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弦月

[1]你們這對賤人,你們不得好死!

那個晚上我怎麼都睡不著,時光彷彿倒流到多年前,我躺在H城外婆家逼仄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看著窗外亙古不變的蒼茫夜色,和如水的月光。

睡不著的深夜最容易胡思亂想,而這些雜亂的思緒又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

想起在過去的這幾年,我跟辭遠之間的點點滴滴,想起長久以來,我目睹的發生在筠涼身上的所有變故,想起獨自一人在Z城的媽媽——很奇怪,想起自己的母親的同時,竟然想起了袁祖域。

也許是因為他在今晚跟我講的那個故事太傷感了吧,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但將心比心的想一想,那真是一段殘酷的青春。

在我最初認識袁祖域的時候,我純粹以為他如同很多混跡社會的人一樣,是不愛讀書,厭倦日復一日枯燥的校園生活,所以早早離開那個環境,用最愚笨的方式對抗他們所鄙棄的應試教育。

我從來都不認為那是一種勇敢,在我看來,臥薪嘗膽的勾踐比拔刀自刎的項羽更值得敬重。

但袁祖域在這天晚上告訴我,不是的,他退學,情非得已。

命運總以不同的方式,將每一個人的青春拔苗助長。

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失去了父親的袁祖域彷彿一夜之間從懵懂的孩童蛻變成了堅毅的少年,眼角眉梢總是掛著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凜冽。

生活在逼迫他,他自己也在逼迫他。

在經濟日漸拮据的狀況下,他母親微博的退休工資已經不足以應對生活,也是迫於無奈吧,她跟袁祖域商量著出去找點事情做,哪怕就是做作鐘點工,多少也能減輕一點負擔。

袁祖域剛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簡直都要瘋了,看著母親日益加深的皺紋,他真恨自己怎麼沒早出生十年。

母親溫柔的笑,那笑容也令人心酸:「你是怕媽媽丟你的臉嗎?」

血氣方剛的少年哪裡受得了這句話,他當場拍案而起:「媽,你說什麼呢,我知道你現在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我,我只是怕你的身體受不了!」

父親的遺像掛在牆上安詳的注視著眼前相依為命的母子,母親低下頭想了一會兒,也作出了讓步:「那我就學學人家在街口擺個攤,賣點早餐什麼的吧,也不用到處跑,你看怎麼樣?」

原本還想說點什麼的他,看著母親期待的眼神,最終還是把所有的話都嚥了下去:「媽,總之……你的身體要緊。」

從那天開始,每天天還沒亮,袁媽媽就會推著那個小推車出去,等袁祖域醒來只看到桌子上擺著的早餐,看到不媽媽的身影。

沒有人知道,在大口大口灌下媽媽熬的小米粥的那些日子裡,多少次,他的眼淚總是在裊裊的熱氣裡,錚錚的砸下來。

除了更加用功的讀書,還有別的辦法嗎?

睡不著的深夜裡只能數綿羊,綿羊的數量一天一天在增加,廚房裡的燈光總是要等到夜很深很深才會滅,他不敢起來去看一眼母親用力和面的背影,哪怕是一眼。

袁祖域在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已然是笑嘻嘻的表情,那種淡然或許能夠騙倒一些不諳世事的女生,但我不是。

我們都不是表演系的學生,演戲這件事,對我們來說,真的太累了。

在某一個父親節的時候,我和筠涼正逛著街,不想忽然被電視台出外景的記者攔住了,那個胸大無腦畫著濃妝的主持人對著鏡頭先是唧唧歪歪說了一堆廢話,然後轉過來把麥對著我們說:「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兩位美女,在父親節的這天,有什麼想對你們的爸爸說的話呢?」

那時候筠涼還貴為高官千金,面對鏡頭還是表現得十分知書達理:「我很感謝我的父親在我身上所傾注的心血……爸爸,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自己能夠成為讓你驕傲的女兒。」

主持人收回麥誇張的喊了一句「好感人」之後,又把麥伸到我的面前:「那這位美女,你呢?」

我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如果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的話,可能我前世把我的情人閹了,所以這一世我遭報應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筠涼拖著跑掉了,當天晚上我們一起守著電視看了很久很久,那段採訪裡有很多沒我們漂亮的女生都露了臉,但就是沒有我們。

筠涼氣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紅了:「都怪你亂說話,討厭死了!」

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是演員,別人都愛裝正經,我就愛裝不正經。

確實是有那麼一類人,永遠都以說笑的方式來詮釋和表達鮮血淋漓的事實,他們並不見得有多堅強,但就是天生愛逞強。

我是這樣,袁祖域也是這樣。

那個飄著大雪的下午提前放學,一群同學一起回家,袁祖域也在其中。

快走到他家附近的那個街口時,風雪裡那個坐在小推車旁守著最後一籠包子的灰色的身影,讓他在剎那之間,完全呆住了。

腳就像在雪地裡紮了根似的,再也不能多走一步。

靈魂都像是被冰封了,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不能思考。

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的確是高估了自己,沒錯,每個人都會說「不要看不起那些生活得不好的人」,「沒有勞動人民就沒有現在的我們」或者是「只要是靠自己的雙手賺錢的人,都值得尊重……」

但知易行難,真正發生在自己和自己的親人身上,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袁祖域被潛藏在內心的那種淡淡的羞恥所擊倒了。

旁邊有同學叫他的名字:「喂,袁祖域,你怎麼了?」

這一聲叫喚喚醒了他,他急中生智,裝作有東西忘在學校的樣子猛拍額頭:「哎,你們先走吧,我回去拿東西!」

不等任何人的反應,他急速轉身,往學校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也許就像我曾經在雨中狂奔那樣的心情吧,只想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地球的盡頭,世界的末日……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去,推開門看到一桌還冒著熱氣的菜和湯,他心虛的喊了一聲:「媽。」

母親臉上一點不悅都沒有,只是彷彿從一種冥思的狀態裡突然抽離了出來:「啊……你回來了,我每隔十分鐘就熱一次菜,飯還在高壓鍋裡,快點放下書包洗手吃飯吧……」

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水聲就像是奔騰在心裡的眼淚,袁祖域自嘲的問自己,你何時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跟個娘們似的。

飯桌上母子二人誰也不說話,袁祖域大口大口的扒了兩碗飯之後把筷子一扔:「媽,我看書去了。」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間,媽媽的一句話讓他整個人好似被扒光了衣服遊街示眾,瞬間被一種強烈的屈辱擊倒。

「今天下午,我看見你了。」

多久沒有看過這樣的大雪了,漫天漫地滿世界的白,小時候,也曾經相信過聖誕老人的存在。

平安夜的晚上,也會傻乎乎的在床頭擺上一隻襪子,懷著期待甜美的睡去,夢裡是駕著麋鹿的聖誕老人送來最新款的拼圖,模型或者仿真槍。

……

滿室寂靜裡,袁祖域凝視著窗外,思緒飄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直到母親下一句話說出來:「媽媽……是不是讓你覺得很丟臉?」

燈光裡,母親的眼神充滿了諒解。

自父親去世的那天開始,所有憋在心裡的委屈,痛苦,悲傷,加上自責,愧疚,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完全潰堤了。

自以為已經男子漢的他,終於還是在母親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第二天去辦理退學手續的時候,所有認識他的老師都跑來阻止他,每個人臉上的惋惜和憐憫都不是喬裝的,可正是這種同情,更加促使袁祖域下定決心一定要退學。

離開學校之前,一直很喜歡他的班主任把他叫進了辦公室,關上門,泡了一杯熱茶給他,儼然已經是成年人的待遇。

在班主任的注視中,他輕聲說:「老師,還記得我們剛進高中的時候,你要我們每人說一句自己最喜歡的古訓,我當時站在講台上鏗鏘有力的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我現在這種處境,根本沒資格去談兼濟天下,我唯一的心願就是不要加重我媽的負擔,她一個人……身體又不好……讀書的機會,將來還有,但媽媽,只有一個。」

同為人母的班主任在聽完他這番話之後忍不住濕了眼眶,平穩了一下情緒之後,她微笑著拍拍曾經得意門生的肩膀:「好孩子,一時的分道揚鑣未必就是永遠的南轅北轍,經歷過磨難才會成大器,老師一直相信否極則泰來,加油!」

否極泰來?袁祖域在走出校門之後看著灰濛濛的天。

已經否極了,泰何時來?

