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妖怪,顏福瑞覺得,大概是沒有的吧,不過這話,只能腦子裡頭想想,決不能說出來,說出來了,就是大大地對不起師父丘山道長。

顏福瑞記事的時候,丘山道長已經很老了,頭髮鬍子灰白,佝僂著背,整天都在咳嗽,隔三差五還要被拉出去批鬥,革命小將攥著鞋底扇他的頭和臉,臉紅脖子粗地吼他:「封建迷信!你敢說你收過妖怪!只有我們偉大的舵手毛主席,才能蕩平一切妖魔鬼怪!你收過妖怪,你就是反對人民反對黨……」

然後就是大太陽底下罰站,拿著掃帚掃街,身子越來越不好,成宿地翻來覆去睡不著,顏福瑞那時候比瓦房還小,卻被環境逼的老成,一邊給丘山捶背一邊說:「師父,你就不能說你從來沒收過妖怪嗎?」

再後來環境寬鬆些了,丘山也有了入暮的光景,哆哆嗦嗦行動不便,顏福瑞連飯都沒得吃,小小年紀上街討飯,多數是要不著的,有一次餓狠了,抓了人家的饅頭就跑,被攆上了一頓臭揍,哭的撕心裂肺地回家,還把手裡攥著的半拉饅頭給了丘山,丘山鬍子哆嗦著,紅著眼圈歎氣,末了讓顏福瑞幫他寄了封信出去。

那之後大概四五天,來了個黃婆婆,別看年紀大,腿腳特靈便,精神也足,後來顏福瑞回想,這位黃婆婆應該就是那種所謂「練過的」,她帶了饃饃鹹菜還有糧票油票,跟丘山道長聊了很久,顏福瑞啃著饃饃在門口玩沙子,依稀聽到黃婆婆歎氣說:「早前不管和尚道士基督徒,日子都不好過,不過慢慢好起來了,天師你養好身子骨,保不準過兩年,國家還為你蓋個天皇閣。」

丘山道長呵呵笑了兩聲說:「老了,不中用了。」

黃婆婆說:「可別這麼說,將來再有妖怪禍害,還得仰仗天師呢。」

顏福瑞記得丘山道長當時沉默了很久很久,末了說了句:「這世上能成精變怪的妖怪本來就寥寥無幾,司籐之後,也不會有什麼成氣候的了。」

這是顏福瑞這輩子第一次聽到司籐的名字,那時候他小,不以為這是個人名,後來黃婆婆走的時候,又跟丘山提了一次,或許是黃婆婆那時的面色太過凝重,當時的場景,顏福瑞記憶極其深刻。

那天下著小雨,乳白色的霧氣罩滿了整個山頭,山道上還沒有青石板,走不了幾步就泥濘不堪,黃婆婆心事重重,到山下時,忽然轉身看著丘山,說了以下一段話。

「天師啊,按理我不該懷疑,但你也知道,司籐跟別的妖怪不同,當年她的屍骨始終燒不化,我一直心裡不安。加上她臨死前說的那八個字……」

丘山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黃婆婆,拄著枴杖的結皮老手微微發顫。

「她說她從無敗績,誓重如山,這麼些年,我多少次夢見她的臉,那種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天師不覺得奇怪嗎,那時候她明明必死無疑,明明已經敗在天師手上了,為什麼還要說那種話?」

當時丘山道長回了什麼,顏福瑞完全沒印象了,他只記得草叢裡忽然蹦出只蚱蜢,一跳一跳的,他急著去追,一直追到林子深處,揪著蚱蜢的翅膀跑回來的時候,黃婆婆已經走的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一晃幾十年,這段早年記憶早已忘的不知道哪裡去了,直到那天晚上,在崩塌的小廟廢墟中撿起那本老舊的線裝書,藉著半月月色遲疑翻開,幾行字赫然映入眼簾。

「司籐,1910年精變於西南……」

平靜的日子只過了三天。

第四天頭上,顏福瑞被晨練者的嘈雜聲吵醒,青城山號稱天然大氧吧,晨練者一直挺多,但顏福瑞的住處不是主景區,平時只有偶爾三兩人經過,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人聲鼎沸的情形,他縮在被窩裡聽了一會,隱隱發覺還有類似手機相機拍照的卡嚓聲,心裡納悶的不行,終於還是睡眼惺忪地套上衣服出去了,開門時眼前還迷糊著,腳一抬絆了個跟頭,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有人好心提醒他:「悠著點,這地上難走呢。」

顏福瑞徹底清醒了,他趴在地上,周圍愈發熱鬧喜慶,只有他一個人緊張到冷汗涔涔。

是籐,籐條。

滿地籐根籐莖,盤根錯節如群蛇抽伸,有些足有酒盅粗,有些又只有參須那麼細,每一根都向外圍延展開去,一旦觸及到樹木就如同找到了攀附,一圈一圈盤繞而上,到樹頂時再無依恃,長滿白色籐花的莖條集體倒掛,真如高處掛下的參天花簾,又像是以地面為中心開出的巨大花冠,聞所未聞,蔚為壯觀,難怪這麼多人駐足觀望。

顏福瑞的心跳的厲害,再看地上的籐條,忽然覺得每一根都似有生命一般蠕蠕而動,嚇的全身汗毛倒豎,尖叫一聲蹦跳著往人群外竄擠,大家又是一陣哄笑,有幾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已經拈著垂下的花莖討論開了。

