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黃顏:小老鄉

    這篇是太奶奶建議寫的,太奶奶說:「列摸(這麼)好玩的事你哪摸(怎麼)不寫呢?」

    老黃解釋說:「是蠻好玩的,但是因為都是關於K市的,怕寫多了——人家認出來了——」

    「『人嘎』(人家)認出來怕好得啦?我們又不聾不瞎,還怕『人嘎』認出來?我是不會打字,我要是會打字,就用不著求你們寫了——」

    太奶奶一說「求」,艾黃都慌了。

    艾米嘴巴甜,趕快討好太奶奶:「太奶奶,如果『臉兒』(『您』,這兩個字要幾乎同時讀出來才有K市味道)親自動手,肯定比我們寫得好。打字簡單得很,『臉兒』一學就會。等『臉兒』學會打字了,不光可以在網上寫文章,還可以幫我回國應酬,反正網上已經登了我的像,是個老太太,正好跟『臉兒』的年紀差不多——」

    太奶奶有點神往,但謙虛說:「光會打字沒得用的,還要懂英語才行撒(語氣助詞,相當於「啊」之類)。我是不懂英語,不然的話,我真的能回國幫你給『人嘎』簽字。我的英國字寫得像捉蟲,但我的中國字還是寫得蠻好的撒——」

    老黃生怕太奶奶迷上這主意了,趕快潑冷水:「你冒名頂替,要是人家問你是如何創作某某小說的,你答得上來?」

    「我又不是個『暴暴』(傻瓜),我不曉得說『無可奉告』?你說的『列些』(這些)我都不怕,我就怕『人嘎』用英語跟我說話,我聽不懂,那就掉底子噠(丟人了)。算噠(算了),我不過是建個議,你們想寫就寫,不寫就算噠——」

    說到這份上,老黃還敢說不寫?這就遵命寫下。

    這篇是關於K市土話的。K市人自然都會說K市話,但使用的詞彙卻並不完全一樣,似乎年紀越大的,K市的土產詞彙越多;在家鄉呆的時間越久的,使用K市土產詞的幾率越大。那些年輕的,似乎都受了學校普通話教學的影響,還有電影電視廣播視頻等大眾媒體的影響,很多K市詞彙都被通行的普通話詞彙代替了。那些在外工作的,似乎也逐漸拋棄了家鄉的土產詞彙,轉而使用更通行的普通話或久居的城市的方言。

    奶奶在外讀書工作過一段時間,哪怕後來又回到K市,她的詞彙中K市土產詞彙就明顯比太奶奶少得多。老黃也是很早就到外地求學,後來又輾轉到海外,平日裡使用的K市土產詞彙就更少,如果不是艾米經常鑽天覓縫地向老黃挖掘K市土話,老黃很可能都會忘掉那些說法了。

    黃米在語言天賦方面可能更像媽媽,模仿能力很強,學什麼像什麼。他每次模仿太奶奶說話,都能引起家人開懷大笑。他小小年紀,就能從家人的表情和聲音裡聽出是讚許還是反對,而且像他媽媽小時候一樣,急於討家人歡心,所以你笑得越開心,他就模仿得越起勁。

    現在家裡就黃米和太奶奶的K市土話最多最地道,一老一小,你唱我和,煞是熱鬧。

    K市土話說「算了」,一般都是說成「算噠」。這個「噠」跟「了」一樣,沒什麼詞義,只是個助詞。K市人很會借助同音詞來搞笑一把,所以如果K市人聽見別人說「算噠」,而他不想算噠,他可能會開玩笑說:「蒜大?蒜大沒得蘿蔔大。」

    當然這是指太奶奶這個級別的K市人,連奶奶都好像不怎麼用這個表達法,老黃就更是不用了,但黃米卻一五一十地從太奶奶那裡把這句話學來了。

    剛開始由於句子太長了點,他只會說後半句「蘿蔔大」,現在他已經能把整句都說下來了。不管是他自己說了「算噠」,還是太奶奶說了「算噠」,他都會搶著說個「蒜大沒得蘿蔔大」,然後等著大家讚許地大笑,他自己也很得意,頭向後仰,張大嘴巴做笑狀。如果他說了這句,而聽眾沒笑,他就不甘心,一定要大聲說了又說,一直到大家笑了為止。