聽完袁祖域敘述的一切之後,我心裡對這個人的感覺變得很難以言敘,但無論怎麼樣,我不會告訴他我發自肺腑的對他產生了憐憫。

他那麼火爆的性格,要是聽到我把這樣的詞語用在他身上,說不定一杯冰可樂就從我的頭上淋下來了。

像是一種默契的交換,我把臉抬起來對他笑:「其實……我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小孩呢!」

迷迷糊糊朦朦朧朧,我終於是睡著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辭遠的手機關機這件事,我似乎也沒有上次那麼介懷了。

是因為對他的信任加深了?還是袁祖域的故事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沒空想那麼多。

因為生活中總是充滿這樣,那樣難以預計的變故,所以我更希望自己能夠豁達一些,寬容一些,甚至是神經大條一些。

小時候,幸福是一件簡單的事,長到一定的年齡才明白,其實簡單,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抱著枕頭流口水的我,當然不知道在同一時刻,筠涼和辭遠的人生裡,正上演著怎樣的戲碼。

陳芷晴胸腔裡那顆活蹦亂跳的心,在看到從杜尋身後走出來的筠涼時,變得死寂。

之前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她,忽然之間,開始大笑,那笑聲簡直令人毛骨悚然。笑著笑著,她提起自己的包,推開杜尋,推開筠涼,踉踉蹌蹌的就往外走。

夜已經深了,路上沒什麼行人,在樹影與樹影之間,陳芷晴搖晃的身體猶如鬼魅。

杜尋追上去拉住她,卻沒料到她會那麼乾脆利落的對著他的手腕一口咬下去,劇痛使得杜尋連忙鬆開手,再一看手腕,被咬過的地方已經迅速的紅腫起來。

陳芷晴的眼神是渙散的,語氣卻是淒厲的:「杜尋,痛嗎?我告訴你,再痛也不及我心痛的萬分之一!」

筠涼跑過來想要查看杜尋的手腕,卻被陳芷晴手中扔過來的包砸中了頭,金屬鉚釘的份量不輕,一時之前,筠涼自己也同得齜牙咧嘴。

「哈哈哈,真是好笑,真是可笑……」陳芷晴笑著笑著,眼淚流下來:「杜尋,虧我竟然真的還在這裡等你,虧我竟然蠢得以為還有挽回的餘地,你們這對賤人,你們不得好死!」

這彷彿咒怨一般的話語讓筠涼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噤,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一臉視死如歸的對陳芷晴說:「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你要對我怎麼樣,我都認了,但我一定要跟杜尋在一起!」

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夜晚的古鎮沒有往日城市裡的喧囂和嘈雜,但在這樣的氛圍裡,越是安靜,便越是容易滋生一種叫做曖昧的東西。

沐浴完畢的林暮色連內衣都沒有穿,只是裹了一件厚外套便在顧辭遠的身邊坐下來,塗著香檳色指甲油的手輕輕的覆蓋在辭遠握著鼠標的右手上。

辭遠僵了僵,不著痕跡的抽回了自己的手:「你去睡啊,我把床讓給你,我待會兒再去要床被子打地鋪。」

林暮色挑了挑眉梢,湊近他的耳邊,呢喃般軟語:「你怕我啊?」

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辭遠從椅子上彈起來,窘迫的說:「要不我把房間讓給你吧,我去同學那邊睡……」邊說他邊往門口走,卻沒料到林暮色一個箭步擋在他的面前。

動作太大,外套敞開了,白色的蕾絲睡裙下,美好的胸型若隱若現,下一秒,辭遠的臉上「唰」的騰起兩團火燒雲。

林暮色收斂起笑容,正色對他說:「你很明白我來這裡的目的,誰都別裝腔作勢了,我林暮色喜歡有話直說,沒錯,我就是喜歡你,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

話說到這個份上,辭遠也懶得扮無辜了,他直視著林暮色:「你別發神經了,讓我出去,這件事我不會讓初微知道。」

「宋初微?呵呵……」林暮色一聲冷笑:「你以為,我會怕她知道?」

辭遠一動不動的看著眼前這個女生,她不化妝的樣子也很漂亮,可是這「漂亮」在此時此刻看起來,卻是那麼危險。

僵持了片刻,他的語氣有些退讓:「夠了,林暮色,上次初微已經很傷心了,我不想她再因為我們受到傷害,你放過我行不行?」

「我們?」林暮色又忍不住笑起來:「顧辭遠,你說‘我們’……你捫心自問,你對我真的一點,一點感覺都沒有?」

萬神俱寂,萬物靜默,夜幕的愴掩下,世界都在等著他的回答。

彷彿是一個世紀過去了,終於,他說:「沒有。」

「你要跟他在一起?那我算什麼!」陳芷晴在大聲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完全崩潰了。

如果可以的話,筠涼簡直想給她跪下,如果下跪可以彌補自己的過錯,她願意長跪不起。

但是錯就是錯,這錯被永遠鏤刻在時間和宇宙的邊陲,不能被諒解,就不能被原宥,筠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這一點。

杜尋走過來,看著這瑟瑟發抖的兩個女孩子,一個曾經跟他有過熱烈時光,一個令他想攜手一起朝未來走下去,而此時此刻,因為他的緣故,她們都受到了重大的創傷。

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完全視禮法道德於不顧,如果他內心真的絲毫沒有良知良能,那麼他也不必承受巨大的自責和煎熬。

他並不是優柔寡斷,其實在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就想要跟陳芷晴說清楚,又或者是跟筠涼說清楚,可是那個合適的時機一直沒出現,一拖再拖,終於拖成了眼前這不可收拾的殘局。

喉嚨裡像是落了一把厚厚的灰,發不出一點聲音。

過了很久,陳芷晴顫抖著問:「你們之間,誰先主動的?」

筠涼剛要開口,卻被杜尋一把拖到身後:「是我。」

所有的細枝末節全被陳芷晴收入眼底,她一聲冷笑,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她揚起手朝杜尋的臉上扇去……

安靜的夜晚,這一聲耳光顯得那麼響亮。

筠涼摀住自己的左臉,久久沒有轉過頭來。

說「沒有」的時候,顧辭遠並不敢直視林暮色的眼睛,是反感是無奈還是心虛,一時之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而這種矛盾的心情,對游刃有餘的林暮色來說,簡直就是孩童的把戲。

她臉上浮起戲謔的笑意,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是比較放鬆的那一個。

在她劣跡斑斑的青春期不知道交過多少男朋友,發生過多少次一夜情,男女之間那點小破事對她來說都玩膩了,可是顧辭遠,他跟那些男生似乎又不太一樣。

她記得她裝醉的那天晚上,宋初微那個笨蛋居然真的讓顧辭遠送自己回家,坐在的士上,窗外吹進來的風很涼,其實在她湊過去吻他的臉之前,內心也是做過一番心理鬥爭的。

跟宋初微雖然算不是上兩肋插刀的生死之交,但好歹也算朋友一場……雖然自己並不是什麼衛道士,但主動挖朋友牆腳的事情卻也是沒做過的。

但是顧辭遠的側面真的很帥,他咬著下嘴唇的樣子看起來是有那麼一點呆,但又很可愛……

懶得想那麼多了,就當是酒精迷亂了心智吧,她微醺的臉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然後湊過去親了他一下。

之後顧辭遠那份手足無措的模樣,簡直叫她笑個半死。

「顧辭遠,我就是看上你了,當著宋初微我也敢這麼說!」

這句話猶如平靜的湖面裡投入一枚重磅炸彈,辭遠什麼都顧不得,氣急敗壞的對她吼:「你他媽是不是瘋子啊,那天送你回去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只喜歡宋初微,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

他的話音未落,就被林暮色撲過來抱住,在他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她柔軟的嘴唇觸到了他的嘴……

罪惡感像褥瘡那樣爬滿了辭遠的背脊,他一動不動的站著,過了很久很久,林暮色放開他,眼睛裡波光瀲灩:「那我呢?」

「你怕宋初微被傷害,那我呢?」

「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心的,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她的眼淚像蜿蜒的小溪在光潔的皮膚上流淌,辭遠原本垂著的手,終於還是抬起來,伸向了她的臉。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驚訝的發現筠涼的床上似乎一夜都沒有人睡過,我顧不得刷牙洗臉,抓著正在化妝的唐元元問:「你看到筠涼了嗎?看到了嗎?」

她畫了一半眉毛的臉看上去非常滑稽,一臉不耐煩的甩開我:「沒有!她一晚上都沒回來……你的鼾聲吵得我一晚上都沒睡好,拜託你今天去買個口罩吧!」

我居然打鼾?這實在太讓我難以置信了……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筠涼她死到哪裡去了!

