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筷筒

汀州,年關將至。

歲貢的單子回來了,朝中諸位大人的禮也派了,秋季一番血洗,舊時的相識也被清得差不多了。

朝廷派系一子翻盤,俱須重新打量,孫巖對著回信怔怔出神,家信上不過寥寥數行:

西川冬寒,妹一切很好,兄勿念。

三個月前接到虞帝駕崩的消息,方皇后另冊了一位太子李珙,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皇后篡位了。

孫嫣黯然接受了事實,披麻戴孝,開始為李慶成守寡。

數日後,京城又一封文書趕至,押著四車彩禮——皇家禮聘,言道婚事照舊,只不過迎娶孫嫣的日子還得再緩緩,請孫大小姐擇日入京。

李慶成死了,孫嫣嫁的人仍是太子,李珙願立孫嫣為後。

孫家陷入了兩難之中,孫老膝下一兒兩女,當家長子孫巖二十五,次女孫嫣十七,小兒子孫歆年方十二。孫巖正斟酌間,孫嫣卻知己身責任重大。地方大族與朝廷聯姻自古有之,兄長出仕,家族繁盛牽繫己身,當夜孫嫣心意已決,脫了孝衣,換上華服,啟程前往京師。

此去西川路遠,除卻來日封後省親之時,再難回家見老父一面了。孫巖自小寵愛親妹,心內雖捨不得,卻知道孫嫣的這個決定,令全族搖擺的立場堅定下來。

然而不到三個月,另一個消息傳來,太子未死。

伴隨著李慶成扼守楓關,將匈奴人千軍萬馬殺得潰不成軍的戰報,另一封信與一塊玉璜交到了孫巖手中。

孫老已年過七旬,多年前便將族務交予嫡子打理,這天大的責任卻是孫巖萬萬擔負不起的。孫巖萬不得已請示親父,將信與玉璜一併呈上,孫老不碰玉璜,只看了那信,認出故人依稀熟識的草書風骨,末了扔下一句話:

「李謀一統中原,稱帝不過十餘年,我孫家呢?僻處西川幾載?」

孫巖隔著青煙帷簾,答道:「孫家的族譜已有四百年。」

簾內將那信擲了出來,不再答話,孫巖心下瞭然,父親的意思很清楚了。自孫族於汀城發家,累數十世之積,成一方豪富,見證了幾朝風雲,每次新舊政權更替,都從未有人來動過孫家,自因決策人的本事。

孫家只能與最後的勝者站在一方,孫家看好的人,也必須有稱帝的資格。除此之外,什麼天命,正統,統統是廢話,只有選對了人,這些才是飾裱其外的小藉口。

於是抉擇的任務交付在孫巖的肩上,孫巖若願站在方皇后一邊,嫁妹,聯姻,一年後孫族入朝為官,將協力剷除太子,保障孫族榮華富貴。

然而方太后本是北疆將門之女,已佔據了朝中絕大部分的派系,孫家要想再分一杯羹,既須提防來自太后的暗算,又得保證其妹終身榮寵。

反之呢?則全力襄助太子,幫李慶成奪回皇位,自此成為靖難功臣,榮祿不在現今之下。孫巖已派人調查過,李慶成的親隨很簡單,不過方青余與張慕二人,孫家此刻插手,無異於雪中送炭,而歸附朝廷方氏一系,則不過是錦上添花。

