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討

「但他什麼證據都沒有留下。」周昇說, 「你根本拿他沒辦法。」

那天與梁金敏談完,陳燁凱與她分開,梁金敏還約了另一位朋友,把車借給了陳燁凱,陳燁凱開車,心神不定地送余皓回學校。

數日之後,過年前, 陳燁凱原本準備開車,送他倆上高速,回梁金敏母親的家過年, 但林尋則臨時改變了主意——他決定帶梁金敏去高中同學家,與對方夫妻一起過年。

「去出軌的對象家裡?」余皓道。

「對。」陳燁凱道,「你覺得這可能嗎?」

「你師母不會答應的。」周昇道。

陳燁凱點頭, 說:「這就是林尋精密佈置之下,唯一的一個漏洞。除去當事人之外, 只有我知道內情, 但僅限於師母的轉告,也無法充當任何證據。」

「那天林尋讓我不用來接了, 他自己開車過去,當天傍晚,高速路上就出了車禍。我和黃霆都覺得這是一場蓄意的謀殺, 可無論怎麼查, 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他倆以前在國外就曾經因不系安全帶, 被罰過款。」

緊接著, 陳燁凱開始意識到不對了,從除夕夜到年初一,他陪在梁金敏病床前,初一晚上周昇與余皓走後,陳燁凱等到林尋,這是事故之後的一個月裡,他們唯一的一次對話。

陳燁凱想盡辦法,想從林尋處套出任何的可能,並提前做了錄音,但林尋根本不會輸給陳燁凱,更可怕的是,他在嚴密防守的同時,嘴角始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他想告訴我的是,『對,你猜對了,全是我做的』。」陳燁凱道,「他知道我一定開了錄音,於是他既防禦,又回擊,說著憤怒、傷心的語言,臉上卻帶著嘲諷的笑容。」

余皓頓時不寒而慄。

林尋只給了陳燁凱二十分鐘時間,便離開了病房,接著余皓回到病房給陳燁凱帶吃的時,便看見了他跪在梁金敏面前哽咽的一幕。

「再後來,黃霆例行約談過他幾次。」陳燁凱道,「他的段數太高了,連黃霆都問不出什麼,學院還非常介意這件事,朝警方反覆施壓。黃霆只能盯著林尋,期待能抓到他與婚外情對像碰面的證據。」

而後過了許久,黃霆與陳燁凱一再商議,一籌莫展,案子只能壓著,他們還有一個希望——即等待梁金敏醒來。

「林尋不會給你們這個機會。」周昇道,「如果前面所有猜測成立的話,他會耐心地等,等著師母接回家,再二次謀殺她,或者等她病情惡化,再放棄治療。他是法律認可的家屬,有簽字權。」

「也許。」陳燁凱說,「黃霆讓我耐心,不要去探望師母,把它當作無事發生,讓林尋放鬆警惕。但接下去的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進展,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等下去了,只要最開始的風頭過去,林尋一定會著手對付我。」

春遊後的那天夜裡,陳燁凱拿著手術刀,等在了教師宿舍樓下,林尋暫時搬回學院,而那天裡……

「當時你真的想殺他嗎?」余皓道。

「不,我要逼問他。」陳燁凱說,「上來就一刀殺了他倒不至於,那天我開著手機錄音,喝了酒,想借酒壯膽,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問他實情。」

周昇簡直不知該如何評價:「你覺得他會說?」

「我不知道。」陳燁凱道,「但那是我唯一的辦法,我知道他有一個弱點——他很怕死,非常怕死。」

余皓:「啊?怕死?他不是學心理的嗎?碰到危險,應該會冷靜周旋才對吧?」

陳燁凱點頭道:「以前我陪他做社會調查訪談時,有一次深夜回去,碰上一夥人持槍搶劫,路邊還有一具已經被殺的屍體,當時他非常恐懼,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完全不敢反抗,面對死亡的威脅,他走不動,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當時只能靠我和搶劫犯周旋。」陳燁凱說,「搶劫犯都是少年犯,非常殘忍,我們把身上的錢都給了對方,他們還不滿足,有時候對這些人,你必須比他們更凶,凶起來,對方反而一下就慫了。黑暗裡頭我們沒看見,過後搶劫犯自己離開,我馬上報警做筆錄,到警察局時,我才發現當時林尋嚇得失禁了。」