我的手機一直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可是當我從枕頭底下翻出手機來的時候,它一切正常,一條信息一個未接來電都沒有。

沒有筠涼的,也沒有辭遠的。

我得承認,我的心情從這一秒開始,變得很糟糕。

中午下課,同學們一窩蜂的往食堂衝過去,那個場面真可以用氣壯山河來形容,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整整一個上午,我的手機就跟死了一樣,連被我存為「不要臉」的10086都沒來催我交話費,這種被全世界遺棄的感覺真的很不好。

我在回宿舍的路上,整個人失魂落魄,我真的很想打個電話過去把顧辭遠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一頓,可是前一晚那個「關機」的事實已經讓我喪失了勇氣。

我安慰自己說,不會有什麼事的,肯定是太忙了,我現在要做個懂事的姑娘,將來才能做個賢惠的好太太嘛!

身後傳來梁錚的聲音,我茫然的回過頭去,他滿臉的欲言又止,認識他這麼久,我真還沒看過他這個鬼樣子。

踟躕片刻,他終於問我:「你跟元元同一間宿舍,你有沒有察覺她最近有什麼異常啊?」

「啊?」我更加茫然了,難道說我們那間宿舍的風水真的有問題?我還以為只有我和筠涼過得不太順心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確實也無暇去顧及唐元元……

梁錚看我不說話也有點急了:「她好像想跟我分手。」

「啊!」雖然發出的感歎是一樣的,但語氣跟之前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梁錚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停頓了一下,他求助似的對我說:「宋初微,如果你方便的話,幫我問問她吧,我不想去煩她,等她想清楚了再來找我吧。」

坦白說,我一直都不是很看好梁錚和唐元元這段感情,更加不太待見梁錚這個人。也許是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倒不是說他長得怎麼樣,而是他總給我一種婆婆媽媽,斤斤計較的感覺,可是再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忽然覺得,其實唐元元被這樣的一個人愛著,未嘗不是一件挺幸福的事。

愛一個人,才會設身處地替她著想,才會不驚擾她,不逼迫她,也不傷害她。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問問顧辭遠,你是真的愛我嗎?

筠涼是下午回來的,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做作業,一邊寫字一邊抱怨這個世界沒有天理,為什麼大學生還要寫作業!簡直讓人崩潰!

因為是背對著她的,所以我也沒看到她的表情,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你昨晚去哪裡了啊,電話也不打一個。」

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我昨晚去酒店了。」

我頭也沒抬,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補了一句:「和杜尋。」

手裡的筆「啪」的一張掉在乾淨的稿紙上,我難以置信的回過頭去看著她,她的表情像是一切都已經預料到了的樣子,鎮定,冷峻,面不改色。

是我聽錯了吧?還存著一絲僥倖,我笑著問她:「你說什麼呢,怎麼可能……」

「是真的,初微,我沒有跟杜尋分手。」

人的一生中總是充滿了斷絕。

所謂斷絕,並非一定是關山路遠,道阻且長,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一種難以命名的,瞬間覺得疏離的感覺。

就像我在撥打辭遠的電話時,聽到「關機」的語音提示。

就像此時此刻我最好的朋友蘇筠涼站在我的面前,一副慷慨的模樣告訴我,她不僅沒有跟那個腳踏兩條船的人分手,反而在昨天晚上跟他去了酒店。

這種感覺誰明白呢,就像眼睜睜的看著一塊無瑕白璧掉進了泥潭。

筠涼的眼睛裡有一種熾烈的光芒,她看著我,卻又不像是僅僅在對我說:「愛,有時候,就意味著背叛。」

我盯著她,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一刻,我覺得我們之間竟然是如此陌生。

手機的鈴聲在凝重的氛圍裡突兀的響起,筠涼從包包裡翻出來摁下通話鍵,一句話都還沒說,就呆住了。

我走過去,推了推她,筠涼,怎麼了?

她的瞳仁急速收縮又急速放大,她說,陳芷晴,跳樓了。

彷彿萬馬奔騰,海嘯颶風,沙石飛揚……

下一秒,筠涼失轉過來抱住我,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

[2]你覺得我很卑鄙是嗎?告訴你,還有更卑鄙的……

袁祖域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氣喘吁吁的,過了兩三分鐘才把氣喘勻,緊接著就問我:「你怎麼了啊,在電話裡哭成那樣,我還以為你被搶劫了!」

我哆哆嗦嗦的看著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他焦慮的看了我半天,最終什麼話也懶得說了,牽起我的手就走。

為什麼要哭,我真的說不清楚,按道理說,陳芷晴與我非親非故,她有多悲慘,真的跟我沒關係。

可是我就是覺得很難過,非常非常難過。

陪著筠涼一起去醫院的途中,我們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兩個人的掌心裡都冒著冷汗,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之前橫斷在我們中間的那道隔膜消失了,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

可是在見到杜尋的第一眼,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的錯覺。

看到筠涼在眾目睽睽之下跑過去抱住杜尋,看到杜尋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那樣緊緊的抱著筠涼……那一刻,我真的為急救室裡那個叫陳芷晴的女孩子,不值。

讓時間回到前一天晚上,三個人的拉鋸戰。

筠涼被陳芷晴狠狠的扇了一個耳光之後,久久沒有轉過臉來。那個耳光有多重,在場的三個人都知道,筠涼只覺得自己的面孔都像是要炸裂了一般,耳畔迴響著嗡嗡的聲音……但最難承受,並不是來自生理的痛感,而是來自心理的屈辱。

陳芷晴在呆了幾秒之後,開始邊哭邊笑。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有些駭人,也有些令人心酸,她從前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從來沒有誰見她為什麼事情哭成這樣過。

她撕心裂肺的喊著「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安靜的夜裡,這一聲聲控訴彷彿夢魘一般籠罩著杜尋和筠涼。

直到喉嚨沙啞,直到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陳芷晴終於撿起地上的包,伸手攔了一輛的士,絕塵而去。

杜尋追了幾步沒追上,也就罷了,回過頭來去看筠涼,她的眼睛裡噙著淚水,卻始終沒有哭出聲來。

對不起,這三個字,杜尋已經說得不想再說了,可是除了這三個字,他還能說點別的什麼?

他們在那條街上站了很久很久,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偶爾路過的車輛發出的鳴笛聲突兀而悠長,蒼涼,像嗚咽。

杜尋輕聲說:「筠涼,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慢慢的吐出一句話:「杜尋……你帶身份證了吧……我……不想回去。」

陳芷晴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經睡了,她躡手躡腳的走進自己房間,抱著床上那個巨大的加菲貓哭得死去活來。

從來都不曉得自己有這麼多眼淚可以流,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最在乎的人會在自己的心上捅一刀。

是什麼可以令曾經最信任的人,放下尊嚴,放下原則,當著自己的面那樣捍衛另外一個女孩子?人心,到底是多麼不可靠的東西?

