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 殘更不寐 第六章

「豈有此理。」

「簡直豈有此理。」

「這是天底下最豈有此理的事!」

烈日下,民夫們像密密麻麻的小螞蟻,肩扛重石,手抬橫木,滿身汗水泥濘地在石場和城墻之間往返。

民夫很辛苦,監工的官吏們也一臉焦急,心頭像爬著十萬隻螞蟻似的。

已經是日以繼夜的趕工,但要在大王指定的日期前,把書谷城的城墻修築完工,依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如果不能把這件事辦好,大王發怒,不但城守大人要倒黴,連底下這些小官員恐怕也要被牽連倒黴。

「快點!敢偷懶的,通通打死!」一想到自己堪憂的未來,官吏們手上的鞭子又狠狠地揮舞起來瞭。

「豈有此理……唉呦!」

屁股上忽然挨瞭一腳,肩上扛著一截木頭,正在嘀嘀咕咕發泄的蘇錦超猝不及防,不幸地摔瞭個狗吃屎,在地上猛然回頭,怒瞪身後的方向,「幹嘛踹人?!」

就在他摔跤倒地的時候,一道鞭子刷地從他頭頂上方掃過。

如果不是摔瞭,恐怕這鞭子就要抽在身上,留下又一道血淋淋,火辣辣的印子。

「見你太蠢,想把你踹聰明點。」

綿涯懶得和他解釋,輕踢他一腳,催促他從黃泥地裡爬起來。

見蘇錦超狼狽不堪地拍打身上那件臟得不能再臟的粗佈衣,綿涯搖瞭搖頭,把原本兩手挽在背上的沉重籮筐,換一隻手拿著,空出另一隻手,彎腰拾起剛才被蘇錦超失手掉落的那截木樁。

木樁分量不輕,難怪這紈絝子弟扛得要死要活。

但對從小做慣苦活的綿涯來說,不算什麼。

「你!呆站著幹什麼?偷懶啊?」耳邊忽然一聲怒吼。

一個負責監工的小官甩著鞭子,大步走過來。

人人都在拼死地做活,這臟兮兮的瘦小子居然兩手空空,還滿臉蠢樣,讓人見瞭就想狠揍。

「長官,他沒偷懶,剛才是不小心摔跤瞭。你看,」綿涯立即把手裡的木頭遞給蘇錦超,諂笑著說,「他不正在幹活嗎?」

「哼!賤民就是賤民,又懶又賤。」

蘇錦超眼中,頓時怒火熊熊。

小官卻沒有註意到,罵瞭一聲,還鄙夷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低頭時滴在黃泥裡的汗珠,讓小官不禁仰起頭,看瞭看天上可惡的太陽。

這中午的大太陽,真是要命。

拼命扇著風,脖子上還是吱吱地冒油。

與其站在毒日頭下面打罵這些蠢東西,還不如去略為陰涼的棚子下,喝一杯清水。

小官大發慈悲地決定,放過這偷懶的傢夥好瞭。

「再讓我看見你偷懶,就抽爛你的賤皮!豬一樣的賤民!」威嚴地警告一句,官吏轉身離開。

「謝謝大人,小的一定努力幹活,報答大人的恩德。」綿涯做戲做全套地點頭哈腰。

蘇錦超氣呼呼地憋站,自從到瞭這個破地方,他已經從自身的經歷和綿涯的種種恐嚇下,明白瞭對壓根不知道何謂高貴門第的可憐小官表明自己尊貴的身份,並不能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而且還可能帶來危險。

為瞭光明萬丈的未來,他必須忍辱負重,找到逃走的機會,等回到都城西雷,見瞭大王,再來清算這屈辱的一切。

可是今天,他被當眾辱罵瞭,罵的還是賤民,這個他從前志得意滿,帶著隨從,騎著大馬,在大街上,對他瞧不起的人們常常吐出的那個詞。

不知為何忽然就受不瞭!

蘇錦超猛地爆發瞭,把手裡的木頭往地上一砸,叉著腰大罵,「賤賤賤!你才賤!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

尚未說完,丟下籮筐的綿涯撲上來,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彪悍地把蘇錦超往角落裡拖。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放開你的手!好臟!都是灰!

「你剛剛說什麼?什麼賤?好啊,死傻子,你敢辱罵國傢官員?」小官雖然走開幾步,但走得還不夠遠,蘇錦超這麼氣急一吼,聾子都能聽見動靜。

立即轉回來,兇狠地攔在兩人面前。

「大人,怎麼敢罵您?」綿涯一雙沾滿土灰的大手,把手舞足蹈猶在反抗的蘇錦超死死按住,一邊抬頭憨笑,「他雖然是個傻子,起碼的好歹還是知道的。見大人年輕英俊,神采不凡,所以心生仰慕。他說的是……大人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什麼?」

「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綿涯滿臉堆笑,「我聽村裡學館的教書先生說,這是西琴的人傳過來的,好像是鳴王說過的話,總之是句好話。」

小官愣瞭一愣。

鳴王一直是西雷百姓愛戴擁護,津津樂道的大人物,坊間關於他的傳聞不絕於耳,甚至曾有無賴之徒,弄瞭許多怪話抄成小冊子,謊稱是鳴王所言,賣人騙錢,當年竟是風靡過一時,他傢老婆居然也買瞭一本回來。

這人見花愛什麼的,也不知道在不在小冊子裡。

「你這種蠢東西,也知道鳴王說過的話……」才說到一半,他想起當下西雷局勢已經今非昔比,心中驀地一懼,忙看看左右。

幸虧附近的民夫都在淌汗低頭幹活,沒人註意這個角落發生的事情。

小官的臉沉下來,低喝著訓斥,「大膽無知的賤民,鳳鳴這奸臣慫恿叛國賊容……咳……叛國賊容恬,動搖我西雷國本,是我全西雷的敵人,咳咳咳……」

這些都是宮廷裡發下的訓令,新大王下瞭嚴令,各地官員,無論官職大小,職位高低,都必須熟讀熟背,務要分清敵我。

可憐這些小官小員,從前把容恬視若神明,鳴王形象也是光芒萬丈,滿口都是贊嘆仰慕之詞,現在忽然要把他們當不共戴天的最大敵人,開口閉口都要表達出無比迫切把這兩人鞭屍的心情,一時間哪裡拗得過來?

有的官員並非敢於為已經失去王位的舊大王說話,但舊習慣還在,偶爾提及容恬鳳鳴,都會語帶尊敬,這就大大觸瞭新大王的黴頭。

近幾個月,已有不少犯瞭這種錯誤的官吏被新大王寵信的勤王軍告發,落得身首異地的淒涼下場。

所以這小官一聽見「鳴王」,立即萬分緊張,為表明自己不想被殺頭的立場,馬上結結巴巴地頌背瞭一段訓令,但罵舊大王和鳴王的心理壓力真是太大瞭,短短一段話,咳嗽不斷,忽然又發現跪在腳下的綿涯嘴角隱隱一翹,似乎在竊笑。

小官氣急敗壞,「找死!」

舉起手上皮鞭,刷地揮下。

綿涯沒有躲閃,身子不動聲色地一側,恰好護住瞭蘇錦超,鞭子落在他右臂和前胸上。

鞭子破風之聲,一下下無情響起,綿涯早已破爛的衣裳上又多開瞭幾道口子。

蘇錦超嘴鼻都被牢牢捂住,滿鼻的塵灰臭味,想起這些污穢不堪的泥正和自己神聖嬌貴的雙唇做親密接觸,氣得在肚裡大罵綿涯混賬!就隻為瞭這個,將來等自己恢復蘇傢公子的身份時,也要狠狠痛揍他一頓!