    K市土話有個後綴,讀作「shen」(沒相應的漢字,暫寫作「神」吧),一般加在雙音重疊詞後,大概相當於現在很流行的「……的說」。

    比如「她穿了件新衣服,很漂亮的說」,這個「很漂亮」,並不是用來修飾「說」的,跟「激動地說」不一樣,這裡的「……的說」,更像「要我說的話」「依我看」的意思,所以「很漂亮的說」意思是「要我說的話(依我看),很漂亮」。

    太奶奶很愛用這個「……神」的句式,黃米自然也學了過來。

    太奶奶年紀大了,喉部肌肉退化了,吃東西老愛嗆著哽著,稍微粗一點長一點的東西,即便是想吞整的,都沒法吞下去。太奶奶遇到這種情況,就愛評論一句:「唉,太長了,吞得哽哽神——」

    有時還自嘲一句:「你不相信神?你相信吞得哽哽神——」

    能用上這個「神」的,還有「冷得抖抖神」,「心裡慌慌神」等。

    黃米老早就學到了太奶奶這個「神」,每次說,都會逗得家裡人大笑,因為這麼一個小不點,卻能說這麼土得掉渣的K市話,實在滑稽搞笑。

    前幾天家裡來了個客人,是個K市老鄉,但因為多年在外,早已不講K市話了,連上我們家都是跟我們「普來普去」。

    有天吃飯,桌上擺了盤蠔油拌油菜,是老黃從打工的餐館學來的做法,整根油菜,不切短,只用滾水過一下(餐館是用滾油過的),撈起放入盤中,拌上蠔油,就是一盤菜,青翠碧綠,好看又好吃。

    我們家吃這種菜一般都有三個花式,太奶奶吃不動油菜,要打碎了吃;黃米嚼不動整根的油菜,要為他切短了,放在他自己的碗裡;其他人就吃整根的。

    但黃米吃飯特愛「從眾」,總想跟大人一樣吃喝,你為他準備什麼,他就不愛吃什麼;他不能吃的東西,他就特別感興趣,所以他放著自己碗裡油菜不吃,非要一根大人吃的油菜不可,老黃只好給了他一根,用太奶奶的話說就是「嚼不動,嗍個味兒就行了」。

    黃米一把抓著整根油菜,在那裡「嗍味」。他又嗍又啃又嚼地折騰了一會兒,突然從嘴裡扯出那根啃得水滴滴的油菜,東張西望,大概是在討主意,看應該怎麼處理。

    老黃生怕客人見怪,嫌咱家孩子沒教養,趕快接過兒子手裡滑唧唧的油菜,開玩笑說:「怎麼?不要了?剛才不是你自己要吃這個的嗎——」

    黃米很老氣地回答說:「長了,吞哽哽神——」

    這個「哽哽神」,我們已經聽過多次了,所以不以為奇,加上有客人在場,也不好放肆大笑,只把黃米扯出來的油菜扔到垃圾桶去,拿張tissue為爺兒倆擦手。

    但那位老鄉聽見了黃米的「哽哽神」,聽得一愣,連聲問:「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黃米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愣在那裡不敢出聲。太奶奶連忙來解圍,和顏悅色地告訴黃米:「伯伯聽你會說K市話,說你不簡單呢。你剛才說的什麼,再說給伯伯聽聽——」

    黃米發現自己誤打誤撞引起了客人注意,自然是高興得很,馬上又說一遍:「吞哽哽神——」

    那位K市老鄉驚呆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K市話:「小老鄉,你列個K市話比我說的還地道呢!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這個『哽哽神』了!我是你的老鄉伯伯喲,你曉得不曉得?」