其中的張慕,還是孫巖幼時舊識,於情於利,都為流亡太子添上了一枚沉甸甸的籌碼。

但麻煩就麻煩在,孫嫣已經入宮了,再過數年等李珙登基為帝,便得封後大婚,方太后似是早有籌謀,這道懿旨一下,登時交給孫族一筆亂賬。

利益、私誼、天下、仕途、絞作一團,令孫巖一籌莫展。

「已經入城了?」孫巖回過神,收起妹妹的家書。

右下坐著一名少年:「那幾個傢伙是何人?一日來往汀城千餘人,大哥為何只吩咐我們盯這幾個?」

孫巖道:「休說沒要緊的話,傳令城裡酒肆店家,都給盯緊了。」

那少年風度翩翩,喝了茶起身道:「我親自去會會?」

孫巖道:「孫誠,你真不怕死,儘管去會就是,為兄把話撂在這兒了,那夥人可不是尋常人物,與你平日廝混的紈褲不一般。」

孫誠笑嘻嘻地與族兄拱手,轉身出門去。

汀州午後,方青余躍下馬車,尋地方安頓。

汀城乃是西川的大城,葭、汀兩城位處西川,繁榮絲毫不下中原,此地民風開放,女子姣美,刺繡天下聞名,較之中原又別有一番風情。

隆冬之際,百姓歇了一年營生,趕著大車小車入城,於繁華集市內銷土產,換年貨,熱鬧無比。

在北疆呆了數月,終於回到塊依稀有點人的地方,李慶成下車伸了個懶腰,站在酒肆外,背對街口撒尿。

「姓方的。」李慶成漫不經心道。

「噯。」方青余答道。

李慶成對張慕恭稱「慕哥」,對著方青余卻是一通混叫,自方青余入了麾下,大小事宜俱托予他去打點,緣因吩咐張慕辦事時對方從不開口,唯一點頭轉身去辦事,辦完也不回報。

而方青余則會彬彬有禮答聲「是」,辦完事回來,再依次回報清楚。這才是靠譜的習慣,於是李慶成也不太吩咐張慕了,跑腿苦力活兒,都令方青余去,方青余也樂得全盤包攬。

此刻李慶成吩咐道:「你去把皮子賣了,拿錢給唐鴻,賞兒郎們。」

說完繫了腰帶,轉身朝唐鴻道:「待會你得了錢,吩咐他們願入城便入城歇著,等我吩咐。」

唐鴻點頭,先前帶來的八十餘兵俱被安頓在汀城三里外紮營,自己跟隨李慶成進城,正為等著指派。

李慶成四處張望,進了街口酒肆。

張慕進來就坐,李慶成眉毛動了動,頗有點詫異地打量他。

張慕意識到了什麼,不自然地看著李慶成。

李慶成忽地笑道:「木頭這次怎不拘主僕了?」

張慕馬上又站了起來,表情有點不自在。

李慶成道:「不不,開個玩笑,坐就是。」

張慕擺手,示意不坐了,唐鴻活動筋骨,一路騎馬,也有點乏了,當即佔著張條凳跨坐下。

李慶成也不去理會他,召來小二,點了幾個菜,說:「先吃罷,不用管方青余了。想說什麼?」說著瞥了唐鴻一眼。

唐鴻屈起一膝,踏在凳端,低聲道:「你就不怕孫家把咱們抓起來,交給太后?你現在可是通緝犯。」

李慶成哂道:「爛命一條,死便死了,有甚麼相干。」

唐鴻不答話,李慶成一捏張慕的手,示意他坐下,張慕面無表情站著發呆。

李慶成又道:「慕哥說孫家是好人,孫家就是好人。」

「縱是孫家是壞人,慕哥說他們是好人,也定是好人。」李慶成皮裡陽秋道。

唐鴻和張慕都不解李慶成之意,李慶成道:「一定相信慕哥,你現在還不坐麼?」

張慕站著發呆,李慶成不悅道:「坐!想讓酒肆裡都盯著咱們嗎?」

張慕滿臉通紅地坐了,李慶成悠然道:「孫家還沒想好幫誰,懂麼,唐將軍。」

唐鴻似懂非懂地點頭,李慶成低聲解釋道:「他們正是因為站不穩,所以給了回音。想見到我人,再試我底細,才決定投誠我,還是投誠太后。在這之前,不會殺咱們。」

唐鴻明白了,然心內擔憂未去:「萬一決定了投誠太后呢。」

李慶成道:「不可能。」

李慶成眉毛挑釁地揚了揚,唐鴻瞇著眼打量他,道:「事有萬一。」

李慶成答:「沒有萬一。」

唐鴻:「若真沒萬一,你現就該在龍椅上,不會在這裡。我父親說,凡事都會有萬一。為將之人……」

李慶成淡淡道:「那是將軍們的萬一,不是天子的萬一。回到最先說的,爛命一條,死了就死了。連這都能碰上萬一,可見天不活我。」

張慕忽然道:「不會。」

唐鴻與李慶成都不解望向張慕,張慕道:「孫巖是我舊友。」

李慶成嘲道:「商人重利。」

唐鴻哭笑不得:「商人何來友字一說?」

張慕似還有話未曾開口,被這一堵,又說不出來了。

「吃罷。」李慶成吩咐道:「吃完出去逛逛。」

唐鴻遞筷子,張慕分碗。

唐鴻道:「何時去孫家拜訪?」

李慶成道:「他們自會找上門來。沒發現麼?有人一直盯著我們呢。」

張慕道:「是。」

李慶成漫不經心一瞥,角落裡的一桌人裡,馬上有人轉過頭去,裝作談笑風生。

那一席人被屏風擋著,半席在屏風裡,半席在屏風外。

唐鴻道:「是什麼人。」