——「這應該是棕櫚科,單子葉,是籐吧?」

——「是像籐,白籐。但是白籐多產熱帶,不耐寒,沒聽說青城山有啊。」

——「前兩天長了沒?這應該是新物種,加了化學肥料吧,你看看這長的,這得保護起來啊,一大景觀啊。」

……

更多人對什麼植物綱目一竅不通,只是卡嚓卡嚓拍照,比個「耶」的造型,又轉個角度自拍,不時感歎:「好美啊,太漂亮了。」

……

圍觀的人群接近中午才陸續散去,這裡到底不是主景區,白籐抽長也不比恐龍重生,雖然有好事者給林業局去了電話,但主管部門回了句「會持續關注」之後就沒了下文,顏福瑞從恍惚間醒過神來的時候,只剩了驚喜的瓦房在地上的籐索之間蹦來跳去,又把垂下的莖條末端打結,做了個簡易鞦韆,屁股壓上去蕩來蕩去歡樂無比。

顏福瑞回到房裡,哆嗦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了新買的那把菜刀,銀白的刀身模糊地映出他煞白驚懼的臉:這鋪天蓋地的白籐,到底是從什麼地方長出來的?

他走到籐根盤結最繁複的地方,哆哆嗦嗦舉起了刀。

單志剛的電話過來了,秦放說了句:「你等一下,我找個安靜的地方接。」

好像沒什麼安靜的地方,門一打開就是熱鬧的夜市小街,烤羊肉串的、賣麻辣燙的、兔頭兔丁、冒菜春卷,辛辣鹹香,每一道味都無所不用其極,街頭茶館嘟嘟嘟翻滾茶水,街尾棋牌室嘩啦啦牌陣對峙,攤頭排著隊的,三兩句就拉起了龍門陣,哈哈哈笑的好不愜意,古人說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多少是有幾分道理的。

秦放一直走了兩條街才找到個相對僻靜的小公園,他在長凳上坐下,對著手機餵了兩聲:「你說。」

單志剛遲疑著說了句:「秦放,你得有心理準備啊。」

秦放沉默了一下:「說吧。」

單志剛清了清嗓子,似乎有點無從說起:「秦放,好端端的要查安蔓,她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住你的事兒?」

秦放沒說話,單志剛在那頭歎氣,他從小跟秦放玩到大,多少知道秦放的脾氣,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白搭:「信息量挺大的,兄弟你可得穩住了——我去杭大打聽了,那個系,沒有一個叫安蔓的畢業生,連姓安的都沒有,也就是說,她對你說的學校學歷都是假的。」

「她那些朋友,平時玩的都不錯,仔細一問,都是才認識了一兩年的,安蔓身邊,沒有那種知道她以前事情的朋友。」

「還有你說的安蔓父母的號碼,秦放,我還專程為這事跑了一趟麗縣,確實有那個電話固話,也確實有這麼一對老夫妻,但是我先向鄰居打聽了,這對夫妻沒有女兒,只有個兒子。我也登門去問了,老頭老太先是抵死不認,後來我砸了錢,他們才說實話,原來他們也是拿錢辦事的,平時接個電話裝裝樣子,關鍵時候充門面接待女婿上門。」

「先就查到這麼多了,歸結一句話,安蔓在杭州之前的經歷,完全是空白,都是她編著造著來的。我托麗縣的朋友繼續打聽,除非她老家在麗縣也是假的,否則那麼大點縣城,拿張照片挨家挨戶去問呢,我也能起出她的底來,你放心就是。」

單志剛義憤填膺的,覺著自個兄弟被來路不明的女人給耍了,話裡話外特憤恨:「特麼的我就說,娶妻娶賢,找女朋友一定要背景乾淨知根知底,這種抽撲克牌抽來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秦放握著手機苦笑,笑著笑著就再也笑不出來了,掛之前說了句:「那你費心,再聯繫。」

他坐了很久才起身沿著原路返回,神思恍惚地穿過小街,經過一個個人頭攢動的攤頭,耳畔那麼吵,他卻什麼都聽不進去,他想起和安蔓初見的那個晚上,和朋友們在酒吧玩真心話大冒險,中招的他接受懲罰,一臉壞笑的朋友拿出一疊撲克牌:「秦放,來,抽。」

他那時也喝多了,大笑著抽了一張,紅心七。

朋友們嗷嗷怪叫說,秦放,紅心代表愛情,請注意,此刻開始,第七個進酒吧的美女,你要主動朝她要電話號碼,爭取跟她約會至少兩次!

後來跟安蔓修成正果,發微信朋友圈告訴大家兩人準備訂婚,底下讚歎聲一片,秦放記得單志剛還留言說:這可是紅心七引發的愛情故事啊,命中注定啊,誰知道秦放那一抽,就抽了個准老婆回來啊。

今天他憤憤地說,特麼這種撲克牌抽回來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此一時彼一時,沒有誰跟誰生來就知根知底,路途中邂逅的兩個人,想要坦誠相對,想要完全瞭解,怎麼就這麼難?

秦放緩緩推開了門。

幽黃色的昏暗燈光,狹仄的空間,皮尺、粉筆、堆滿了絲綢布頭的桌案,有一面牆,專門辟出了掛放做好的絲綢旗袍,用的面料都極精,燈光下泛著柔滑色澤,各色提花,鳳尾碎菊琵琶白蝶虞美人,彎彎繞繞,都像是美人眼波,賽著勁的柔軟妖嬈。

秦放怎麼也沒想到,千里迢迢入蜀,司籐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做衣服。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