愛情?

陳芷晴手腳冰涼,心裡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悲哀,和心有不甘的憤慨。

「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們……」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多麼扭曲至猙獰的表情。

「我絕不允許別人對我予取予求,然後雲淡風輕的把我拋諸腦後!」

在她的心裡,有一些柔軟的,善良的,謙和的東西,正漸漸潰散如煙塵。

杜尋是在送完筠涼回到學校之後接到陳芷晴的電話的。

折騰到後半夜才去酒店休息,筠涼明顯已經疲憊不堪了,洗完澡之後稍微恢復了一點精神,打開浴室的門看到杜尋站在窗邊抽煙,背影裡滿是寂寥。

她的心在那一刻,好像被一把無形的鈍器狠狠的錘擊。

夜涼如水,杜尋捻滅了煙蒂,輕聲說:「你先睡吧。」

可是等他自己洗完澡出來卻看見筠涼還是沒有睡,暖黃色的床燈照著她憂愁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副陳舊的掛歷畫像。

杜尋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俯視著她。

也不過一兩年的時間,比起當初從酒吧裡跑出來笑嘻嘻跟他要號碼的那個小女生,眼前的蘇筠涼眼睛裡明顯多了一種叫做滄桑的東西。

那種清新的,像花朵一樣的笑容,以後還看得到嗎?如果看不到了,自己要負多少責任呢?杜尋心裡也忍不住一酸。

筠涼坐起來靠過去抱住他,沐浴露淡淡的馨香迎面撲來。

「杜尋。」

「嗯?」杜尋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他以為筠涼哭了,可是抬起她的臉,又沒發現什麼端倪。

在杜尋疑惑的目光裡,筠涼微笑著說完了之前不好意思說的那句話。

「杜尋,我愛你。」

古鎮的夜晚遠處似乎有飄渺的歌聲傳來,顧辭遠站在旅社的走廊上抽煙。

他原本是很少抽煙的人,這煙還是林暮色從包裡拿出來給他的,她替他點火時的笑容就像那種芬芳多汁的花朵,充滿了罪惡的媚惑。

深夜的走廊裡沒有一個人,顧辭遠仰起頭吐出很大一口煙,手機電板已經充滿了電,可是這個時候打電話過去,怎麼說?能說什麼?

能佯裝成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麼泰然自若嗎?能像來之前一樣那麼輕快的開玩笑嗎?

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的,有些人天生就會左右逢源,說起謊話來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他不屬於那種人。

走廊的燈惶惶的亮著,從這頭看向那頭,就像一個越來越模糊的隧道。

想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沒有開機。

回到房間裡,林暮色已經睡了,一條雪白的手臂還露在外面,顧辭遠忍不住替她蓋上被子。

「還沒見過初微的睡相呢」,顧辭遠突然被自己這個念頭驚了一下,很快的,之前那種深深的內疚又將他包圍了。

腦海裡浮現起宋初微那雙眼睛,清亮得就像這古鎮的潭水。

清晨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撒進房間時,筠涼睜開了眼睛,看到身邊還在沉睡的杜尋。

終於是確認了某些事情,之前一直沒有把握的,一直患得患失的,在這個夜晚之後終於塵埃落定了。筠涼心裡也有些微微的輕視自己,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

她輕輕的伸出手去描著杜尋的眉毛,告訴自己:有失必有得。

她得到的不是僥倖,在她前一晚下決心說出「我不想回去」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預計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我不後悔,她湊過去輕輕的吻了一下杜尋的臉,眼淚迅速的充塞了她的眼眶。

我真的不後悔!

像是某種心理暗示,她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她當然不知道,就在同一時刻,她最好的朋友在學校裡,因為她徹夜不歸而擔心得早餐都吃不下。

我的眼淚簌簌的落,袁祖域坐在我的對面什麼話也沒問,他也看出來一時半會我的情緒難以平靜,除了耐性等待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

我不知道自己抽泣了多久,但我曉得在我埋頭落淚的時候,周圍三三兩兩路過的客人和服務生都向我們投來了探究的目光。

我終於受不了這種被人圍觀的感覺,止住了眼淚,抬哭腫的眼睛和哭紅的鼻頭對袁祖域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在這間叫做「飛」的咖啡館,我喝到了沈言推薦的曼特寧,袁祖域什麼都沒點,他說「咖啡這種裝逼的飲品不適合我這種社會底層的勞苦人民,我喝白開水就可以了。」

我第一次在袁祖域面前抽煙,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表現得見怪不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不覺得你是那種很乖的女生,果然啊。」

香煙中那種叫做尼古丁的東西是否真的有讓人安定的作用我並不清楚,但事實上就是,我確定逐漸恢復了平靜。

在袁祖域的注視中,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六層樓高的老房子,在這個城市已經不算多了,陳芷晴坐在欄杆上給杜尋打電話,言簡意賅:「你現在不來見我,以後永遠都不要想再見到我了。」

剛送完筠涼的杜尋,只好馬不停蹄的又跑去見陳芷晴,因為極度的焦灼和疲倦,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差點跟迎面而來的一輛的士撞上。

在的士司機心有餘悸的叫罵聲中,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了杜尋的心頭。

氣喘吁吁的爬上六樓,看見欄杆上那個孤單的女孩子,她的臉上寫著決絕。

是什麼令一切變成了這樣?杜尋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他只能哀求她:「芷晴,不要這樣,你下來,我們慢慢談。」

「還有什麼好談的呢?」她微笑著反問他,語氣是毫不掩飾的譏誚。

杜尋一世語塞,陳芷晴卻自顧自的說下去:「長恨人心不如水,杜尋,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吧……你那麼聰明,當然知道……但你想過這句話有一天會被我用來說你嗎?」

曾經所有的感情,就這樣被犧牲掉了,就像戰場上森森的白骨被沙塵掩埋,誰還會記得那些雖不蕩氣迴腸卻也刻骨銘心的回憶呢?

陳芷晴的目光一動不動的看著六層樓下的水泥地板:「杜尋,你說,是頭先著地好,還是腳先著地好呢?」

像一根被繃緊的琴弦終於不堪過重的力道而斷裂,杜尋整個人像元神渙散一般抱住頭,痛苦的喊道:「陳芷晴!」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子回過頭來對他笑:「你覺得我很卑鄙是嗎?告訴你,還有更卑鄙的……」

聽到這裡,袁祖域不禁打了個寒顫,手裡握著的玻璃杯也順勢一抖,有些水潑了出來。

我真的難過的幾乎都說不下去了,這件事我不曉得可以跟誰說,我是最好筠涼的朋友,杜尋是辭遠最好的朋友,於情於理我似乎都不應該向著陳芷晴。

也是要等到某些真相揭示之後,我才會明白,原來冥冥之中真的充滿了隱喻,我在為陳芷晴落淚的時候,何嘗不是為了自己落淚。

我停頓了一下,袁祖域遲疑著問我:「那她說的,更卑鄙的事情,是什麼?」

「定位,在杜尋提出分手的時候,她就悄悄對他的手機進行了定位,所以那天晚上她才會出現在錢櫃。」

杜尋在崩潰之餘也被這件事弄得非常憤怒,各種難以言敘的情緒交雜起來令他口不擇言:「陳芷晴,你從哪裡學到一些這麼齷齪的手段!」

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無所謂的笑著,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齷齪嗎……可能是有一點吧,可是,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呢?」

一切都已經變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回到起點,傷害被撕裂得越來越大,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得越來越遠。

到了此時,杜尋反而平靜下來了。

面無表情的他看上去及其殘酷和無情:「你說得也對,我有什麼資格說你呢,我自己本身不也是個混蛋嗎。」

陳芷晴臉上那無所謂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像是不敢相信杜尋會這樣對她,她的眼神裡充滿了不可思議:「你說真的?」