    黃米不僅點頭,還操一口K市話回答說:「曉得!」

    老鄉伯伯又大吃一驚。其實黃米並不一定知道老鄉伯伯在說什麼,可能連「老鄉伯伯」這個詞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但他的習慣是只要聽到有人問他「曉得不曉得」,他總是要逞能地回答「曉得」的,彷彿天下就沒什麼他不曉得的事一樣。

    老鄉伯伯笑翻了,開始挖空心思回憶K市土話,然後拿出來考黃米:「你曉不曉得『躲猛猛強』是什麼?」

    黃米立即放下勺子,屁股幾扭,就溜得掛在椅子上了,椅子是為他吃飯特製的,有點高,他掛在那裡,腳夠不著地,像掛在懸崖邊一樣。老爸只好助他一臂之力,把他從懸崖上解救下來。他腳一落地,就跑不見了,然後聽到他在客廳什麼地方喊:「歸嬤,『好鳥沒油』(好了沒有)——」

    太奶奶恍然大悟,人家是在現身說法,告訴你們什麼叫「躲猛猛強」呢。太奶奶立即配合起來,大聲問:

    「好了沒有——?」

    黃米遠遠地答:「還沒有!」

    「好了沒有——?」

    「還沒有!」

    「好了沒有——?」

    「好了!」

    太奶奶只顧笑著對客人解釋黃米在現身說法,忘了把「躲猛猛強」接著玩下去。黃米撅著屁股,頭藏在客廳沙發角落裡,見沒人來抓自己,很快就等不及了,在客廳大喊:「歸嬤,我好了!」

    太奶奶起動不便,老爸只好親自追到客廳,把兒子從藏身之處揪了出來,捉拿歸案,放回他的高椅子上坐下。

    老鄉伯伯驚歎道:「跟我們小時候玩的『躲猛猛強』真是『一無二找』(一模一樣)啊,是哪個『高』(教)你的?」

    黃米指指太奶奶。老鄉伯伯又問:「那你曉得不曉得什麼是『嘎嘎』?」

    黃米奮不顧身地爬起來站在椅子上,探著身子,用他的勺子把凡是帶有一點肉星子的碗啊盤啊都敲了一遍,邊敲邊介紹:

    「肥嘎嘎(肥肉)!」

    「瘦嘎嘎(瘦肉)!」

    「末末嘎嘎(肉末)!」

    「雞嘎嘎(雞肉)!」

    「客馬嘎嘎(田雞肉)!」

    一桌人笑翻。

    老鄉伯伯笑了一大陣,讚歎說:「你好『光絳』(厲害)噢,還曉得『嘎嘎』啊?我那兒子都不曉得K市這個說法了。小老鄉,那你曉得不曉得什麼是『暴暴』?」

    黃米不吭聲,老鄉伯伯說:「不曉得了吧?你奶奶太奶奶都沒告訴你什麼是『暴暴』吧?」

    黃米好勝地說:「我曉得!」

    「那你指給我看,哪個是暴暴?」

    這下可難倒了黃米,不指吧,又怕老鄉伯伯以為他不曉得「暴暴」的意思;指吧,又怕得罪了被指的人。他挨個望著家裡每個人,大概在尋找最傻的傻瓜,或者在衡量誰是最軟的柿子,最後他把眼光停留在老爸臉上,膽怯地指了指爸爸。

    一桌人笑昏。老鄉伯伯說:「原來你爸爸是個『暴暴』?我還不曉得呢——」

    爸爸裝做生氣的樣子:「怎麼我是『暴暴』呢?我不聰明嗎?我stupid嗎?」

    黃米睜大眼睛觀察爸爸,看爸爸是不是生氣了,媽媽趕快替兒子打圓場:「他肯定是聽我叫你憨包子才指你的,憨包子不就是『暴暴』嗎?」

    老鄉伯伯問:「你說爸爸是『暴暴』,那你是『暴暴』的兒子,你『暴』不『暴』?」

    這個問題太難了,中間這麼多推理,還涉及到遺傳學,又問到自家頭上來了,不好回答。黃米悶著不吭聲。

    太奶奶出來解圍:「算噠,都不『暴』,爸爸也不『暴』,兒子也不『暴』——」

    黃米瞅準機會,大喊一聲:「蒜大沒得蘿蔔大!」

    黃顏:小財主

    經歷過土改、四清、反右、「文革」等運動的太奶奶,自然也熟悉劃分成分那一套,她老人家根據我家各階層的經濟狀況,給每人都劃了個「成分」:

    爸爸媽媽:貧農爺爺奶奶:中農太奶奶:富農黃米:小財主

    太奶奶劃成分的依據,不是擁有土地多少,而是擁有現金多少,所以把黃米劃成「小財主」,而不是「小地主」。劃成分的時候,「蝦頭妹妹」還沒出生,所以沒把「蝦頭妹妹」劃進去。現在「蝦頭妹妹」出生了,是艾黃兩邊同代人裡唯一的一個小公主,自然風光得很,吸金能力超強,財富指數直逼哥哥,等下一次重新劃分成分的時候,一定能弄個「小財主」的帽子戴戴。

    爸爸媽媽被劃成貧農,主要是因為爸爸媽媽口袋裡經常是「像大水沖了一樣」,一分錢現金都沒有,只有信用卡。

    爺爺奶奶的口袋裡除了信用卡,一般還有點現金,因為他們的信用卡是加拿大那邊的,是加幣的卡,不是美元的卡,雖然也能在美國劃,但要按當時的兌換比率換算,所以如果不是大數目,爺爺奶奶一般不劃卡,就用現金。

    太奶奶對信用卡極不信任,就那麼一張卡,看不見錢從哪裡進來的,也看不見錢從哪裡出去的,叫人怎麼信得過?太奶奶看我們用卡付賬的時候,總覺得不踏實,好像沒付一樣,總擔心出門的時候會鈴聲大作,或者會有人追出來喊:「喂,回來回來,你們沒付錢……」,那就「掉底子噠」。

    所以太奶奶是堅決不用卡的,只用現金,付款的時候,一張張數出去;找錢的時候,一張張找回來,看在眼裡,摸在手裡,裝在兜裡,多麼踏實安心!

    太奶奶每月拿著兩份錢,一份是中國的退休金,一份是加拿大的老人金,兩個國家的銀子花花流進太奶奶的口袋,劃個「富農」真是沒冤枉她老人家。

    那麼黃米這個小財主是怎樣煉成的呢?他老人家還沒參加工作,沒有收入,是個正宗「吃閒飯」的傢伙,他要成為小財主,當然只能靠「剝削」了。

    不過被剝削者都是自願讓小財主剝削的,這不禁使人想起「文革」中被批臭了的一句話:工人就是喜歡被資本家剝削,資本家越剝削,工人就越高興,因為能被資本家剝削,說明工人有工作,沒失業,所以資本家是工人的恩人。

    咱家這幾個貧農、中農、富農的,雖不是工人階級,但也算個「農民工」吧?還真應驗了那句話,根本就是喜歡被小財主剝削,沒個小財主剝削的時候,心裡就愁得慌: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這麼辛辛苦苦地掙錢,卻沒個人來幫著用,有什麼意思?

    爸爸媽媽老早就憧憬被人剝削的那一天,希望可以抱著自己的孩子到商店去,孩子指什麼,咱就買什麼。誰叫咱是貧農呢?貧農是幹啥的?就是給財主們剝削的。

    爺爺奶奶也都熱愛被剝削,被自己的兒女剝削了一輩子還不甘心,又積極主動地爭取被兒女的兒女剝削。太奶奶最熱愛被剝削,被自己的兒女剝削,然後被兒女的兒女剝削,現在又被兒女的兒女的兒女剝削。太奶奶說如果她能熬到大重孫子抱孩子的那一天,她的共產主義理想就實現了。

