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屾番外:山外青山人外人(上)

沈屾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歪過頭,眼見車窗外圍成一圈嘰嘰喳喳的男生女生們明顯有點喝高了,當年的副班長徒勞地招呼大家上車,卻沒有人聽他的。
    「我說,你,」坐在駕駛位上的男生聲音低沉,車裡有淡淡的酒氣環繞,沈屾突然想起當年看書的時候一直不明白的一個詞,「微醺」。
    「什麼?」她沒有看他,目光直視著擋風玻璃,就像當年緊盯著黑板。
    「我問你,」他突然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後扳過她的下巴,熱熱的呼吸噴了她一臉。
    沈屾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活了二十幾年,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
    「我問你,你現在,有沒有一點後悔?哪怕一點點。」
    他們都這樣問。所有人。
    沈屾,你有沒有後悔過,有沒有。
    沈屾,你是所有人中最努力的。
    沈屾,你是不是從來都不出去玩?
    沈屾,你是不是做夢都在學習?
    沈屾……
    沈屾知道他們想說什麼。沈屾,天才是99%的汗水和1%的靈感,你說,你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為什麼命運還是讓你陰差陽錯成了一個庸碌之輩?
    沈屾,你中考失利,賭氣進普高,高中三年拼了老命,最後還是進了本地的大學。沈屾,你不怨恨嗎?早知如此,不如當初開開心心享受青春,玩到夠本。沈屾,你後不後悔?
    沈屾,你後不後悔?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她輕聲說,沒有任何賭氣的意味,安然從容。
    眼前的男生不復初中時候的嬉皮笑臉和邋邋遢遢,衣著光鮮地開著自己的寶馬X5來參加同學聚會。沈屾在所有人身上都看到了時間的神奇法術,只有她自己,好像靜止在了歲月中。
    她在考研,來之前還在省圖書館自習,所以是女生中唯一一個背著雙肩書包的人。依然是素面朝天,梳著十幾年不變的低馬尾;藍色滑雪衫,無框眼鏡,白色絨線帽,清瘦,沒有表情。
    酒樓裡包了最大的包間,初中同學來齊了40個,三教九流,散佈在社會的各個階層,熱熱鬧鬧地喝了三個小時的酒,她坐在角落,隱沒在陰影中。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參加同學會。從畢業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也許是那個刻薄的姑媽一句「再學下去都學傻了,反正也學不出什麼名堂,多結交點有用的同學,以後人脈最重要,你還想一輩子呆在學校裡念到老啊」——她無力反駁。她已經平庸到底了,沒有對抗的底氣和資本。
    儘管她心裡從未服輸過。
    然而卻知道,話雖然難聽,有幾分在理。她的確應該看看外面的世界,父母老了,曾經那條改變命運的道路漸漸狹窄到看不到明天,也許,她真的應該停下來,看看別人了。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得到了沈屾輕描淡寫的一句「不後悔」,男生把手砸在方向盤上,掏出一包煙,想了想又塞回到口袋裡。
    「你知道我問的是哪件事兒嗎,你就敢說不後悔?」
    這次來參加同學聚會的人中,有四個人開了自己的車過來,所以吃完飯之後大家就商量好,女生坐車,男生自己打的,一起開赴最大的KTV去唱歌。沈屾先從飯店走出來,站在門口吹冷風,後面浩浩蕩蕩一群稱兄道弟拉拉扯扯的男生女生,大家都喝得滿面紅光,只有她孤零零站在旋轉門旁。
    好像這個北方小城裡的一捧捂不熱的雪。
    「沈屾!」她抬頭,有車一族中的某個男生已經打開車門在喊她了,她愣了愣,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還是走過去。
    本來想坐到後排,卻被他硬塞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他也坐上來,關上車門,把霓虹燈下的歡聲笑語都隔絕在了外面。
    暖風開得很大,她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這個男生看起來很陌生,不過她似乎有點印象。記憶中,那好像是個很喜歡打架的男生——反正坐在最後一排的那群男生,長得都很像,行為性格都跟量產的一樣。
    然後他很突兀地問她,沈屾,你後悔嗎。
    沈屾只能尷尬地笑笑,「我記得你。」
    換了以前,對這樣囂張的逼問,她可能冷著臉理都不理了。
    「是嗎?」男生的語氣有一點痞氣,「那你說,我是誰?」
    沈屾語塞。
    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點,男生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力拍著方向盤,然後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說:
    「我再告訴你一遍。葉從。一葉障目的葉,人外有人的從。」
    兩個古怪的成語從眼前這個明顯沒有太多文化的男生嘴裡冒出來,沈屾覺得想笑。然而再不匹配,也不及當年。
    當年,他在她面前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可是連「一葉障目」這個詞都說不全。
    當年。可曾記得當年。
    沈屾曾經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沒什麼不同。學習,考試,睡覺。日日年年。好像沒什麼值得記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麼。