「真的,道歉的話我也說了,我想要做的彌補你的事,你也不給我機會,我還能怎麼樣呢?只能尊重你的選擇了,你想跳就跳吧!」

陳芷晴真正的慌張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她是從這一刻開始意識到,當杜尋把對待別人的那種態度拿來對待她的時候,一切是真正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目瞪口呆的看著杜尋冷漠的臉,忽然之間,所有準備好的刻薄的,想要拿來奚落他和筠涼的話語,都像是卡在喉頭的魚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杜尋繼續說:「你恨我,我明白,你口口聲聲說最好的年華給了我,難道這種事不是互相的嗎?我難道是把風中殘燭一樣的歲月給了你嗎!你在國外的那兩年,我難道沒有去看過你嗎?這段感情難道我就沒有努力維繫過嗎?」

一連串的反問令陳芷晴應接不暇,很久很久都沒有任何回應。

杜尋頓了頓,接著說:「我也不願意這樣的,但是,事已至此,我也無能為力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杜尋說完這句話,不等陳芷晴再說什麼,反身就下樓。

這是陳芷晴小時候住的地方,幾年前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陳芷晴非要帶他來這裡看看,說是要讓他瞭解自己的過去。

那個時候,怎麼會想到,在這裡開始的事情,竟然也要在這裡結束。

他在下樓梯的時候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也許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時刻吧,在自己掌控不了失態變化的時候,便選擇聽天由命。

讓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來安排人生接下來的發展。

在下到最後一節階梯的時候,他聽見一聲淒厲的尖叫:「杜尋!」

然後,一聲沉悶重物墜地的聲音,只有老宅的屋頂上突然盤旋而起的鴿子,看到了少女飛身一躍的身體,是以怎樣不可抗拒的決絕姿態,遽然落地!

腦袋裡似乎有無數金屬嗡嗡作響,隨即成為巨大的轟鳴聲。

人聲鼎沸嘈雜,救護車與警車的呼嘯,遠處的天空一聲接一聲的悶雷……世界上所有能發出聲響的物體在這一刻齊鳴……

杜尋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這一刻,灰飛煙滅。

袁祖域握住我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的手。

他有一雙在男生罕見的修長的手,掌心乾燥而溫暖,我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裡作出反應,而是等了等,才裝作擦眼淚的樣子不著痕跡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陪著筠涼趕到醫院的時候,陳芷晴的父母還沒有來,杜尋一臉慘白坐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腳邊是一地的煙蒂。

筠涼甩開我奔向他的動作那麼自然,我傻傻的看著他們在我面前緊緊擁抱。

「我忽然,很想吐。」我對袁祖域說。

很奇怪,我的聲音裡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似乎人性裡某種「惡」開始彰顯出來,我的語速很快:「他們真的不怕報應的嗎?陳芷晴還在手術室,生死未卜,他們竟然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擁抱?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朋友!」

不知不覺間,天都黑了。

昏黃的燈將我們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隱約,灰暗,像是某部黑白默片裡的剪影,一個簡單而模糊的輪廓。

袁祖域本來一直沉默著,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說:「宋初微,我真的不覺得他們罪無可恕。」

「感情的事情原本就是分分和合,本來可以好聚好散,你看這條馬路上,哪個人沒有失戀過?是那個女生的偏激害了自己。」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這樣的言論,不過是同為男性的他站在杜尋的角度看待問題而已。

「不是這個意思……」他擺擺手:「我是旁觀者清,你對待這件事的態度夾雜了太多的主觀意願,換句話說,你太入戲了。」

好像有一道閃電在我的眼前閃過,一瞬間,所有的角落都被照得通亮,我怔怔的看著袁祖域的嘴唇一張一翕:「你認真想想,是不是我說的這麼回事。」

「你潛意識裡是想起了上次你跟你男朋友那件事,你痛恨不忠所以遷怒你的朋友,而事實上,他們並沒有你說的那麼罪惡滔天。」

我全身一冷,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那麼幾分道理。

我快步走著,袁祖域跟在我身後喊了很多聲我的名字,可是我執意不回頭。

真是可笑,我幹嘛要跟這個萍水相逢的人說那麼多,我幹嘛要向他傾訴我的的看法,我怎麼想,關他屁事啊。

我從鼻子裡嗤笑一聲,並沒有放慢自己的腳步。

但在袁祖域停下來對著我的後腦勺吼了一句話之後,我也停住了。

他說「宋初微,你他媽的就是惱羞成怒」!

我轉過頭去,冷冷的看著他,那一刻,昔日高舉著反叛大旗的宋初微又回來了,對於良善的規勸,她總是這麼不識好歹:「笑話,你是我什麼人,我會因為你說的話惱羞成怒?」

大風呼嘯而過,就那麼一瞬間,原本靠得很近的我們之間彷彿豎起了一道屏障,而可悲的是,無論是我還是袁祖域,都沒有打算去破除這道屏障。

他也冷冷的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冷笑著說:「是啊,你也不是我什麼人,再見。」

看著他搶先一步轉身就走,我氣得攥緊了拳頭卻不曉得往哪裡揮,要是旁邊有扇玻璃窗,我肯定毫不猶豫一拳就掄過去了。

沈言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過來的:「初微啊,你剛剛路過飛,好像看到你了,是不是啊?」

心情不好的時候去吃自助餐是一個很不錯的發洩方式,我和沈言端著餐盤站在很久,我夾了很多很多慕斯蛋糕,黑森林蛋糕,還有平日裡最喜歡的抹茶蛋糕。

沈言自己並沒有要蛋糕,可能是顧忌卡路里的緣故吧。其實我也怕胖,但是心情壞到極點的時候,哪裡還顧的了那麼多!

生魚片上沾著的嫩綠色的芥末,我光是看著都忍不住齜牙咧嘴,沈言吃下去卻面不改色。

她輕描淡寫的說:「我在沿海城市長大的,我們那邊的人吃芥末都這樣,沒事兒。」

「哦?」第一次聽沈言提起她自己的過去,我也產生了一點好奇:「沿海城市的,那你家肯定很有錢吧……」

其實我都覺得自己問了一句廢話,有錢沒錢喝有品味沒品味完全是兩回事,光是看沈言平日的言行舉止,著裝打扮就知道她一定是過得很不錯的那種女生。

可是沒想到,她的表情迅速的暗淡了一下,像是有些什麼事情不願意啟齒一樣轉移了話題:「你多吃一點啊,年紀這麼小,胖一點都沒關係的。不像我啊,到了這個年紀,夜也不敢熬了,東西也不敢吃太多了,要不是今天恰好碰到你,我就打算隨便買一棵青菜回去煮水吃了。」

我擠了個笑:「黎朗喜歡你就好了啊。」

不知道為什麼,每個人的臉在這種黃色的燈光底下看起來,都顯得那麼心事重重。

沈言笑了笑:「也許你說得對吧……對了,你怎麼一個人呢?筠涼呢?」

每次看到我,沈言都會下意識的問起筠涼,在某些事情尚未凸顯端倪的時候,我並未意識到她對筠涼的關心有些不同尋常,尤其是在發生了這種事情之後,我更加沒心思去想那麼多。

「筠涼……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把蛋糕上那顆小草莓揪下來,用刀切成兩半:「她男朋友的前女友,跳樓了。」

顧辭遠是在三天之後回來的,這三天我一個人在學校裡的生活猶如行屍走肉。

他沒有打電話給我,也沒有在QQ上發任何留言給我,而我竟然也就真的忍住了三天完全沒有去找他。雖然我心裡很明白,這貌似平靜和淡定的處理方式其實不過是為了一次徹底的爆發在做準備。

筠涼也沒有找我,我不知道她和杜尋要面對的是怎樣一場狂風暴雨,當然,我也懶得知道了。

無端的就被一種叫做「沮喪」的情緒籠罩著,每天抱著課本無精打采的去上課,又無精打采的回宿舍,我媽在這中間還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兩個人哼哼唧唧也沒說吹個所以然來。

有時候真覺得,生無可戀啊。

我趴在床上一聲哀嚎。

唐元元最近的行蹤也越來越詭秘了,臉上若有似無的微笑和眼睛裡熠熠閃耀的光彩都像是在密謀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可是我真問她,她又什麼都不說。

想起梁錚的囑托,我咳了咳:「你……要跟梁錚分手啊?」

她從百忙中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的問:「他跟你說的?」

我不置可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於是我就那麼靜靜的看著又開始對鏡梳妝的唐元元。

她說了一些不想幹的話:「你知道為什麼我每天都要化妝嗎?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可能會碰到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人。」

我呆住,依稀記得這句話本應該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遇見自己喜歡的人」,看著唐元元挺得筆直的脊背,我不得不說,她真的很現實。

但是現實有錯嗎?現實跟愛情衝突嗎?

