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放過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隊?」

下了甲板,空氣滯悶,供船員休息的房間有五六個,空間都逼仄,像老式火車帶推拉門的小隔間。

船員專門給他們勻出一間,開門進去,兩邊是上下鋪的單板床位,中間的過道窄得連轉身都困難。

行李放到上鋪,衛來和岑今各自坐了相對的下鋪,一時間無話可說。半夜裡因為突發變故而建立起來的一點熟稔,似乎隨著日出天明散得一乾二淨。

大概是因為受傷,身心疲憊,岑今拉上帽子,這次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倒頭又睡。

衛來把舖位上的被子和枕頭摞起來當墊背,靠倚著百無聊賴。他希望自己不要睡著,偷渡船之後,還從來沒在船上睡過覺——他覺得如果睡著了,一定會做不怎麼愉悅的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漸漸下沉,怕什麼來什麼,他又回到那艘偷渡船昏暗的艙裡了。

空氣混濁,體味、屎尿味、嘔吐的酸味和餿霉味在封閉的空間裡混合、發酵。艙板上、角落裡,橫七豎八的人,蓬頭垢面、奄奄一息。黑暗裡分不清男人女人,災難面前,沒有性別。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撐著柴一樣的細胳膊,爬起身問旁邊的父親:「為什麼要離開家啊?」

事前一點端倪都沒有,他是被父親直接從小學課堂接走上的船,書包裡還有課本,《語文》《算術》《思想品德》。

父親沒有回答,也從來沒有回答。

他至今都沒搞明白——很多人遠離家鄉,就好像在遠方能找到清晰的生活和方向,其實只是換一個地方迷茫。

船身左右側晃,航程長得似乎永無盡頭。

衛來睜開眼睛,一時間有點恍惚,耳側有極輕微的沙沙聲,手臂一撐想坐起來,忽然聽到岑今說話:「別動。」

她不知什麼時候醒的,盤腿坐在對面的鋪上,低著頭正在畫畫。

拿他當模特?

衛來覺得配合一下未嘗不可,因為昨晚的事,他對她生出不少好感。他保持剛醒時的姿勢,同時發覺自己的睡姿並不那麼雅觀:一隻胳膊墊在腦後,頭歪著,一條腿搭到床下,另一條伸在床外。

他努力安慰自己:也許這樣會顯得身材很好,四肢修長。

沒當過畫畫的模特,要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嗎?多久?至少半個小時吧,要不要聊點什麼?就這麼不吭聲很悶啊。

額頭上、小腿肚、耳朵後、胯下,開始莫名其妙發癢。

不過這個角度方便看岑今。她沒有表情,鉛筆的頂端高過紙的邊,沙沙移動,脖頸上掠著微光。

她還戴同一條項鏈。

這項鏈應該有特殊意義,誰送她的?姜珉?

衛來皺起眉頭:她不帶感情地去聽姜珉的講座,在他的襯衫上燒洞,還說是在「了斷」。

他忍不住開口:「可以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問。」

「你和姜珉,是什麼樣的感情?」

她晃動著的筆端不易察覺地停了一下,然後一切如常:「普通的男女感情。」

「普通的……是什麼樣的?」

「沒災沒禍就和氣相處,大難臨頭就各自飛。」

哦。

衛來腦海裡浮現出廣袤的一大片林子,無數的鳥撲稜著翅膀,飛得天南地北雜亂無章。

很合理,這時代男人女人都躁動,沒有大難臨頭都懷揣一顆各自分飛的心。

「他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否則你背叛在先,哪兒來的臉去燒人家的衣服?

「也沒什麼……他多嘴,說了我不愛聽的話。」

衛來很遺憾,分手後還絮叨個不停並不犯法,但也稱不上美德:「他到處宣揚你……背叛他?」

「也沒有。結婚的時候,他說,經歷了前度給的劫難,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

她抬起眼皮,目光從畫紙鋒利的邊緣上漫過來,一字一頓:「他說我是『劫難』。」

你本來就是他的劫難啊。

人一讀書人,經歷過的最大坎坷可能就是沒拿到全額獎學金,為了你的背叛吞藥自殺,差點兒送上一條命,再也不能保護地球……不對,保護人類。

你還不准人家說你是他的劫難?

衛來忍住了,沒有為姜珉分辯。很顯然,岑今可以去救黑船上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心胸狹窄——他怕哪天自己的衣服也被她燒兩個洞。

墊在腦後的胳膊開始發麻,衛來不耐煩:「畫好了嗎?」

她收尾,簽日期:「畫著玩的,不打算留,要看嗎?」

畫紙遞過來,衛來的目光落到紙面的剎那,整個人噌地坐了起來。

鉛筆、素描風,幾隻憨態可掬的小豬,一頭領跑,另幾頭跟隨。

衛來捏著紙邊,這要是鋁制啤酒罐,老早就被捏癟了。

媽的,不是畫我嗎?