周昇頓時只覺得好笑:「有這麼怕死?」

陳燁凱說:「很正常,人有怕死的,也有不怕死的。生活裡許多人不曾真正地面對過確定的死亡,所以對自己缺乏清醒的認識……不過不討論這個了,我想,如果他真正意識到我會殺他,也許會吐露出一些真相。」

余皓道:「可是這種取證方式,也不能當證據採用。」

「對。」陳燁凱說,「不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做,一時的衝動與憤怒蒙蔽了我的雙眼,就像夢裡無處不在的雷電,我甚至想過殺了他,總之,幸虧有你們。」

第二天早上,陳燁凱提出了離職,院長沒有絲毫意外,當天上午就批了。再接下來,就是其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沒了。」陳燁凱道,「整個經過,就是這樣。順便再補充一句,幫林尋做離婚咨詢的,是我爸爸。我爸最近的十二年裡,打官司從來沒輸過。」

周昇與余皓各自靠在椅上,都現出一副頭疼的表情。

陳燁凱道:「再問我點什麼?任何事,我都可以回答。」

余皓看看周昇,再看陳燁凱,說:「我們直到現在,都沒有想過,如果……呃,我的意思是,在這所有的事情中,萬一,我的意思是說,萬一林尋他真的只是被冤枉的呢?」

「我想過。」陳燁凱微微笑了起來,答道,「所以我始終在煎熬,但我對老師太熟悉了,我與他認識將近七年,他想說什麼,說了上半句,我就能領會下半句。你問我他是不是對我進行了心理干預,現在回想起來,我可以肯定地回答:是的。」

「他想放逐我。」陳燁凱道,「他要把所有不確定的因素全部消滅乾淨,哪怕猜到他動手打梁老師的周昇。他非常善於抓許多微小的細節,再把它放大,誘導你自己踏入錯誤裡,但他這一次明顯錯估了你們。他不會想到這一切背後居然會有超自然力量在發揮作用。」

周昇說:「沒有證據,不能為任何人定罪,這很正確,咱們現在也並不是要給他定罪,不是麼?」

「嗯……」余皓想了想,確實如此,他們現在也並不打算朝林尋做什麼,根據疑罪從無的原則,目前也不會有人去找林尋的麻煩,除非得到新的證據。

三人又沉默下來,陳燁凱捋了下頭髮,他的頭髮也有點長了。

「帶你們剪頭髮去?」陳燁凱說。

「我還有一個問題。」周昇忽然道,「凱凱,你這麼有錢,你的錢到底哪兒來的?你不是早就和家裡斷絕關係了麼?」

余皓心想對哦,但這話題實在太八卦了,他從來不好意思問。

周昇懷疑地看陳燁凱,陳燁凱無奈,笑道:「畢業以後我和一位師兄合夥,開了家科技公司,接大數據體現的心理與行為分析,包括人群畫像,一些集體趨勢預測……就是那個,幫我查主頁訪問IP地址的師兄。」

「哦——」周昇點了點頭。

「不少軟件和網站都很需要這項服務。」陳燁凱說,「原本說好,要把公司在納斯達克上市,但後來我實在不想做了,我們就把公司賣了。」

余皓心想公司能賣多少錢?但他忍住了沒問。

周昇確實也很想問,但也一樣沒問。

「以前的數據分析框架,現在很多網站還在使用,每年還會定期付我們一些專利費用。怎麼?周昇,你需要用錢嗎?需要就隨時開口……余皓你也是,別和我客氣。」

周昇忙道:「我就好奇下。」

陳燁凱隨口道:「你家有的是錢,錢反而不重要了,人生,能過得開心就好。」

周昇道:「那都是我爸的,哪天等我出了社會,能不能活下來還難說呢。」

「你怎麼會在乎這種事?」陳燁凱笑了起來,想了想,說,「這樣吧,早上我稍微計劃了下,現在最適合做的事,就是先不驚動任何人。」

「嗯。」周昇答道,「這是最合適的辦法,而且你既然都離職了,就不要再回學校了。」

「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陳燁凱道,「空了找黃霆,把頭緒理理清楚。你放心,周昇,哪怕我死了,這些事,我也絕不會對任何人說。」

