的不滿都捨不得說?

    她對照滕夫人的數落,一條一條查找趙亮的可數落之處,發現從某種意義上講,趙亮幾乎每條都比滕教授強,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講,趙亮幾乎每條都比滕教授差。比如,B大在中國是相當好的大學,比C大在美國排名要好,但如果在世界範圍內排名,B大似乎又不如C大。

    趙亮麵條還是煮得熟的,房間也不算太亂七八糟,但趙亮掙的錢比她差老鼻子了。趙亮用錢不算大手大腳,但似乎又太小氣了。

    總而言之,兩個女人很有話說。一個數落丈夫的時候,另一個就拿著放大鏡尋找對方丈夫的優點,並以此引起自己的數落,每次的過渡段基本都是這樣的:

    「你那算什麼?我們家那位更糟糕—-」

    「就這點事你都氣成這樣?那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還不知道氣成什麼樣呢—」

    每次這麼數落過後,陳靄碰見滕教授就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發現她在背後聽他老婆數落他,不光不替他辯護,還用數落自己丈夫的方式來激勵他老婆繼續數落。

    艾米:塵埃騰飛(22)

    陳靄的週末,基本分成了三份,一份給了滕夫人,一份給了張寧,一份給了祝老師,呈三足鼎立之勢。

    陳靄小時候看過《三國演義》,最喜歡趙雲趙子龍,覺得那名字就透著幾分英俊瀟灑。她最不喜歡曹操,奸雄,多疑,凶狠;至於孫權那一撥嘛,她沒什麼印象,只記得有大喬小喬兩個美人。

    在她的「陳氏三國」裡,她覺得祝家是魏國,張家是蜀國,滕家是吳國。

    魏國她是能不去就不去,怕遭了曹操的毒手。但祝老師這個「曹操」是說到就到,不說也到,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到陳靄這邊來吃飯,都是一星期還沒過半,祝老師就開始設計週末的聚餐了,一般都是告訴陳靄哪裡哪裡有減價的蔬菜水果雞鴨魚肉賣,哪裡哪裡有coupon(優惠券)好拿之類的,然後約陳靄一起去買去拿,買完拿完就提議一起吃飯,既然陳靄不願意去魏國,那就只好到陳靄這邊來吃了。

    陳靄念著自己剛來時祝老師幫過忙,再加上有「把柄」捏在祝老師手裡,不敢做得太絕情。平時可以拉老闆的大旗來做虎皮,說老闆要求去實驗室加班什麼的,但到了週末,老闆的大旗就不那麼靈光了,因為她不是去張家,就是去滕家,如果剛好對祝老師說「沒時間」,肯定是找死。

    不僅如此,她覺得祝老師也挺可憐的,一個文科的訪問學者,也沒個實驗室什麼的可以掛靠,又沒有註冊修課的硬性指標,等於就是一個閒人,從時間上講,是自己想幹嘛就能幹嘛。但文科的訪問學者拿的資助也比較少,祝老師每個月只有幾百美元,交了房租就沒剩下多少了,沒錢到處去遊歷,只能困在D市,所以從經濟上講,祝老師又是想幹嘛不能幹嘛。

    祝老師這樣一種特殊身份,使他跟那些留學生小青年搭不上班,跟那些已經在美國安下家來的中年華人也搭不上班,整個是無親無戚,無依無靠。陳靄雖然有個實驗室落腳,但其他方面跟祝老師差不多,所以也比較同病相憐。

    她能感覺到,祝老師為了保持跟她的友誼,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買菜的時候她跟祝老師倔了幾次,祝老師就不敢從她的購物車上把她選中的商品拿掉了,但從臉上的表情還是可以看出祝老師心裡是多麼窩火。

