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十七章

眾人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白雪嵐第一個醒過神來,往前一步笑道,「堂兄,您可是頂尖的貴客,怎麼過來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好預備接駕。」

這往前的一步邁得頗有講究,既有瀟灑之態,又恰好把拿著手槍的宣懷風和那箱放在地上的子彈給遮擋瞭大半。

白總理那一肚子的火,因為悶得久瞭,反而一時發不出來,聽見白雪嵐似笑非笑的假殷勤,臉色更黑瞭幾分,沉聲命令,「你給我滾進來。」

白雪嵐見他堂兄的火氣是朝著自己來的,沒把宣懷風橫掃進去,心裡頓時松瞭幾分,對宋壬使個眼色,便老老實實跟在白總理後頭去瞭。

兄弟倆一前一後進瞭書房,白總理帶來的何秘書亦步亦趨,也跟進來。

白總理一擺手,說,「你且去罷。這是傢裡人的話。」

何秘書受他這一句,恭恭敬敬地應一聲,就退出去瞭。

書房裡,白總理仍是臉沉如水。白雪嵐是早就應付慣瞭他的,並不驚惶,先取瞭一隻玻璃杯子,自行倒瞭半杯溫水,送到白總理跟前,說瞭一個字,「請。」

白總理也不瞅他一眼,隻是狠狠地生氣。

白雪嵐見他不喝,便自己拿著杯子,從容地喝起來。

這樣作為,當然存心使的是激將法。果然,他是把白總理脾氣都摸透瞭,才喝瞭一半,白總理就被他這自在的態度氣得更甚,拍著桌子吼出來,「你別得意!明天你是死是活,我由得你就是!」

白雪嵐把玻璃杯放下,擺出一張若無其事的臉,說,「堂兄這話,不能說不絕情瞭。」

白總理說,「對著你,我是恨不得萬萬分的絕情到極點才好!老死不相往來,才遂瞭我的心願!」

因見他肩膀直打顫,那確實氣得急瞭,白雪嵐走上前,把他肩膀輕輕一拍,扶他往沙發上坐下,溫和地說,「您是知道我的,因為近日煩悶,故而在自傢公館裡打槍發泄一二。就算影響到別人,不過是小事,何必這樣氣惱?」

白總理說,「我是氣你這個嗎?我是氣你不知死活。」

白雪嵐笑道,「願聞其詳。」

白總理說,「你還要在我面前裝嗎?明天是洋人問罪的死限,我就不信你不放在心上。我倒是個蠢蛋,還為你擔著心,放下滿腦門公務沒辦,親自上門。你倒好,摟著你那副官,樂呵得不錯。」

白雪嵐正色道,「堂兄,這話岔瞭。懷風是個正經人,就在這公館裡,也不興輕易和誰摟抱。你這樣的言語,是詆毀瞭他的人格。」

白總理氣得一甩頭,「人格?聽說他高尚的人格,讓他親姐姐剪斷一根手指,要和他劃清界限,可有這事?」

見白雪嵐眼神一沉,要開口說話,白總理又一擺手,哼道,「我知道,不幹我的事。你是滿肚子洋墨水的先進青年,也不容別人理會你這些事。」

白雪嵐說,「堂兄有容我自由的思想,我感謝不盡。可我還是不明白,您這樣走一趟,到底意欲何為?」

白總理沉吟片刻,才說,「今晚,我接到那邊電話瞭。」

白雪嵐問,「哪邊?」

白總理狠狠盯他一眼,說,「還有哪邊?當然是英國大使館。為瞭你這不爭氣的東西,一腳踢死英國一個公民,我把外交手段都用盡瞭。打瞭多少電話過去,都被人傢敷衍。總算人傢看在總理府的面子上,如今打回一個電話來。」

他嘴上罵不爭氣,心裡還是護著自己堂弟的。

說完,聲音壓低瞭些,對白雪嵐道,「我看這件事,應該還有些轉機。」

白雪嵐聽瞭,倒是沉默瞭片刻,問,「那邊怎麼說?」

白總理說,「那頭的意思,當然很憤慨納普的死,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不過考慮到兩個國傢的關系,大使不能不慎重處理,說要把事情偵查清楚,還死者一個公道。要是海關總署願意承擔起責任來,主動配合,那日後討論起來,就大有商量的餘地瞭。」

