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侖狂

    阿刀田高/著  吳桑/譯
    隨著腳步漸離南澤公館,
    我又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因而渾身打了個寒顫,
    我領悟到村瀨他或許已經……
    瘋狂與正常的劃分,或許不應只是一條明確的界限。
    當然,絕大部分的人是完全正常的,但也有一望而知的瘋子。同時不可否認地,也有不少人存在於兩者之間。
    乍見正常、實則具有瘋狂性格傾向的人,或者言行奇特、卻無瘋狂傾向的人,的確是普遍存在於我們週遭,且不容忽視。
    我曾經遇過兩個這樣的人。這兩人都和拿破侖·波那巴特有關,倒是奇妙的偶然。一個名叫南澤金兵衛。另一個是……姓村瀨的五十開外的男人。
    先說南澤金兵衛先生吧!他真是個瘋狂的人物,當然這並非以正常醫學觀點來看。事實上,他非但是一位正常的社會人士,甚至是學有所成的技術專家。
    如果把愛好棒球勝過三餐的人稱為棒球狂,性奸漁色的人稱做色情狂的話,那麼,南澤先生亦具有“狂”的本色,現在,我姑且稱呼他為“拿破侖狂”吧!
    據我所知,南澤金兵衛生於明治末年,是福井縣貧農之三男。他從少年時代開始便是個好學不倦,努力不懈的人。小學畢業後,曾輾轉服務於鄉公所、印刷廠、藥品中盤商等各種行業。十六歲那一年,他在偶然的機會裡閱讀了長瀨圓輔著的“拿破侖傳”,並得到強烈的啟示。後來,依他本人所述:“讀過這本書以後,心中之澎湃已至整夜無法闔眼的地步,拿破侖的人格是人類的最高境界。我心想如何才能與拿破侖相遇呢?……這並非只是突發奇想,而是我真的如此想過。當然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因為拿破侖逝世已一百年。於是我便興起搜集有關拿破侖的一切資料……”
    拿破侖·波那巴特,是否真具有如此崇高的人格,暫且不必追究。長瀨圓輔的“拿破侖傳”很可能把這個歷史英雄過分美化。而一個少年對此人物抱著十分熱烈的憧憬,卻是個不爭的事實。總之,從那個時候起,南澤金兵衛便開始了對拿破侖有關資料的收藏。
    起初,他只是在鄉下小書店,購買幾本散見的拿破侖傳記和西洋歷史書籍。當書架上累積的書籍逐漸增加,少年的夢想亦隨著逐漸擴大,一直到成人後,熱愛並未稍減。
    另一方面,在南澤金兵衛服務於藥品中盤商時,曾著手研究改良藥品包裝機,且申請到專利並予以實用化,因而獲得到一筆為數不少的財富。據說,南澤先生所擁有的包裝機專利,現在生產中的便有十幾種之多。此外,他還擁有糖果製造機的數種專利權。數十年來,這些產品帶給他的財富,不難想像。
    南澤金兵衛的生活嚴謹,不抽煙、酒量亦小,只在不能推托的宴席上淺酌而已。因此除了拿破侖之外,並無其他任何嗜好。他雖已結婚,但膝下猶虛。
    也就是說,南澤的人生是:一方面發明包裝機以申請專利,另外一面則專心致力於搜集拿破侖的事跡。綜其一生,唯有此兩點而已。若要更深一步探究,也可以說,他的所有經濟活動,僅僅是為了拿破侖而做的補助性行為罷了。他的所有收入,除了一小部分為他們夫妻兩人的家庭開銷之外,其餘都花費在拿破侖身上。
    終於,他在東京世田守郊外,蓋了一棟四層城堡建築的拿破侖紀念館。拿破侖紀念館雖以財團法人登記,卻無疑是南澤先生個人的收藏室。老夫妻倆除了在四樓隔出一隅做為居處外,其餘的三樓都擺滿了南澤一生努力搜集的拿破侖收藏品。
    拿破侖紀念館也開放給一般人參觀。但可明顯地看出,那是他一個人瘋狂收藏的累積,是南澤為自己而搜集,為自己的興趣而陳列的,它並非以開放供人參觀為目的。
    紀念館雖僱有一名女職員和一名清潔工,但他們對收藏都是門外漢。所以,所有的搜集和整理,都由南澤金兵衛自己一手包辦。
    對於收藏,現在仍編有每個月一百萬元的預算。
    收藏範圍,據南澤自己說:“無論什麼,只要是有關拿破侖的事物,一概屬於收集之列。例如門口處的凱旋門,便是拿破侖逝世一百週年的法國製品,為三十分之一的精緻模型。拿翁的遺物不用說,他的著作,或有關他的文章……光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在這裡就有好幾種版本。前一陣子,某劇團公演蕭伯納的《命運》時,因這齣戲的主角為拿翁,我還特地拜託人加洗了一份劇照。總之,凡有關拿破侖字眼的,不論雜誌或報紙,全部做剪貼留存。”
    “白蘭地酒呢?”