化妝完畢的唐元元提起包包出門,臨走之前很認真的對我說:「很明顯,梁錚絕對不是能夠改變我一生命運的那個人。」

愛情有多重要?

愛情比起在下著滂沱大雨時能夠端坐其內的一輛保時捷重要嗎?愛情比起在房價以駭人速度上漲時的一套居室重要嗎?愛情比你飢腸轆轆時一桌美味佳餚重要嗎?愛情比日新月異的高端數碼產品重要嗎?愛情比錦繡前程重要嗎?

這麼一想,唐元元似乎真的沒什麼錯,這麼一想,甚至在失去親人之後急於付出點什麼來緊緊抓住杜尋的筠涼,她都沒什麼錯。

是我宋初微不夠入世,是我宋初微太幼稚。我倚靠在窗邊,悲傷的想。

既然這麼無聊,就上網吧,登錄QQ,重要的人那一欄裡一片灰色。

點開自己的空間整箱隨便寫點裝逼的句子做日記,卻意外的看到好友更新的提示裡,某個人的相冊上傳了數十張新照片。

真是手賤,我忍不住點進去看了一下……

「啪」的一聲,我合上電腦,渾身如置冰窖。

夜幕降臨,一下午的時間竟然過得這麼快,我看著夕陽的餘暉從窗台上漸漸消失……陳芷晴,你從六層樓上往下跳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在那短短數秒之內,你可曾有過一絲後悔?

黑暗而逼仄的房間裡,我緊緊的抱住自己,瑟瑟發抖。

沉寂的手機終於在這個時候響起,我看都懶得看名字就摁下接聽鍵,暌違的那一把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歉疚:「初微,我回來啦,出來吃飯啊。」

「好啊,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說。」

「嗯?什麼事?當面再傾訴你的思念也不遲啊。」顧辭遠在電話那頭還笑得很大聲。

「也好,分手這種事,還是面談最好。」

說完這一句,我乾脆利落的掛掉了電話,不容他再多說一句。

沒錯,顧辭遠,我們分手!

[3]陳芷晴,這個世界上只有王八蛋,沒有王子。

「你聽我解釋……」顧辭遠急得滿頭大汗。

我冷冷的看著他,這一刻,我真的很想把他偽善的面具撕下來,我真的很想一刀捅進他的胸膛!

「我跟她真的沒什麼,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多想……」他這些廢話聽起來那麼蒼白,看著我的表情,他難道還不明白現在無論說什麼都是徒勞的?

「她是喜歡我,上次你叫我送她回去,她就跟我說了……但是我很明白的告訴她,我不可能跟她有什麼,我只喜歡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這次她看到我QQ簽名說要出去採風,跟著來的,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

在他結結巴巴斷斷續續想要做最後的垂死掙扎的時候,我已經動作麻利的把手機關機,取出手機卡,然後把空殼子伸到他面前:「還給你。」

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過了很久,才用顫抖的聲音問我:「初微,你來真的?」

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顧辭遠,我沒陳芷晴那麼有勇氣,也沒那麼笨,我不會用賤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在一起這麼久,除了這個手機,我不欠你任何東西,現在手機也還給你,我們一刀兩斷。」

他怔怔的看著我,我倔強的仰著臉承接著他的目光,真好笑,被辜負的那個人是我,怎麼眼睛裡有淚水的那個人反而是他?

時間在此刻已經徹底的失去了意義,公寓頂上的的燈亮了,他逆著光,我漸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斑斕的燈光擦亮了夜,可終究還是會被空曠蒼穹的黑所吞沒。

久久,他低聲說:「初微,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初微,你原諒我……」

沒見過這麼冥頑不靈頑固不化的白癡,我腿也站麻了,索性二話不說把手機塞到他的手裡:「不好意思,我本來想直接還錢給你,但你知道的,我沒錢,我他媽什麼都沒有。」

在我轉身飛奔向公寓之後,聽見身後一聲很響的,什麼東西被大力擲碎的聲音。

這個手機還真是多災多難……這次,不用麻煩袁祖域的同事了……我悲傷的想。

已經是第幾天了?筠涼還沒有回過宿舍,看到我提著兩瓶酒鬼酒跌跌撞撞的推開門,原本在一邊聽歌一邊做面膜的唐元元驚訝的摘下耳機扯掉面膜,醞釀了半天才問我:「宋初微,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沒有回答她,我一句話也不想說,我甚至希望我買的這兩瓶白酒是假酒,讓我喝了之後一了百了,然後我媽還可以獲得一筆豐厚的保險金。

為什麼到這個時候,我會想起我媽?

從下午看到林暮色的相冊裡那些在古鎮拍的照片之後,我就一直處於一種封閉的狀態。

不怒,不驚,也不痛。

我機械的將其中一張另存在桌面上,然後打開PS……這個軟件還是顧辭遠幫我下載的,雖然他教我的那些我並沒有完全學會,但是一些菜鳥級的功能我還是基本掌握了。

我的筆記本配置並不太高,開PS需要那麼一點點時間,在那短暫的時間之內,我內心一直彷彿祈禱:不要,不要,千萬不要……

可是事與願違,最終我還是看到了那張照片的參數,照相機型號那一欄,赫然標示著:尼康D700……

什麼叫萬念俱灰?

我「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那一刻,忽然覺得心臟都不會跳了。

可是一想起我媽,眼淚忽然洶湧而出。

就像是經歷了一場大手術之後,注射在身體裡的麻醉劑功效全退去了,劇烈的疼痛到了這個時候才發作,原來可以痛成這樣,原來我根本承受不住。

我雙手掩面,眼淚從指縫裡源源不絕的流出來。

為什麼好像不會呼吸了,為什麼好像有一雙大手在撕裂著我的胸腔,為什麼要遇到這個人為什麼會跟在一起為什麼他要背叛我……

太多太多的為什麼,卻沒有人能給我一個明確的回答。

見到他的時候,他還企圖欺騙我,說什麼是忘了帶手機充電器,古鎮的旅館裡又沒有網線……多好笑,多可笑,他竟然打算騙我?

我仰起頭來,淚流滿面的看看到窗外那輪明月,它的邊緣是毛茸茸的光芒。

很小的時候就會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從古至今,明月高掛在蒼旻至上目睹了這個塵世多少醜惡的真像,又見證了多少人從至親走向了至疏。

愛情?這個世界還有所謂愛情?

唐元元被我這個樣子完全嚇傻了,認識這麼久以來,她從來沒有見我難過成這個樣子,豈止是她,在我自己的記憶中,我也從來沒有為什麼什麼事情哭得這麼傷心欲絕過。

這個世界上最能夠令你悲痛的,最能夠傷害你至深的,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親人。

唐元元把整包抽枝都放到了我的面前,又手忙腳亂的給我倒了一杯開水,最後才在我對面坐下來眼巴巴的看著我,問我:「到底怎麼了,你說啊,跟男朋友吵架了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哭得開始打嗝了,喝了她倒的那杯白開水之後,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又被推開了。

幾天沒見,筠涼形容憔悴得彷彿換了一個人,她往我身邊一坐,終於似靈魂歸位一樣恢復了一點精神,看著垃圾桶裡堆著我擦過眼淚鼻涕的紙巾,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初微,辭遠找我說了……」

我猛然站起來,動作幅度之大,連旁觀的唐元元都嚇了一跳!