白雪嵐說,「說的都是虛話。他們的條件究竟是什麼,堂兄你就直說罷。」

白總理摸摸下巴,說,「他們要的,也就是證人而已。」

白雪嵐問,「怎樣算證人?」

白總理說,「和納普的死有關的,就算證人。例如你們海關的人,把納普從診所帶走時,診所裡瞧見這場面的病人,女秘書,又例如你在醫院把納普一腳踢翻在地時,目擊的醫生。」

白雪嵐淡淡地問,「除瞭這些,就沒有別的瞭?」

白總理頓瞭頓,又拿手摸摸下巴,慢吞吞地說,「前面說的那些,隻是不打緊的。要緊的是,納普究竟是給誰看的病?他因為哪個病人被牽扯進來而死,那就是最關鍵的的證人瞭。」

白雪嵐容色驟然間,閃過一絲閻羅般的殺意,偏硬生生按捺住瞭,隻是冷笑,「打得好算盤。」

白總理不高興道,「你能弄死人傢的公民,就不許人傢打打算盤嗎?你厲害,你是個書裡才有的情種,但你應該還有理智。你用腦子想想,既是為瞭他的病而打死瞭英國人,英國大使館把他請過去,詢問一下案情,也在情理之中。要是連這種合理要求都不答應,豈不讓英國大使更覺得你心虛?」

白雪嵐如炮仗點瞭引線,驀然炸開來,「放他娘的英國屁!這是英國大使的主意,還是他那位漂亮夫人的主意?那位漂亮夫人,恐怕又是應她那位色中餓鬼的弟弟查特斯,派人來打這電話,提這不要臉的條件。懷風被折騰得差點連命都沒瞭,這才好瞭幾天?要我把他交給英國人,交給查特斯那畜生,除非我死瞭!不!除非我死透瞭,骨灰都撒進江河,撈不起來瞭!不然,我也要從墳裡爬出來阻攔!」

拿起桌上裝瞭一半水的玻璃杯,砰得砸在地上。

白總理不料他反應如此大,也跳起腳,指著他罵,「你橫!就隻會窩裡橫!對著我砸杯子算什麼?有本事,你明天對著英國大使砸!」

白雪嵐一字一頓道,「把我逼急瞭,別說砸杯子,明天我還能幹出更絕的來。誰不信,誰試試!」

白總理連著說瞭幾個「你」,到最後竟是接不上話,隻自己起伏著胸口喘氣。

半晌,白總理氣喘得平復一些,反鎮定下來,把白雪嵐拉瞭一把,嘆道,「兄弟,哥哥當著這弱國的總理,實在有許多為難之處。要是咱們中國強大,那些洋人的老虎屁股,有什麼摸不得?一根根拔毛也是小事。可如今敵強我弱,事情到瞭這份上,逞強能有什麼用?」

他把話說出這份感情來,白雪嵐就不好那樣兇惡瞭,便不再罵,面無表情地沉默。

白總理又勸,「說來說去,你總不能說你沒有一點的錯,打死瞭人就是打錯,何況打死瞭洋人?這事我們不占理,外交層面上,耍橫更是不行的。明天就要見分曉。明日一早,英國大使在大使館裡恭候,你要是不去,就是外交大事,他們要上報到英國總理那裡去。要是你去,到瞭英國大使館,那可就是他們的地盤,你能不能邁出那裡的大門,就看人傢的意思瞭。不過,隻要你表示出配合調查的誠意,把證人帶上……」

白雪嵐硬邦邦地截住,說,「你就直說罷!隻要我把懷風帶去,當我的替罪羊!」

白總理說,「你看你,這話怎麼說?明明說的是當證人,怎麼就成瞭替罪羊?大不瞭問他幾句話,少不瞭他一塊肉。」

白雪嵐不說話,隻是呲著牙冷笑。

白總理說,「你別這樣瞅我,我可沒有逼你出賣你那副官,用他換你性命的想法。隻是你這樣為他付出,難道他就冷心冷肺,不肯為你辛苦一下嗎?那我瞧你們的感情,也就這般瞭罷。」

白雪嵐說,「我們的感情,我們自己知道,沒別人什麼事。」

白總理說,「就算為瞭你們的感情,你想和他長長久久,豈不知首先要保住自身?大使館那邊說瞭,隻要你明天把他帶上,一道在大使面前露個面,再請他說一說事情的經過,證明納普診病時確實出瞭差錯。英國那邊保證,你當天怎樣進去的,就一定怎樣平平安安地出來。」

白雪嵐說,「翻來覆去,總不過是要把懷風帶給他們。」

白總理說,「帶給他們又如何?人又不是回不來瞭。既然告訴我這總理,要他是過去當證人,又承諾瞭詢問後立即讓他回來,他們總不敢公然對我失信。這可是外交上的信用。」

說著,板起臉,作出一副嚴肅的面孔。

白雪嵐卻嗤之以鼻,「你剛才也親口說瞭,到瞭英國大使館,就是人傢的地盤。到時候他們扣著懷風不放,你又如何?」

白總理說,「總不至於此。」

白雪嵐說,「當年鴉片戰爭,英國船的炮火打過來時,清政府也想著不至於此。」

白總理以堂堂總理的尊貴身份,又帶著堂兄弟的情分,認為自己是盡心盡力瞭。白雪嵐是聰明剔透的人,總不能不明白形勢,何況,自己又真的是在為他的處境著想呢?不料白雪嵐這樣昏聵,把死胡同鉆到底,倒叫他越發氣得心窩疼。