「我相信你。」周昇道,「沒關係。」

「你們還是先回學校。」陳燁凱道,「現在只有你們能監視林尋。」

「他要真這麼容易露出馬腳,」周昇無奈道,「你自己就收拾了,還用得著我們?」

「不一定。」陳燁凱說,「在他的印象裡,我可是已經走了。」

「你只要沒死,」周昇說,「他一定會非常提防。不說了,今天也累了,我們就先回……等等,今天是週一?!」

余皓才想起來,早上有課!而且他們把鬧鐘都關了,這時一看手機,裡頭足足有四百多條未讀消息,薛隆在群裡對兩人一頓狂罵,早上一起翹課,消息不回。檢討稿子呢?馬上把檢討發言稿交上來!

傅立群則淡定地問兩人,在酒店外頭沒找著,到底跑哪兒快活去了。

「還有二十分鐘就開年級大會了哦,快點回來哦。」傅立群的聲音在四人群裡說。

余皓:「完蛋啦!今天要做檢討!怎麼辦?!」

「怕毛。」周昇道,「放著我來!」

余皓不由得想起上一次被年級大會做檢討所支配的恐懼,周昇卻完全不在乎,打了個車到學校門口,兩手插兜裡,運動服兜帽罩著頭,霸氣側漏地從多功能教室大門直接走了進去。

後面則跟著個快速通過、到班級位置去坐下的余皓,頓時引起了一陣哄笑。

薛隆站在台上,一臉憤怒,余皓坐下後掃了一眼,林尋沒來,這人也當真奇怪,讓周昇做檢討,居然自己不來聽。

周昇徑直走到台上。

薛隆:「……」

「咳!」周昇一手插兜裡,另一手拿過話筒,說,「喂,喂,聽得見麼?」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整個多功能教室裡瘋狂喝彩,拍桌子。余皓一手扶額,想起幾個月前自己做檢討的時候,那時陳燁凱坐的位置,如今已空了。

「對不起啊。」周昇又說,「今天我在這兒,真誠地朝雷洪波同學,以及三班的各位道歉。」

整個多功能會議室裡靜了。

薛隆那臉色極其難看,周昇卻禮貌地一鞠躬,說:「當時是我一時衝動了,希望大家都別往心裡去,以後我一定會克制自己,有話好好說,不會再打架了,請同學們一起監督我。」

這個語氣瞬間令余皓十分意外,余皓本以為他打算譁眾取寵地調侃幾句,沒想到周昇居然認認真真地道歉了。

再看三班那夥人,臉色稍鬆懈了些,二班又開始集體鼓掌,為周昇叫好。

周昇的視線一轉,瞥向余皓,與余皓對視,余皓馬上給他鼓掌,做了個「帥」的口形。周昇帶著笑意,又突然說:「至於我們家余皓,大夥兒也給我周昇個面子,別總是有事沒事逗他玩,好吧?」

瞬間全場嘩然,余皓還沒回過神,背後體育二班一夥人笑得趴在桌上。

周昇又說:「還有關於林老師,雖然今天他不在,我也要朝他誠懇道歉,我不該在學校裡胡說八道,請林老師原諒,謝謝!」

說著周昇再鞠躬,教室裡的人全部轉頭,四面八方無數目光,一起集中在余皓身上。周昇站直時,馬上又沒人再看余皓了,各自假裝若無其事。

周昇那目光突然變得十分犀利,掃了場中一眼,剎那帶著鋒芒,不片刻又恢復了懶洋洋的模樣,把話筒遞回給薛隆,走下台來。

「好帥啊。」

余皓聽見前排有女孩小聲開始議論周昇,不少人以前似乎都沒怎麼發現周昇的帥,今天大家紛紛感覺到了周昇那種粗獷又自信的氣質,這傢伙一旦彬彬有禮起來,那眼神真是能令人淪陷的。