    “不,那和皇帝沒有直接關係……譬如週刊雜誌的某頁提及拿破侖,說他患胃癌,或者說廢兵院的遺骨為假。那就買下來收藏。”
    “真不容易。”
    “因為長年的經驗,再加上我吩咐各家書店留意,另外,我與三家剪報公司也訂有合約。同時,我本人常去各書店走動……一拿起雜誌,我便有本能似的靈感,知道哪些地方有我要的,而且很奇怪地,只要一翻開就能找到拿破侖。”他露出豐潤無邪的臉孔說道。
    如今紀念館的收藏量已至法國政府頒發勳章之程度。
    我是經由大學教授介紹才與南澤先生認識的,教授找我當他的法文家教。
    身為拿破侖收藏家,能略懂法文自然較理想。南澤先生年輕時曾自修過一些法文,其後也曾到法國文化中心補習,但是由於當時事業較忙,並不能專心學習。
    年過六十後,“也許不可能有多大進步,但俗語說『活到老學到老』……哈哈!”他如此說著,並開始尋找適當的補習老師,於是我被介紹到他家去。
    我選擇泰雷藍的《回憶錄》做教本,配合南澤先生的時間,當起每週兩次的家庭教師。老實說,他的法語能力平平,但其學習熱誠卻值得敬佩。
    每當上課時,看到他在課本空白處,寫滿密密麻麻的註解,就知道他預習的程度。而課本的內容,只要涉及拿破侖,他的眼睛便閃閃發亮,呼吸也變得急促。
    泰雷藍這個人,雖身為拿破侖股肱之外務大臣,卻也是最後完全背叛拿破侖的人。原本即擅於權謀策術的他,當拿破侖接觸沙皇之後,更是長袖善舞、縱橫捭闔。而沙皇亞歷山大,在與拿破侖外交折衝之前,他已自泰雷藍得到秘密情報。這樣的外交競賽,法國哪能獲致好處?說起來,這就如同日本首相要與美國總統會談之前,日本外相事先已將日方之底牌告知對方一樣。
    當然,泰雷藍亦有他的說詞。不信任任何人的這位外交家,也許對拿破侖之突起深感憂患,同時也深知亞歷山大的弱點。他之背叛拿破侖,或者也有為法國深慮之意吧!
    這些策略與心思處處顯露於回憶錄中,令我興味無窮,甚至感到快意,但南澤先生卻毫不感到興趣。
    每當課本涉及泰雷藍背叛部分時,他的面頰就會抽搐不已,然後呻吟似地說道:“拿翁若不信任這個人,即位以後就不必遠征俄國,也不必吃這場悲慘的敗戰了。”
    此時你若不識趣地為泰雷藍辯護,那將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或許他還會就此拒絕你再度踏入他家門檻呢!
    這與平日溫厚多禮的南澤先生真是大相逕庭。由此可知,南澤先生對拿破侖敬愛之情,已幾近瘋狂地步。
    我這個家庭教師的職位,當了將近兩年。
    自然在這期間,我有了幾次接觸收藏的機會。拿破侖本人之著作,書簡類不用說;各國語言的評傳、研究、相關史料和描述拿破侖之小說、戲劇;加上遺物,紀念郵票、硬幣等,其種類數量都非常龐大。
    前面已提過,拿破侖紀念館,若經某些人推介,也供一般人參觀。但這也只限於代表性之一部分。一樓的陳列室,可說就是為此而設。收藏家之吝惜將本身所收藏的東西借予外人參觀的心態,南澤先生同樣具備。
    如果參觀者稍具程度,他或許會帶上二樓的特別收藏室;若是知心友朋,他便打開三樓鎖匙,讓你一瞥珍品面目。館中處處都是上了鎖的小室,他的紀念館簡直就是十七八世紀的古城堡。
    你也許會懷疑他對我的信任程度又如何呢?而他允許我參觀的範圍又到哪裡?