    那種表情,她只在趙亮臉上看到過,說不清楚,就是一種「老子先忍你這一次,等老子如何如何之後再來跟你算總賬」的表情。

    至於這個「如何如何」究竟是如何的如何,陳靄不知道。趙亮也好,祝老師也好,到目前為止都還沒跟她算總賬,說明兩人都還沒達到「如何如何」的地步。

    不過這都是她讀人家的臉讀出來的,而不是人家親自說出來的。說不定趙亮和祝老師都沒想什麼「如何如何」,是她自己讀臉水平有限,把人臉讀成了狗臉。

    每次祝老師來,陳靄都蒸幾大籠包子饅頭,或者包很多餃子,因為祝老師愛吃麵食。做多一點,祝老師吃飽喝足了就能帶一些回去。陳靄知道自己這樣做的目的不是那麼光明正大,讓祝老師帶些回去,主要是讓他不會馬上又跑過來吃飯。當然,也可能她不給祝老師帶一大堆食物回去,祝老師也不會馬上跑過來,但誰知道呢?她沒試過,從一開始就形成了這麼一個連吃帶拿的風俗。

    祝老師每次來都給她帶點小禮物來,幾瓶飲料啊,幾個水果啊,有時還帶點花花草草什麼的,當然不是家花,而是野花,祝老師總是風趣地說:「路邊的野花,不採白不採」。

    祝老師自己從來不會空手來做客,因此也就特別看不慣小杜,因為只要小杜在家,陳靄就一定把小杜拉來一起吃飯,而小杜從來沒送過禮物。

    祝老師總是以一種開玩笑的口氣攻擊小杜:「哈哈,小杜,你的筷子好勤快啊,我才眨個眼呢,碗裡就下去了一大半—」

    如果看到小杜專門夾好吃的菜,祝老師就說:「哇呀,不得了啊!小杜你的筷子長著眼睛呢,專揀好吃的下手!」

    有時甚至直截了當地說:「小杜啊,我來幾次,就看見你吃陳大夫幾次,怎麼從來沒看見你做頓飯陳大夫吃?」

    小杜大概是吃了人家的嘴軟,底氣不足,祝老師一開這樣的玩笑,小杜就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總是忙著替自己申辯,不知道回一句嘴:「你自己呢?」

    陳靄看不下去了,就以開玩笑的口氣來幫忙反擊一把:「小杜,我教你,你就說我又沒吃你的,你管得著嗎?人家陳大夫心甘情願請我吃,怎麼啦?嫉妒?」

    然後三個人哈哈大笑,一笑了之。

    有時陳靄私下告誡:「祝老師,你再別那麼直統統地說人家小杜了,一個女孩子,被你這樣說,多下不來台—」

    祝老師得意地說:「我說什麼啦?我只不過跟她開個玩笑。她要是經不起,就別過來吃飯,她要敢跟我嗆,我還有更好的話在等著她。」

    一句話,就把陳靄一劍封喉了。

    蜀國跟魏國不一樣,總是派張寧做先頭部隊,打電話給她,奶聲奶氣地說:「aunty,Imi——-ssyou—」(阿姨,我想—你)

    響鼓不用重錘敲,陳靄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等張寧把爸爸或者奶奶教的第二句話說出來,就自動說:「那aunty(阿姨)來看你好不好?」

    陳靄聽到張寧開心的叫聲:「Ye—-,auntyiscoming!」(阿姨要來了!),就感動萬分,覺得自己剛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張寧這麼天真,完全是發自內心地想她,她怎麼能認為那是被爸爸奶奶教出來的呢?這樣推測一個孩子,還有孩子的爸爸和奶奶,真是太—惡意了。拉下去,掌嘴!

