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黑色晚禮服

  從那天晚上開始,時間對我已經失去了意義,拉上窗簾甚至無法分辨白晝黑夜,喬楚一直陪在我身邊,關掉了我的手機,也關掉了她自己的手機。

  除了哭泣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麼,大多數時候我們誰也不說話,只有電視的聲音提醒我們外部世界依然在有序地運轉。

  喬楚不會做飯只會叫外賣,我沒有一點胃口,就算她強迫我吃下了一份沙拉,幾分鐘之後也被我吐得一乾二淨,我們躺在床上,像兩個完全被世界遺忘了的人。

  太累了,二十多年積攢下來的疲憊在此刻一次性傾瀉而出,我心裡有個聲音在說:你還要去工作。我對她說:滾你的,老子不幹了。

  我樂意就這麼墮落了,怎麼著。

  外界發生的一切都與我隔絕開來,理所應當地,我不知道齊唐找我找瘋了。

  一貫有風度的齊唐,在那天的晨會上對我這種公然曠工的行為破口大罵:「她以為她是誰啊,想請假就請假,想來就來,想不來又不來,連招呼都不打,她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公司全體同事都沉默著,事實上確實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裡。

  齊唐顯然對這種局面很不滿意,頭一個就遷怒了平時跟我走得比較近的蘇沁:「你!找過她嗎!」

  蘇沁嚇得一彈,連忙點頭:「找,找過的,手機都打爆了,她一直關機,QQ也沒上過線,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意外?」齊唐一聲冷笑,忽然又意識到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便收了聲。

  會議草草地結束了,同事們交頭接耳都在表達同一個看法:齊唐是瘋了吧?

  邵清羽乘坐的航班剛剛落地,她才一開手機就被振得不行,未接來電十二個,全是齊唐,她剛準備回撥過去,馬上又來了:「這麼久才開機,你找死啊!」

  「你有病啊,你坐飛機不關機罔顧他人生命安全是吧!」邵清羽對齊唐一向都沒什麼好語氣,「這麼急著找我肯定沒什麼好事,我還是掛了吧。」

  「別別別,是我不對……」齊唐的語氣軟了下去,「我找你有急事,葉昭覺最近老是無緣無故地請假,這兩天假都不請了直接曠工,人是你介紹來的,你要負點責任吧?」

  好一個先聲奪人,邵清羽被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周圍的乘客都開始起身拿行李了她還坐著沒動:「到底你是她老闆還是我是她老闆啊,自己的員工曠工你倒是好意思怪我?」

  「你現在在哪兒,有沒有什麼辦法找到她?」

  「齊唐……」邵清羽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昭覺是攜款曠工嗎?」

  「那倒不是,怎麼了?」

  「怎麼了?齊唐,你看看你自己的反應,正常嗎?」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和喬楚同時從床上彈起來,有那麼一剎那我還是抱著幻想,會不會是簡晨燁回來了?

  然而這幻想在下一秒就破碎了,我清楚地聽見邵清羽一邊捶門一邊喊:「葉昭覺,你死了嗎,沒死就起來開門!」

  喬楚看了我一眼,輕聲問:「要不要我去應付?」

  長時間的哭泣和昏睡,加上房間裡混濁的空氣都讓我眩暈。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清醒地知道,邵清羽不是這麼好打發的。

  我摁住了喬楚,說:「我自己應付。」

  邵清羽的反應會很大,這個我在開門之前已經想到了,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的身後站著齊唐。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有點兒後悔沒去洗把臉,哪怕稍微整理一下儀容也好啊,也不至於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出現在他們面前啊。我站著沒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該給出一個怎樣的反應才算正常。

  邵清羽一把推開我就往裡沖:「天!你是自己在家製作毒品還是怎麼的,見不得光啊這麼陰森森的……哎,喬楚你也在啊。」

  我還是站著沒動,低著頭,不敢抬起來看齊唐。

  我們倆像兩尊石像一樣杵了半天,他才開口說:「你手機關機了。」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我知道。」

  他又說:「你沒事就行了,那我走了。」

  聽到這句話邵清羽在我背後大聲衝著齊唐嚷:「喂,齊唐!我說你真的有病吧,之前在電話裡火急火燎的不是你嗎,這下你來都來了,不問問她為什麼曠工你就這麼走了,我看你真是有病!」