抽到這隻豬滿地打滾!親手抽!

正在腦海裡想象綿涯被自己抽成滾地葫蘆,抱著自己大腿苦苦求饒的場面,臉頰上忽然一熱。

不是他興奮到臉紅,而是什麼熱熱的東西不經意濺到瞭臉上。

蘇錦超下意識用手一抹,眼睛往袖口上一瞟,艱難地在烏黑骯臟的佈料上,分辨出上面一點殷紅,心裡驀地一緊。

血!

鞭子沒有抽到身上,那飛濺的血當然不是他的。

蘇錦超扭頭,鼻子正撞上綿涯的鼻尖。

從出生的那一天就被無數侍女溫柔、小心翼翼伺候的蘇公子,對疼痛向來格外敏感。大概是近期的經歷鍛煉瞭他,此時他對鼻尖的痛竟隻是皺皺眉就過去瞭,反而離他近得不能再近的綿涯,忽然張開嘴,露出潔白漂亮的牙齒,然後雙唇攏起,往他撞痛的鼻尖上呵瞭一口氣。

但綿涯始終是綿涯,即使做著呵護的動作,眉角還是斜斜吊起,寫滿傲慢的促狹。

蘇錦超被他一呵,微有感動,再一看他欠揍的表情,感動頓時煙消雲散,而同一時間,視野中的天空呼地刮來一道黑影。

凝結成暴戾的攻擊,抽在綿涯故意橫出擋住頭臉,也擋住蘇錦超的右臂上。

刷!

蘇錦超心臟猛地一跳,仿佛這鞭子抽在心上,恍惚中倒說不出有多心疼,隻是一股無緣無故的暴怒。

本公子還沒抽到的人,輪得到你抽?!

蘇錦超的眼睛在被罵賤民時,已經現瞭紅絲,現在聽著破風聲,看著綿涯斑斑駁駁,好像紅漁網似的鞭痕,一雙大眼頓時逼成瞭血紅色,企圖掙脫綿涯的控制,從石堆的角落裡暴跳起來。

憑什麼挨打?

我們吃得比你們少,做得比你們多!

你們在涼棚下喝涼水,我們曬太陽,流熱汗,手掌腳底都是水泡,扛著重石頭,不留神摔下墻頭就斷手斷腳,有時候還會丟瞭命,隻為瞭你們要完成築墻的任務,隻為瞭你們能對上頭交差!

憑什麼還要挨打?!

何況這男人,喂過我食物,看過我身體,咬過我屁股,親過我嘴唇——隻有我蘇錦超能打!

不許打!

給我住手!

住!手!!!

「住手!」一聲充滿威嚴的喝聲,終於響起。

能叫出這一聲的,當然不是蘇錦超,雖然他千萬般想喊,無奈綿涯犀利地發現瞭他的企圖,把他的嘴巴捂得更緊瞭三分,還惡狠狠瞪他。

一個男人走過來,很快地把他們幾人用目光不在意地掃瞭一掃,蹙眉問那小官,「你這是幹什麼?」

小官並不認識此人,但他當瞭十來年官員,自然練就瞭一點眼力,看那男人神色從容,而且身上穿的袍子雖然是不起眼的灰色,卻隱約是絲質的。西雷絲綢品非常昂貴,遠非他這樣的尋常官吏可以買得起,可見這忽然出現的男人,一定非富則貴。

小官忙把鞭子收瞭,欠欠腰說,「這兩個賤民,偷懶不幹活,我教訓他們一下。」

關於前面說的那些鳴王怪話的事,他當然不會愚蠢地說出來。

倒不是為瞭保護那兩個沒有任何價值的賤民,而是在西雷現在風聲鶴唳的官場中,任何有腦子的官員,都會盡量避免提及鳴王這種會惹來嚴重麻煩的字眼。

「民夫偷懶,罰他們多做一點事不就完瞭。你把他們打傷瞭,豈不是更耽誤修築?」男人並不如何盛氣凌人,但從話裡顯然可以感覺出來,他的地位在小官之上。

「是是,您說的對。這位大人,」小官呵瞭呵腰,賠笑道,「請問您是……」

「書郡文書許郎深,今天奉郡大人之命,過來看看書谷城的城墻修建。」

書郡比書谷城要高一級,書郡裡的文書官員,官兒確實是比這書谷城監督城墻趕工的小官要大瞭。

小官臉上更是恭敬幾分,「原來是許大人,怠慢瞭。許大人從郡城過來一路辛苦,不如到涼棚裡納涼休息,我處理好這邊就……」

「免瞭。郡大人要我過來,是希望加快修築速度的,要你費心招待,不是反而耽擱瞭嗎?」不等那小官再說,男人又問,「這裡可有什麼治療鞭傷的草藥?」

小官一怔,明白過來,瞥瞭角落裡縮成一團的兩人,笑道,「大人,這些賤民皮厚肉粗,別說幾鞭子,就是上百鞭子,恐怕也抽不死。請大人放心,我這就叫他們滾起來,立即去幹活。」

許郎深臉上掠過不喜之色,沉聲說,「糊塗。打瞭兩個民夫事小,但他們這難看淒慘的樣子,讓其他民夫看見,會有什麼後果?最近郡中頗有謠言,說官府為按時建好城墻,派暴徒到處抓良民充苦役……你不用搖頭嘆氣,我知道,這不是你們幹的,都是勤王軍幹的。但百姓知道什麼勤王不勤王,反正都算在官府頭上。」

頓瞭頓。

「所以現在做事,必須處處小心,」目光更具壓迫性,問那小官,「要是因你的不謹慎,引發民夫抗議,成夥的怠工,延誤大王交代的事,你一顆腦袋能抵消罪過?」

這麼一頂大帽子砸下來,小官瘦細的脖子差點砸到骨折,哪裡還敢和對方爭論,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大人說的在理,是小的想岔瞭,小的立即就去找治鞭傷的草藥!」