    跟小張家的週末一般是小張開車帶陳靄去買菜,然後兩人一起帶張寧出去玩,有時是去兒童遊樂場,有時是到郊外去釣魚。

    每逢這種時候,陳靄就想起自己的女兒,就覺得很內疚。在國內的時候不覺得,現在跟女兒分開了,週末帶著別人的兒子玩,才使她意識到以前對女兒的照顧真是太不周到了。

    女兒生下來後,陳靄既沒跑回娘家做月子,也沒把媽媽接來照顧月子,一是她知道媽媽不是伺候人的人,二是她擔心趙亮跟媽媽處不好。但她也不願意讓趙亮的媽媽來伺候月子,她很早就斷了跟趙亮家的走動,因為她發現趙亮家親戚朋友特別多,還都是鄉下的。趙亮家雖說也在A市,但他家那片是A市擴充時才劃為市區的,以前是完完全全的農村。

    趙亮那村的人聽說她是醫生,都認為她手眼通天,能請到好大夫,開到好藥,還不用花錢,於是都想請她幫忙開後門,不管是患了哪種病都來找她,讓她不勝其煩。

    幸好這在她結婚之前就暴露出來了,所以她跟趙亮約了三章法:

    1、是我腦系科的病,我可以幫忙;不是我腦系科的病,我一律不管,因為我管不了。

    2、過年過節也好,平時也好,不許你帶你們村的人上家裡來住。

    3、我不應酬你家親戚,你也不用應酬我家親戚。

    有一說一,這幾條雖然苛刻,趙亮還是做到了的。陳靄就是辦婚禮的時候跟婆家的人打過交道,後來就沒什麼來往了,趙亮很少把婆家的人帶到家裡來住,陳靄也很少到婆家去。

    這樣下來,雖然少了很多人情味,但也少了很多矛盾。

    生女兒的時候,正趕上趙亮在讀研究生,陳靄請了一個保姆,兩個人把家務都包了,讓趙亮一心一意讀書。她那時很相信育兒科學,而當時的育兒理論很像軍隊的訓練計劃,紀律嚴明,冷酷無情,孩子要少抱,哭就讓它哭,按時餵奶,不到時間,孩子哭死都不能喂,等等,等等。

    她身為現代西醫,無比相信科學,但她只瞭解腦系科,並不瞭解育兒科學,只是盲目信奉「書上說的」,一點一滴照著做。有時孩子哭得悲悲切切,連保姆都看不下去了,哀求陳靄讓自己抱抱孩子,陳靄都是一口回絕:「不行,不能抱,不能養成壞習慣。」

    孩子還真的給她「訓練」出來了,從小就不怎麼哭鬧,放哪兒是哪兒,給什麼吃什麼,帶出去整個一小軍人,把服從父母當做天職。那時很多媽媽都向她討教,問她是怎麼把孩子教養得這麼馴服,這麼聽話的,讓她心裡好不得意!

    但她現在看了小張和滕教授的孩子,看了其他華人同事的孩子,看了美國人的孩子,就覺得自己的孩子不像個孩子,倒像個小機器人,而且是個嚇破了膽的小機器人。

    她很內疚,很想彌補,每次打電話都想跟趙亮探討探討這事,但每次都把趙亮搞煩了。她怕趙亮把氣出在孩子身上,也不敢強力推進,只希望能早日把家人辦出來,讓趙亮受點美國的熏陶,說不定也會像她一樣,改變教育孩子的方法。

    陳靄跟祝老師和小張的週末沒出現什麼大麻煩,她感到自己有能力操控局勢,如果她不想跟祝老師發生矛盾,她就少倔一點,少大手大腳一點就行。

    跟小張相處也簡單,只要她把小張當內行來景仰,多聽少說,小張也沒什麼脾氣好發。

    她還無師自通地利用自己在小張心目中的特殊地位,來達到自己的小小目的。比如外面天氣太熱,她不想到小棚子去炒菜,因為小棚子又悶又熱,又沒抽油煙機,她關在那裡炒菜,被滿屋子油煙包圍,等於抽了十包煙,她可不想得肺癌,所以她要求不到小棚子去炒菜,但她保證不在廚房大炸大炒,只做些蒸蒸煮煮的勾當,事後徹底清掃,保證不會給小張的廚房留下一點油煙或者油污。