好言好語勸瞭兩句,白總理沒瞭耐性,又發起火來,訓斥道,「你是魔怔瞭!別的事上任性猶自可,這事上你竟連一點點的犧牲也不願,就真是豬油蒙瞭心!你當這海關總長,得罪多少人。明天你不和他們表露出合作的誠意,讓你過瞭這個坎,他們定要吃下你的肉來!我隻等著看!」

白雪嵐簡直油鹽不進,冷笑著說,「讓他們吃。我骨頭硬,別崩壞這些畜生的牙。」

白總理瞪眼睛道,「好啊!你這不聽人勸,我也護不住你瞭。你真的不做這瞬間的低頭,以圖將來的喘息?」

白雪嵐大聲說,「瞬間的低頭,就是一輩子的低頭。有人說過,與虎謀皮,絕不會有好下場!」

白總理又氣又急,揚起手來,要給他一耳光。白雪嵐仰起臉,一臉堅毅。白總理瞪他一會,又把揚起的手放下,嘴裡嘆罵,「自作孽,不可活。我有言在先,這次外交事件,我是保定不偏不倚的宗旨,要為瞭本屆政府謀求利益的。如果說為瞭你犧牲政府的外交,絕不可能。」

白雪嵐說,「我本就沒有這樣的請求。」

白總理看他一句頂著一句,是不打算留下和緩餘地瞭,自也心灰意冷,說,「既如此,不用再說。不用再說瞭!」

說完,就用手把書房的房門用力一拉,頭也不回地離去瞭。

白總理一走,白雪嵐也把鋪著一地碎玻璃的書房丟下,轉身出瞭門。依他的意思,是要立即回睡房去見宣懷風的,但轉念一想,剛和堂兄爭吵一番,情緒不免有波動,尤其想到查特斯借著英國大使館的名義,要脅迫自己把宣懷風送過去,心中更是懷著戾氣。懷風如今是備受創傷的人,自己又怎能帶著壞情緒和戾氣去見他?

於是,他就不先回去瞭,先往後花園裡,在月下把涼涼的夜風吹瞭一刻鐘,自覺心境恢復,才施施然回到睡房。

跨進門時,還思索著如果懷風問白總理的來意,該如何回答。不料到瞭屋裡,發現宣懷風和衣倚在床邊的長椅上,半邊臉斜斜挨著一個大軟枕,已睡著瞭。

白雪嵐走過去,想把他抱到床上,指頭才在他手臂上一沾,宣懷風睡得淺,竟把眼睜開瞭,道歉說,「本想等著的,沒想到一不留神,睡著瞭。總理找你幹什麼?不會又挨罵瞭吧?」

白雪嵐敷衍道,「挨總理的罵,不是尋常事嗎?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你今天不聽話,又忙瞭許多衙門的公務吧?怪不得累成這樣。」

兩手一托,便把宣懷風從長椅上打橫抱瞭起來。

宣懷風在他懷裡打著哈欠提醒,「還沒洗澡。」

白雪嵐笑道,「明天再洗不遲,我也不嫌你臟。」

兩人竟真的隻脫瞭外衣,換上長睡袍,手腳糾纏的擁在一處沉沉睡瞭。

到瞭第二日,一大早,白雪嵐覺得身邊人動彈,似乎要下床。

他隨手一抓,把對方睡袍的一角衣擺抓在手裡,閉著眼睛,懶洋洋地問,「雞還沒叫,起這般早幹什麼?」

宣懷風說,「當然是洗澡。昨天偷個懶,睡著瞭還不覺得如何,現在一醒,渾身黏黏的,實在難受極瞭。我非好好洗個澡不可。」

白雪嵐笑道,「你這冰肌玉膚,也能有黏黏的時候?我不信,讓我好好摸一摸,驗證一下。」

宣懷風把他伸到身上的手打開,說,「大清早就動歪腦筋。別鬧瞭,讓我洗幹凈去。」

白雪嵐這才松開手,讓宣懷風去瞭。

他這段日子,一要關註懷風和他姐姐的矛盾,二要應付海關上越發復雜的局勢,三又和韓傢有些不能與人言的合作,那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恨不得掰碎瞭,揉成四十八個小時來使。

這樣左右分神,人自然是極累的。想著今日往英國大使館去,還有一場短兵交鋒,那可必須精神抖擻。因此趁著早上這點光陰,極力地要再積蓄幾分,便沒有立即起來,仰躺在床上,靜靜聽浴室裡傳來的水聲。

那水聲隔著門,格外於一股柔弱輕緩,淅淅瀝瀝,如搖籃曲一樣。白雪嵐聽著,不管心裡還是身上,都有一種溫柔的放松的感覺。

等他再睜開眼睛,才發現水聲已經停瞭。

白雪嵐一怔,知道自己是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瞭一陣,倒不要誤瞭今天的正事才好。

他在床頭挨著上身,隨口叫瞭一聲「懷風」,卻聽不見人應。

白雪嵐便搖鈴,叫瞭一個聽差進來,要打發他去小花廳,看看懷風是不是在那裡吃早飯。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