轉頭對綿涯他們瞪瞭一眼,「便宜你們兩個賤民瞭。」

就跑去找草藥瞭。

那位許郎深大人,剛才隻是朝著綿涯處掃一眼,就隻管教訓小官去瞭,此刻小官已走,他才再度把目光放回到綿涯身上,默然瞭片刻,不帶情緒地說,「難道還想我扶你?起來吧。」

蘇錦超趕緊把綿涯扶起來。

綿涯受的是皮肉外傷,並無大礙,就是流血的傷痕恐怖瞭點,偏偏蘇錦超對這種流血場面很驚悚,無比堅持地把綿涯當殘廢一樣,認真攙到瞭不那麼熱的城墻陰影下,挑瞭一塊平坦的大石頭,用自己的袖子擦瞭三四遍,然後緊張兮兮地命令綿涯坐在大石頭上休息,一邊頻頻張望,「那臭官,找草藥找到哪裡去瞭?」

許郎深不知為何沒有走,反而在這熱火朝天的建築工地上閑逛一般,也逛到瞭這片極少人註意的城墻陰影下。

綿涯坐在石頭上,背挨著臟臟的石墻,忽然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

「怎麼瞭?怎麼瞭?」蘇錦超差點嚇得蹦起來。

「沒什麼,就是想喝水。」

「混蛋!口渴你說就行瞭,哼哼什麼?」蘇錦超松瞭一口氣,忍著想賞這吊兒郎當的傢夥一耳光的沖動,「給本公子老實坐著,我去找水。」

朝著木樓梯那頭專門放水桶的地方跑去瞭。

蘇錦超的背影在視野中變小,綿涯才瞄瞭那個沉默的男人一眼,冷冷道,「我以為你已經死在瞭同國。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和我們聯系?」

「遇上瞭意外。」

「什麼意外?」綿涯語氣罕見的嚴肅。

他並不是以朋友和兄弟的身份發問,而是以西雷王手下情報的頭目的身份,在審問這個被派出去報信,結果徹底失蹤瞭的西雷侍衛。

自稱書郡文書官員的許郎深,同時也是昔日鳴王身邊侍衛之一的長懷,面對綿涯的責問,臉上露出一絲不願回憶的尷尬,還有深深的愧疚。

「那一晚,我奉鳴王的命令,回西雷向大王求救,在同澤城外,受到蕭傢派來的一個精銳小組的追殺。」

綿涯作為情報老手,對同國當晚的變亂,事後有做過資料整理,也知道瞭蕭傢內部曾經有人想幹掉鳳鳴的事。

他略一思索,便問,「洛甯還是洛芊芊?」

「洛芊芊。」長懷說,「當時我知道,如果不幹掉這個纏上我的小組,我將無法完成鳴王交付的任務,所以我一邊逃過他們設下的種種陷阱,一邊采取反狙殺行動,最後這小組大多數人死在我手裡,但我也深受重傷,失去所有戰鬥力。就在這時,有人救瞭我,正是他告訴我,蕭傢這個小組是洛芊芊派來的。」

綿涯打量著身著絲袍的長懷,總覺得這一同接受過大王親自調教的兄弟,有點和從前不同,沉吟著問,「這個人,你的救命恩人。你相信他的話?」

一縷不自然,再度從長懷臉上迅速掠過,快得幾乎抓不住。

但擅長搞情報工作的綿涯是何等老手,當然不會放過這些微痕跡。

長懷沉默瞭一下,回答說,「他雖然是個混蛋,但還不至於在這件事上騙我。他……」

綿涯懶洋洋把手一揮,「好瞭,別說這些雞毛蒜皮,先挑重要的事說。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詐死?」

「我沒有詐死,是你們以為我死瞭。我身受重傷,鳴王和大王那邊情況又多變,所以沒有倉促聯系。這次沒有完成向大王報信的任務,是我的責任,等我見到大王,自然會請罪……」

「好瞭好瞭,這也是雞毛蒜皮,你說重要的。」

「你要我說什麼重要的?」長懷終於忍不住,瞪向綿涯。

嗤。

嫌血黏糊糊地流在皮膚上不舒服,綿涯撕下袖上一塊臟佈,隨便在手臂上擦瞭擦,抬頭一看,長懷還在居高臨下地瞪著他,等他回答。

綿涯被逗樂般的一笑,「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虧你在鳴王身邊呆瞭這麼久,管你是重傷還是詐死,隻要你還活著,這就是最重要的事。我們的兄弟,如今少一個就是少一個瞭,連蕭傢都損失瞭不少人……不說喪氣話,鳴王要是知道你沒死,一定很高興。大王也會高興。」

長懷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心頭頓時暖熱,繃緊的臉不由溫和起來,微笑著說,「我也不是什麼事都沒幹,前陣子小柳出瞭點事,我去瞭一趟永殷……」

「什麼?永殷太子府是你燒的?」綿涯立即聯想到那件大事瞭。

連永殷太子都在大火中燒成重傷。

所以永逸王子才不得不離開烈兒身邊,趕回永殷調查這驚天大案。

「當時情勢隻能如此。」長懷聳肩,無辜得像他隻是點瞭一個不怎麼受歡迎的篝火堆而已。

「那小柳呢?」

「受瞭傷,不輕,我們在照顧他。」

「我們?」綿涯瞇起眼睛。

長懷正要說話,腳步聲傳來。

長懷迅速地低低說一聲,「晚上碰面再談。」

轉到城墻後,身影消失瞭。

「讓開讓開,水來瞭。」蘇錦超雙手捧著一個破瓦碗跑來,半碗涼水在裡面晃來晃去。

到瞭綿涯面前,把碗往綿涯嘴上一抵,喘著氣說,「喝,快喝,累死本少爺瞭。你這傢夥,真是有比神山還高很大的福氣,才能喝上本少爺親自給你倒的水。」

綿涯老實不客氣地張嘴,咕嚕咕嚕喝瞭下去,打量蘇錦超一眼,似乎比剛剛離開前更灰頭土臉瞭。

「和人打架瞭?」

一提,蘇錦超就火冒三丈,「這群該死的貪官!上千民夫在烈日下幹重活,他們就隻給三個木桶裝水,怎麼夠一輪喝的?剛才幸虧我跑得快,桶底還剩一點,都給我拿碗裝瞭。沒想到一個男的過來說要喝,我不肯,正要打架,一個監工過來罵人,那男人後來被監工命令拿木桶到河邊打水去瞭。不過這樣和他一鬧,水也隻撒剩瞭半碗。」

他雖然很惱火,綿涯卻聽得心裡一松。

這蠢材,少看住一點就惹事,剛才如果不是監工過來,恐怕他不知道要被揍成什麼慘樣,在這種地方做苦活的民夫,揍人的拳頭都很硬。

「奇怪,為什麼本公子偶爾倒一次水,都那麼倒黴遇上有人搶,而你每次去倒水都很順利?連飯食也能拿到最大盤的?」蘇錦超疑惑地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

「因為我長得英俊,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綿涯立即給出答案。

蘇錦超賞他一個老大的白眼,又開始不耐煩地四處張望,「那官吏不是去拿草藥嗎?死哪去瞭?還不快點滾過來!」

「看來我受傷你很心疼啊。」

「放屁!」跟著綿涯多瞭,優雅的蘇傢公子難免也染上瞭一點低俗言辭,「你是本公子的,隻有本公子可以揍。如果本公子還沒有機會揍你,你就死瞭,那豈不是本公子今生最大的遺憾?」

綿涯斜眼掃他一下。

心想,本鐵漢違逆王令,沒有把你小子煎皮拆骨,吃得一根小嫩白手指都不剩,那才叫今生最大的遺憾!