    太奶奶和爺爺奶奶們除了過年過節過生日向黃米進大貢之外,每個月還定期給他進小貢,美其名曰「零用錢」。爸爸媽媽以前沒這個習慣,想黃米一個小人兒,連錢都認不清,走到哪裡都有一兩個活動錢罐子跟著,他要「零用錢」幹什麼?但幾個老人這麼慇勤討好小財主,爸爸媽媽也不甘落後,於是有樣學樣,每月也向黃米進貢一點「零用錢」。

    這下黃米可就大發了,兩個爺爺,兩個奶奶,一個太奶奶,一對爸媽,個個都每月進貢個幾十百把的,他還不富得流油?再加上伯伯等親戚的進貢,黃米成了名副其實的小財主。雖然他最愛穿那種口袋氾濫成災的衣服褲子,但他的錢仍然是多得沒地方放。太奶奶只好親手為小財主做了個放錢的「保險箱」,是用媽媽的鞋盒子改裝的,輕巧,開關方便,不會夾壞黃米的手指,比箱子啊抽屜啊什麼的保險,故稱之為「保險箱」。

    小財主剝削來的錢,從一開始就是歸在小財主名下的,咱做父母的,兩袖清風,拒腐蝕,永不沾,清廉得很,沒有貪污過一分一毫。媽媽早就將這些錢派上了用途:「給他以後娶媳婦用。」

    小財主長大一點之後,幾個家長一商量,決定留一點錢由他自己來掌管,讓他從小就有管理錢財的概念,知道「錢來得甘難辛苦」,用掉了就拿不回來了,免得他以為爹媽是造幣機,花起錢來不心疼。

    於是我們把小財主「剝削」來的錢分成兩份,大頭存在銀行裡,娶媳婦用的,小頭(別想歪了)存在他的「保險箱」裡,由他自己掌握,他娶媳婦之外的一切吃喝玩樂,都從他自己的「小金庫」裡開支。

    小財主的財政支出,主要花在兩個地方,一個是他每週都要去的「磨」(mall)裡,另一個就是被太奶奶稱為「不拉閘」(plaza)的購物中心。

    這個「不拉閘」離我們家不遠,開車幾分鐘就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個副食店(grocery),不光賣吃的,也賣文具、玩具、藥品、六合彩票等。「不拉閘」裡還有一個「批傻」(pizza)店,一個「傻白尾」(subway)店,一家中餐館(也賣日本壽司),一個理髮店,一個禮品店,一個銀行辦事處,一個郵局等。

    太奶奶很愛去那個購物中心「瞎拼」(shopping),買買針頭線腦的小物件,寄個信,存個錢,理個發,買點六合彩什麼的,差不多每天都能找到一個去那裡的理由。按太奶奶的說法就是「腰裡揣不得錢,揣了幾個錢就總想找個地方把它花了」。

    黃米也是「瞎拼」的積極分子,不過他最愛的地方是那個副食店,因為那裡有電動小搖馬,有賣糖果點心的自動售貨機,還有一個玻璃大櫃子,裡面放著各種各樣的毛公仔,交五毛錢就可以操作那個機器手抓毛公仔,抓到了就歸你得了,很刺激人。

    奶奶是富農和小財主的專職司機,經常開車帶兩位大款去那個「不拉閘」裡「瞎拼」,每次去之前,太奶奶就囑咐小財主:「快去你的寶貝箱子裡拿點錢帶上,待會好坐搖馬買糖糖——」

    小財主激動萬分,飛奔到他的藏寶處,打開他的小「保險箱」,抓一把錢出來交給太奶奶。太奶奶專門為他準備了一個放錢的包包,並親自充當黃米的貼身保鏢兼財政部長,為他提著錢袋子,太奶奶每次都公私分明地對小財主聲明:「看吶,這個包包裡裝的是你的錢,這個袋袋裡裝的是我的錢,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親兄弟明算賬,莫搞混了——」

