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

那一天李慶成從京師出征, 只帶了兩萬御林軍, 離開京城的兵道上,站著一個女人。

「回去!」唐鴻不悅道:「不是讓你回去的麼?」

李慶成看著那上前來的女人,正是胭紅。

胭紅只帶了兩名隨身婢女,顯是早早地來了, 馬車停在路邊, 只為了見李慶成一面。

「孫巖已經被斬了。」李慶成淡淡道:「胭紅,聽你夫君的話,回去罷。」

唐鴻尷尬得無以復加,忙自下馬來扶,胭紅一臉是淚, 淒聲道:「李公子, 胭紅受孫家照拂,當初若非孫大人做媒, 賤婢也進不了府上。還請陛下念在故人的情分上, 饒了孫家罷。」

李慶成看著胭紅, 良久後長歎一聲:「胭紅, 你說, 祝陛下馬到功成, 朕這就饒了孫家幾百口人的性命。」

胭紅道:「陛下征南戰北,從未有過一敗,賤婢恭祝陛下馬到功成。」

說畢端正一拜。

「傳御旨。」李慶成在馬上吩咐, 隨手以炭條寫了塊布:「交回宮去, 讓黃謹擬一份詔書, 現在快馬加鞭去西川,將抄斬改為抄家。」

胭紅淒楚不勝,又是一拜。

李慶成親自下馬來扶,低聲道:「胭紅,朕允你常進宮走動,若這次朕親征沒有回來,你便告訴唐鴻,去明凰殿的活板機關下尋手諭。」

「送你夫人回去。」李慶成朗聲道。

唐鴻府裡家將上來,把將軍夫人攙上了車。

是年七月初九,四十萬大虞雄兵在將軍嶺下會師。本應在七月初一抵達的天子卻不知去向。

李慶成從御花園處挖出張慕的無名刀,吩咐大隊御林軍前去駐紮,將刀帶去交給張慕。自己則輕騎簡裝,帶著唐鴻的親衛與八十名鷹衛繞過璧山,取道絕山小徑,深入山腹。

海東青在天空中翱翔,絕山鷹巢嶺上,萬鷹昂首眺望。

「來這裡做什麼。」唐鴻道:「再朝東走就是泣血泉了。」

李慶成道:「不做什麼,就隨便看看。」

唐鴻背負翻海戟,與李慶成二人俱是一身戰甲,並肩站在鷹巢嶺之巔,李慶成清澈的雙眼望向山谷中。

「本想給兒子找個媳婦。」李慶成哂道:「可惜海東青太難找了。」

唐鴻道:「狼山不定有,到時讓他們交出來。」

李慶成道:「唐將軍,這世上不僅僅人,連鷹的伴兒也難找得很吶。」說畢在石上坐了下來。

唐鴻若有所思,李慶成笑道:「你媳婦本想入朝給孫家求情的,是也不是?」

唐鴻吱嚅道:「怎……怎能讓她上……上朝堂來?我告訴過她了……你下定決心的事,誰說也沒用,讓她不必多說。」

李慶成淡淡道:「有什麼事,讓她對你說,你再來對我說,這就完了。很多事我是不得已,但也並非全不講人情。」

唐鴻點了點頭。

李慶成又道:「我如果這次死了,你……」

唐鴻剎那色變,忙道:「你說的這什麼話!」

李慶成欣然道:「那麼換個說法,如果我哪天比你先死,元徽就托付給你了。」

唐鴻沉默了,過了很久很久,李慶成伸出手,與他互拍。

唐鴻道:「知道了。我如果先死,胭紅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也托付給你了。」

李慶成悠然道:「知道了,咱們下山去看看。」

海東青在鷹巢嶺上幾個盤旋,終究不見同類,鷹衛們的軍鷹驚起漫天飛禽,二人領著鷹衛與四百御林軍穿過絕山小徑,下鷹巢嶺北坡。

這處本是匈奴人地盤,東匈奴反水後,戰線拉長到長冬林南邊。此處屬於真空地帶,按和約界定,本應是大虞國土,然而大虞軍卻撤回玉璧關內,準備應付即將到來的大戰。

唐鴻道:「咱們回去罷。」看李慶成那架勢,越行越深入,再不勸阻只怕要一路過黑河,進狼山去找所謂的「叛徒」方青余。

李慶成道:「不妨,我心裡有數,咱們一起打了這麼多場仗,你還不知道我的心思麼?」

「派一隻鷹回去笛城,向張慕報告我們的方位。」李慶成說:「御林軍探路,前往泣血泉。」

泣血泉方圓近五里,雖名喚「泉」,實則是佔地百畝的一面大湖,自匈奴人在玉璧關一帶活動起,就成為塞外最大的湖泊。泉眼位於湖下,經千載而不涸,中原人與匈奴人曾在湖邊經歷無數次搶奪水源的大戰。

