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面端上來後,滿大夫立即埋頭苦幹起來,吃得十分專注,旁若無人。

    丁乙吃麵是「遙看瀑布」的吃法,挑起一筷子面,定格,看著那些失去平衡的麵條們稀里嘩啦掉下去,只把筷子上的倖存者餵進嘴裡,而且只喂前面一段,再用筷子夾著面尾巴,一點一點往嘴裡喂。

    但滿大夫就不是這麼個吃法了,他夾起一大筷子面,只拖到碗沿那裡,大嘴一張,咬住面們,再「絲拉」一吸,一筷子面全部進嘴,麵條上的湯水被他「絲拉」得浪花飛濺,有的濺到嘴唇上,有的落回麵碗裡,讓她第一次直觀地見識了「鯨吞」這個詞。

    她生怕別人嫌他吃相不好,但她四面一看,覺得其他桌上的人吃相也不好,都是吃得「絲絲拉拉」的響,像她這樣斯斯文文「遙看瀑布」的,還沒見到第二個。

    滿大夫風捲殘雲地吃完了面,抬頭看她,發現她那碗還沒怎麼吃動,好奇地問:「你不愛吃?」

    「愛吃啊。」

    「那還不快點吃?牛肉麵,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吃不了這麼多。」

    「那就給我一些吧,吃不完浪費了。」他伸過碗來,她把自己碗裡的面和牛肉夾了很多給他。

    他問老闆要了些辣椒,加在碗裡,邊吃邊說:「你吃這麼少,是不是怕長胖?」

    她一笑,沒回答,知道他肯定是那種海吃海喝都不長膘的人,無法理解那些喝涼水都會長胖的人是什麼心情。

    他安慰說:「你不胖,可以多吃點。」

    「你怎麼知道我不胖?」

    「肚子裡沒多少板油麼。」

    她樂了,呵呵,「板油」,這還是她小時候見過的物件,是豬肚子裡一塊塊的白色油脂,媽媽買回家,切成小塊,在鍋裡熬出油來,叫「豬油」,一般是燒青菜湯的時候放一點,比較滋潤,有時也用來炒飯吃。熬完豬油剩下的那些小塊塊油渣,就不膩了,可以灑上白糖當點心吃。

    但現在生活好了,油水大了,媽媽已經很久不買那玩意了,燒菜都想著怎麼把肉裡的油弄掉,哪裡還會專門買板油回來吃?

    他說她肚子裡沒多少板油,聽上去好像是個屠戶在談自己殺過的豬一樣。她笑著問:「沒多少板油?那就是說,還是有一些的。」

    他沒回答。

    她問:「你給我動手術的時候,怎麼不順帶把那些——脂肪替我割了呢?」

    「那能隨便割的?」

    「怎麼不能?那些做美容手術的,不就是到醫院去把肚子裡的——脂肪給割了嗎?」

    「我又不是美容醫生。」

    「看來還是美容醫生厲害一點。」

    「美容醫生厲害?」他有點鄙視地說,「厲害就不會去當美容醫生了。世界上最厲害的是外科醫生,我們外科醫生那麼複雜的手術都能做,還不會割板油?我是沒時間,要有時間我保證把你肚子裡的板油給你割個乾乾淨淨——」

    她格格笑起來:「好啊,以後有時間了請你給我割。」

    他很認真地說:「你又不胖,割那玩意幹什麼?」

    「那就長胖了再請你割吧。」

    「長胖了也不要割。」

    他已經吃完了,也不管她還沒吃完,就站起身準備離去,有點匆忙地說:「把你電話號碼給我一個,我五一前給你打電話。」

    「我沒帶紙,電話號碼寫哪裡?」

    他伸出左手:「就寫我手心裡吧。」

    「我也沒帶筆。」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筆遞給她。

    她扳過他的手,把電話號碼寫在他手心裡。

    他低頭看了兩眼手心的電話號碼,扔下她,匆匆返回醫院去了。

    從那以後,她就熱切盼望著五一的到來,而且早就在父母面前撒好了謊,說五一要到一個同班同學家裡去玩。父母知道她是個好孩子,對她很放心,沒問是哪個同學。

    離五一還有一個星期,滿大夫打了個電話過來:「我們說好的那事,沒變卦吧?」

    她逗他:「哪事?我們說好了哪事?」

    他馬上著急了:「你不是答應五一的時候跟我回家去的嗎?」

    「我答應了嗎?」

    「你沒答應?那可能是我理解錯了。糟糕,就剩這麼幾天了,一下到哪裡去找人?」

    她不好意思再逗他:「別著急,我是答應了你的。」

    「你這個人——」

    「逗逗你嘛,你怎麼這麼經不起逗?」

    「我這個人聽實話——」

    「怎麼樣,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三十號早晨。」

    「幾點?」

    「六點的車。」

    「早上六點?這麼早?」

    「要坐一天的車呢——」

    「好,那就六點。我們在哪裡——會師?」

    「長途車站?」

    她有點不快,這人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早上六點的車,我不得五點就往車站趕?五點天還沒亮呢,你讓我一個女孩子摸黑走夜路?虧你想得出來!