薛隆開始說曠課與各學科平時分的情況,通知陳燁凱的辭職。不知不覺已是初夏季節,天氣漸漸地熱了起來,再過一個多月,大一就要過去了。

校園裡的蟬開始鳴叫,體育繫上的男生們也清一色地換上了T恤短褲,余皓與周昇、傅立群在食堂裡吃小炒時,傅立群終於忍不住,問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周昇在桌下踢了踢余皓,意思由他來處理,接著將林尋家暴梁金敏、意圖逼走陳燁凱的事扼要朝傅立群說了下。

傅立群那表情十分複雜,周昇卻一臉淡定,傅立群道:「這事兒不好解決啊。」

余皓問:「如果解決了,你覺得陳老師還會回來麼?」

「不會了吧?」周昇有點遺憾地說。

傅立群道:「可惜了這麼好的老師。」

三人一時唏噓無比,入夜後,陳燁凱給周昇打了個電話,周昇躺在床上,從床欄一側遞過來個耳機,讓余皓聽著。

「自行車比賽的事搞定了。」陳燁凱在電話裡說。

余皓差點就叫起來,太好了!

周昇彷彿早就料到了結果,只是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下午我給大賽組委會打了個電話。」陳燁凱說,「其實與我沒太大關係,薛隆已經提前通知了那邊,但是,組委會似乎並不把他放在眼裡。」

周昇瞬間噗地笑了出聲,原來下午陳燁凱聽到了組委會辦事處的一頓吐槽,先前是他幫周昇報的名並蓋上公章,留下的也是他的聯繫方式。薛隆這次以學院的名義要求組委會取消周昇的參賽資格,組委會問發生了什麼事,薛隆便如實告知,周昇因為打架被通報批評,建議取消其參賽資格。

但組委會的意思是:不好意思,我們不接受您的建議,我們是公司贊助的活動,只要參賽學生沒犯法被拘留,沒被勸退,還擁有大學生身份,哪怕留校察看了,也同樣有資格參賽。言下之意是通報批評關我們什麼事?你們想教育學生自己教育去,運動比賽是神聖的,不會配合你們,當作懲罰借口。

陳燁凱本想親自跑一趟組委會,結果聽了一通吐槽,簡直笑得不行,最後那邊通知周昇一切照常,時間到了按流程參賽就行,才把電話掛了。

「我猜薛隆會繼續瞞著你這事兒。」陳燁凱道,「讓你以為資格被取消了,你也別和他置氣,不值得的,總之該做什麼做什麼。」

「行。」周昇隨口道。

決賽日期在暑假,還有一段時間,周昇抬起一手,余皓會意,笑著與他擊掌。

至於林尋案,陳燁凱的回答是:「已經和黃霆溝通過了,接下來需要耐心等待。」

距離車禍,已過去了四個月,梁金敏仍躺在醫院裡未曾醒來,林尋開始朝院方申請,要把梁金敏接回家中,院方則建議林尋再觀察一段時間。黃霆則與同事們每天監視林尋的一舉一動,期待他在什麼時候露出馬腳。

陳燁凱則開始搜集林尋在國外出軌的證據,這相對來說非常困難,但大致有了頭緒。如果梁金敏能醒來,說不定可以給林尋決定性的一擊。

「一定有辦法的。」陳燁凱說,「我聯繫上以前林尋的出軌對象,有幾位願意為我提供證據,這周我準備回紐約一趟,約她們談談。」

「祝你好運。」周昇說。

「許多事看上去總被迷霧遮擋著。」陳燁凱如是說,「但我現在相信,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