泣血泉發祥於璧山山腳,湖水化作一條河流蜿蜒北上,流經長冬森林匯入黑河,再奔騰向海。

七月十五,眾軍在泉邊紮營。

「這裡的水是甜水。」李慶成低身在水邊洗臉,喝了口泉水:「黑河的水是苦水,狼山內的鹽分太多。」

唐鴻眺望湖對岸,問:「暫且在這裡紮營?不能再朝北走了。」

李慶成點了點頭,吩咐道:「先全軍在此歇下,等待張慕整完大軍前來匯合。」

泣血泉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著瑰麗的藍光,猶如一塊鑲嵌在草海上的碧藍寶石,李慶成整整一天坐在湖邊,唐鴻不敢驚擾他,巡視了兩次營地,鷹衛們再次放出軍鷹上天偵察。

黃昏時分,東天現出一輪淺白色的圓月,而落日的暮色仍在西山,將褪未褪,一抹血紅。

李慶成取出一根笛子,輕輕地吹了起來,剎那間萬籟俱寂,笛聲空靈,日月經天未落,將天幕染成半壁血紅,半壁紫藍色的奇景。

一聲鷹唳破空而來。

「有敵人!」唐鴻警覺道。

李慶成收了笛子起身,冷冷道:「好大的膽子,探鷹還派到玉璧關來了。」

唐鴻馬上吼道:「全軍戒備!」

泣血泉北岸廣袤草海上,近百隻灰鷹劃過天空,散向大虞軍頭頂。

李慶成喝道:「不須慌亂——鷹隊預備——」

「放鷹!」

鷹侍們齊聲吹響哨聲,八十隻黑鷹衝向天空,所有人抬頭望天,頭頂傳來陣陣飛禽的慘叫!

一時間鷹羽紛飛,灰鷹聚成群,大虞軍鷹齊飛而出,啄,掃,撲,扇,抓,匈奴人的探鷹竟是不敵,被啄得倉皇逃竄!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銜著喚鷹哨,仰頭藉著血紅暮色眺望。

群鷹飛回,各個傲然帶傷,匈奴鷹被啄死了數十隻,狼狽飛向北面。

唐鴻道:「咱們得先朝南撤了。」

李慶成擺手示意不忙。

「現在撤走只會顯得咱們人少,對方若人多,定會窮追。」李慶成道:「再放一次鷹,沒傷著的都派出去,看看對方有多少人。」

撲剌剌翅膀聲響,鷹衛瞇著眼艱難辨認軍鷹盤旋方位,回報道:「一里外有千五百人急行軍!十里外有近十萬大軍!」

唐鴻深深吸了口氣,李慶成果斷道:「再派一隻鷹,前去給張慕報信,讓他馬上出關禦敵!」

話音未落,長唳聲起,一抹白色之影疾射而出,撞正未及撤回的黑鷹,剎那將黑鷹當場啄殺!

李慶成的血液似是凝固了。

那影子熟得不能再熟——海東青!

匈奴人也有海東青?

李慶成下意識地吹響鷹哨,自己的海東青疾射向天,哨聲尖銳且短促,兩隻海東青一大一小,在天際變幻著的色光中彼此追逐。

大的那只是匈奴人的神鷹,雙翅展開近七尺長,小的那只正是李慶成豢的神鷹,那只鷹是什麼來頭?

李慶成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唐鴻道:「匈奴人的鷹也是海東青,不礙事罷。」

李慶成緩緩搖頭,鷹隊無一人敢答話,是時只見兩隻海東青一如駭浪裂海,一如雷霆破空,白影高速追逐,又猛地一個轉換,短兵相接!

李慶成生平第一次默禱,一顆心跳得劇烈無比,幾次欲吹哨喚回海東青,然而一名鷹衛道:「陛下,不能撤鷹!此時撤鷹必敗!」

李慶成喘息急促,天空中兩隻曠古神鷹相鬥已臻白熱化階段,只聞一聲淒烈的鷹鳴,剎那間纏鬥在一處的鷹唰然消失,下一刻又出現在一里外,齊齊墜了下去!

兩鷹一前一後,同時衝向泣血泉湖面,繼而大鷹將挨著水面時倏然拔高,斜斜一掠,點起湖面漣漪水紋,逃出了戰圈。

海東青窮追不捨,於空中漂亮地一轉,尾隨其後抬爪猛抓,爆出漫天鷹羽!

「好!」鷹衛們彩聲雷動!

李慶成眼中映出兩道白點,記憶卻不住回轉,凝於當年楓山之巔的某個剎那。

海東青……匈奴人的鷹。

李慶成記起了,那時孤零零的雛鷹剛出巢,被自己與張慕帶走時,曾有一隻大鷹來看過它。

而後楓關守衛戰時,自己又以萬鈞強弩於關牆上發箭,驚走了一隻成年海東青,那是……

「我知道那只鷹是哪裡來的了。」李慶成顫聲道,下意識地吹哨。

己方的海東青聞哨聲卻不回轉,依舊在空中纏鬥,及至最後,大鷹終於筋疲力盡,一頭栽了下來,脖頸撞在一塊岩石上,當場斃命!