我指著筠涼,克制住自己聲音裡的哽咽:「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這個人,一輩子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

筠涼順著我的手指,目光一路往上,最終與我四目相對。

你知道那個故事嗎?

當野獸受傷了,它會找個洞穴躲起來自己舔著傷口療傷,絕對不會掉一滴淚,但一旦有人來噓寒問暖,它絕對就會受不了。

我就是這隻野獸,此刻面對筠涼,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滴滴噠噠落下來。

她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初微,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但你總應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也許事情根本沒有發展到你以為的那麼惡劣的程度呢?」

我一聲冷笑,要多惡劣的程度才稱得上惡劣呢?看著筠涼眼睛底下一圈深黑,到底不是十六歲了,熬夜的痕跡已經掩蓋不住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跟你不一樣,你願意給杜尋機會……我不願意給顧辭遠這個機會,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筠涼,你聽著,今天杜尋他可以為了你這樣對陳芷晴,來日他也就可以為了另外一個人這樣對你!」

筠涼也猛的一下站起來,表情裡有掩蓋不住的盛怒:「宋初微,現在說你的事,別他媽扯到我頭上來!」

唐元元在本想拉我,接著又想拉筠涼,可是最終卻怯生生的退到一邊去。

她也看明白了,今天這場架,誰也拉不住了。

空氣凝結,我和筠涼互相盯著對方,這麼多年來,我們第一次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彼此。因為立場不同而令這目光中散發著寒氣,全無諒解和包容。

「這兩件事在本質上沒有一點區別,本來是有的——在你不知道杜尋有女朋友的情況下,你原本是無辜的,但是你最後做出的決定真令人心寒齒冷,我真沒想到這是我認識的蘇筠涼做出來的事,在知道真相之後你不僅沒有懸崖勒馬,居然還堅持跟那個背信棄義的人在一起,全然不顧陳芷晴的感受,知道釀成悲劇還不知悔改……你真令人失望。」

我的語速很慢,但這段話說得非常流利。

我說過,我很容易口不擇言,但這番傷人的話卻像是已經在心裡修繕了千百遍似的,連我自己都有些詫異:莫非我早就想譴責筠涼了?

她的臉在短短幾分鐘內變紅又變白,最後卻出乎我意料之外變得鎮定自若。

她只說了一句話,很短的一句話,但每一個字都像是捅在我心口的一把刀:「宋初微,說得好……你這麼能說會道,也沒見你幸福到哪裡去。」

那似乎是我一生之中所經歷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在筠涼奪門而出,並丟下一句「我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倒看最後誰比較接近理想中的幸福」之後,我跌坐在床邊,仰起頭凝視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眼淚怎麼會有這麼多,怎麼會流了那麼久之後還沒有流光呢?

唐元元小聲的問我:「宋初微,你還好吧?」

我吸了一下鼻子,聲音裡的鼻音很重,聽起來悶悶的:「我沒事,你睡吧。」

關掉宿舍的大燈沒多久,唐元元就發出了輕微的鼻息,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得著,索性起身輕輕關上門,出去走走。

沒有了手機,不知道可以去找誰,只好在月光下茫然的走著,然後忍不住嘲笑自己:就算手機還在,這個時候你還能夠找誰?

我忽然很想給我媽打個電話,說不清楚,就是特別想聽聽她的聲音,哪怕是挨罵都沒關係。

可是時間已經這麼晚了,就算她肯接電話,我也不一定能找到公用電話打給她。

就這樣茫然的走著,上了的士,木然的報出一個地址,到了下車時才發現,我竟然來到了幾天前陳芷晴入住的這間醫院。

站在病室外,裡面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她,也無從得知她的現狀。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靜謐的深夜,搶走她男朋友的人的最好的朋友,來看過她。

其實我知道這件事情與我沒有一丁點的關係,可是我就是很想很想代替筠涼對她說聲,對不起。

陳芷晴,這個世界上只有王八蛋,沒有王子。

第二天清早我就借唐元元的手機給我媽打了個電話,也許是昨天晚上目睹了我的慘狀而心生同情吧,平日裡很節約的唐元元很慷慨的把手機給我:「隨便打。」

我媽一大早接到我電話明顯有些驚慌,她還以為我那個破性格又捅出什麼天大的窟窿來了,結果一聽是手機丟了明顯鬆了口氣:「行了,破財免災,回頭我去給你打錢再買一個就是了。」

我「嗯」了一聲之後就掛掉了電話,唐元元有些奇怪:「我又沒催你,多說兩句啊。」

「不用了,沒什麼別的好說的。」我微笑著搖搖頭。

多年來我的叛逆,她的無能為力讓我們之間始終橫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我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或者我有生之年,有沒有徹底握手言和的可能。

不止是跟她,還有跟筠涼……想起筠涼,我又陷入了沉默。

前一天晚上我在醫院的時候,筠涼跟杜尋正陪著顧辭遠一家清吧喝酒。

原本還抱著一絲希望得顧辭遠看到筠涼一個人出現在門口時,氣得仰起頭幹掉了整整一瓶虎牌啤酒。筠涼落座之後,藉著光,杜尋看到她臉上一片潮濕。

其實在關上宿舍門之後,她也哭了。

曾經最貼心的朋友用那麼尖銳的,刻薄的話語來說她,曾經以為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會義無反顧站在她身邊的人居然聲討她。

居然要刺蝟一樣豎起一身的刺扎向曾經最親密的朋友,這種痛徹心扉的感受,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

杜尋長歎一口氣,不知道是該先關懷一下女朋友,還是安慰兄弟。

「匡啷」一聲,一隻酒瓶子砸在地上,顧辭遠紅著眼睛衝著臆想裡的宋初微吼:「你他媽的真是個腦殘啊,早知道你連解釋都不聽就分手,老子那天晚上還不如把她上了!」

古鎮之夜,林暮色掛著眼淚的臉,像火紅的玫瑰盛開在濕熱的原野。

她靠近他,拉下外套,卻在最後關頭被他的雙手制止了。

他拉住她一點一點下滑的手,輕聲說,不可以。

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裡抽煙,TOUCH裡一直循環播著小紅莓在1992年發行的第一張專輯裡的那首歌,名字很長: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So Why Can''t We?

翻譯成中文是,別人都那樣做,我們不可以?

一根煙燃盡,顧辭遠心裡將那句話後面的問號改為了句號:別人都那樣做,我們不可以。

杜尋和筠涼聽完他的敘述之後都瞪大了雙眼,忽然之間,他們兩人也有點自慚形穢。

顧辭遠沒注意到他們臉上一閃而過的微妙的表情變化,他捶胸頓足的嚎叫:「宋初微那個白癡,蠢貨,傻逼,我日啊……」

一直沒出聲的筠涼忽然端起桌上那杯血腥瑪麗,一仰頭,悉數灌下。

有些情緒在她心裡真的壓抑得太久了,縱然她再清醒,再理智,也有負荷不了的極限。

從六樓跳下去毫髮無傷那只是武俠小說裡的情景,事實上,陳芷晴傷得非常嚴重。

雖然不是頭著地,但是脊椎摔斷導致下半身終身癱瘓這個後果,簡直是生不如死。一夜之間,她的父母彷彿老了數十歲。

陳芷晴的父親都是教授,接到電話的時候,正有學生在他的辦公室請教一些問題,他原本慈祥的臉在聽聞噩耗的第一秒就變得慘白。

等他慌慌張張趕到醫院去的時候,陳芷晴的母親已經因為極度的悲痛而暈厥過去。

原本守在急救室外面的杜尋看到他走過來,一語不發,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筠涼站在杜尋的身後,眼睜睜的看著他被震怒的陳教授掌摑,除了捂著嘴痛哭之外,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陳媽媽在甦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杜尋拚命,她歇斯底里的叫喊著,惹來了很多病友和醫護人員的圍觀。