    她撒嬌說:「我要你來接我。」

    「上你家接?」

    「上我家不行。這樣吧,我那天不回家,就呆學校裡,你到我寢室來接我吧。」

    「行。你把寢室號碼告訴我。」

    三十號早晨,她起了個絕早,收拾了一下,就提著自己的旅行袋下樓去等他。

    五點正,他來了,沒穿白大褂,穿著一件運動服,可能是舊的,不合身,有點短,但越發顯得他腿長。他一見到她,就接過她手裡的旅行袋,背在身上,說了聲「不早了,快走吧「,就率先往校外走。

    她一溜小跑跟在後面,邊跑邊問:「你沒騎車?」

    他沒回答。

    她知道這話沒問好,現在是去坐長途汽車,他怎麼會騎車?騎了車待會放哪裡?

    但她很不喜歡他這種對話方式,就算我的問題提得不好,你也可以簡單地回答一個「沒騎車」嘛,怎麼可以一聲不吭呢?我現在是在幫你的忙,是替你裝門面,你還這麼不領情。你把我搞煩了,我不去了,讓你去哭天!

    她雖然在心裡咕咕噥噥,但腳下並沒減慢,還是一溜小跑跟在他後面。幸好她今天先知先覺,穿的是一雙輕便的旅遊鞋,如果像平時那樣穿一雙高跟鞋,她肯定撂挑子不幹了。

    到了校門那裡,她以為他會叫個的,但他沒有,而是帶她去坐公車。

    等他們一路光當光當來到長途汽車站,離開車只十分鐘了。他們慌忙檢票進站,擠上車,車上已經是水洩不通,過道裡都是人。他們兩個人奮力擠了一通,才來到自己的座位跟前,又跟兩個搶佔座位的男人吵了一通,才把那兩人趕走,光復了國土。

    他們來得晚,頭頂上的行李架都放滿了,座位下面也塞得滿滿的,他們的旅行袋沒處放,只好抱在手裡。

    她被擠在座位的最裡面,靠著窗,他在她旁邊,他的另一邊還坐著一個人,再加上走道上的人,擠成一鍋沙丁魚。

    她沒想到條件這麼惡劣,但已經上來了,後悔也沒用,只好咬牙對付。

    汽車光當光當地上路了,剛開始還行,過了個把小時,路就變得不那麼平整了,汽車顛簸起來,車裡的人東倒西歪,不時有行李從頭上掉下來,十分驚險。

    雖然一路顛簸得厲害,但她看著旁邊坐的他,心情還是不錯的,想想,前不久還在揣摩他長什麼樣,還在希望能看見他口罩下面的顏面,現在一下就擠在一起乘車了,待會還要住在他家裡,說不定會跟他住一間房,睡一個床。

    她想到這些,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感,好像是武松他姐上山去打老虎一樣。

    下午一點左右,他們到了B縣城,在那裡吃了點東西,上了趟廁所,換乘手扶拖拉機,繼續前行。總共坐了六個人,一邊三個,不像汽車裡那麼擠了,但那座位就是一塊光板子,路又不平,顛上顛下的,真像要把屁股「墩」成兩半一樣。