  一時之間齊唐沒說話,我也沒說話,我們都被邵清羽弄得有點尷尬。

  喬楚又適時地出來打圓場了:「昭覺家裡這麼亂七八糟的,也不好意思請人進來坐,再說我們三個女生在呢,這位先生——齊唐對吧——齊唐夾在這裡也不合適,他想迴避就讓他迴避嘛,下次打掃乾淨了再請他來坐好了。」

  我回頭朝喬楚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要不是她給了我和齊唐這個台階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人沒事就好。」最後齊唐就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依然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連對不起抱歉都沒說,甚至連正視他一眼都不敢。

  「分手了?!」邵清羽在聽完來龍去脈之後再次不淡定地大叫,她根本不知道這兩個字對我的刺激和衝擊有多大。

  喬楚白了她一眼:「你別這麼咋咋呼呼行不行,誰沒分過手啊。」

  「她啊!」邵清羽依然很激動,指著我,「她就沒分過手啊!」

  「現在也分了呀。」我笑了笑,不知道這個笑有多難看。

  忽然之間,邵清羽整個人都塌了似的往沙發靠背上一倒,聲音裡竟然都有了哭腔:「你們幹什麼啊昭覺,你們倆幹嗎要分手啊?我以為你們一定一輩子都在一起的,你們這是幹什麼呀……」

  說著說著她真的哭起來了。

  我打了她一拳說:「邵清羽你幹嗎,你才有病吧。」

  說完之後,我也開始哭了。

  在我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無論是我和簡晨燁,還是邵清羽和蔣毅,我們都沒想過分手這件事,打從一開始我們都是奔著一輩子去的。

  執子之手我們相信過,與子偕老我們也從來就沒懷疑過。

  當年我和簡晨燁不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學,高中畢業的時候有些女同學就說了:簡晨燁到了大學絕對不會缺女孩兒喜歡,葉昭覺趁早做好被甩的準備吧。

  這些話對我不是沒有影響的,簡晨燁上的是藝術院校,誰都知道藝術院校美女多,坦白講那個時候我有過一點兒擔憂,不是欠缺對他的信心,恰恰相反是因為對自己沒有信心。

  葉昭覺實在是太普通了,就像高中時那些女生們說的,簡晨燁怎麼就看上葉昭覺了?

  可整整四年,我們每個月都見面,不是我過去就是他過來。捨不得坐飛機,攢了一盒子的火車票,我課間打零工的那點收入轉頭全貢獻給了鐵道部。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二十歲生日的那天,不是週末也不是月末,很平常的一個週三,下了課從教室裡出來就看到簡晨燁站在台階上衝我笑。

  沒有玫瑰花沒有巧克力,所有跟浪漫一詞有關係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只有他自己和一張火車票。

  我們在學校附近的快餐店一起吃了頓飯,我問他:「怎麼突然來了?」

  他笑笑說:「你生日嘛,就是來看看你。」

  簡晨燁曾經說過,一輩子只和一個人在一起,這不丟人。是啊,有可能會遇到更好看更優秀的人,但一個人不可以這麼貪心的。

  我們之間從來都沒有什麼天雷地火可以講出來騙人眼淚的情節,我們有的只是一份樸素的決心,一份無論將來怎麼樣我們都會在一起的決心。

  我親眼看見過很多人很多事的改變,翻天覆地的改變,但我一直覺得我和簡晨燁是不會變的,外面世界的兵荒馬亂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關上門,我還是葉昭覺,他還是簡晨燁。

  我曾經對這段感情有多篤定,而今對人生就有多灰心。

  邵清羽哭了好一會兒終於停下來了:「他走了之後你沒去找過他?」

  我慘然一笑:「他要回來自己會回來,我去找他做什麼,跪下來認錯嗎,抱著他的大腿求他原諒我嗎?我還沒那麼賤。」

  一直悶聲不說話的喬楚在這個時候,忽然緩緩地說:「你做不到嗎?」

  我嚇了一大跳,斬釘截鐵地說:「當然!」

  喬楚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別過頭去沒再提這一茬。

  很久之後我在她寫的信中看到了關於這次對話的延續:昭覺,當時我問你,你做不到嗎?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自己的內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只是我沒有敢流露出異樣。

