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去的路上,其他人還好,獨馬丘陽道長忐忑之至,跟前跟後地追問蒼鴻觀主:「真的不發作嗎?真的有生之年都不發作嗎?這司籐的話能信嗎?」

這種人怎麼還能混到道觀的掌教呢?丁大成對他真是說不出的討厭:「不能信又能怎麼樣,就算司籐出爾反爾,你還能跟她拚命不成?」

原本就焦頭爛額,自己人還到處添亂,蒼鴻觀主真是一個腦袋兩個大,白金教授想了想說:「我覺得還是可信的,不過司籐小姐不解籐殺,也有防著你們的意思,所謂的你不動,她不動,你一旦有異動,就是性命攸關。」

同行以來,齊雲山的劉鶴翔基本上就不講話,這個時候也點頭附和:「說到底,只要咱們以後不跟她過不去,她也不大會來找我們的麻煩。」

說話間就到了旅館門口,蒼鴻觀主伸手想去摁門鈴,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隔壁沈銀燈家二樓房燈大亮窗簾大開,央波就在窗口杵著,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面目之上都是燈的陰影。

蒼鴻觀主頭皮發麻,涼氣瞬間就瀰漫了整個胸腔。

出事之後,他先是苦惱該怎麼去跟潘祈年的家人解釋,繼而發愁眾人所中的籐殺沒個說法,居然把沈銀燈這茬忘的乾乾淨淨了:不錯,他們現在知道了沈銀燈是赤傘,是妖怪,非男非女,死不足惜,但是央波不知道啊。

他額頭漸漸滲汗,低聲問道:「咱們要怎麼給他解釋啊?」

馬丘陽道長先前被丁大成搶白,心裡老早憋了氣,聞言說不出的怪裡怪氣:「這要怎麼解釋?難不成去跟他說,他老婆是個不男不女的妖怪,被另一個女妖怪給殺了?」

張少華真人歎氣:「大家得合計個說法,畢竟沈小姐是跟我們一起走的,現在回不來,任誰都會疑心到我們身上,萬一這個央波報警,大傢伙都麻煩。」

這話沒錯,真追究起來,每個人都有干係的,大家心下都有些惴惴,再抬頭去看,這邊都說了這麼久話了,那頭的央波還是那麼站著,丁大成下意識就罵了句髒話,又擼袖子給白金看:「這小子是有病啊還是被釘住了啊,瘆的老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怪異歸怪異,總不能老擱門口站著,蒼鴻觀主硬著頭皮摁了門鈴,店主開門時老大不高興的,一直叨叨他們回來的太晚了,蒼鴻觀主他們就在店主的叨叨聲中上了二樓,拿鑰匙開門時,忍不住又往央波那頭看了一眼,觸目所及,驚的險些丟了手裡的鑰匙。

央波的臉已經轉向他們這邊了,眼睛在黑暗中亮的嚇人,見蒼鴻觀主看他,回應似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蒼鴻觀主一顆心咚咚跳的厲害,只好尷尬地也笑:「還沒睡啊?」

苗寨的吊腳樓之間距離都很近,二樓和二樓高度平齊,打招呼遞東西極方便的,央波說:「沒呢。」

他神情愉悅,似乎很有繼續聊的雅興,蒼鴻觀主是實在無話可說,僵了半天之後,憋出一句:「沈小姐……還好啊?」

他心下三分奇怪,問這話時存了幾分試探的意思:三更半夜,年輕的妻子還未歸來,央波不應該是神情焦急地詢問嗎,怎麼會有興致跟他閒扯呢?

央波說:「你問我們阿銀啊,她好著呢。」

蒼鴻觀主糊塗了。

什麼叫「好著呢」?這「好著呢」到底從何說起啊?

秦放輾轉反側的,實在睡不著,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外頭搖椅咯吱咯吱的聲音好像永遠也不會止歇似的,他歎了口氣,披上衣服出去,順手拖了張椅子,就在司籐邊上坐下來。

司籐聽見聲音了,原本懶得理他,但一個大活人杵身邊的,總不能真當他是空氣,末了還是問了句:「有話說啊?」

秦放猶豫了一下:「沒什麼話。」

司籐冷笑:「沒什麼話?你那表情,都恨不得給沈銀燈披麻戴孝了。今天在洞裡,我對沈銀燈動手,你喊我做什麼?你覺得她不該死是嗎?」

洞裡?秦放想起來了,那時候,他確實想阻止她,但只喊出了她的名字,其它的話還沒出口就嚥下去了,原來司籐覺得,他是在同情沈銀燈嗎?

秦放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想了很久才說:「沈銀燈說你同類相食,罵你下流的時候,你的表現很奇怪,只是笑笑,什麼都不分辨,我就想著,你從小就被丘山控制,丘山沒有教過你是非善惡,你是不懂,你如果懂了,是不會那麼做的,你後來被同類排擠憎恨,自己也一定痛苦掙扎過。但是這一次復活,你又迫切需要得到妖力,不得已之下,必須再次去做不想做的事……我不想讓你做為難的事,又覺得好像只能這麼做……我也說不清楚,你明白就行了。」