    “拿破侖寄給妻子約瑟芬的書函多達幾百封,可是這位薄情女人,卻幾乎沒有回信給他。”
    “好像是這樣。”
    “現時留存的約瑟芬信函,只有兩封。但是我得到的卻是不為世人所知的另一封,是非常珍貴的。”
    他如此說著,同時把研究家都不知的珍寶讓我參閱。如此可以證明他讓我看過相當部分的收藏吧。也許可以這麼說,除南澤先生本人外,我是看到最多的人。
    雖然如此,我還是認為,以一般收藏家的癖好而言,他仍舊隱藏了一部分不讓我過目。
    此事暫且不談。我得暫時撇開南澤先生,去談另一個拿破侖狂。
    我是個河豚酒糟干的嗜好者,若把一片褐色透明的河豚酒糟干,放上爐網烤至略焦的程度,不論配上洋酒或清酒都十分對胃可口。
    但在東京百貨公司買到的這類魚乾,卻是肉質單薄、味同嚼蠟地堅韌不俐落。也許河豚之良莠,再加工之後的品質,有極大差異。
    我所以提到此事,不外是對那個人的記憶經常和河豚酒糟干同時出現之故。
    去年夏天,大學暑假即將結束之際,我接受一位很有趣男人的訪問。
    初見面時,我便感到這個人的面貌,洋味十足。山根的間隔狹小,眼窩深凹,鼻樑細小而長。明顯地混有歐美人的血統,但是身材卻只有一般日本人的高度。肩膀和身高比起來,顯得異常的寬大。天庭高禿,加上額上的鬈發,總覺得他很面熟。
    “我叫村瀨……”
    我想他大概說出了他的全名,但我卻記不起姓氏下面的名字。因為他說話時,有一種奇怪的口音。
    這個人訪問我,是因為他在某雜誌的隨筆專欄中看到我寫的一篇《拿破侖出生地遊覽印象記》,便以為我是研究拿破侖的專家。
    第一次見面打招呼時,他結舌地說:“我,我是拿破侖再世。”
    “你?”
    起先我不明白他的話意,理解後,我以為他在開玩笑。
    他的態度雖有鄉巴佬的固執,但並無任何異常之處。
    “為什麼?”我帶著揶揄的口氣反問。
    “以日本人而言,我的臉孔是否有些不同?我從小便長得如此,因此被叫做『洋鬼』而且常受欺負。也被暗中取笑說我媽媽偷了個洋鬼男人才生下我。”
    “嗯。”
    “升國中時老師說我像拿破侖,從此,同學便戲稱我為『拿破侖』。”
    “喔!”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剛才覺得他很面熟。在日本人中,竟有人酷似科西嘉出生的一代英雄,對我來說也算是件奇異之事。
    “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拿破侖的照片,當初也只認為我們只是相似罷了。後來看到書籍上的照片,原來還真的很像。因此,我興起奇怪的念頭,懷疑我的前世,是否就是拿破侖。”
    “原來是這樣。”
    這種念頭雖是異想天開,但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某天,突然覺得自己相貌與歷史人物相似,而懷疑自己是否就是那個人的再世?相信的程度姑且不論,有如此的心理,並非十分突兀。
    “之後,我便開始關心拿破侖。即使如此,因我是個鄉下佬,看書不多。一旦開始注意才想起,原來小時候就常做孤寂小島的夢。那種海上黑雲密佈低垂……的叫什麼的孤島。”
    “叫聖·赫勒那島,是拿破侖最後一次被流放的小島。”
    “是的,就是那個島。也記得那間像馬廄般簡陋的房舍。約瑟芬這個女人,我看過好幾次她的照片,卻一絲記憶都沒有,但另外一個叫什麼的女人……”
    他喃喃說著從口袋中掏出小簿子,翻開泛黃的紙頁說,“娃蕾芙斯卡,這個女人常在我夢中出現。”
    “娃蕾芙斯卡,是拿破侖的波蘭愛人,她雖身為貴族,卻始終不渝地愛著拿破侖。”
    正如俗語雲,英雄愛美人。拿破侖的異性關係相當複雜。撇開封為皇妃的約瑟芬和瑪莉·路易絲不說,歌劇女伶克勞茲妮,國立劇場名花喬兒治娜,被譽為絕代名伶的馬陀瑪雨斯……即使被流放至聖·赫勒那島之後,亦隨同前往的蒙特龍伯爵夫人亞爾比奴,發生感情並產下一女拿破蕾奴。
    但是,在如此繁雜眾多的名花當中,對拿破侖獻出終身真誠與摯愛的,可說只有瑪莉·娃蕾芙斯卡一人而已。她是為了波蘭的安危,被犧牲當獻品委身拿破侖皇帝的。但一旦委身,便終其一生毫不變節地,把她的愛情獻給這位悲劇英雄。如果有朝一日,拿翁能從天國高處,俯瞰過去自己的生涯,娃蕾芙斯卡才是映在他眼底的最佳愛侶吧。
    男人繼續道,“在夢裡我還看到許多……如那燃燒中的不知名國土的城市等……”
    “莫斯科吧?”