  我被自己嚇到了,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我的潛意識裡是:也許……我能做到。

  你那麼乾脆果斷地回絕了這種可能性,不禁讓我捫心自問,在我和閔朗的關係中我已經陷入了何種程度,才會覺得那麼沒有尊嚴的事情比起失去愛人來說,並不算什麼。

  我看著你毅然決然的樣子,又想到自己,我知道我徹底沒救了。

  「昭覺,作為跟你們倆都認識了這麼多年的朋友,我倚老賣老公平地說一句,這件事你錯在先,你怎麼能連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個人就去打掉孩子呢?還有你——」邵清羽轉向喬楚,「你也真是的,她是當局者迷,你應該旁觀者清吧,你怎麼能慫恿著她這麼胡來!」

  關心則亂,邵清羽對喬楚說的話中分明有了責怪的意味,可這真不關喬楚什麼事,她三番五次勸過我不要這麼魯莽,是我自己顧若罔聞。

  我剛想開口替喬楚撇清關係,她便一聲冷笑搶在了我前頭:「邵清羽,既然你為人處世這麼周全,那昭覺需要你的時候,你人在哪兒呢?」

  一句話就把邵清羽逼得動彈不得,我心裡一顫,喬楚真是見血封喉。

  「我……」邵清羽果然沒法接下去。

  「算起來,你跟昭覺比我跟她認識的時間要久得多,你跟簡晨燁也比我跟簡晨燁要熟得多,他們倆之間的事情,你該比我清楚。按理來說和事佬這個角色,你該比我稱職才對,」喬楚慢慢地喝了一口水,「那為什麼那天晚上簡晨燁是敲開我家的門,讓我來陪昭覺呢?」

  在喬楚說完這些話之後,邵清羽的臉色變得非常非常難看。

  很久沒有人這麼不給她面子了,很久沒被人把她堵得如此啞口無言了,氣氛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

  我看看喬楚,又看看邵清羽,本來思緒就亂七八糟,現在夾在她們倆之間更是左右為難。

  「得了,」喬楚站起來,「我也兩天沒回家了,家裡電視還開著呢,我先回去洗個澡休息會兒。晚上我們出去吃飯,你也該進點食了,正是身子虛的時候,別這麼糟踐自己。」

  她說完就徑直走了,看都沒看邵清羽一眼。

  只剩下我和邵清羽兩個人了,我對於剛才發生的事覺得很抱歉,急忙轉移話題:「你這段時間忙什麼呢?上次齊唐還說,你爸都找不到你,擔心死了。」

  「哼,擔心個屁。」邵清羽明顯餘怒未消,「我愛在哪兒就在哪兒,我愛幹嗎就幹嗎,誰有資格說我?」她明顯是在針對之前喬楚說的那番話。

  我默默地低下了頭,罷了,我自己的生活已經一團糟了,我沒力氣也沒必要裝出一副關心別人生活的善良模樣,況且她說得也沒錯,她有錢有自由,誰有資格說她?

  過了好一會兒邵清羽大概是從那股鬱悶中解脫出來了,又變成了平時正常的樣子,握著我的手說:「我去找找簡晨燁吧,你們倆性格都這麼強,誰也不會先低頭的。」

  「不去,」我依然很嘴硬,「等他自己想明白。」

  「神經病。」邵清羽忽然大叫了一聲,「最近是流行分手嗎?」

  「還有誰?」

  「齊唐啊!剛剛來你家的路上,他自己說的。」

  兩天來頭一次,我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傷痛,被一個與我完全無關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具體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關我屁事啊,我才懶得問。」

  「哦——」我說不上來心底裡蕩漾開的那點兒淡淡的失望是怎麼回事。也真是奇了怪了,對於齊唐和Vivian之間那點八卦我怎麼就這麼放不下。

  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太討厭那個女的了,想起她曾經當著全公司人的面羞辱我,這口氣一直卡在我的胸口沒嚥得下去。

  對的,我就是小人之心,我就是巴不得她和齊唐沒有好結果。

  「這樣吧,元旦的時候我打算借我爸的別墅辦個主題Party,到時候我把簡晨燁也叫去,製造個機會你們再當面好好溝通一下,說真的,昭覺,七八年的感情,我不信你們說分就真的分了。」

  邵清羽離開我家的時候握著我的手,特別誠懇地說了這些話,我心裡木木的,一點兒知覺都沒有。

  邵清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她以為我和簡晨燁就是吵了一架,很嚴重的一架,就像那些年在她和蔣毅之間發生過的無數次的那種吵架。