他忍住了沒問,因為大致能預計她的回答:我只是讓你別動,沒說畫你啊。

於是他盡量克制而友好地笑了一下:「怎麼會想到畫這個?」

「過冷藏庫的時候,看到艙門上的肉豬標誌,就畫了。」

衛來把畫紙遞過去:「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岑今接過來,懶得起身,伸長手臂把筆和畫紙反送到上鋪空的地方,語氣中是明顯的敷衍:「那有空切磋。」

看看時間,行程只走了一半。

只能盡量打發:吃海員餐、上洗手間、借速溶咖啡沖泡、看過期的報紙、繼續睡覺。

終於等到船員過來敲門——進港了。

上到甲板,就該呼吸到斯德哥爾摩的空氣了,岑今有一種終於熬過航程的如釋重負。她起身理包,把攤放的畫紙捲起。

捲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她又慢慢攤開。

她的那張畫上,被人添了幾筆。

——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真誠實,他的風格是寥寥幾筆,但能抓住人的神韻。他畫的明顯是她。

她騎在領頭的豬身上。

豬鼻子兩側延伸出韁繩,像馬韁。

她一手狠攥韁繩,另一隻手臂高高舉起,像是振臂一呼。

後頭緊隨肉豬三頭。

衛來一手拎一個包,一個用力,兩個行李包都拽上肩頭:「走啊。」

沒事人一樣。

岑今抬起臉看他,手上並不停,將那張畫紙對折,食指和拇指指甲從折痕的紙頭開始,一碾到底。

再對折,再碾,指甲刮擦紙張的聲音響在狹小的空間裡,有一股不祥的意味。

衛來盯著她指甲看,覺得她可能會上來撓他。

終於折完了,方方正正,她塞進外套的衣兜,說:「走。」

上了甲板,眼前豁然開朗。

時近傍晚,同是四月,同樣依臨波羅的海,赫爾辛基陰潮未去,這裡晴好到水光瀲灩——這算是尤為反常,一般情況下,斯德哥爾摩和赫爾辛基是難兄難弟,你陰我冷,你雨我雪,誰也好不過誰。

下了船,出港,沿岸走了一會兒,看到一艘掛萬國旗的中世紀多桅三角帆船,船身狹長,船首高高翹起,像長長的獸角。

咖啡的味道和小提琴聲隱約傳來,這是個開在帆船上的咖啡館。

衛來招呼岑今:「休息一下,喝點東西。」

這不是他的真正用意:這邊的船到港,調度會收到消息,塔皮歐會通知麋鹿「船票」已經兌現——如果沙特人那頭有新的進展,麋鹿是時候要打給他了。

岑今沒異議。衛來覺得,她除了偶爾自行其是,大部分時間其實還挺省心,要麼睡覺,要麼悶頭跟著他走。

兩人坐到室外,近船頭的位置,有個金色頭髮的帥哥在拉尼古赫巴琴,形狀像只奇怪的木鞋,聲音倒是悠悠揚揚,伴著風拂動高處的萬國旗。

咖啡、沙拉和三明治送上來的時候,麋鹿的電話也如預期而至。

「衛,虎鯊那裡有消息了。」

衛來不動聲色,伸手從沙拉裡拈了顆小土豆送進嘴裡:「怎麼說?」

「他們只給大方向,一步步牽你過去,具體地點還是不說——只說在紅海見面,公海。」

衛來皺眉頭,他對地理沒太多概念:「紅海,是不是很狹長的那個海?」

沿邊好像有很多國家。

「就是那個。我們商議過了,你帶岑小姐去機場,在5號航站樓遊客中心門口,有人會給你送機票,今晚飛。」

真是馬不停蹄,衛來苦笑著搓了一下臉。

「飛哪裡?」

「蘇丹首都,喀土穆。很長的行程,沒有直飛的條件,需要轉機。」

衛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一字一頓道:「你他媽逗我呢?你以為我不知道蘇丹在打仗?」

岑今聽到了。

她低聲糾正衛來:「確切地說,是局部武裝衝突。」

麋鹿顯然做了應對準備。

「衛,你聽我說。首先,一個國家是很大的,完全可以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蘇丹之前是打了22年內戰,但現在已經基本結束。喀土穆是首都,還是安全的。

「其次,你去看地圖,蘇丹有一面的國境線緊挨紅海,而且是位於紅海中段,可上可下——從那兒去公海很方便。

「第三,第三點很重要,可可樹這一陣子在那裡保護軍政要員。他會去接機,他會安排你在那裡的一切,可可樹!」

衛來停頓了一下,低聲重複:「可可樹?」

那個討厭人髮際線到肚臍之間長痣、穿衣服講究名牌、紮了滿頭小辮子、有好一段時間沒見的可可樹。

麋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鬆動:「是吧,我早就說了,你可以跟可可樹在那裡見個面……」