海東青全身鮮血淋漓,扑打翅膀飛下,落在那大鷹的屍身邊。

鷹衛們轟聲雷動,紛紛上前去檢視。

海東青一動不動地立於巖上,注視著死去的另一隻鷹。

唐鴻道:「可惜了。」

李慶成撥開血跡斑斑的鷹屍,看它的喙,低聲道:「這是它的父親。」

一語出,鷹衛們俱是靜了。

海東青的羽毛紛紛張開,被血染成了紫黑色,鷹目中有一點晨星般的淚水在緩緩發亮,繼而流淌下來。

李慶成道:「僅這一隻,世上不定已再沒有別的海東青了。」

海東青低聲嗚咽,彷彿在哀悼它死去的親人。

「它沒有母親?」唐鴻道。

李慶成搖了搖頭:「當年在楓關只見了這大的,不定是雌雄一對都被匈奴人抓去,熬死了一隻。」

「我知道來人是誰了。」李慶成道:「傳令,全軍準備迎戰!」

所有人翻身上馬,唐鴻抽出背後翻海戟,樹林後的敵軍終於現身,夜幕已降,天邊一輪銀白的圓月,千餘匈奴騎兵列隊,為首之人以仇恨的眼光審視這一行人。

李慶成,唐鴻居首,身後八十名鷹衛排開,再後則是御林軍的四百隊列。

「匈奴王阿律司。」李慶成帶著譏諷的語氣道:「上次見面折了一隻手,這次見面死了一隻鷹,手下敗將,今日還打算討點什麼苦頭?」

領隊之人只有一臂,正是匈奴王阿律司,平生對海東青愛逾性命,如今竟是橫死在泣血泉前,一眼望見唐鴻手中西匈奴一族的神兵,登時怒不可遏。

「虞國太子。」阿律司如同被激怒的猛獸,語氣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今天新仇舊恨,一同與你清算。」

「現在是皇帝了。」李慶成眉毛動了動,縱馬上前一步,燎原火揚聲長嘶。

西匈奴騎兵竟是不易察覺地微微後退了些。

跟隨阿律司的親兵俱參加過楓關一戰,當年李慶成的大屠殺仍歷歷在目,地獄般的血景,修羅場上的屍淖,俱是面前這名清秀少年一手造就的戰果。

所有騎兵都被激起了血仇。

「居然是他。」唐鴻低聲道:「你回去向張慕求援。」

李慶成眼望阿律司,不發一言。

那一下威懾過去,阿律司意識到這殺人狂隨身只有不到五百兵士,自己的兵力卻是對方的三倍,後續部隊還有十萬大軍,根本不用懼怕。

阿律司回身喊了一句匈奴語,身後騎兵齊聲應喝,驚飛滿林鳥雀。

匈奴騎兵人多勢眾,來勢洶洶,卻在氣勢上先輸了半截。

然而李慶成與唐鴻都知道,今日雙方中間橫著近五萬人的血仇,以及阿律司的一隻斷手,一把神兵。

這仇恨決計無法善罷,阿律司定會不顧一切,將他們當場擒殺。

唐鴻道:「我掩護你,你帶人回樹林裡,讓紮營的御林軍兒郎掩護你撤退,張慕應該在趕來的路上了。」

李慶成道:「給你多少人。」

唐鴻道:「讓他們全跟著你走。」

李慶成與唐鴻一邊低聲交談,一邊策馬緩緩後退,退至一片樹林前,阿律司則步步進逼,卻始終不敢貿然發動攻勢。

「我夫人,小孩。」唐鴻道:「都交給你照顧了。」

李慶成道:「我已經立下遺詔,讓你和韓滄海輔政,你回去輔佐元徽,等他長大後讓他登基,我掩護你們。」

唐鴻:「不。」

李慶成:「聽我的,他想要的只是我的命,但大虞沒有我,也能照樣興盛,我被抓了以後,你讓張慕別來救我,一路殺過狼山,為我報仇。」

唐鴻:「不行,你既不走,咱們就一起戰死罷。」

李慶成忽然就笑了起來,彷彿剛剛的話只是個玩笑。

「那我可走了。」李慶成道。

「保重。」唐鴻沉聲道。

李慶成喝道:「兒郎們——!跟我走!」說畢再不看唐鴻一眼,轉身率軍沒入樹林。

唐鴻駐馬泣血泉邊,斜持翻海戟一劃。

戟尖拖著月色,在暗夜中閃過一道銀亮的光弧。

「阿律司!」唐鴻喝道。

「你不是有五萬大軍麼?放馬過來罷!」

《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