  她是真的不明白,我打掉孩子這件事只是一個導火索。

  追根溯源,是我們在對方身上已經看不到一個自己想要的未來。

  有些人的分手是今晚原本想吃的那道菜售罄了,有些人的分手,是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

  去辭職的那天早上,我拉開窗簾才發現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原來半夜下了雪,我竟然一點兒都沒察覺。

  被雪覆蓋的世界看起來如此潔白無瑕,有種童真的趣味,我從衣櫃裡拖出最厚的那件棉衣裹上,一腳捅進厚實的UGG裡。

  我沒有化妝掩飾自己的憔悴,反正那天那麼難堪的樣子都被齊唐看見了,也沒什麼粉飾的必要了。

  「你確定要辭職?」齊唐一臉出乎意料的表情。

  「是啊,實在太不好意思了,」我低著頭,羞愧是發自肺腑的,「本來就請了很多天假,又無故曠工好幾天,放到哪裡都說不過去,與其讓你炒掉我,還是主動辭職比較好。」

  「你也不算是無故曠工,清羽告訴我原因了。」

  我心裡咯登一下,邵清羽你這個渾蛋,我的隱私你也拿出來亂跟別人講,好在齊唐又補了一句:「失戀嘛,哪個成年男女沒經歷過,我也分手了呀。」

  「說到這個,你是為什麼分手?」我一下子沒忍住。

  「那你又是為什麼?」

  「我不告訴你。」

  「那我又憑什麼要告訴你?」

  我們倆互相瞪著,誰都沒有要退卻的意思,忽然之間都憋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笑出了我無限的感慨。

  我沒忘記過第一次見到齊唐的時候,我有多不喜歡這個人,但為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也只能仰人鼻息,在這間辦公室裡接受他那些變態的提問。

  他問過我胸圍是多少,還問過我能不能接受為了工作陪上床這麼讓人恨不得扇死他的問題,那個時候我認定了將來他一定會在工作中百般刁難和折磨我。

  事實證明,他沒有。

  雖然他表面上刻薄頑劣,但細細想來,我在他手下做事這麼久以來,他其實一直對我很友善,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也許只是看在邵清羽的面子上——我都真心感激。

  「沒想到到我離開的時候,我們反而能夠心平氣和地說話了。」回想起從前為了那些公事私事我們總是吵個沒停,我臉上的笑意濃了些。

  沒想到,相處久了竟然也處出了點兒真感情。

  「你真的可以不走的,我給你批假,調整好了再繼續上班。」我看得出齊唐眼睛裡那些挽留的意味是真的,可我怎麼好意思接受他的好意。

  「不用了,齊唐,謝謝你一直這麼照顧我。」

  「那好吧,我就不強人所難了……」齊唐站起來,繞過工作桌,我也順勢站起來伸出手準備跟他象徵性地握一下,我沒想到——是的,我沒想到他會說,「抱一下?」

  雖然很意外但我卻沒法拒絕,已經不是上司下屬的關係了,朋友之間擁抱一下,這也很正常。

  於是我大大方方地說:「好啊。」

  於是齊唐就大大方方地抱住了我。

  這是我們之間真正意義上的和解,肢體的觸碰所帶來的安慰要遠遠超過蒼白的語言和文字,在我的記憶中,這個擁抱的時間最少超過了兩分鐘,我們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擁抱在一起。

  我沒有去思考如果這一幕被別人看見了會作何感想,只是順從著一種本能,像是身體自己做出的反應,我想要得到這個擁抱,全身的意志和血液都湧向我們的手臂和肩膀,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特別恍惚。

  齊唐的衣服上有種特別好聞的香味,很淡可是很清晰,我有點兒沉迷,竟然脫口而出問了一句:「什麼香水?」

  齊唐怔了怔:「我不用香水,這是一款漿果氣味的掛香,一直掛在衣櫃裡所以衣服上沾了香氣。」

  「哦,這樣啊,很好聞啊。」我呆呆地說,隨即回過神來,「好了,那我先走了,你繼續忙吧。」

  齊唐放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葉昭覺,有需要幫忙的事情儘管說,不要跟我客氣,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隨時還可以再回來。」

  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頭悶在自己的世界裡不願意抬起頭來看看周圍,從前是這樣,現在也還是一樣。

  我太過專注地凝視著自己渴望的那些東西,害怕稍微一不留神就被分散了精力分散了心,我相信只有足夠堅決的人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所以我打定主意走一條路的時候從來不會左顧右盼。