    “我想大概是。”
    “小時候,你大概曾從什麼地方,聽過拿破侖的故事吧?”
    男人堅決地搖頭說,“我是鄉下人,那裡沒有人知道拿破侖。”
    “因此,你就認定你是拿破侖再世?”
    “是的。年輕時我倒不在意。但年老以後,會想到前世,或者死後之事。”
    “對不起,你今年幾歲?”
    “五十五歲。到此時,我才認真認為,前世是不是拿破侖。那麼偉大的人,怎麼再世會成為我這般卑賤的人呢?想到此就不免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也感到慚愧。”
    “面貌酷似,常夢見他,不過如此吧!”
    “另外還有的。你知不知道福岡大學的姬野先生。”
    “不知道。”
    “他是圖書館的一位先生。我堂弟結婚時,曾經麻煩他當介紹人。”
    “呵!”
    “有此緣份,我便請教他。他說在外國有很多研究再世方面的學問,並有專書出版。”
    “有這一同事嗎?”
    男人又翻開破舊的小本子。“……F·M·威裡斯。他很出名。”
    “沒有聽過。”
    “依他研究,人死後至再世的期間愈久,再世的人成就就愈大。”
    “呵?”
    “死後五十年內再世,則將成為醉鬼或是無業遊民,一百年則為普通勞動者,如果經過兩百年,再世者能成為技術員,三百年會成為領袖人物,兩千年再世,他就是藝術家。”
    “再世做藝術家,需要最長時間?”
    我不禁苦笑。F·M·威裡斯這個人,可能是藝術家,或者志願為藝術而失敗的人。
    村瀨先生不在乎我的調侃,雙手擱在膝上認真地說:
    “拿破侖一八二一年逝世。我出生於大正十二年,是一九二三年大地震的那一年。算起來只一百年多些,是介於普通勞動者與技術專家中間。因此我很可能在漁業和漁業工廠中度過一生。”
    “對不起,這樣過一生的人,在日本有幾百萬人之多。”
    “是的,可是還另有一說。”
    “另一說?”
    “這叫做……死齡再生說,您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六十歲死亡的人,死後六十年、一百二十年、一百八十年以倍數類推再世的說法。如果五十歲死亡的話,就是一百年、一百五十年、兩百年……”
    “這也是威裡斯的學說?”
    “是的,是姬野先生告訴我的。”
    “世界上真的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啊!”
    “拿破侖逝世是一八二一年,享年五十一歲。一九二三年我出生,剛好是一百零二年;即五十一歲的兩倍。”
    “偶然的一致吧!”
    “我也做過砷檢查。”
    “砷的檢查?”
    “這是拜託國中理化老師檢查的。砷這東西非常可怕,不論死後多久,只要有一根頭髮,都能檢查出來”。
    “這點我也聽說過。”
    “拿破侖據說死於砷中毒?”
    “有這樣的傳說。”
    “如果我是真正的再世人,我發中應該含有砷的成份。”
    “檢查結果如何?”
    “含有少量。他受砷毒殺可能是事實。”
    “能不能當證據……”大概村瀨先生曾經被灑過含砷農藥吧。
    “我是不是拿破侖再世?”