日落西山,一天的苦力活總算熬過去,監工的喝聲遠遠傳來,民夫們終於可以放下沉重的木頭和石塊,拖著疲憊步伐往發放晚飯的地方聚集。

為瞭趕上城墻修築的限期,書谷城算是下瞭點本錢,對民夫們的吃食並不克扣,晚飯不但有去年陳米熬的粥,居然還每人發一個饅頭。

這些食物看在蘇錦超眼裡,比他傢的狗吃得還不如,何況民夫多,食量大,發放飯食不但要排隊,為瞭多拿一個饅頭,還經常要和人爭鬥,這種賤民,不!這種無知無氣量者所為,蘇公子嗤之以鼻。

但是……在狠狠挨瞭幾頓餓之後,蘇公子終於明白過來,他可以對那些沒儀態的傢夥嗤之以鼻,但絕對不應該對自己咕咕叫的胃嗤之以鼻。

「你坐著,我去領飯食。」看著暮色下密密麻麻排成長龍,等待發晚飯的隊伍,蘇錦超很有義氣地挺身而出。

一直以來,打水領飯這種事都是綿涯去幹,今天他因為自己被皮鞭抽瞭一頓,蘇公子還是挺有同情心的。

綿涯一把將他拖瞭回來,翻個白眼,「等你領飯食回來,我都餓成幹屍瞭。還是你給我坐著吧。」

真是嬌滴滴的公子哥兒,今天去倒一杯涼水,就差點被人打瞭。

再去勞累瞭一天,餓得眼睛發光的人群裡弄吃的,更不知要惹出什麼事來。

綿涯走向發飯處,腳步輕松,鞭傷對他來說似乎一點妨礙都沒有,蘇錦超遠遠看著他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水混進瞭井裡。

不一會,他又忽然從另一個地方鉆出來,手裡已經端瞭兩個裝得滿滿的瓦缽。

「吃吧。」

蘇錦超接過瓦缽,低頭嗅瞭嗅米粥,倒不是餿的,隻是透著一股黴味,他皺瞭皺眉,默默地開始喝。

綿涯蹲在地上,一手端著瓦缽,眼角瞅著他,見他一聲不吭的慢慢喝著,心忖,這小子要是老實起來,倒也不惹人討厭。

再瞅一眼。

又心忖,貴族就是貴族,喝個陳米粥,竟然也能喝得這樣斯文。

兩人沉默著把粥喝完,綿涯又從懷裡拿出兩個饅頭,分瞭一個給蘇錦超,饅頭摻著不知道什麼雜糧米糠,又硬又難吃,可如果不吃,明天的活哪裡有體力去做?

蘇錦超每咬一口,就要伸直脖子,拼瞭命咽下去,好半天,總算吃完瞭。

「還要嗎?」綿涯變魔法似的,又從懷裡掏瞭一個饅頭出來。

蘇錦超搖頭,心裡很驚訝綿涯為什麼每次都可以弄到超過定額的吃食,在人人都想多吃點的民夫群裡,這樣做可要相當有本事才行。

本事如果不夠大,連限定的自己分內的吃食都未必可以領到。

開始時蘇錦超總要追問綿涯,他是怎麼做到的,但綿涯每次都神秘地笑笑,回答說,「你認瞭小肉蟲這個名字,我就告訴你。」

蘇錦超哪裡肯答應。

所以即使百思不得其解,現在他也忍住好奇,不再問瞭。

在廣場上吃完晚飯,兩人弄瞭兩碗水咕嚕咕嚕喝瞭,站起來肩並肩往睡覺的工棚裡走。

「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蘇錦超咬牙切齒地說。

「嗯。」

「嗯什麼?你快點想辦法。」

「為什麼該我想辦法?」

因為你本事大!

蘇錦超心裡這樣想,嘴上卻很硬,「因為是你很蠢地讓我們兩個被抓來做瞭民夫的!」

「我還很蠢的沒有讓你被勤王軍那幾個小子的馬踩死呢。」

「哼。」

「哼。」綿涯也哼。

要逃出這民夫營,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他卻一次也沒有嘗試過。

逃出去又如何?

一旦逃出去,蘇錦超一定吵著回傢,自己是護送他回到西琴,看著他走進他金碧輝煌的傢,還是就此分手,永不相見?

大王要自己利用他。

他卻,隻是一個出身高貴,而心智未開的小笨蛋罷瞭。

天天做苦力,吃陳米粥,還要冒著挨鞭子的風險,對蘇錦超來說,也許是今生未曾到過的地獄,對綿涯來說,卻不足一提。

給小肉蟲遮風擋雨,擋鞭子,給小肉蟲搶水爭飯,晚上和小肉蟲躺一張臟兮兮的硬木床,綿涯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不妨長久一點。

這些想法,如果被身邊的蘇錦超知道,不知道會把自己恨到什麼樣子。

綿涯轉頭瞥蘇錦超一眼,似笑非笑。

「也許可以試試爬墻,那邊那道高墻,爬過去就是城外瞭。」蘇錦超正沉浸在自己的計劃中。

「墻外有一隊駐兵,配有弓箭,你還沒有下到地面,就已經被射成刺蝟瞭。」

「喬裝成送飯的人混出去?」

「送飯的人也是民夫,隻是住到另一個民夫營。你是打算從一個民夫營再逃到另一個民夫營?這倒很有創意。」最後這個詞,是從鳴王那裡聽來的。

「呸!」

彎腰走進低矮簡陋的供民夫睡覺的工棚,同棚的工友大多數回來瞭,屋子裡彌漫著難聞的汗味和腳氣,木頭混亂搭起來的大通鋪上橫七豎八地躺瞭不少人,有人仰面朝天敞著四肢,震天雷動般的打鼾。