  我以為,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的人,才有力量。

  跟簡晨燁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眼睛裡只有現實,而當他離開了我,我能看見的只有黑暗和痛苦。

  我在跟蘇沁他們一一道別的時候,沒有回頭看一眼齊唐的辦公室,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看向我的目光中有那麼多沉靜的憂傷。

  時間就這樣枯燥地流逝著,我把每一天都過得像是同一天。

  喬楚一直陪著我,有時候我過意不去也會跟她說:「別老在我這兒待著,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去找閔朗也好。」

  當我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神態總不太對勁,情緒也很低落,她說:「不知道他最近怎麼回事,好像很忙的樣子,可是問他忙什麼,他又不肯說。」

  我心裡一動,突然想起簡晨燁那天說的那句話,徐晚來月底就要回來了。

  是時候了,再不說就真的來不及了,我有點兒可憐喬楚,她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在她和閔朗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時間造成的隔膜,還有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有件事要跟你講,」我終於說出來了,「我大概知道閔朗在忙些什麼。」

  喬楚慢慢地放下手中的iPad,她顯然是沒有做好準備,連暫停鍵都忘了摁,一大串一大串的英語從謝耳朵的嘴裡飛了出來。

  「因為我一直不知道你和閔朗的事,所以就沒有跟你提過一個人……」我被她的眼神弄得心裡發毛,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閔朗和簡晨燁是發小這個你知道的,但不止他們倆,還有一個人,是個女孩子,叫徐晚來,他們三個人是一起長大的。」

  喬楚的肩膀微微地垮了下去,臉上沒有表情,但這更讓我害怕。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繼續說。」

  我吞了一口口水:「盡我所能吧。」

  關於徐晚來,我知道的事情並不算多,但有一點我特別清楚:在閔朗的奶奶去世之後,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的話他肯聽,那這個人就是徐晚來。

  高中畢業之前我沒見過徐晚來,她在另外一所中學,畢業那年暑假我們幾個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白灰裡待著,那時候閔朗已經不上學了,奶奶的身體也已經不太好了。

  我第一次見到徐晚來,也就是在那裡。

  時間過去這麼多年了,我還是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的那種感覺,很清冷,很孤傲,有距離。

  不同於喬楚給我的那種驚艷,徐晚來是氣質超越了容貌的那種女孩子,穿一件白色襯衫,短頭髮,小小的臉,眼睛裡有種很靈也很傲慢的東西,讓人聯想到……貓。

  她是很難讓人親近起來的那種姑娘,我想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儘管那個暑假我們廝混在一起的時間那麼多,最後也沒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對我一直很客氣,但偶爾我們單獨相處時總是不知道說什麼。

  很難歸納我對她的看法,喜歡或者不喜歡我都說不清楚,無論怎樣,這就是我和徐晚來的關係,友好,但卻生疏。

  閔朗喜歡她一直喜歡了很多年,這是簡晨燁告訴我的。

  其實根本用不著他說好嗎。有徐晚來在的時候閔朗的精氣神特別好,她一走他立馬就蔫了,連他奶奶和他說話都愛答不理的。只要不是個瞎子,誰還看不出來閔朗那點兒心思。

  但徐晚來的態度,我確實一直看不明白,她那樣冰雪聰明的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閔朗喜歡自己。

  可她總是淡淡的,像一杯溫開水,如果有人拿他們倆開玩笑,她就會一直盯著這個人,眼神冰涼,既不說話也不發脾氣,就是一直盯著,直到這個人自己都覺得無趣了為止。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我們大二的時候,閔朗的奶奶去世了。

  簡晨燁特意從外地回來,我和他一起陪著閔朗,但那幾天閔朗一句話都不和我們講,只管自己一個人悶在閣樓上,我們不敢上去,但又實在擔心他。

  最後簡晨燁說:「看樣子只有等她回來再說了。」

  他說的這個「她」,不言而喻,只有徐晚來。

  我出去買飯的時候,正好看到徐晚來提著旅行箱從巷子口進來,她一臉神色匆匆,一見面就問我閔朗情況怎麼樣。

  我歎了口氣說:「我真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吧。」

  徐晚來進去之後跟簡晨燁打了個招呼,便登登登地上了樓。

  我們倆在樓下屏住呼吸聽著上面的動靜,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很小,根本聽不清楚。過了好一會兒我們聽見了一種聲音,我和簡晨燁對視著,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和自己同樣的震驚。

  閔朗哭了。

  這太讓人不可置信了,我們一直都認為閔朗是那種你拿刀砍他,他也不會流一滴眼淚的人,包括他奶奶去世的時候,儘管他萬分悲痛,可是臉上就是沒有一點兒表情。

  我能夠理解他作為雄性動物的自尊和一個成年人該有的克制,但打死我也沒想到,他會在徐晚來面前哭,這個女生到底是有什麼魔力?