    “這個嘛……”
    透過書房窗戶的薄明光線下,我重新端詳那個坐在窗邊的男人面貌。
    原本,我對拿破侖·波拿巴特的容貌,並無深刻認識,只是基於學習歐洲近代史之需要,看過幾張他的肖像畫而已。
    拿破侖逝世於十九世紀初葉,照像術之普及是半世紀後之事。因此,並無寫實的拿破侖照片。當時的肖像畫雖對英雄人物多少有美化之處,但做忠實描繪也無可置疑。由於拿破侖許多肖像畫,都具有一定特點而言,肖像畫大致上表達著皇帝容貌是可信的事實。
    眼前的這位男人,跟這些抽像之拿破侖印象——
    即幾幅肖像畫描繪中的拿破侖,可說完全一致。雖然,他在暗灰色古舊的西裝打扮下,與英雄的形象不配。但若換上那時的華麗戎裝,戴上人們熟悉的三角帽,那麼晚年的拿破侖便立刻現身於眼前吧。甚至連他擺脫不掉的鄉下佬舉止,若念及拿破侖之出身,無寧是十分相配的。
    只是,我並不輕信人能“再世”的論調。以結論而言,一切的一切都是偶然的惡作劇罷了。我並不認為,村瀨的母親和西洋人有過曖昧情事。也許他的血統中混有幾分之一的洋人血液也說不定。譬如不很遠的祖先,與意大利船員有過一段愛情之類。使得這種血液混合的特徵,完全顯現在他的身上。
    反正,不知何故的偶然,造成了一位酷似拿破侖面貌的人。這個偶然又成為一種暗示,啟示他夢見聖·赫勒那島以及莫斯科大火。其實,絕海孤島、城市燃燒等,幾乎每個人都會做過一兩次類似的夢。威裡斯的學說,並沒有足夠的科學證據,而即使村瀨的出生年相符,也不能說明什麼。
    “那麼你要我做什麼?”談話告一段落,我提出自始就一直懸在心上的問題。
    “太麻煩您啦,您是拿破侖的專家,我是專程來請教各種古代的事情,我是否還有什麼遺漏不知情的事?”
    村瀨像一個喪失記憶者,想恢復記憶般地要求我談談拿破侖的歷史,以此欲再測試自己。
    可惜,我並非拿破侖專家。除了知道一般傳記上記載的知識以外,也沒有可做特別指導的地方。
    “好吧!我替你介紹一個人。至於能不能使你滿意,我也沒有把握。”
    此時我想到的便是南澤金兵衛。通曉拿破侖事跡的人,除此人以外,再沒有第二人選。
    自然,我也有些遲疑。將這樣一個似乎不正常的人,介紹給南澤先生妥當嗎?
    ——會不會增加他的困擾?——
    雖然村瀨有被某種事迷惑的傾向,但可確定他是正常人,因為除了談拿破侖外,他是日本國內到處存在的拘謹的鄉下佬之一。所以,把他介紹給南澤先生應該不至於失禮吧。
    站在悲劇英雄數不盡的遺品中,他會做何感想呢——必定不會有任何記憶被喚醒過來吧!那也好,也許這樣能從自己是拿破侖再世的幻想中解脫出來。他千里迢迢地從九州上東京來拜託我,對此盛情,我也該有所同報才行。
    他聽到南澤之事,便露出欣然的表情:“就仰仗您啦!”
    我拿出名片,簡單地寫了幾個字做為介紹信。
    “因為他是大忙人,一定要事先連絡,不可失禮。”
    “我知道。”村瀨恭敬地對我的名片致禮了兩三次,然後打開包袱道:“一點點家鄉的特產,不成敬意!”
    他拿出粗糙包裝的魚乾。
    “呵,是河豚酒糟幹嘛!”