    她沒說如果小張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就會如何如何,但她說話的方式帶有這層威脅在裡面,小張肯定感覺到了,所以答應了她的這一要求。她在小張家的廚房做飯時非常注意,多蒸多煮,少炒不炸,的確沒把廚房污染掉,小張也就沒再提小棚子的事。

    但到了吳國,陳靄就無權無勢了,一切都看滕夫人的意思,如果滕夫人心情好,那麼她的日子也就比較好過;如果滕夫人心情不好,她就跟著遭殃。

    有一個星期六,滕夫人約她去打麻將。下午滕教授開車帶陳靄去東方店買菜,先把她自己那份運回她家,放進冰箱,然後就去滕教授家,跟滕父滕母聊了一會天,跟兩個孩子玩了一會,就開始做晚飯。

    吃過飯,陳靄正在廚房洗碗,滕夫人回來了。那天吃的是餃子,陳靄見餃子已經冷了,就用煎鍋把餃子煎了個兩面黃,又調了一點作料,讓滕夫人蘸著吃,還把當天買的紅心柚子剝好了裝在盤子裡,端上桌去。

    滕夫人嘗了一個煎餃,連喊好吃,說跟E市的鍋貼餃子一樣,她最愛吃了,不過E市的鍋貼是配著一種酸辣醬來吃的,吃得辣乎乎的,嘴裡直吸氣,但味道好極了。

    陳靄問了一下酸辣醬的模樣,馬上就做了一碟代用品來,滕夫人一嘗,說比E市的酸辣醬還好吃,真的吃得辣乎乎的,嘴裡不斷吸氣。

    陳靄見滕夫人吃得滿意,心裡不知道有多高興,簡直就像當上了全國勞模一樣。她特意到書房叫滕教授也來嘗一嘗,然後又到家居室去叫滕父滕母,還到後院去叫兩個孩子。

    等她帶著老老小小一大隊人馬回到早餐間的時候,發現滕教授兩夫婦正在吵嘴。滕教授見大部隊來了,就住了嘴,想抽身走掉,但被滕夫人叫住了:「滕非,你有本事別走,我們讓陳大夫評評理—」

    陳靄一下被人推到法官的地位,吃了一驚,慌忙做和事佬:「王老師,天大地大沒有吃飯大,你先吃飯,鍋貼餃子冷了就不好吃了,等我再來煎一鍋讓大家都嘗嘗—」

    滕夫人氣呼呼地告狀說:「我說他用錢大手大腳,他還不承認,你看看,他今天跑去買兩個柚子回來,你知道多少錢一磅?兩塊多一磅!這一個柚子少說也有兩三磅,一個柚子就是上十塊錢。花二十塊錢買兩個柚子,吃了去死啊?」

    陳法官嚇慘了,感覺自己已經從法官的位置被扔到了被告的位置,因為滕教授買柚子,她是同謀,應該說她是主謀,因為滕教授根本沒注意到東方店有柚子賣,是她在那裡嘮嘮叨叨,說這種紅心柚子好吃,沁甜,滕教授才買的。她自己也買了兩個,也在「吃了去死」的範圍之內。

    她急忙承擔罪責:「王老師,這事你別怪滕教授,是我說—」

    滕教授打斷她:「沒陳大夫的事,是我要買的。D市難得碰到這種柚子,偶爾吃一次也不會傾家蕩產—」

    滕夫人一聲斷喝:「柚子又不是米面,難道今天非吃不可?這麼貴的東西,除了你這種冤大頭,還有誰會去買?等他們放幾天沒人買,自然就降價了,等到那時去買難道會死人?」

    陳靄自忖眼光短淺,沒想到這麼長遠的戰略戰術上去,嚇得不敢多話,滕教授鐵青著臉,一聲不吭,滕父滕母見勢不妙,都腳底板抹油—開溜,兩個孩子更是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欲(塵埃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