但靠近唯一的小窗戶的角落卻空著,沒有人敢占據,那是整片大通鋪看起來最幹凈最舒服的地方,也是這些日子蘇錦超和綿涯的睡處。

能在工棚裡占據最好的睡覺位置,顯然是綿涯稍稍展露過實力的結果。

「綿涯大哥,你回來瞭。」一個瘦小的身影興奮地跑過來,看見綿涯手上糊著亂七八糟草藥的手臂,臉色一變,「你挨瞭打?」

同是在這裡幹活的民夫,當然對挨鞭子這件事很熟悉。

這小傢夥叫四環,其實已經十八九歲,大概是總吃不飽,腳短身矮,個頭長得還不如十五歲的男孩子,跑來修築城墻,正是貪這裡供應飯食。

「小事。」綿涯摸摸四環的頭,「吃瞭晚飯沒有?」

「饅頭被人搶瞭。」四環黯然。

人小力薄,總是容易受欺負,被搶饅頭這種事,他也很熟悉。

綿涯從懷裡掏出剛才蘇錦超拒絕的饅頭,丟到他懷裡。

四環頓時喜笑顏開,卻不舍得吃,把饅頭珍惜地放到懷裡,「這個留給我娘。」

綿涯知道他傢裡隻有一個瘸腿老娘,隔天總要走幾裡山地來探望兒子,給兒子縫補漿洗衣服,四環想著傢裡老娘吃不飽,總努力地想省點口糧下來。

「不吃飽你明天怎麼幹活?小心又挨鞭子。你吃瞭那個,這個留給你老娘。」綿涯在懷裡又掏瞭一個饅頭出來,丟給四環。

「你這衣服裡到底藏瞭幾個饅頭?」蘇錦超不可思議地問。

「很多。你要是餓瞭,我能再弄一個給你吃。」

「我不餓,我就是懷疑四環的饅頭是不是讓你給搶瞭。」

「不是綿涯大哥,是隔壁房那個高老六,最是橫行霸道的。」四環得到兩個饅頭,喜不自禁,一個放懷裡留給老娘,一個拿在嘴邊就狠狠地咬,看見蘇錦超在大通鋪上東看西看,似乎在找什麼東西,連忙想起來說,「蘇大哥,我娘今天來過,她說你和綿涯大哥常常照顧我,她又不會別的,就把你們的臟衣服拿去洗瞭。等洗幹凈瞭,晾幹再給送過來。」

綿涯不贊成道,「四環,你不該讓你老娘累著。」

四環苦著臉說,「綿涯大哥,她不聽我的,你就由她去吧。再說,我看蘇大哥是很愛幹凈的人,總抱怨不幹凈的衣服穿在身上癢,正巧老娘上次來聽見瞭。」

蘇錦超堂堂名門子弟,從小被簇擁得如眾星拱月,現在被一個又矮又瘦的平民傻小子稱為大哥,既不感到自豪,但也不至於有什麼意見,發現有人肯幫自己主動洗衣服,倒挺高興,頓時對四環的態度好瞭點,點頭吩咐道,「那衣服上面磨瞭兩個洞,叫你老娘仔細補一補。」

「好嘞!」

等大傢睡下,工棚裡僅有的小油燈也吹熄瞭。

鼾聲此起彼伏。

到瞭深夜,綿涯眼瞼無聲打開,眼神清醒得像是從來沒有睡著,發現右臂沉沉的,原來是被身邊的蘇錦超抱住瞭,把半邊臉也貼在自己上臂。

月光從小窗照進來,銀白一片,倒把酣睡之際的蘇錦超照得臉上棱角柔軟瞭許多,竟有點嬰孩般的嬌憨。

綿涯悄悄把他抱住自己的手撥開,扶著他的頭靠到枕上,自己翻身下床。

不料蘇錦超平時貪睡,這一晚卻因為綿涯身上有鞭傷,不知不覺在意起來,被綿涯一撥一扶,居然模模糊糊間醒瞭,揉著眼睛坐起來。

發現綿涯正要離開,蘇錦超嚇瞭一跳,立即徹底醒瞭,爬下床用力把綿涯抱住,壓下聲音驚惶地問,「你要丟下我逃跑嗎?不行,你要帶著我。」

「我隻是去偷饅頭。」綿涯小聲說。

「都吃飽瞭,幹嘛半夜還要偷饅頭?」蘇錦超不是笨蛋,聽見綿涯壓著嗓子說話,自己的聲音自然也放得輕瞭。

「明天不是還要吃嘛。」

「你騙人。」

「你不信,我帶著你一塊去。」

「好。」

綿涯回過頭來,朝他一笑。

蘇錦超正覺得這一笑似乎有些意味,還在思索,耳邊一陣風聲,後腦就挨瞭一掌,當即眼前一黑,往地上癱倒。

綿涯把差點栽到地上的蘇錦超抱住,放回床上擺好,忽然感到一點異樣,霍地轉頭,發現一雙小眼睛正在漆黑中盯著他。

原來四環也被驚醒瞭。

綿涯把四環叫過來吩咐,「我出去看看月亮星星,你別吵醒別人,幫我照顧著蘇大哥。」

四環當然不相信他是出去看月亮星星,不由問,「綿涯大哥,你是去偷吃的嗎?」

綿涯哭笑不得,點點頭。

這個四環相信瞭。這些天來,綿涯大哥常常給他饅頭,要不是偷的,哪來這麼多饅頭?

綿涯吩咐過四環,見蘇錦超躺在大通鋪上,姿勢有點歪,幫他扶正瞭點,枕在破枕頭中間,不禁又摸瞭摸他的後腦,沒有摸到腫塊,略為放瞭心。

就溜出工棚去瞭。

工棚外和石場附近都有夜間巡視的衛兵,這種粗糙的警戒,綿涯一點也沒看在眼裡,像魚在水裡暢遊一般,無聲無息、輕松簡單地溜出工地,往白天和長懷匆匆約定的地方趕去。

到瞭約定的石橋底,並不見長懷的身影,綿涯正默默往四周觀察,忽然看見一艘隻能容四五個人的帶篷小舟,悠悠閑閑地在水面上蕩過來,撐船的人戴著鬥笠,天色又暗,看不清顏面,但綿涯卻一眼認出那是長懷的身形。

小舟到瞭岸邊,長懷低聲說,「上船。」

綿涯依言上船,矮身鉆進船篷裡,卻發現裡面已經坐瞭一個男人,豆大的油燈照出他那張臉,五官漂亮得令人心煩意亂。

綿涯一怔。

也虧他天生有認人的本事,很快就從記憶裡找出這個不太熟悉的傢夥——當年在軍中選拔試中見過,這傢夥不知是哪一營裡挑出來參加選拔的。

「狼裔?」

「你認識我?」狼裔微微挑起好看的眉。

綿涯笑瞭笑,「從前遠遠見過一面。」

一面之緣罷瞭。

當日選拔試,狼裔很丟臉地被長懷踢下擂臺時,綿涯剛好站在擂臺下看熱鬧。

「你就是長懷說的那個救瞭他的恩人?」綿涯問。

長懷把船撐離岸邊,任它隨意飄在水面上,放下竹篙低頭進來,正好聽見綿涯發問。

他立即瞪著狼裔,目光既是警告,又帶著一絲尷尬的懇求。

狼裔臉上露出邪氣的笑意,對綿涯說,「救他一命,我可是拼上瞭自己的性命。幸好長懷也不錯,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所以他發瞭誓,要跟在我身邊,為我服務三年。」