李慶成答:「自然是孫家的了,還會有誰,先吃罷。」

西川人嗜辣,那口味李慶成與唐鴻都吃不太慣,不片刻吃得滿頭大汗,頰鬢淋漓,嘴唇紅潤。

李慶成棄箸用茶,張慕才風捲殘雲地把剩菜掃了,剩一大海碗殷紅的辣湯。

方青余辦完事來了,將四張五百兩的銀票雙手拿著,躬身放在桌上。

李慶成心裡贊其辦事快,嘴上卻道:「這麼久?」

方青余答:「銀兩多,碎銀都去換成票,耽擱了些時候。」

李慶成道:「都給你了,唐鴻,拿著去兌成銀錠,這還有點兒……」說著掏懷裡銀兩,掏出幾塊碎銀:「合著帶出城去,分予兒郎們罷。」

唐鴻道:「你不留點?」

李慶成道:「不留,待會自有人送來,菜都沒了,你湊合著吃。」

唐鴻道:「你一分錢不留……」

李慶成道:「讓你去就去,囉嗦什麼,辦完事來孫府集合。」

唐鴻只得轉身離去,方青余也不計較,端過李慶成的碗,張慕登時看了他一眼。

方青余回瞥一眼,漫不經心舀飯,拌辣湯:「謝主公賞賜,角落裡有人在看著咱們。外頭還有一撥人,多半是等著吃完飯,找咱們麻煩的。」

李慶成沒理會方青余,邊喝茶邊出神,方青余道:「殺了?」

李慶成道:「不殺。」

方青余狼吞虎嚥把飯吃了,筷子戳自己腮幫子,又指指李慶成手中的茶杯。

李慶成把茶杯放下,方青余接過喝了。

「我不是西川人,吃不慣辣。」方青余道。

「吃好了麼。」李慶成問:「吃好就走了。」

說畢把桌上筷筒提著起身。

方青余喝了茶,一撩衣袖,與張慕跟在李慶成身後走出食肆。

「客官!」小二忙道:「客官還未曾付錢!客官留步啊!餵你們三個!幹什麼的!」

李慶成轉身道:「這可忘了,多少錢?」

小二痞子般笑了笑,兩根指頭囂張地動了動:「二千兩。」同時以眼神示意門外探頭探腦的一彪形大漢。

李慶成微一沉吟,提著筷筒搖簽般抖了抖,走到屏風後,五六書生正在交談,李慶成轉眼一瞥,按著其中一人肩膀,溫聲問:「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自始至終未在李慶成面前露臉,渾不知李慶成為何找上他,先是一怔,繼而起身笑道:「鄙人單名一個誠字。」

李慶成點了點頭,吩咐道:「孫誠是罷,把帳結了,回去告訴孫巖,不必盯著咱們了,外頭的人也撤了罷。」

那人正是孫誠,驟不及防被喝破暗地裡的佈置,驀然似遭了晴天霹靂,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復笑容:「公子說什麼話來?這可聽不懂了。」

李慶成拈著筷筒在孫誠面前搖來搖去,嘩啦聲響,一哂道:「真聽不懂?那是我弄錯了?難道和你沒干係?」

孫誠又是一愕,李慶成拱手道:「既是認錯人,還請包涵,後會有期,告辭。」

孫誠短短片刻連珠炮般被逼問數句,還沒回過神,下意識拱手,目送李慶成再次轉身離去,走出酒肆一步,小二便喝道:「狗娘養的!吃飯不給錢!打他!」

李慶成吩咐道:「別殺人,用這個吧,喏。」說著把筷筒遞給張慕。

那時間地痞十餘人各舉木棍衝來,大聲辱罵,看那模樣便要當街開毆。

「你奶奶……」

方青余隨手掂了張條凳,橫抽一記,把那人抽得滿嘴噴血。

張慕接過裝滿木筷的竹筒,手掌一翻,以「漫天花雨」手法灑出十餘根木筷。剎那間無聲無息,點倒一地人。

短短片刻,滿街靜謐,李慶成帶著兩名手下揚長而去。

李慶成身無分文,橫豎沒事,便在市集內隨意閒逛,卻不買東西,西川物產與京師大相逕庭,李慶成看看嘗嘗,把能吃的吃了個遍,也沒提付錢的事。

逛了一下午,李慶成在東西城交匯處的河旁尋了個地方坐下,河道冰封,李慶成朝冰上扔了塊小石子,問:「什麼時辰了?」

「酉。」張慕說。

天快黑了,方青余抻了個懶腰:「回客棧去?」

李慶成道:「去孫府。」

午後,孫誠雇了輛車,把被點倒的地痞們運回孫府。

孫誠道:「他們……看樣子是猜到了,可是……」

孫巖放下手中賬本,問:「說的什麼?」

孫誠把情況詳細說一次,孫巖哭笑不得,把賬本扔到一旁,吩咐道:「全家準備,到大門外恭迎李公子。」

時值黃昏,李慶成穿過長街,走向孫府正門。

那處已站滿了人,孫巖帶領全家老小親自在門口恭候。

李慶成笑道:「果然是聰明人。」

張慕道:「應是等一下午了。」

李慶成點頭,一撣袍袖,拱手笑道:「國舅爺。」

孫巖不現喜怒,淡淡笑道:「李公子,怠慢了。」說畢作了個請的手勢,門外二十餘男丁躬身施禮,簇著孫巖與李慶成進了孫家。

《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