    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點點的回憶撲面而來,就像一片葉子,蓋住了她的全部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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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問起沈屾對於「童年」兩個字的印象,恐怕是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畫面。
    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陰天,悶熱,燕子低飛。
    爸爸的車騎得很快,因為他們沒有帶傘。沈屾有些困了,整個身子伏在爸爸的後背上,眼皮越來越沉重。
    「屾屾?別睡著了。」
    她輕輕應一聲,過了幾秒鐘,上下眼皮再次打架。
    「屾屾?別睡著了。」
    爸爸半分鐘說一聲,她應聲應得越來越虛弱,卻也的確一直沒有睡。她知道爸爸怕她像上次一樣因為睡著了把腳伸進了後車輪,絞得皮開肉綻。
    「屾屾,別睡了,你看這是哪兒?北江公園。下次兒童節爸爸媽媽就帶你來北江公園玩好不好?」
    她努力睜開眼,路的左側,他們正在經過的大門,的確是北江公園。天藍色的雕花拱門,左右各一個一人多高的充氣卡通大狗,伸著舌頭朝她笑。
    「好!」她笑,一下子覺得不困了。
    後來她爸媽也沒怎麼抽得出時間陪她去北江公園玩。她第一次邁入北江公園的大門,竟然已經是三年級學校組織的春遊了。小時候幻想著和爸爸媽媽一起跟門口的充氣大狗合影,然而真的站在門前的時候,發現那裡早就換成了一排排蝴蝶蘭花盆。
    沈屾和同學們一起站在北江公園門口集合,看著闊別已久的大門,突然覺得有點委屈,想起那個沒有兌現的承諾,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算是任性不甘的表情,像個10歲的孩子了。
    不過她很懂事,也不曾因此而在爸爸媽媽面前鬧過。
    長大之後懂得回顧和憐惜自己了,沈屾不禁有些遺憾,她是不是懂事的有些太早了?
    然而單純到複雜的過程是不可逆的。她沒有選擇。
    沈屾記得臨近中考的那年響在全市最大的圖書市場遇見余周周,當時她們兩個在尋找同一本冷門的歷年中考真題彙編。
    那個盜版和小店雲集的大雜燴裡面往往能淘到不少好書,價格又公道。如果說當年沈屾有什麼休閒娛樂活動的話,應該就是坐上一個小時的公車去遠在城市另一邊的圖書市場閒逛一個下午。她淹沒在雜亂的書海中,暫時忘卻了自己給自己設置的層出不窮的目標和望不到盡頭的未來。
    她比余周周晚到了一步,店主從犄角旮旯翻出已經被壓得皺巴巴的試卷集,面對著兩個一邊高的女孩的灼灼目光,說了價錢就退到一邊讓她們一起商量。
    沈屾沉默著。她從來都喜歡用沉默的壓迫來解決問題。並不是策略,只是她並不會別的方式。
    余周周表現了和傳聞中一樣的八面玲瓏,她翻了翻習題冊,然後推到她面前,笑瞇瞇地說,「我買了也是浪費,就是求個心安。還是給你吧,你做了覺得好的話,借我複印一份就成。」
    沈屾點點頭,掏錢包的時候頓了頓,「你真不要?」
    余周周鄭重道,「不要。……太髒了。還皺巴巴的。」
    這才是實話吧?沈屾想笑,不過估計自己的表情還是很冷淡。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翻譯。
    余周周優越,快樂,有資本,有天分,可以偷懶,可以不按常理出牌,可以嫌棄一本重要習題冊太髒。
    沈屾不可以。她認準的東西,再髒再不堪,再苦再艱難,都會去得到。她不在乎表皮,只在乎用途。
    後來中考失利,她冷笑著坐在空蕩蕩的窗台,看著余周周在自己面前小心收斂著屬於勝利者的喜悅,又不敢展現可能會傷害她自尊的同情,手足無措。
    她們都錯看了沈屾。她們以為她會不甘會妒忌。
    沒有人理解她。
    其實她從來沒有在乎過學年第一。如果能達成目的考上振華,那麼即使她一直是學年第十也沒有什麼所謂。一直孤絕地拚搏努力,霸佔著第一的位置絕不鬆懈,只是因為這樣達成目的的把握更大一點。
    僅此而已。
    然而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問余周周,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優點和缺點是什麼嗎?
    也許是自己從來沒有主動和她交談過,余周周謹慎地想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
    沈屾笑了,說,可是我知道我的。對我來說,最大的優點和缺點是一樣的。
    然而余周周卻沒有問。她不知道為什麼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微笑著說,你知道,那很好,你比我們都……都……
    她想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中心詞。但是沈屾明白。
    似乎從出生那一刻起,沈屾要背負的一切已經注定了。究竟是因為她天生如此所以選擇承擔,還是因為必須承擔所以才變成這副樣子,這個問題就好像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循環無止境。
    如果那天余周周真的問了,她會告訴她三個字,企圖心。
    沈屾不知道這個詞是不是自己發明的。不是目的,不是抱負,不是理想。
    只是企圖。她最大的優點和最深的缺陷來源於同樣的企圖心。
    余周周是否還記得當自己說出「我必須考上振華」時候,她臉上無法掩飾的詫異?
    然而那個幸福的女孩永遠不會懂得。沈屾的生命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太多的「必須」。

《你好,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