衛來笑起來,招呼服務員,加點了一杯黑啤。

麋鹿在那頭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什麼?」

「衛,我在問你,你和那個『濕氣沉沉』的岑小姐,相處得怎麼樣啊?」

衛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站起身,走開兩步:「你再說一次?」

「你和那個『濕氣沉沉』的岑小姐,相處得怎麼樣啊?」

衛來打心眼裡佩服麋鹿:「你都會用『死氣沉沉』這樣的詞了。」

他很少能從麋鹿嘴裡聽到中文的、四個字的、成語。

麋鹿目的達到,心情大好:「衛,我就知道,你能聽出來的!成語好難!你怎麼樣,和岑小姐相處得來嗎?」

衛來說:「挺好。」

「挺好?!」

「她還真不是個『死氣沉沉』的人,有時候,忽然給你來一下子,怪嚇人的。」

他低頭看褲子,血手印還在,不過路人可能以為是藝術風或者怪癖的裝飾喜好。

「相處得挺好……那你們會結婚嗎?」

這從何說起啊,衛來哭笑不得。

那個金色頭髮的帥哥在向岑今微笑。笑什麼笑,你沒戲的,她要嫁醫生、律師,或者教授,不是拉琴的。

他壓低聲音:「我看沒什麼指望。」

麋鹿惋惜:「不能爭取一下嗎?衛,你們真的很搭,我連你們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衛來額頭暴起一根青筋。

但他準備聽下去,麋鹿不會無緣無故突發奇想。

果然——

「我這兩天學中文,剛反應過來!衛,你叫衛來,未來,future。岑小姐叫岑今,曾經,也就是過去,past。你們要是有了孩子,可以叫now,現在!」

老天啊。

「以後你們一家子就叫past,futureandnow,我還可以為你們寫一首歌,now』snaughty,past』sbeauty,future』sresponsibility...」

要命。

衛來頭皮發麻,趕在麋鹿體內的音樂細胞脫韁前阻止他。

「岑小姐十幾歲的時候,計劃就做到四十歲了。我可以向你保證,裡頭沒我的位置,以後也不會有。」

現在她的計劃指不定都做到八十歲了,沒準兒葬禮都考慮好了。

衛來心頭一動,忽然想佐證一下。

掛了電話,他坐回桌邊。黑啤已經上了,頂上層層的白色細沫,像黑得過分的可樂。

「可以問個問題嗎?你後來有再做過計劃嗎?比如老了,葬禮啊,誰先走一步啊……」

自己都覺得問得荒唐。

但可怕的是,她答了。

「有想過。理想來說,我希望我的丈夫比我先死,因為夫妻生活會有不少秘密,我先死的話,難保他不會對外胡亂宣揚,破壞我的名聲。

「他先死,我可以有一段比較空閒的晚年,用來撰寫回憶錄……」

衛來想把自己淹死在黑啤裡。

把計劃做到那麼遠,初聽可笑,細想可怕,又有那麼丁點可敬。

但有些話他還是憋不住:「這麼按部就班……活得像列准點到站的火車,真不覺得無聊?」

「不覺得啊。」她說得漫不經心,「也就說說而已——我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你沒發現嗎?」

休息完畢,衛來叫了輛出租車去機場,示意岑今和他一起坐後座。

路上,他開始善後。

岑今依照他的吩咐,將背包豎起幫忙遮擋,看他拆槍。

他像玩魔方,不慌不忙,也看不清究竟怎麼弄的,好好一把槍在他手指翻轉間就成了支離破碎的殘片,彈夾、卡筍、擊針、撞簧、掰折的麻醉針劑,牛皮紙袋裡,一片淒涼屍骸。

這些都帶不上飛機,得處理。

衛來朝她伸手:「熊爪。」

岑今不想給。

衛來很理解,大概是因為熊爪好看,這一把尤其小巧,黑色特氟龍塗層,沒有護鞘,只有個套指的環,方便貼身搏殺,如果不是開刃,掛在頸間,會是個漂亮掛件。

女人不喜歡危險,但往往偏愛美麗而危險的事物,比如熊爪,比如皮相上佳的男人。

他繼續伸手:「熊爪。」

岑今還是沒動:「這熊爪是新的,第一次就飲我的血,算是我養的。」

不愧是寫社評的,真有想像力。

衛來說:「你養的……怎麼著,你還指望它給你下個小的?」

又不是母雞抱窩,養一下倆,然後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有意義啊,這輩子,這還是第一把讓我出血的刀。」