  簡晨燁抬起頭看著閣樓,輕聲對我說:「哎,我們走吧。」

  喬楚開始用力地揉搓自己的臉,像是要趕走某種鬼魅的情緒,力度大得我都擔心她會把整張面皮撕下來。

  她的呼吸變得非常急而且重,像某種動物垂死時所發出的聲音。

  過了好久,好久,她才問:「後來呢?」

  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那天的閣樓上閔朗和徐晚來他們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

  後來我們三個人陪閔朗一起回了趟鄉下,把他奶奶的骨灰送回去安葬。在大巴車上的時候,我瞥到閔朗握住了徐晚來的手,而她也沒有掙開,只是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坦白講,閔朗當時的神情就像一個終於得到了遙控飛機的小男孩。

  離開鄉下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們順著木梯子一起爬到房頂上,記憶中那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白,一地清光。

  我們坐在屋頂上看著遠處,群山之中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我靠著簡晨燁說:「喂,有點想哭。」

  而坐在我們旁邊的閔朗和徐晚來,卻沒有認真欣賞風景,而是在拉拉扯扯做一件怪怪的事。

  我假裝不在意,其實注意力全在他們身上。

  閔朗手裡拿著一個玉鐲子拚命地往徐晚來手腕上套,徐晚來拼了命地躲,兩人誰也不說話,就是沉默著反反覆覆地我拉你扯地折騰,當時那個狀況看起來特別像閔朗非要徐晚來做童養媳。

  最後還是簡晨燁開口說:「徐晚來,你就戴著吧,你不戴的話閔朗會去死的。」

  那個玉鐲子是閔朗奶奶留給他的,我猜測大概是老人家說過將來要送給孫媳婦之類的話。最後的最後,那個鐲子戴在了徐晚來清瘦白皙的手腕上,而閔朗的臉上,出現了那麼多天來唯一的一次笑容。

  往後這麼多年,他身邊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有性格,一個比一個漂亮,但是——是女朋友也好,說得難聽點是床伴也好,沒有任何一個姑娘再讓我看到過那個樣子的閔朗。

  喬楚站起來,走到冰箱前拉開門,直接開了一罐啤酒仰頭就開始喝,我猜想那些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到了她的胃裡,大概會成為一簇一簇的藍色火焰。

  「很好,」她說,「很好。」她又開始喝。

  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一分鐘之內把整罐啤酒就這麼灌完了,現在,她好像緩過來了一點兒。

  「昭覺,你接著說。」

  「已經沒什麼要說的了,徐晚來後來去了意大利學時裝設計,而閔朗開了這個小酒館,聽說她在國外交了男朋友,而他的風流事跡更是人人皆知。後來他們沒有在一起,沒人知道為什麼,就像那個下午閣樓上的秘密。」

  喬楚回過頭來看著我:「你為什麼突然向我提起這個女人?」

  我望著她:「喬楚,徐晚來就要回來了。」

  距離清羽Party還有一周的時間,我收到了邵清羽群發的信息:主題定好了,女生全部要穿黑色禮服裙,塗紅色唇膏,著裝都給我統一啊,不然不准入場!

  群內哀鴻遍野:

  作死啊,這麼冷的天你要老娘穿裙子!凍死了你賠不賠啊!

  就是啊,你要是夏天你這麼玩也行,現在是冬天啊神經病!