    到了那個「不拉閘」,幾祖孫就慢慢逛,反正有的是時間,在外打發時間比在家打發時間還來得快一些。他們一般先去「瞎拼」,免得玩累了走不動了,誰也不想「瞎拼」了。

    小財主知道不能耽誤太奶奶「瞎拼」,尤其是買六合彩,誰耽誤了,太奶奶跟誰急,所以小財主每次都很配合地先去「瞎拼」。他在店裡走東竄西,指認店裡的東西,哪個貨架是賣糖糖的,哪個貨架是賣球球的,哪個冷櫃是賣蛋蛋的,哪個冷櫃是賣「嘎嘎」(肉)的。他都知道。

    但小財主最感興趣的,還是玩電動搖馬呀,在機器上買糖果啊,用機器手去抓毛公仔呀,等等。玩那些東西都是要付錢的,小財主就去問財政部長拿錢。太奶奶從小財主的錢包裡拿點錢出來,讓他自己去換「偷啃」(token)。

    太奶奶說那個換「偷啃」的機器是「狗臉不生毛」,意思是脾氣不好,刁蠻難纏,因為那個機器有時「好凶,從你手裡奪錢,你不給它,它硬奪,扯都扯不住,一下子就被它奪走了」;而有時那機器又「脾氣大得很,只喜歡好看的錢,稍微卷點角的錢,它就不喜歡,你把錢餵給它嘴邊讓它吃,它還『大勒勒』的不肯吃——」

    小財主對換「偷啃」這事是又怕又愛,主要是機器把錢「奪」去的那一下,很讓他擔驚受怕但又百般期待。他把紙幣的一邊小心翼翼地塞進機器的嘴裡,緊張地等著機器一口把錢吸進去。雖然換了若干次了,但每次機器一吸,他仍然會嚇一跳,趕快鬆開手,看著他的錢錢被機器吞沒,然後攤開兩手,餘悸未消地打趣說:「wo——雞雞鴨雞鵝(wo)——」

    票子被機器吞了,一會兒就能聽到「偷啃」叮叮咚咚落下的聲音,小財主總是又興奮又激動,一下扯奶奶的衣角,一下又扯太奶奶的衣角,興奮地嚷嚷:「Poo出來了!」

    等叮叮咚咚的聲音停了,小財主就用一隻小手去那個接「偷啃」的窩窩裡一枚一枚挖,挖一枚,就放進另一隻小手裡,拿不下了就交給財政部長替他拿著。全部挖完了,他就拿幾個「偷啃」,去玩他想玩的東西。

    電動搖馬要兩個「偷啃」才能坐一次,每次只能坐兩三分鐘,一下就完了,完了就得重新往裡面塞「偷啃」。小財主坐完一趟,就再到太奶奶手裡去拿「偷啃」,然後再坐,經常是還沒坐過癮,換來的「偷啃」就用光了。

    小財主每次都不相信「偷啃」這麼快就用光了,總去掰太奶奶的手,發現太奶奶的確是兩手空空,便很失望地「wo」一聲,悵然若失地站在那裡,望馬興歎。

    太奶奶量國庫之實力,定治國之大計。如果小財主的國庫裡還有盈餘,太奶奶就建議說:「你還有錢啊,再去換——」

    有時剩下的錢不多了,太奶奶就告訴他:「你只剩兩塊錢了,你不是還要買糖糖,抓狗狗的嗎?再坐搖搖馬你的錢就不夠了——」

    小財主這才認識到經濟危機已然來臨,再不能大手大腳了,必須勒緊褲帶,渡過難關。他在那裡權衡一陣,有時決定不買糖糖了,錢全部拿來坐搖搖馬,有時決定不坐搖搖馬了,把錢用來買糖糖。總而言之,就是得在魚與熊掌之間做個選擇。

    有時小財主帶的錢全用光了,但還意猶未盡,太奶奶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很心疼,就主動說:「寶寶,太奶奶可以借給你兩塊錢,但是你回去之後可得還給太奶奶喲——」

    於是小財主知道了「借錢」一說,於是開始拉「外債」。有時爸爸媽媽下班回到家,正趕上小財主從「不拉閘」回來,太奶奶笑著告訴爹媽:「你兒子今天又欠債了。」爸爸媽媽問:「憨包包,今天欠了多少債啊?」