難怪,凡事扯上意義就比較複雜了。讓她這麼一說,衛來還真覺得挺有意義——這把刀的背後,還有一船不知道有沒有被救下來的女人呢。

「真想留著?」

聽他口氣,似乎有通融的餘地,岑今心裡一動,點頭。

「那給我。」

這是有招了?岑今半信半疑,終於把熊爪遞過來。

衛來掂了掂重,其實挺小,安檢不那麼嚴的話,估計能過。

他抬頭看岑今,溫柔一笑:「不行,過不了安檢。」

岑今扭頭看窗外,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說:你不要再跟我講話了。

車到機場,衛來已經盤算好,三件事,一樣一樣來。

先帶著岑今兜圈,從一個垃圾桶,到另一個垃圾桶。每到一個,就扔點牛皮紙袋裡的零部件,抓一些撒出去,像農民播種。

拆下來的子彈扔進不同區域的下水道,完美的拆解分離,那把槍今生今世都別想全屍聚首。

其次,去給自己買了咖啡。

岑今在不遠處坐著等,萃取和裝杯那麼點時間,咖啡小妹就被他逗得樂不可支,末了還拿筆寫了電話號碼,連同飛過來的眼波,一起塞給他。

衛來過來的時候,她說:「可以啊。」

衛來笑:「隨時找點樂子,不然多悶。」

「你要是找樂子找得目標專一,老早兒孫滿堂了。」

衛來湊近她,說:「怎麼說話呢,兒女成雙可以,兒孫滿堂,你覺得可能嗎?」

他把手裡搓就的小紙筒慢慢塞進岑今帆布外套的臂兜。

「你的熊爪,談判回來之後,自己打電話找她拿。」

最後,去到遊客中心門口,找了個最顯眼的位置,當門一杵。

北歐人,尤其是男人,身材挺拔,肩寬腿長,均高都在180cm以上。這一方面,衛來居然絲毫不輸——岑今站在邊上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覺得用「衣服架子」來形容男人還挺貼切。

有個金髮的年輕女人經過,甚至還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也算是為國揚威吧,儘管兩人的國籍都一言難盡。

等得無聊,岑今過去跟他說話:「就這麼乾等,能等到機票?」

衛來看她:「你很少玩這種接頭吧?」

他給她解釋:「讓你等,你就在這兒等,麋鹿會安排得合情合理,交遞自然,不引人注意。做我們這行的,很多細節,外人未必看得出門道……」

話音未落,身後有人嚷嚷:「聖誕樹?聖誕樹?誰叫聖誕樹?」

衛來覺得……生活真他媽艱辛啊。

岑今看他。

衛來希望她別說話。

知情識趣的就別說話,給人留點面子是一種美德。

那人大踏步上來:「聖誕樹?」

是個機場雜工,穿工裝,提著放拖把的工桶,五大三粗,頭髮支稜著。

「說是黑頭髮男人,叫聖誕樹,身邊還帶個女的,是你嗎?叫你怎麼不答應呢?」然後他一巴掌把一個信封拍進衛來懷裡,「你的票。」

提桶走的時候,那人嘴裡嘟嘟囔囔,好像是說他「傻」,「叫半天都不答應」,「呆子」。

衛來盡量不看岑今,面色鎮定,抽出機票查驗。

岑今還在看他。

衛來希望她別說話。

事與願違。

「安排得『合情合理』,就是吼啊?」

當然不是。

你可以把燒人衣服說成「了斷」,我也可以把麋鹿的安排說成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

「事實上……」

「那走吧。」

她沒給他再說的機會,轉身向候機樓裡走,進門的剎那,右臂高高揚起,手指向內招了招。

像召喚、引領,還像騎在豬上,振臂一呼……

衛來覺得這個比喻很恰當,損人損得無聲無息,春風化雨。

他把肩上的包帶上挪,心情愉悅地跟上去。

不對,他忽然停了一下。

振臂一呼,騎的是豬,引領的好像……也是豬吧?

安檢和通關都順利,唯一讓衛來有微詞的是機票——紅眼航班。

不過轉念一想,要飛近二十個小時,總會有一段是夜航,再說了,沙特人夠大方,出的票座是頭等艙。

唯一剩下的,就是等登機了。

做保鏢的,最難熬的就是陪等,你又不能總跟客戶聊天——人家會嫌你煩。再說了,岑今也不跟他聊天,她自己有消遣,畫紙和筆拿出來,勾勾描描,眼皮都不帶抬一下。

衛來一心兩用,既觀察四周,也看她畫畫。

沒什麼危險,也許一切都如他所料,威脅岑今的只是變態的跟蹤者。

她打的線稿漸出輪廓,似乎是一所小學校,有操場、旗桿,桿頂有旗。操場上三五成群的人生火做飯,煙氣升到半天,和陰雲接在了一起。

學校的鐵門後,堵著床、課桌、石頭,還有卡車。

正看得有趣,忽然有笑聲混著行李箱滑輪的滾音,還有聽不懂的語言,從頭等艙候機室的門口經過。

衛來覺得很正常,國際機場,南腔北調。

但岑今的筆忽然頓了一下。她用的是鉛筆,筆勢流暢,驟然一頓,那一處的墨痕深過周圍,尤其顯眼。

衛來不動聲色,目光掠向剛剛經過的乘客。

是一大家,有小孩,也有大人,厚外套下露出長袍的邊角,顏色鮮艷。其中有個小姑娘,結一頭小髒辮,辮尾綁著彩色珠子,腦袋晃起來嘩啦響。

衛來收回目光,說:「航班是往喀土穆去的,機上應該有不少非洲乘客。」

岑今沒說話,過了會兒,繼續畫畫。

只是沒帶橡皮,沒法擦除,不管再怎麼勾勒、畫面多麼精細,那個鉛筆的頓痕,始終都在。

挨過了廣播、登機、起飛,機身趨於平穩,為了不打擾乘客休息,艙內終於熄燈。

燈滅的剎那,衛來長長吁了口氣,覺得世界這才清靜下來。

他打開機窗遮擋板,窗外並不是漆黑一團,相反的,是有些透亮的墨藍色,有雲,像被撕扯稀薄的棉絮。

飛機也是船,漂在另一種「海」裡。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艙內的半明半暗。岑今睡著了,呼吸輕淺。她是僱主,付錢的人,有理由睡得四平八穩。