    她問:「有沒有什麼可以墊一下?光板子,太硌人了。」

    他咕嚕一句:「女的還覺得硌人?」

    「女的就不覺得硌人了?」

    「你們屁股那麼多肉——」

    她哭笑不得,想不出什麼話來回敬他,還好,他說歸說,手裡還是脫下了自己的運動衣,給她拿去當坐墊。

    一直顛到下午四點多鐘,他們終於下了車,開始步行了,他仍然背著所有的包包,她空手跟在後面,充滿希望地問:「到了吧?」

    「快了。」他介紹說,「這是滿家溝,我家在前面,滿家嶺。」

    她問:「滿家溝,滿家嶺,是不是這裡的人都姓滿?」

    「嗯。都姓滿。但是滿家溝的人跟我們不是同宗的。」

    「你叫滿什麼?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叫滿文方——」

    她一聽就咯咯笑起來:「滿文芳?你怎麼起個女孩子的名字?」

    他好像有點不高興:「這怎麼是女孩子的名字呢?我是方向的方,又不是芬芳的芳——」

    「但是你不寫出來,誰知道你是哪個芳?」

    「我是個男的,你想也應該想到不是芬芳的芳嘛,還用寫出來?」

    她覺得他是真的生氣了,不敢再說這個話題,心裡有點不高興,這個人才怪呢,他當初說我的名字奇怪的時候,怎麼一點也不忌諱?現在我不過是拿他的名字開了一下玩笑,他就這麼不高興,這也太州官了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她在生氣,指著前面的山坡說:「看,那裡有花,好不好看?」

    她一看,真的,山坡上有一種黃色的花,開得很熾烈,滿山坡都是。她在城裡長大,從來沒看見過這種花,覺得很稀奇,興奮地問:「可不可以摘幾朵?」

    「野花麼,怎麼不可以?」

    她笑著說一聲「路邊的野花,不採白不採」,就跑過去摘花。

    她摘了一大把花,還捨不得走,貪心地摘呀摘,手裡拿不下了,就把先前摘的小花丟掉,又去摘大的。

    他催促說:「走吧,前面還有更好看的花。」

    她將信將疑地放過眼前的花叢,跟著他往前走,真的看到一些更好看的花,紅的藍的都有,於是又跑上去摘。

    摘了一會,他又催促:「走吧,不早了,再不走,天黑都到不了家了。」

    「這裡天黑了有沒有狼?」

    「當然有。」

    她嚇得不敢多留戀了,緊跟著他往家走。

    他說:「你是第一次到鄉下來吧?」

    「嗯。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這麼愛這些花嘛,等你多來幾次,就見慣了,叫你採你都不採了。」

    她不相信這話,發誓說:「不管我來多少次,我都會喜歡這些花,太美了。」

    走了大約半個鐘,他站下了,從一個旅行袋裡掏出一件西服往身上穿,解釋說:「剛才坐車不方便,我沒穿西服,現在快到我家了,要把西服換上。」

    她不解:「到你家還需要換衣服?」

    「嶺上的人土嘛,以為城裡人都是穿西服的,不穿西服他們瞧不起——」

    「但是我沒帶西服。」

    「沒關係,你是女的,又是正宗城裡人,你穿什麼他們都瞧得起你。我就不行了,不穿西服他們以為我被醫院開除了——」

    她覺得很好笑,但也積極地幫他打扮,穿了西服,還打上領帶,但腳下的鞋沒換,還是旅遊鞋。她問:「要不要換雙皮鞋,跟西服搭配?」

    「不用,穿皮鞋不好爬山,這裡的人不懂搭配。」

    他身上大包小包背著,把西服領都扯歪了,她笑得合不攏嘴。

    一進滿家嶺的地盤,他們就成了明星,土產狗仔隊從各個角落冒出來,似乎個個都認識他,驚喜地喊:「嶺上的方伢子回來了!」

    他一點也不怯場,也不躲避,就在狗仔隊的注目禮中,背著大包小包,帶著她昂然前行,身後跟著長長的一隊人馬。

    她好奇地問:「你每次回來都這樣嗎?」

    「嗯,不過這次人最多,因為有你。」

    「你女朋友沒跟你一起回來過?」

    「有。」

    「她來的時候人不多嗎?」

    「沒這麼多。」

    「為什麼?」

    「因為她就是這附近的人。」

    「難道這些人看得出來我不是這附近的人?」

    「當然看得出來。」

    「是嗎?為什麼?」

    「你走路姿勢不一樣。」

    「我走路的姿勢?有什麼不一樣?」

    「你是城裡人,平時不用爬山,走路膝蓋是硬的,腳在地上拖——」

    「真的?」她注意觀察自己走路的姿勢,沒覺得自己膝蓋是硬的,也沒覺得自己腳在地上拖。她也注意觀察他走路的姿勢,沒發現什麼不同。

    他發現她在研究他走路的姿勢,解釋說:「我也在城裡呆了好些年,走路姿勢變了很多。你看後面那些人走路——」

    她轉過身,去看身後那群人的走路姿勢,沒看出什麼不同,但她覺得山裡人的身材倒真是好,都是瘦瘦的,腿很長。

    她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跟在後面的全是男的,沒有女的。

《一路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