    小財主很大方地回答:「一屁股!」

    幾個家長少不得要啃啃小財主的小屁股,然後太奶奶會一本正經地對小財主說:「財主佬,你剛才在『不拉閘』裡借了我的錢的喲,快去你保險箱拿錢來還我,我這是高利貸,驢打滾的利,今天不還,明天就要還好多好多錢給我。」

    小財主很懂規矩,知道欠債要還,不還的話,就壞了信用,太奶奶以後就不會借錢給他了。於是他跑到他的藏寶處,拿出他的小「保險箱」,抱到太奶奶面前,讓太奶奶自己從裡面拿錢。

    太奶奶很清廉地拿出幾張票子,用指頭彈得啪啪響:「看啊,兩個一塊的,就是兩塊,我沒多拿你的錢啊!」

    美元的票子,紙張大小一樣,顏色也沒什麼區別,都是綠色的,太奶奶稱之為「青蛙皮」。太奶奶不認識英文,是根據「青蛙皮」上的阿拉伯數字來認識美元的,所以也這樣教黃米,現在小財主已經認識一美元、五美元、十美元、二十美元的票子了,他知道誰比誰大,但不知道幾張小的才可以換一張大的。

    做小財主可以,但如果變成小財迷就不大好了,這個可得防著點,因為小孩子年紀小,很容易走極端,知道了錢的用處,就有可能變得財迷心竅,只能進不能出,認錢不認人。

    艾米把奶奶有關愛情的格言篡改了一下,變成:「得錢是一種幸福,給錢也是一種幸福,或許是更大的幸福。」

    咱們就朝這個方向培養小財主,如果小財主能把給別人錢也當成一種幸福,那麼他這輩子就注定會幸福了。

    家裡有人過生日,其他家長就約著小財主一起為壽星老準備禮物,讓他也出點份子錢。去年聖誕節,奶奶還跟小財主秘密合作,為家裡每個人都買了份小禮物,用花紙包好,放在聖誕樹下。

    家裡每個人都裝作迫不及待要拆封的樣子,說想看看黃米米為咱買了什麼禮物。小財主看著這一群不懂規矩的傢伙,很有「朽木不可雕也」的感慨,小手指著牆上的掛歷,很威嚴地看著大家。奶奶在掛歷上聖誕節那天畫了個大大的紅圈,小財主指著紅圈前的那幾天,八面威風地說:「Noopen!Noopen!」,然後指著那個紅圈,以衛星發射倒計時的口吻,斬釘截鐵地說:「Open!」

    全家人「哇」的一聲,做醍醐灌頂狀,齊聲感謝小財主為咱掃盲。

    除了「給」錢家裡人,小財主還經常向外人「斗壘」(donate,捐款)。那個「不拉閘」的副食店裡經常搞「斗壘」活動,名目繁多,花樣百出,有時是在購物交款的時候,收銀員問你願意不願意為某某活動「斗壘」,如果你「斗壘」了,收銀員會送你一個紙做的心形畫片,上面寫著你的名字。還有的時候,是在交款處放著一疊捐款用的認捐表格,你可以拿一張,填上數目和姓名電話號碼等,然後把表格和捐款一同交上,據說會從中抽獎。

    除此之外,感恩節、聖誕節、老戰士節、陣亡將士紀念日等,還有「糖尿病月」「乳腺癌周」「艾滋病日」等活動期間,都會有人在商店門口募捐。

    奶奶針對每個捐款活動,都編一個悲情故事,十分煽情地講給小財主聽,然後動員小財主「斗壘」,彷彿小財主一出手,就能拯救全人類一般。小財主的英雄豪氣一上來,便很爽快地掏錢「斗壘」,自然每次都能得到家長和募捐人的熱烈讚揚,讓小財主心情很靚很靚。

    現在小財主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次去「不拉閘」裡「瞎拼」時,都會為「斗壘」多抓一把錢帶上。有時那裡沒人募捐,小財主會覺得很失望,兩手一攤:「wo——雞雞鴨雞鵝(wo)——」

《憨包子與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