「三年?」綿涯掃長懷一眼,「那大王那邊怎麼辦?」

「就是,長懷也放不下你們那個大王,所以後來,他又害我不得不再拼上自己的性命,救瞭你們大王一個手下,小柳你應該認識吧。」

潛入永殷太子府,把小柳救走,還放上一把火,燒得半天紅雲。

這豐功偉績要是被抓住,確實是要賠上一條命的。

狼裔這樣說,倒也不算誇大。

但狼裔的說話、表情、態度,都帶著令人不舒服的邪魅,也許是因為他那張臉實在漂亮得天理不容,同是男人的綿涯見瞭,總覺得有一種想揍他一頓的欲望。

當然,綿涯隻是想想罷瞭,先不說狼裔現在擺出來的關系是友非敵,就憑他從狼裔身上嗅到的危險氣味,就足以提醒他不要小看眼前這傢夥。

「難道你也要小柳知恩圖報,為你服務三年?」綿涯沒好氣地問。

「這個嘛,長懷很夠義氣,主動把小柳的三年也承擔下來瞭。所以,他現在要跟我六年。」狼裔說,「這件事,麻煩你轉告你們大王。」

「什麼你們大王我們大王,你身為西雷士兵……」

「我早就不是西雷士兵,如今流浪於天下,今日同國玩玩,明兒北旗歇歇。西雷嘛,沒什麼美好回憶,盡量能不來就不來。」狼裔打斷綿涯的話,「今晚肯過來和你見面,一是要你幫忙傳話,二是……長懷這討厭的傢夥,總是念念不忘他那更討厭的職責,苦苦求我再幫你們大王一個忙,把一些重要消息告訴你。」

「你說誰討厭?」長懷冷冷地問。

狼裔抬頭看著長懷,忽然得意地抿唇一笑,打趣他問,「你的那個化名,還記得嗎?」

長懷頓時大窘。

他那個叫許郎深的化名,正是狼裔蠻不講理地逼他用的,看似中規中矩,內裡卻另有深意,細究起來,就是已經允「許」「狼」裔擁有長懷的「身」體的意思,何等下流齷齪。

要不是受不住狼裔那些無恥、可惡、卑鄙、令人羞憤到死的床笫手段,長懷萬萬不會答應這個化名。

綿涯觀察力驚人,見長懷被綿涯一句反問,逼得臉紅脖子粗,憤怒中卻隱隱藏著羞澀曖昧,知道這兩人之間施恩與報恩的關系,遠比外人想象的復雜,所以對這方面沒有刻意探問,隻挑著對他來說最敏感的地方問,「你們有什麼重要消息?」

長懷正要開口,狼裔說,「你歇著,我來說。」

長懷反瞪他道,「我說話又沒犯你那十八條規矩。」

狼裔也對他一瞪,「怎麼沒犯?第一條,你不能做讓我不高興的事。我不高興你和別人說話,不行嗎?再說瞭,今天擅自跑到城墻那去和這人說話的賬,晚上我再和你算,你自己記著。」

綿涯心道,老弟,現在已經是晚上瞭。

長懷卻顯然很忌憚狼裔的威脅,哼瞭一聲,果然安靜下來。

由狼裔開始和綿涯討論重要消息。

「現在西雷王座上那傢夥,他的叔叔瞳劍憫,你認識吧。」

「認識。」

「瞳劍憫失蹤瞭,你知道吧?」

「知道。」

「你們大王想不想知道瞳劍憫的消息?」

「想。」

瞳劍憫的失蹤,至今仍是西雷王宮嚴守的秘密,但容恬憑借自己埋下的暗線,已經察覺到這詭異事件的發生。

像瞳劍憫這樣的掌兵老將,正是西雷朝中老臣的中流砥柱,儼然代表瞭老臣派的勢力,同時他又是瞳兒的親叔叔,身份更為特殊。

他的失蹤,極可能進一步激化西雷新舊兩派臣子的矛盾,但也可能正是瞳兒奪取西雷老臣權柄的一個手段。

從得到這個消息那一天,綿涯就收到容恬指示,要盡快弄清楚瞳劍憫失蹤事件的來龍去脈,尤其是瞳劍憫現在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瞳劍憫現在在哪裡,你知道?」

「等等,先聽我把問題問完。」狼裔不急不忙,換瞭個話題,「鳴王和單林的賀狄王子,是不是達成協議,開瞭一條雙亮沙航線?」

綿涯毫不猶豫地點頭。

鳴王成功開拓出雙亮沙航線,是一件幹得很漂亮的事,估計全天下的王族權貴,當然除瞭他們傢大王容恬之外,個個都眼紅羨慕得要死。

此事人人皆知,用不著向狼裔隱瞞。

狼裔眼中精光爆閃,接著問,「聽說賀狄王子很夠義氣,不但願意向鳴王提供雙亮沙,同時還附送瞭煉鑄秘法,教鳴王怎麼把雙亮沙運用在鑄造上,從而制出犀利兵器?」

綿涯沉默。

他是情報頭目,自然對各種情報的保密性猶為看重。

這件事雖不是什麼極重要的機密,卻也不該對狼裔這個立場未確定的人亂說。

長懷忍不住抬起頭,對狼裔緊皺濃眉,「你又想幹什麼?」

狼裔說,「你別問。」

長懷對他為人行事已經十分瞭解,冷著臉說,「不問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別癡心妄想,雙亮沙航線是鳴王歷盡辛苦才弄出來的,憑什麼讓你這不相幹的傢夥占便宜?在你心裡,除瞭豪取強奪,無恥勒索,難道就再沒有別的瞭?」

狼裔有趣地問,「我說我心裡有你,你難道肯信?」

長懷恨恨不已地瞪他一眼,不肯糾纏在這個問題上,想到讓狼裔繼續和綿涯談下去,反而不如自己快刀斬亂麻的解決,心裡打定主意,轉頭對綿涯沉聲說,「瞳劍憫在書谷城守府裡藏著,我們也是在很偶然的機緣下發現瞭這件事。接下來該怎麼辦,你自己決定。」

狼裔俊美如妖的臉驀地一變,冷冷問,「你又和我對著幹?」

抽出腰間匕首,一甩手,匕首篤地一聲,釘在長懷腳前隔瞭不到一分的木板上,鋒刃大部分插進木中,隻剩把手露在外頭,嗡嗡亂顫。

準頭和力道都令人側目。

長懷也被他的威脅激起憤怒,揚著臉說,「他不是你的大王,卻是我的大王。你讓我做瞭逃兵,還要我做一個勒索他的叛徒嗎?」

他不再理會狼裔,繼續對綿涯說,「小柳現在和我在一塊,論理,他本該立即回去見大王的,但他在永殷王子府裡受瞭拷打,傷情很重,等他身體好些可以走動瞭,我會想辦法讓他平安和大王見面。至於我……」

狼裔的目光充滿危險地瞄過來。

長懷卻瞧都沒有瞧他,語氣低沉地說,「我既然答應瞭六年,就不能做無心無義之人。」

狼裔眼中寒氣頓時消去幾分,復又不甘心地冷笑,「瞳劍憫的下落是我冒著危險打聽出來的,本來要和鳴王做點買賣,以後吃喝穿住的錢都不用愁,現在被你一句話就賣瞭。這筆帳怎麼算?」

長懷臉色難看地問,「你想怎麼算?」

狼裔立即奸猾如狐地提出條件,「至少值四年。」

綿涯一直暗中觀察他們兩人的對話,感覺又詭異又緊張,此刻聽見狼裔提的條件,心想不妙,長懷栽瞭六年在你手裡,已經夠倒黴瞭,難道還要加夠十年?