  ……

  我看著那些消息在手機屏幕上連番滾過去,沒有一個人說我想說的話。

  冷,這不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黑色晚禮服。

  邵清羽這個神經病,她真是完全沒有考慮過我的處境,如果是平時,我或許還可以求助一下喬楚,可是眼下她剛剛被徐晚來和閔朗的事衝擊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去給她添麻煩。

  似乎只有一個辦法了。

  我給邵清羽單獨發了一條信息,我說:清羽,我就不去了。

  打電話過來的人不是邵清羽,而是齊唐,他那邊有點嘈雜:「我和清羽在一起吃飯呢,你為什麼不去?」

  我幹幹地笑了兩聲:「不想去不行嗎?」

  「我也會去啊。去嘛,就當分手了散散心,說不定能認識更帥更優秀的男人呢。」

  「齊唐你說話怎麼跟個大嬸似的……」我頓了下,低聲問,「你旁邊有人嗎?」

  過了片刻,那點嘈雜的聲音消失了,齊唐的聲音傳了過來:「現在沒人了,我走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好了,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就說出來吧。」

  「齊唐,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跟你說這些,其實我應該直接跟清羽說的,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對著她會說不出口……」莫名其妙地,一種很委屈很委屈的感覺充盈在我的心裡,眼淚開始無聲地流下來,「我不想去,齊唐……我覺得那個場合跟我沒關係,就算我能借到禮服裙站在那裡也只會像個格格不入的小丑……可能我這麼說,你也沒辦法理解,但總而言之,我不想去……你幫我跟清羽說說,好嗎?你幫幫我……」

  他沉默了很久,最後他對我說:「葉昭覺,你別哭,我會幫你的,你相信我好嗎?你別哭。」

  他的聲音非常非常輕,就像春天裡紛飛的柳絮,有一朵,落在了我的掌心。

  被快遞叫醒的那天早上,距離新年只有三天了,快遞單上沒有寄件人的地址,我有點納悶,最近根本沒買東西,聯想起平時看到的那些社會新聞,我真害怕這裡面是一個炸彈。

  坐在沙發上,我拆開最外面那層快遞的盒子,裡面還有一個黑色的盒子,上面簡單地印著Valentino(華倫天奴)這行字母,那一刻,我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就連兩隻手也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就算是傻帽也猜到裡面是什麼了。

  盒子上有一隻白色的信封,我急忙打開來看,卡片上是很簡短的 幾句話:

  按照你的身高我選了8碼,如果不合身的話盡快聯繫我,可以換。

  陳汀送你的那枚胸針可以拿出來配了。

  你再也不是沒有晚禮服的女孩。

  落款的那個名字是,齊唐。

  我慢慢地把那張卡片放到一邊,慢慢地打開了盒子,很奇怪,這些動作好像都不是由我自己完成的,這種感覺真是無法形容。

  當盒蓋完全被打開的時候,我看到了那條黑色的裙子被整整齊齊地疊在盒子裡,我連碰都不敢碰它,因為這一切實在是……太不真實了。

  我顫抖著打通了齊唐的電話,他一接起來我馬上就說:「我不能收這條裙子。」

  齊唐沒有作聲。我接著說:「我請你幫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很明白。」齊唐直接打斷了我,「但這是我的意思,上次你接下陳汀那個項目完成得那麼好,我連一句表揚的話都沒公開說過,這是你應得的獎賞,不算欠我人情。」

  「可是,這也太貴重了……」我知道他只是找了個借口讓我穿起來心安一點,「齊唐,我真的很謝謝你的這份心意,可是我怎麼好意思。」

  「葉昭覺,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這麼小家子氣。難道你認為你這輩子都沒有可能回贈我等價禮物的機會了嗎?再說,這點錢對我來說又算什麼。」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別囉唆了,去試試大小。」他說完之後就直接把電話掛掉了。

  這真是一條很美很美的裙子,當我穿著它站在浴室溫暖的黃色燈光下,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時,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之前我不敢碰它。

  我不認識自己了。

  我不認識那個穿著奶牛斑紋睡衣的葉昭覺了。

  潛意識裡,我知道,我一旦穿上了它,就不可能捨得脫掉,儘管我知道自己不配。

  喬楚倚著門框看了我半天,忽然輕聲笑了:「昭覺,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齊唐和他那個作死的女朋友長不了?」

  我呆呆地轉過去看著她,不明白這話裡的含義是什麼。

  「那天他和邵清羽一起來找你,我看到他看你的時候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

  「那個人,他喜歡你啊。」喬楚拿著齊唐手寫的那張卡片,輕聲說。

  彷彿有一萬顆原子彈在我腦袋裡爆炸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有一種強烈的被刺痛了的感覺,喬楚的這句話中有某些模糊的東西,刺痛了我的心臟。

《一粒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