但保鏢不行,有例行程序要做。

他解開安全扣,起身。

登機的時候,衛來觀察過大部分的乘客,基本確認沒問題。不過保險起見,還得再篩一遍。

他先去找頭等艙空乘:「我去後艙找一位朋友,很快回來。但我女朋友剛做完手術,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有任何動靜,請馬上叫我。」

空乘微笑,語氣中不無羨慕:「你對你女朋友真好。」

衛來也笑——能不好嗎,她出了問題,他非但拿不到錢,連「王牌」的頭銜都保不住。

他往後艙走,先看商務艙,然後經濟艙。經濟艙很大,沒坐滿,有些人還沒睡,頂上開著夜讀的小燈,乍一看,像野地裡散落的螢火。

很快掃了個來回,沒有異常,他準備原路返回,伸手去掀分隔艙簾時,腳邊忽然輕輕一碰。

他低頭看,是個滾來的小皮球,將止未歇,還在擺動。

昏暗的頭排座位上,響起一個稚嫩的女孩聲音:「Excuseme?」

衛來蹲下身子,把皮球掂在掌中,藉著舷燈的條光,看清那個小小的身影。

咦,是候機時見過的,那個結小髒辮的黑人小姑娘。

她身邊坐著的應該是她父親,一直陷在沉思裡,忽然被這動靜拉回現實,有些茫然。衛來把小皮球遞過去,小姑娘接了,父親這才回過神來,跟他道謝。

同一時間,小姑娘遞了什麼過來:「謝謝幫我撿球。」

是顆橡皮糖。

一來一往,是生出交情的前奏,衛來不好掉頭就走,接了糖,問她:「你從哪裡來?」

「卡隆。」

「卡隆?」

那父親聽出他語氣中的驚訝:「你是想到大屠殺了吧?

「我們卡隆沒那麼有名,不像塞拉利昂有鑽石,剛果有黃金——現在知道卡隆的,都是因為『四月之殤』。」

衛來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四月之殤」指的是什麼。

「你們把那次大屠殺叫作『四月之殤』?」

「因為發生在四月,後來國內有個作家出了一本書叫《四月之殤》,賣得很好,大家都這麼叫了。」

藉著昏暗的遮掩,互相看不清面目,難得衛來居然會對卡隆感興趣,這給了那父親傾訴的慾望。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恰好在外度假。但國內的很多親友都罹難了。現在我們一家已經移民了,但每年這個時候會回去一趟——快到紀念日了。一想到這些,怎麼都睡不著……」

「聽說當時有一些國外的志願者幫助你們?」

「是的,我們很感激。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衛來記掛岑今那頭,不便多聊,很快結束談話。

回到座位,一切如常。空乘很盡職,一直守在岑今邊上,看到衛來過來,低聲跟他交接:「沒什麼事,她睡得很好。」

那就好。

衛來躺倒。出發以來,這一身骨頭終於能切切實實舒展。他摸出屁股後兜裡的記事本,在黑暗裡嘩啦啦快速翻動,紙頁的味道在鼻子上方散飄。

今天寫點什麼好?

其實岑今人還行,作為僱主,對比自己經歷過的那些腦滿腸肥、張揚跋扈、有錢鼻孔朝天、拿刻毒當個性、要全世界遷就……

衛來要求不高,她已經過及格線太多,事實上,他還挺喜歡她的性格:大事自己拿主張,小事隨意。

岑今翻了個身。

——「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那時是怎樣的混亂局勢?她怎麼熬過來的?衛來想像不出。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戰爭早就隨著二戰結束了——剩下的,都是與己無關的、新聞裡的「衝突」。

她的呼吸有點重。

衛來皺眉,仔細聽了一會兒,迅速坐起,去到她身邊,俯身半蹲。

她的手偶爾反射性地空抬、虛抓,眼皮下頭眼珠轉得厲害。

應該是做噩夢了。

衛來低聲叫她:「岑小姐?」

叫了兩次,沒有反應,衛來伸手握住她肩膀,推了一下。

這次奏效了,有那麼一瞬間,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驟然鬆弛,然後,她睜開眼睛。

衛來一直覺得,她眼睛裡像藏了一個世界那麼深。

或許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備,又或許還陷在夢裡,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一時刻,她的眼睛很亮,目光卻很柔和,像初生的嬰兒看世界,不帶愛,也沒有忿。

她看著衛來的眼睛。

衛來也看著她。

從來沒跟人對視這麼久。

他忽然覺得,艙內暗得恰到好處:看不到她的穿著、裝飾、面色、肢體動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亂花迷眼的蕪雜信息。

他參加過特訓課,課目分得很細,教你觀察目標的衣著、習慣動作、隨身配飾、嘴角是否翹起、眼瞼是否收縮,恨不得細到身上的每根毛,只為剝出這人的真實面目。

為什麼從來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點頭。

「喝水嗎?」

她搖頭:「有酒嗎?」

頭等艙有紅酒供應,衛來撳服務鈴給她叫了一杯,岑今接過來,像是喝水,一飲而盡。

昏沉的空氣裡多了微熏酒香。

衛來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時做一場噩夢比真的死裡逃生還累——這種時候,她可能不想動,不想被打擾,但一定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機身有小的持續顛簸,應該是騎上了亂流。岑今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小時候常做。」