司籐聽了之後,很久都沒說話,再後來,她做了個奇怪的舉動,她伸出手,在秦放的頭上拍了一下,說:「秦放啊,真像個體貼人的小孩子。」

秦放苦笑,她是因為今天叫蒼鴻觀主晚輩叫上癮了嗎,居然叫他小孩子。

司籐的神情有些恍惚,咿咿呀呀的搖椅聲忽然就像她的人一樣沉默下來,過了會她說:「有點冷,秦放,拿條毯子出來。」

秦放依言去屋裡取了毯子幫她蓋上:「從前不是不怕冷的嗎?」

司籐有些疲倦:「到底不是同種同族,沈銀燈的妖力跟我不太合,我得花一兩天去適應。」

說到沈銀燈,秦放忽然想起什麼:「今天在洞裡,她說過用道長的血去滋養她的子孫,後來潘祈年摔死了……那些毒蠅傘個個異形巨大,會不會真的浸了潘祈年的血之後精變?」

司籐失笑:「你以為人的血是化肥嗎?澆下去了蘑菇就能成精了?那個洞我是要封掉的,屍身和毒蠅傘也要焚燒,等我歇過這兩天之後。」

秦放有些擔心:「不怕夜長夢多嗎?」

「你都說了是夢了,我不讓它成真,它就永遠只能是夢。剛才說到哪了?」

剛才?哦對,話題是跳開了,說到哪來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司籐自己想起來了:「哦,說到丘山了。」

又是丘山,她的前一世,永遠也繞不開這個如蟻附膻的名字。

秦放說的是沒錯的,丘山從來也沒教過她什麼,物種趨吉避凶的本性使然,讓她覺得,丘山就是天,只要曲意討好順從,她的天就是晴的。

然後,意識是如何漸漸甦醒的?

是有人狼奔豕突哭逃著叫她「妖怪」,是有些偶然趟進渾水來的小道士叫她「孽畜」,是同類臨死前掙扎著咒罵她「豬狗不如,沆瀣下流」?

事後想想,世事何其諷刺,小孩子讀書,啟蒙讀物是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她不是,她被四面八方咒罵痛恨,罵到暈頭轉向時自己也開始問自己: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於是開始留心,在街頭巷尾聽人講鬼怪故事,有意無意向人打聽道士和妖怪是不是天生對立,也會故作天真去問:「會有道士養個妖怪嗎?」

對方哈哈大笑:「道士怎麼會養妖怪,假的吧!」

有時候想想,如果邵琰寬不教她讀書認字明理,她永遠是個唯命是從不分青紅皂白的孽畜妖怪,也許就沒後來的那麼多掙扎。

一路向東逃亡,心中的結解不開,像所有陷於困頓的人一樣,寄希望於訪道、求佛、甚至那些從西方來傳教的神父,但他們總說一些玄妙的句子,要她自己悟。

什麼萬法由緣生,隨緣即是福,要她逆來順受嗎?這麼說,丘山做的都是對的了?

什麼借問安居何處,白雲深處是我家。她要有家還會亡命天涯嗎?

什麼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這是五行缺打嗎?

又想到邵琰寬曾說若有不明白的,就去書中找尋,浩瀚書海,充棟典籍,或許能給她指路呢?於是雜七雜八,還真是看了不少,形形色色故事,千奇百怪際遇,無人與她雷同,卻也歪打正著,教她一點一滴,悟自己的道。

竇娥是真冤,她若是竇娥,一根籐絞死張驢兒,一根籐吊死逼供的太守,才不傻兮兮引頸就戮,六月飛霜血濺白練又能怎麼樣呢?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竇娥是個弱女子,只能任人擺佈,所以絕不能弱,就是要做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妖怪,道門不敢欺她,妖界也不敢妄動。

還有岳飛,十二道金牌催命,明知道是個死還要回來,換了她不會的,人仁我仁,人義我義,你不仁不義,我就要扯塊大旗打自己的江山做自己的皇帝,不受鳥人鳥氣……妖怪嘛,沒那麼多束縛,也不怕什麼欺君之罪。

……

後來到了姑蘇渡頭,等船過河,來一條說是渡米工的,又一條是載瓦罐的,再一條渡人已滿,河道裡深深淺淺,水痕交七交八,久久不散,她看著看著,忽然就想明白了。

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道,莫問前程,各行各道,同道為親,道不同不相為謀,生如長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司籐對秦放說:「你說的沒錯,知道同類相食大逆不道之後,我確實也不怎麼好受,事後也的確沒有再做過同樣的事——東逃時,我放出風聲說自己又連殺三妖,那是為了讓丘山怕我,他摸不清我到底有多大能耐,就不敢對我隨便下手了。」

「但做都做了,我又不想一死謝罪,我還想活著,我也就原諒我自己了,當然,別人可以不原諒我,可以來找我報仇,儘管來吧,打的過我就把我的人頭取走,打不過我就有多遠滾多遠,別在我面前討嫌。」

「沈銀燈這件事,我沒什麼好為難的,拿不到妖力,以半妖之身活著,不被人殺死也會像人一樣老死的,從知道她是赤傘開始,我就下了決定了。我和沈銀燈,誰也不是好人,她想我死,我想她死,各憑己力,願賭服輸。這就好像我們籐,為了爭陽光爭水分爭空氣,難免遮掉那些枝幹羸弱的——你們人是扶老攜幼幫助弱者,我們妖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大家道不同,不相為謀。」

原來如此,讓她這麼一說,自己先前的那些擔心頗有點杞人憂天和自作多情,也許真的是道不同吧。

一時無話,風突然大起來,掀起毯子的一角,秦放低頭去幫她掖,司籐看著秦放,心口微微一暖:「其實,你現在即便離開我,也不會有什麼大礙了。」

「你之前一旦距離我遠些,容貌就會發生變化,那是因為我妖力太弱,不能支撐你血氣如常,現在有赤傘的妖力歸流,已經沒關係了。」

秦放沉默了一下:「不是還有第五件事嗎?我聽到你問蒼鴻觀主的話,第五件事,是不是去找……另一個司籐的……屍骨?」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