帶著屈辱的心情,杜尋從那些指指點點的人中間走到陳媽媽的病床前,還沒靠近,就被她順手操起旁邊病友的杯子砸中了頭。

血一點一點,順著他的臉往下滴,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萎縮了,甚至,不見了。

是筠涼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擋在他的前面,昂首挺胸的對著陳芷晴的父母說:「有什麼就衝我來,有什麼事情他媽的你們衝我來啊!」

陳媽媽被她口中「沒有教養沒有道德的小婊子」氣得再度暈了過去,已經恢復了神智的陳教授把杜尋和筠涼趕出了醫院,杜尋看著他彷彿在一瞬間變得佝僂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筠涼拿出紙巾給杜尋,又返身去路邊的便利店買來兩瓶礦泉水給他洗傷口。

傷口並不深,但筠涼的動作卻很用力,杜尋齜牙咧嘴的想要躲避她重而粗糙的手,卻發現她一直在唸唸有詞,仔細一聽,原來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蘇筠涼,不准哭,你個傻逼,不准哭……

杜尋鼻腔一酸,傷口也不洗了,緊緊的把筠涼摟在懷裡,怕被他看到自己泛紅的眼睛。

儘管眼淚已經錚錚的砸了下來,筠涼還是緊繃著神經,字字鏗鏘:「杜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結婚,我們明天就結婚,去他媽的……」

那麼倔強而驕傲的筠涼,終於也被這殘酷的人生一點一點吞噬掉了驕傲和從容。

喝下去血腥瑪麗像火焰一樣炙烤著她的五臟六腑,她忽然起身,踉踉蹌蹌的往外走,杜尋追上去,她卻擺手笑笑:「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你陪陪辭遠吧,我沒事的。」

那邊顧辭遠已經明顯有些醉了,沒人看著還真不行,杜尋歎口氣,只得任由筠涼伸手攔了一輛的士,揚長而去。

坐在出租車上,筠涼掏出手機來想打給那個被她深深刺傷的好朋友說聲對不起,卻又忽然想起來她的手機已經砸碎了,手指扳著搖桿無意識的一路順著電話簿播下來,最終停在了沈言那一欄。

她想了想,播了過去,三聲之後一個溫和的男聲接通了電話:「喂?」

「啊……」筠涼的大腦有那麼一瞬間的空白:「啊……我找沈言。」

「她手機忘在我這了,你有事可以跟我說,我一定轉告。」

「你是……」筠涼突然想起,曾經聽宋初微說過,沈言現在有男朋友了,下一秒,她想起了那個人的名字,而對方正好也自報家門:「我是黎朗。」

中午下課之後我把卡插進ATM機,上面的數字讓我心裡難受了一下。

原本我是做好心理準備以為她明天才會打錢給我,沒想到這麼快就到賬了,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她這樣做反而令我不好受。

我真是生得賤,看著出鈔口吐出那一疊鈔票,原本已經很沉重的心情,似乎又更加劇了幾分。

坐在公車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袁祖域,自從那天不歡而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聯繫過他,那小子也很有骨氣,也沒聯繫過我。

也對,人家也說了,我又不是他什麼人,幹嘛要聯繫我。

我就是這麼無恥,明明這句話是我先說出來的,可我就要把這筆賬算在他頭上。

只是在查看林暮色的相冊那天,無意中看到袁祖域的簽名檔上說他的手機出了一點問題,信息全是亂碼,大家有事的話直接打電話。

在他上班的地方,我沒有看見他,隨便選了一隻手機付款之後,我問那個上次幫我修手機的人:「袁祖域呢?」

他一臉的壞笑:「你問我啊?我們還想問你呢。」

想起上次袁祖域開的那個玩笑,我的臉「唰」的一下紅了,我靠,真受不了我自己,又不是什麼純情少女,居然會臉紅!

我剛要走,那個人又對我說:「他這幾天好像病了。」

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我看著對面的燈不停的換著顏色,身邊的路人過去又過來換了好幾撥,可我就是挪不動腳步。

世界這樣漠然的洶湧著,卻都跟我無關。

握著新手機,想了想,第一條短信發給袁祖域吧,也當我自欺欺人,知道他看不了短信才敢這樣做:「聽說你病了,現在應該好了吧,其實我知道你看不了短信,所以才對你說這些……上次是我不對,我就是討厭你那麼犀利的拆穿我……我現在很不開心,我跟他分手了,他真的背叛我了……」

編輯到這裡,我真的難過得一個字都打不出來了,索性直接按了發送。

發完這條短信,我深呼吸一口氣,準備去超市買些生活用品,剛走出幾步,手機響了。

袁祖域說咳了兩聲之後,很尷尬的說:「我自己會刷機,已經弄好了。」

再見面兩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然,好在他性格一向爽朗,調侃了我幾句之後很快就緩和了氣氛,可我還對自己莽撞的行為感到悶悶不樂,他拍拍我的頭:「好啦,在我面前丟臉又不是第一次了,別裝了。」

說得也是,命運為什麼總是要安排他目睹我不那麼美好的一面呢,我偶爾也是光彩照人的呀!

他聳聳肩:「今天不去麥當勞了,今天去吃餃子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服務員的嗓門太大了,而餃子館裡的空間又比較小,總之我的耳畔好像有無數只蒼蠅在發出「嗡嗡」的聲響。

顧辭遠拿著菜單翻來覆去的看,問我想吃什麼餡兒的。我說我什麼都不想吃,他拿起筷子敲了一下我的頭:「裝什麼肝腸寸斷啊,你不知道一句話啊,好人不過嫂子,好吃不過餃子,吃!」

他敲的力度很有分寸,說真的,那一下我真的有點感動。

餃子端上來的時候還冒著熱氣,他用辣椒,醋和醬油替我調好了作料推到我的面前,自己洋洋得意:「我靠,完美的比例!」

第一口餃子咬下去,我的眼睛忽然像兩口清泉一樣汩汩冒出泉水來,袁祖域一看我這個鬼樣子,大概又以為我想起了顧辭遠吧,所以做出一副要拿筷子敲我的頭的樣子——「慢著……」我擋住他的手:「我不是為了那個賤人,我是……想起……我爸爸了。」

這是多少年來第一次對一個人提起這個稱謂,別人說得那麼順暢的兩個字,為何我說起來卻需要這麼大的勇氣。

我盯著盤子裡雪白的餃子,眼淚不能自抑:「袁祖域,你不知道吧,我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吃過餃子這種食物了。」

那是速食食品還沒有風行的年代,在z城那個小地方,連「超市」這個概念都還沒有被引進,那時候,我們去買東西都說「去商店。」

在那個年代,很多人都是買了攪碎的豬肉和麵粉,自己回家包,而對於小孩子來說,能夠被長輩允許參與包餃子這個活動,就已經是無上的快樂。

我記得那個時候奶奶的身體還沒有很差,她總會裝腔作勢的把幾枚硬幣包進餃子裡,然後故作神秘的跟我說,如果吃到包有硬幣的那些餃子,就會有好運氣。

我媽對她這個做法非常無奈,她總是跟老人說:「錢很髒的,有細菌。」

奶奶會白她一眼:「洗乾淨了的!」

我和爸爸誰都也搭腔,婆媳關係難處理嘛,我是個聰明的小孩,我只關心餃子什麼時候熟,什麼時候可以吃。

負責煮餃子的是爸爸,每次我眼巴巴的站在一旁垂涎欲滴的樣子都會惹他發笑:「初微啊,急不得,加三次涼水之後煮出來的餃子才最好吃啊。」

……

我的眼淚跌到油碟裡,袁祖域神色凝重的問,後來呢?

後來我爸爸在我的生命裡失蹤了,有一次我去超市買了速凍水餃,像他那樣加了三次涼水煮,可是全都煮爛了,我看著那鍋糊糊哭了很久很久……

從那之後,我很少,很少,再吃餃子了。

《月亮說它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