他瞇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過那層靠背就能看進早年的夢裡。

「夢見海水從甲板的口灌進船艙,我被淹死了,像魚一樣翻著肚皮漂在船艙裡,身上長滿了苔蘚。」

多殘忍的夢,更殘忍的是醒了之後還要踩縫紉機、啃硬得能劃破嘴唇的麵包皮。那時候他覺得,能熬過去的話,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現在這出息,也不過爾爾。

他問:「你呢,夢見什麼了?」

「夢見卡隆……我離開卡隆之後,看過很長時間心理醫生。」

衛來想起麋鹿說過的話。

——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

人的身體和心都是軟的,拿去碰這世上的鋒利和鐵硬,當然會受傷。不過差可告慰,總還有機會可以癒合。

衛來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剛才在後艙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說,很感激那些當時救助卡隆的志願者——你當時的選擇,的確很讓人佩服。」

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來。

開始是低聲的冷笑,然後就有些失態,像是聽到什麼了不得的笑話。

她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去卡隆,是因為我心懷悲憫、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

倒也沒有,但現在聽她語氣,肯定不是了。

「我在大學裡主修國際政治關係,想往政界發展。

「但對有色人種來說,這並不容易。如果進政府部門,從底層做起,也許到三十歲、四十歲,也只是個高級助理、文秘,或者擔有名無實的虛銜。

「我想走捷徑、投機,給自己增加一段煊赫資本。我選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多大危險,多大富貴。」

說到這裡,脖頸後仰,目光棲落在艙頂,她笑出聲來:「結果,我運氣不好,可能也是活該。」

衛來沉默。

她說過,她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

麋鹿也說,從卡隆回來之後,岑今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

大概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將她按部就班的計劃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這不該被說成「活該」。

衛來說:「岑小姐,我覺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單純。

「好比讀書,可以是為鑽研學術、拿學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結識朋友、躲避社會。冒那麼大危險去卡隆,就算是為了求取富貴,也不丟人。

「更何況,你還救了那麼多條性命。」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衛來低頭:「睡了?」

沒有,她正看著他,眼神複雜,在他低頭的剎那,自然而然地伸手摟住他脖頸,吻上他的嘴唇。

柔軟、微涼、帶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

衛來的腦子居然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他一手控住她肩膀,說:「岑小姐。」

她下巴微仰,氣息輕輕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剛喝了酒,又做了噩夢,請你想清楚,現在是不是一時衝動找安慰——畢竟天亮之後,我們還要見面的。」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岑今看進他眼睛,說:「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衛來笑了一下:「我也不記得了。」

重新躺回座位的時候,衛來其實有點後悔。

如果她不是客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想做君子的。

畢竟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覺到位,這種機會,人生裡不常有。

長長的一覺,醒的時間剛好,洗漱完了正趕上飛機派餐,頭盤、主菜、甜點、濃湯,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子。

再看機座顯示屏上的飛行信息,距離聯程中轉站土耳其只有一個指節的距離了——轉機順利的話,到達喀土穆時,太陽應該還沒落。

不知道非洲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電影裡常見的那樣,乾燥的熱浪間,赤紅色的土地上,捧出一輪血色殘陽。

和岑今沒有再多交流,用餐時她的餐叉跌落,衛來幫忙撿了起來,岑今說了聲謝謝,他回了句沒什麼。

對答自然,並不尷尬,人成熟的好處之一是很多事看得更輕,拿得起,也能盡量禮貌地放下,不像少男少女,一個變心都能不共戴天。

如期降落。

第二程飛機延誤,衛來陪岑今逛了免稅店。路過機場書店時,看到報刊架上的雜誌,封面上是一個眉頭緊皺的沙特人的大幅頭像,右下角有一條成比例無限縮小的油輪。

標題是:消失的油輪——如何打破當前的僵局。

衛來拿起來翻了翻,是記者採訪多個國際談判專家,從不同角度探討談判的切入點。他覺得對岑今有用,買了一本。

轉頭找到岑今,她在翻最新一季的時尚週刊,光亮可鑒的銅版紙上,珠光寶氣滿溢。

衛來粗粗一瞥,看到幾個字:今冬流行元素……

時尚圈真是讓人費解,這個冬天還沒過完,已經忙著預測下一個冬天女人們喜歡穿什麼了。

岑今說:「這篇文章說時尚是個輪迴,這個冬天摩登格紋和豹紋會再流行,不知道設計師們在禮服上會怎麼翻新。」

這關注點……真是很難讓人相信,她是去談判的。

衛來把雜誌遞給她:「你可能用得到。」

她瞥了眼封面,沒接:「哦,又是那條船。」

衛來覺得好笑:「你好像一點都不關心那條船。」

「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廣播裡、電視裡、報刊上,到處都在討論,沙特人付了巨額報酬,請她專門走這一趟。