    “是的,我想您會喜歡。”
    “當然我很喜歡,因為這東西在東京買不到什麼上品。”
    村瀨立刻發出會心地微笑,“如果是這樣,以後我每個月寄給您好了,在我們那裡並不貴。”
    “千萬別這樣,你不必這麼麻煩。”
    “不會的,打擾您太多了。”
    他由衷地鞠躬,再三道謝後才離去。
    他一離開,我便以手指量量褐色透明魚乾之厚度,繼而聯想到人世間竟有如此奇特的人。
    依此情況,真可能每月會有拿破侖特製的河豚酒糟干寄來。其實這包禮物應該贈送南澤先生才對,或許他從鄉下來時多帶幾包來也說不定,我為留下這份禮物而假設著。一個是為搜集拿破侖的些許鴻爪,瘋狂地使盡全力的人;另一個則是自認是拿破侖再世的人。此兩人相見之情景又將如何?想到這兒,我不禁莞爾地笑了起來。
    村瀨這位中年男人的事,在我心中並未停留多久。受此奇特拜訪雖然不會忘懷,但也無特別可記憶之處。
    雖然他曾說過要寄手制的河豚酒糟干來,但事後卻沒有依約寄來。雖說我並不十分在意,但他看來是個十分守信的人,所以多少感到失望。我在心中暗忖,大概他去拜訪南澤,沒有得到順利的結果吧。
    寫了介紹信後,我本想打電話告知南澤先生,卻忘了沒打,拖過一天兩天後,索性不打了。
    不久,我遇到一件非往訪紀念館不可的事。那是在拿破侖逃出愛爾巴島時,輿情的變化情形——逃出之日被誣蔑為科西嘉魔鬼的人,卻在接近巴黎時,又得到大眾的敬愛,演變至“皇帝陛下預定明日回駕忠誠的巴黎”這種毫無節操可言的輿論變遷情形,我欲親睹當時之報章記載,想去南澤處影印資料。
    “久違了,我和先生還常念著你呢!”
    無意中嫁給了拿破侖狂男人為妻的老夫人,領我進入寧靜無聲的四樓客廳,懷念地說道。
    紀念館如同古代城堡建立在蒼鬱森林中,唯有秋風偶而吹拂窗簾。南澤偕夫人蟄居處,便是如此寂寞的住宅。除此之外,儘是拿破侖的種種遺品。
    “你們都安好吧?”
    “謝謝,我雖略有神經痛,我先生卻非常健壯。”
    “他仍然熱衷於拿破侖?”
    “我早已習慣,反正這輩子注定要這樣下去了。他最近更加著迷,簡直是害了妄想症,說什麼寶物受到偷窺。”
    “夫人,你似乎沒有興趣?”
    “完全沒有。從前他還讓我看這看那的,可是因為我沒有興趣,最近只他一個人在玩。”
    “要是現在的年輕小姐,恐怕會無法忍受吧!”
    “也許。可是在我們那個時代,女人只有三從四德的觀念。其實說瘋狂,他又不會加害別人……說來還算好的。”
    除了拿破侖狂之外,南澤可說屬於無任何缺失的好丈夫。他的一生或可列入勵志傳中,既有經濟能力,也無女性問題使太太煩惱。遠處傳來厚重門聲及鑰匙聲。
    “他馬上就來了。”夫人傾聽著傳來的聲音說。
    我一直以為南澤先生有事外出,原來他在屋裡。
    “四樓也有資料室嗎?”
    “是的,好像藏有最重要物品,他一直擔心會被偷走,連我都不許進呢,雖然我並不想看。”
    她聳聳肩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最近南澤已完全退出實業界,似乎更全神貫注於拿破侖的樣子。
    客廳的門被打開,南澤進來。“呃,原來是你。”
    久違的南澤,樣子稍有改變。彷彿剛從夢中甦醒一般,仍然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
    “一直都未能來拜訪……”
    “嗯,彼此彼此。”
    “仍然在搜集?”
    “呃……是……”他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盯著我。
    我不禁感到南澤先生也踏入老邁之境了。
    男人,不管你喜歡或不喜歡,大部分的時間都處於迎合廣大社會的需求而過活。這種關係,並非立於共存的偉大意識裡,而是在矯正自己,修正自己,且在潛意識裡努力使自己隸屬於這個社會。但是一旦邁入老年,從社會退出後,便會由塵世突然解脫似地,自由自在地盡情做為了。
    我熟知的南澤先生是一位彬彬有禮,擅長待人接物的實業家,可是今晚卻有些不同。
    他顯出在忘我境界中被打斷,而感到不耐煩的樣子。
    但是這種情形並沒有持續多久,談了兩三句話後便恢復過來海闊天空的拿破侖論又延展開來了。
    “不久前,拿破侖的帽子被拿出來賣了。”
    “哦?”
    “是一位比利時收藏家遺孀賣出的。”
    “價錢一定很高吧。”
    “嗯,是的。”
    “多少錢?”
    南澤默默地含笑。是不是怕說出價錢,會被證明他的瘋狂程度?