他和長懷好歹分屬同僚,擔心長懷又要吃虧,趕緊插話說,「瞳劍憫這個消息,對我們非常重要。雙亮沙事關重大,我不敢亂下決定。但如果是要一些錢財方面的賞賜,我想鳴王是不會吝嗇的。」

對這一點,綿涯有絕對的信心。

這個世界上,若論財大氣粗,疏財仗義,西雷鳴王認第二,絕沒有人敢認第一。

或者說,鳴王根本就是一個對自己到底有多少錢,還有他隨手送人的那些寶物到底值多少錢,完全沒有概念的人……

不料狼裔剛剛還擔心吃喝穿住,現在話題一旦轉到長懷身上,立即就變瞭態度,「這是兩回事。長懷已經把消息泄露給你,我自知沒有資格再要求鳴王什麼。不過既然是他不經我同意就開瞭口,他就應該負起責任。我是喜歡錢,但錢不可能抵消他的責任。」

綿涯還要說什麼,狼裔把手一擺,肅容道,「這是我和長懷之間的約定,外人不用插嘴。」

綿涯看看長懷沉默的樣子,知道狼裔說的可能是真的。

長懷和狼裔之間約定瞭什麼?

長懷簡直就像個有苦不能言的小媳婦一樣苦悶。

狼裔卻咄咄逼人,眼睛盯著長懷,「你騙我到永殷把你的好朋友小柳救出來,說以後什麼都聽我的,我差點死在永殷追兵的亂箭之下。為瞭給小柳找靈藥,又要我去闖同國宗廟的靈塔,害我差點掉瞭一條胳膊。你說過的那些話,還算不算數?」

一邊說著,一邊刷地一下,把衣襟左右扯開。

露出觸目驚心的箭傷刀疤。

狼裔身軀修長柔韌,膚色比一般男人白皙,原本極為漂亮,現在多瞭這些傷痕,對比之下,更顯得猙獰恐怖。

右肩上一道大傷用紗佈包紮著,從後肩延至鎖骨下方,猶在默默滲血,可見當時惡戰的程度。

「長懷!我們之間的約定,你還認不認?」

長懷一掃他身上,立即移開瞭目光,表情更為糾結復雜。

半日,倔強地把眼睛反盯到狼裔臉上,咬牙道,「要不認,我早就走瞭,難道你還有本事把我抓回來?」

狼裔心情一下子愉悅瞭許多,邪笑著說,「又不是沒抓過。你不過小看我現在受瞭傷,不信你試著逃一次?我就像上次一樣……」

「不必說瞭!」長懷唯恐他當著綿涯的面說出那些讓他難堪的事來,搶在他前面斬釘截鐵地說,「我承認沒有遵守約定,擅自泄露瞭你打探回來的消息。不就是要小氣地算賬嗎?四年……四年就四年!」

頓瞭一下,又加瞭一句補充條件,「你把瞳劍憫從城守府裡偷出來交給大王,我就再欠你四年。」

「不好。」阻止的是綿涯。

「好!」狼裔鼓掌道,「就這麼定瞭。」

博間王宮。

鳳鳴醒來後隻說瞭一句話,就又吐血暈過去,鬧得人仰馬翻。

西雷和蕭傢的大夫經過輪番診斷,惴惴不安地討論後,得出瞭連他們本人都不太敢相信的結論——鳴王受瞭嚴重的傷,傷及肺腑。

「確定沒有弄錯?」

「確實是匪夷所思,但是……」張大夫也是一臉迷茫,「檢查之後,我們發現,鳴王甚至……甚至有一根肋骨還斷瞭……」

「這怎麼可能?」

「鳴王暈倒的時候絕沒有撞傷,屬下敢用人頭擔保,當時就牢牢抱住,哦不,是牢牢扶穩瞭他。」

「少主一直躺在床上,為什麼會肋骨斷裂?自從他暈倒,我就一直守在床邊,沒有離開過一步。」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既然受瞭傷,」容恬回頭,掃眾人一眼,不怒自威,「那就治。」

「是。」眾人肅然領命。

廊下迅速開出藥方,配藥、稱藥、熬藥、驗藥,一概配上信得過的心腹去做。

殿外供奉著病者常常拜祭的平安天神,殿內藥香撲鼻。

侍奉的腳步在內屋進進出出,緊張嚴肅,沒有任何人敢喧嘩咳嗽。

除瞭容恬,容虎和曲邁代表著西雷蕭傢兩派人馬,也守著屋裡寸步不離。

秋星秋月不在,三大侍女隻剩下秋藍一個,她更是全部心神都放在鳳鳴身上,熬得眼睛通紅,卻堅決不肯去休息,趕也趕不走。

聽說鳴王出瞭事,身為主人的永殷太子博勤也親自過來慰問。

容恬不得不抽身出來,和博勤見瞭一面,隻說瞭一下鳳鳴生瞭急病,對於心毒方面的事,容恬不想多談,所以連帶鳳鳴身上發生的詭異受傷狀況,都隻字不提。

博勤又驚又嘆,搖頭道,「才和鳴王飲宴談笑,誰知道轉眼就病瞭?本太子原本還想再邀鳴王小聚,多聽聽鳴王說有趣故事的。」

頓瞭一下,有點懷疑地問,「不知……鳴王是不是在敝國王宮裡,受到瞭什麼人的驚擾?」

容恬猜到他的意思,搖頭道,「太子不要多慮。我們受到博間很好的招待,並沒有人找我們的麻煩。」

博勤尷尬地笑笑,嘆瞭一口氣,「我那兩位哥哥,應該也知道西雷王的威名,我想他們不至於做這種蠢事。」

容恬心裡掛著鳳鳴,毫無談興,博勤也看瞭出來,說瞭兩句話,就站起來告辭瞭。

博勤走後,孔葉心和昭夢庵聯袂而至。

容恬忙把他們叫到內室,把大夫對鳳鳴的診斷說瞭一下,向孔葉心問,「你讀過的古籍裡,有沒有提及中瞭心毒後會出現這種現象。為什麼他隻是躺著做夢,卻會出現這種類似打鬥的傷?對他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傷害?」

孔葉心蹙眉想瞭想,轉頭左右看,似乎要找紙筆,猛地一向,不對啊!昭夢庵已經回到自己身邊瞭,有這個最好的翻譯官,還需要什麼紙筆?