她居然說,不是什麼大事。

衛來笑笑:「看來是胸有成竹,你跟虎鯊關係很好?」

「談不上。」她的纖長手指順著一長排週刊的書脊輕溜,很快又勾出一本,「當初叛軍射殺難民,我們在當地的醫院裡,收治了幾十名重傷員。我忙著協調醫務資源,還要寫損失和局勢報告,根本沒時間去跟傷者建立友誼。

「但虎鯊我有印象,他頸部受傷,頭和肩膀纏滿了繃帶,躺在走廊的角落裡,像木乃伊。他只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巡視病人的時候,他跟我說,謝謝。」

就這點交情,能把贖金砍到幾折?更何況,把交情拿去換錢,大多數情況下,匯率都會慘不忍睹。

「那在你心裡,什麼才是大事?」

岑今笑了一下:「有機會的話,你會知道。」

衛來也笑,話鋒忽然一轉:「為什麼選我?」

「嗯?」

「你知道我一定會問的。那場面試,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我都不是最好的候選人。你可別說是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我沒那麼蠢。」

短暫的靜默後,機場廣播響了,目的地喀土穆,他們的航班。

岑今說:「要登機了。」

擦肩而過時,她伸手抽出他握著的那卷雜誌,溫柔一笑:「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

衛來面色陰沉,忽然伸手,手掌控住她腰側,用力往裡一推,岑今站不穩,整個人被推拽過來,跌撞到他身上。

他身體鐵硬。

岑今迅速站穩,仰頭看他。

現在才發現,他有一雙可以褪去風度和溫度的眼睛,看她時,像看偷渡船裡了無生氣的屍體。

「岑小姐,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會做計劃的人,但你最好不要把我做進你的計劃,或者想利用我做什麼事——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岑今笑:「那你就別放過我啊。」

她湊向他耳邊,聲音低得像在吐氣,輕暖的氣息在他耳郭處緩慢飄遊,讓他想起埃琳水母缸裡那兩隻行動遲滯的水母。

「不放過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隊?」

說著,她輕撣他肩膀,像是上頭落了灰,語氣又緩和下來:「和人對著干挺耗精神的,我們之間沒有了不得的矛盾——我建議我們友好相處。」

衛來冷笑:「那天在溫室裡,你同白袍討價還價之後,是不是也跟他說,接下來要友好相處?」

他還記得面試的時候,這兩人有目光交流,關係融洽,彬彬有禮。

岑今回答:「事情談妥,大家就可以做朋友了,當然要友好相處。以後有衝突,再翻臉不遲。」

衛來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眼睛裡的冷鋒慢慢隱去,代之以熟悉的風度、禮貌、配合,甚至好感。

他說:「好,友好相處。」

因為延遲,沒能看到想像中的血色殘陽。

到達的時候,日頭幾乎已經全部落下,夜色像倒扣的鍋,和蓋子之間露著沒能嚴絲合縫的一線亮。飛機就這麼頑強地從那線亮裡擠進來,降落在熱氣上蒸的東非大地上。

機艙門開啟的剎那,衛來覺得自己回到了赫爾辛基的桑拿房。

四月,這裡的日間氣溫在40度左右,地表溫度可達70度。

走進機場大廳,能脫的外套都脫了,脊背的汗黏在衣服和皮膚之間,熱氣裹在身邊。首都的機場大廳居然只有小縣城汽車站的規模,管理混亂,來往的人又複雜——岑今進洗手間換衣服的時候,他不得不在外頭給她守門,挨了當地女人好多白眼。

她很快出來,黑色吊帶,外罩下擺打結的淺灰格子襯衫,牛仔短褲,頭髮綰了個松髻,很多細碎的髮絲被汗黏在了脖頸上,拿手裡的雜誌扇風。

衛來說:「見到可可樹,安頓下來就好了。」

岑今把雜誌扇得嘩啦響:「建議你不要太樂觀。」

在出口處,衛來一眼看到了來接機的可可樹。

沒辦法,有些人天生就是這麼顯眼,宛如神祇被凡人簇擁——在一干穿著色彩鮮艷的褲子、掀著汗衫的下擺扇風或著傳統服飾的阿拉伯人之間,除非是眼瞎,否則誰都不可能忽略可可樹。

他穿西裝、打領帶,腳蹬擦得珵亮的黑皮鞋,帶袖扣的白色襯衫精心地露在西裝袖口的外面,腕上亮閃閃一塊積家腕表。

衛來故意拖時間,想看看他下一刻會不會中暑。

然而可可樹已經看到他了,興奮地咧嘴大叫:「衛!MyChristmastree!」

衛來還是沒動,倒是岑今在後頭推了他一下:「聖誕樹,叫你呢。」

可可樹是混血,有著偏白人的膚色和典型的黑人鬈發。他的父親應該是西方的某個風流記者,和一個黑人女人春風一度後有了他,然後那個女人又把他扔在了采金人出沒的可可樹林裡。

於是他從小采金、燒飯、做童軍,繼而做僱傭軍,然後被麋鹿的喋喋不休打動,走上了專職保鏢的道路。

第一次見面,他對衛來說:「你知道嗎,我八歲之前,就沒穿過內褲!人生的第一條內褲是從一個喝醉的老頭兒身上扒下來的,那叫一個臭!我蹲在河邊一邊洗一邊發誓,我以後要穿最好最貴的衣服!」