    “三百萬元?”
    “要貴些。”
    “五百萬元?”
    “再高些。”
    “七百萬元?”
    他只一味搖頭。這時,夫人從旁插嘴道:“喜歡的東西吊在脖子前,那能忍受。』
    “呵!那就買起來了。”
    “是……怎麼能讓別人搶走呢。是皇帝陛下真正戴過的稀有珍品呵。還帶有他的體味……讓你見識見識。”
    南澤匆匆拿鑰匙起身。四五分鐘後,他雙手供奉著那頂有特徵的三角帽回來。
    “什麼時候的?”
    “遠征俄國時期。”
    一眼便知是受到妥善保存的收藏品。帽身卻有幾處污漬,是由俄境撤退時留下的紀念吧。遙想當年十萬大軍入境,只剩五千人渡維斯拉河時,卻連旌旗都燒燬放棄了。當年在皇帝帽子底下,他腦中盤桓的是什麼?在無數遺品陳列的幽暗密室中,南澤或許追憶著帽子上的污點,而忘我地耽溺於苦澀的夢想中吧。這一幕如同皮影戲般地浮現在我心底。
    “你覺得如何?”
    “歷史就在眼前一般。”
    “那當然。”館主莞爾頷首。
    我萌起一股把帽子戴上頭的衝動,但一看到南澤先生對我手摸帽子,那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就不敢放肆了。
    報章雜誌的影印,因事先連絡過,他已準備在桌上。
    事情辦妥後,我想起村瀨的事,便順便一提。
    “奸像有這樣的人來過。”南澤眨眨眼道。
    “他這個人很奇特,是否給你添了麻煩?”
    目睹著拿破侖遺品,他若是突然發瘋起來……我腦中掠過一抹擔憂。
    “沒有。世界上自認為是拿破侖再世的人太多了。”
    “真的嗎?”
    “在我搜集報章雜誌記事時,常遇見這類的人。我的剪貼集裏就有一整本的此類資料    “有那麼多啊?”
    “像巴西的一個叫羅特斯的人,生病發高燒,竟把奧斯德立茲戰役之情況,描述得十分詳盡而成為一時話題。他說的內容和拿破侖史家,完成一致。”
    “為什麼呢?”
    “不知道。像我整天生活於皇帝陛下的遺品中,也常覺得在此紀念館的某處,有皇帝陛下存在的氣息。”
    “那位村瀨先生也是……”
    “這個我不知道。”他毫無興趣地回答。
    以此推測,南澤與村瀨的見面,或許不如我想像中的富有戲劇性的吧。“可是,他們的臉孔十分相似呀!”
    “是這樣嗎?”
    南澤先生含糊地回答著,露出困惑表情,這種情形從前未曾出現過。他似乎忐忑地揣測,我提出這個話題的意圖。
    夜已深,南澤先生顯出要我盡快離去的樣子,以便能獨自沉溺於拿破侖的世界中,於是我決定告辭。
    也許,南澤也不能否定,那個人酷似拿破侖之事實。但是以一個終身敬愛拿破侖的崇拜者而言,區區一個九州草民竟酷似皇帝尊容,是一樁難以忍受的冒瀆吧。當時我揣測著他之所以困惑的表情,就是這種心理的表露吧!
    但是,隨著腳步漸離南澤公館,我又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因而渾身打了個寒顫,不僅是因風寒露重的關係。
    剛才我的眼底捕捉到某種影像,一時之間無法意識其為何物;但因影像不斷閃現在我眼前,所以經過一段時間後,我終於領悟了。
    剛才在書房兼客廳裡看到的東西——當時並未留意它的存在——在寒風刺骨的黑夜中,卻清晰地浮現出來。
    南澤先生的桌上,如同往日般,堆積著許多與拿破侖相關的新資料。但在書架一隅,卻放著一本不相稱的書籍。書名清楚地在我眼中重現,與村瀨的印象一起的;也與滲有微弱防腐劑味的三角帽一起的;書籍的背面文字為……不錯,是“動物剝制的方法”。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自己剛走過來的路。
    拿破侖紀念館,僅在四樓的一角留下燈光,矗立於暗淡夜色中,如同遙遠的歷史之燈。
    約定的河豚酒糟干,至今都沒有寄到。自從村瀨先生告辭後,連一次都沒有。

《阿刀田高短篇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