轉身對著昭夢庵,「古籍……妹妹妹……推推……身體皮皮皮……」

結結巴巴,指手畫腳瞭好大一輪。

人人都看得迷惘,昭夢庵卻朝著孔葉心頻頻點頭,微笑著說,「明白瞭。」

他轉過臉,對容恬說,「城守大人……」

剛說瞭四個字,忽然想起孔葉心已經不是城守,自己也不再是他的副將,又改瞭口道,「孔先生,他說,古籍上沒有記載。現在一切隻能推測。不過,孔先生建議西雷王,不妨看看鳴王身上的皮膚,是否有受傷的痕跡。」

秋藍在一旁說,「我幫鳴王擦的身子,並沒有傷痕呀。」

曲邁說,「謹慎一些,我再檢查一次吧。」

拖著未完全傷愈的腳過去,掀開鳳鳴的衣裳,忽然驚訝地咦瞭一聲。

大傢察覺有異,都圍瞭過去。

鳳鳴胸前,手臂的皮膚上,不知什麼時候,都泛出瞭紫青,斑斑駁駁,看起來就像和誰狠狠打瞭一架似的。

秋藍眼圈立即紅瞭,又小聲道,「給鳴王擦身子的時候,確實並沒有這些傷痕呀。」

容恬道,「他剛剛暈過去時,本王也看過,確實沒有。這些傷痕先前並未顯露,而是後來慢慢浮現的。有人可以解釋眼前這件事嗎?」

他問的是「有人」,其實目光看的方向,卻仍然是孔葉心。

孔葉心緊鎖著眉心,似乎也百思不得其解,昭夢庵擔心他思慮過度,在他耳邊低語瞭幾句,孔葉心感動地看他一眼,也說瞭幾句。

眾人心懸鳳鳴,都不免對這兩人多有註意,豎起耳朵聽他們的動靜,無奈孔葉心結結巴巴的話,就算敞開嗓子說,大傢也聽不懂,他壓著聲音和昭夢庵卿卿我我般地私語,更是聽不見兼之聽不懂瞭。

隔瞭好一會,昭夢庵才抬起頭道,「他說,到瞭現在,他也搞不明白瞭。」

所有人裡,最鳳鳴所中的心毒最有研究的人當然就是孔葉心。

大傢都定神聽著,不料卻得到這樣的答案,大失所望。

曲邁忍不住問,「剛才你們嘀嘀咕咕那麼久,難道他就隻告訴瞭你這一句?總還說瞭點別的。」

昭夢庵說,「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沒必要說。」

曲邁急道,「什麼無關緊要?我傢少主都躺在這裡瞭,再無關緊要的事,也是大事!」

如今羅登帶著蕭傢大部分精英到瞭離國展開刺殺任務,剩下的蕭傢人裡面,屬曲邁權力最大,眼睜睜看著少主吐血暈死,還多瞭一身嚴重傷痕,換瞭誰都會急。

身邊其他人的想法和曲邁差不多,都凝重地看著昭夢庵。

孔葉心看得緊張起來,昭夢庵可是好不容易從永殷王族的屠刀下逃過一劫,開口救他的就是這屋裡的人,現在怎麼可以得罪他們?

他唯恐昭夢庵和眾人沖突起來,趕緊扯瞭扯昭夢庵的袖子,示意他照實直說。

昭夢庵溫和地朝他點頭,表示明白瞭,才解釋道,「剛才我們的交談,主要是討論瞭一件以後的事。」

大傢追問,「什麼以後的事?」

「他,」昭夢庵目光移向孔葉心,緩緩道,「已經不是佳陽城守瞭,我便不能叫他城守大人。但是我叫他孔先生,他又覺得不舒服。所以我們商量,以後我就叫他的名字,葉心。他也叫我的名字,夢庵。」

這一下,人人啼笑皆非。

曲邁撓著頭說,「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你們居然這麼認真的商量來商量去,真是……」孔葉心大起慚愧之容。

昭夢庵卻正色道,「說瞭無關緊要,是你硬要追問。」

正說著,忽然聽見輕輕的一道呻吟。

眾人一怔,下一刻猛地跳起來,目光紛紛投往床上。

鳳鳴雙目仍是閉著,但那呻吟卻正是發自他嘴,容恬再也顧不上什麼孔葉心昭夢庵,搶上前想把鳳鳴抱在懷裡,猛地想到他身上的傷,唯恐觸及,又強忍下瞭動作。

坐在床邊,輕輕撫著鳳鳴額頭的幾縷亂絲,溫柔地喚道,「鳳鳴?聽見我嗎?」

好一會,鳳鳴才勉強睜開眼睛,瞧見容恬,蒼白的小臉露出一絲笑容,無精打采地說,「我嘴裡甜甜的。」

容恬知道他是咳血瞭,極為心痛,安撫他道,「你生病瞭,要吃藥。」

秋藍忙閃身出去,到廊下低聲問看爐打扇的侍女們,「藥煎好沒有?」

侍女們忙把煎好的藥倒在碗裡,秋藍端瞭碗小心翼翼進來,隱約聽見容恬正在問。

「……上次……和我說,你似乎把若言給……」

「鳴王,先喝藥吧。」

現在當然是以鳳鳴身體為重中之重。

看見藥送過來,容恬暫且放下剛才的話題,把藥接到手上。

容虎和秋藍小心地在鳳鳴脖子下塞瞭一個柔軟的枕頭,將他稍墊高一點。

曲邁見少主終於醒來,大為興奮,摩拳擦掌地很想幫忙,但他擅長的是殺人,而不是伺候人,受傷的少主就像新生嬰兒一樣脆弱,要是扶少主的時候緊張過度,控制不住手勁,等羅總管回來還不把自己給生吃瞭?

曲邁想來想去,自己還是老實待一邊吧。

在一邊……旁觀……肉麻到爆的情人喂藥橋段。

「苦不苦?」

「不苦。」西雷王說起謊來,令人如沐春風。

「騙人。」少主顯然已經上過很多次當。

「真的不苦,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好不好?我喂你好不好?」西雷王每到這種時候,永遠迷死人不償命。

勺子伸到嘴邊,鳳鳴張開缺乏血色的唇,默默把藥汁喝瞭下去。立即被苦得眉角暗抽,但還是繼續作出不在意的模樣,張大嘴,「再來。」

秋藍和容虎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瞭。

鳴王他……

他竟然!竟然!沒有耍賴、撒潑、打滾、哀叫,沒有提出一千零一個條件,就主動的乖乖喝藥瞭?!

難道這也是心毒的毒性效果之一嗎?

容恬也微覺詫異,但詫異歸詫異,他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立即露出最有魅力的溫柔微笑,一勺一勺地細心吹著湯藥,往鳳鳴老老實實張開的嘴裡送。

頭一次鳳鳴如此配合吃藥,不用千哄萬哄。

還真有點……不習慣。

也許,自己早就習慣並且享受於溺愛他,哄他瞭。

不一會,一碗苦到死的藥汁全部喂到瞭鳳鳴肚子裡。

容恬把空碗交給秋藍,忍不住在鳳鳴額頭親瞭一下,笑誇道,「我的寶貝真勇敢,面不改色就喝完瞭。」

鳳鳴嗯瞭一聲,雖然神萎氣衰,但還是透著一股得意。

心忖,本鳴王連若言都能對付,區區一碗藥算什麼?

隻不過……那藥是黃蓮熬的嗎?

敢不敢再苦一些!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