多真誠,剛見面就跟你聊這麼私密的話題,於是衛來交了這個朋友。

而可可樹也一直在身體力行著河邊洗內褲時許下的誓言:

——吃的用的可以不好、可以矇混隨意,但穿的東西,一定要品牌、頂尖,羨煞旁人。

——和陌生人初見面時,要穿金著錦,以顯示自己的財力、身份。

——和久別的朋友重見時,要盛裝以待,以顯示自己在分別的這段時間過得風生水起,並不落魄。

衛來走過去。

兩人互相斜乜了對方幾秒,幾乎是同時大笑,然後伸手、碰拳、重重拍肩。

可可樹還熱情地向岑今打招呼:「哈羅!」

衛來問:「這邊局勢怎麼樣?」

「糟糕。南部更糟糕,估計要打仗了。我保護的人在南方省,那邊大批的軍政要員和保鏢……」

不是說「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嗎,衛來覺得他們這趟不會往南走:「不說南邊,說這裡。」

「也糟糕。前兩天,有個西班牙外交官在公寓裡被捅死了;再前一陣子,一個亞洲的工程公司的七名工人被綁架,談判失敗,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交火,營救失敗,人質死了三個。再前幾個月,就在這個機場,掉了一架飛機……」

衛來說:「停停停!」

他扯了扯領口,更氣悶了。

真糟心。

可可樹看著他,看著看著,忽然樂不可支,露出一口不甚整齊的白牙。

「衛!我嚇唬你的!

「你怕什麼啊,越糟糕的地方,才越是我們的樂園啊。

「那些綁架、謀殺,都是有政治目的的,誰來針對你這種小人物啊!」

衛來懶得理他,可可樹是那種哪怕周圍子彈橫飛,也只當成勁爆音效的人。

「開車來的?停在外面?」

「是。不過車子出了點狀況。」

可可樹解釋,本來是有輛不錯的越野代駕,但是他出發的時候,車子被調用了,所以,他只能在喀土穆找酒店借了一輛,較為簡陋。

「車裡有空調嗎?」

只要能讓他降溫,簡陋不是事兒。

「沒有,但是有通風系統。」

聽起來不錯,衛來覺得沒問題:「那走吧。」

五分鐘之後,在機場外頭塵土飛揚的泥地上,衛來看到了那輛較為簡陋的車。

突突車,國內俗稱電動三輪車。

沒有車頂,車廂是塊硬紙板,豎在車位後頭,兩邊沒有門,通風非常自然。

衛來覺得自己沒什麼,但岑今說不好——幾天之前,她還是穿晚禮服、有專人準備餐饌的人啊。

「就不能找輛好點的車?」

可可樹斜眼看他:「你以為這是哪兒呢,整個喀土穆,交通燈一個巴掌就數得過來,就那還是外國人援建的,土路上多少驢車跑來跑去……」

這衛來是相信的,但他也知道,越是貧窮落後,就越有豪華奢靡形影相生,這地方一定也有高樓、廣廈、豪車、宴會,要說可可樹搞不到車,他還真不相信。

「你不是在保護軍政要員嗎?」

「是啊,但我可以隨便用他的車嗎?就像你,可以隨便用岑小姐的車嗎?」

衛來皺了一下眉頭,好像不能。

「再說了,談判很可能在公海,也就是說,你們要從喀土穆往東,東面是沙漠,越往東走越窮。不是說不能引人注意嗎,你們在沙漠裡開輛好車,各國的衛星、間諜機構都鎖定你們了,指不定懷疑你們幹嗎去呢。」他拽著西褲褲腿跨坐到車座上,神氣活現,「岑小姐不是援過非嗎,應該知道這邊條件就這樣,不介意吧?我沿路還可以帶你們觀光——青白尼羅河在喀土穆交匯,風光不錯的。」

岑今笑了笑,抓住車框先上了車,坐定之後,雜誌扇的頻率更密:「不介意。」

衛來沒話說了。

車開了,突突突,讓他想起小時候在國內看過的,田埂上冒黑煙的拖拉機。果然,開出不多久就是土路,灰塵大,四面八方,車裡一團煙塵氣。岑今閉著眼睛,拿雜誌罩住口鼻,好幾次顛撞到車框。

衛來橫過手臂抓住她座側下方,像是根安全帶,把她的身體擋在靠背和手臂之間。

路過一片土房子,好多沒房頂,不遠處,傳來驢倒氣似的叫聲。

沒能看到所謂的青白尼羅河交匯。這裡全城供電不足,大河沿岸黑魆魆一片,水面倒是泛光,路過沿河的某處垃圾堆時,聽到咩咩的羊叫,難怪垃圾裡一股羊騷味。

岑今忽然問可可樹:「今天晚上住哪兒?」

可可樹扯著嗓子回答:「大酒店!」

可可樹說的話,得打幾個折扣變現,衛來琢磨著,應該是個小旅館。

事實證明,有點冤枉可可樹了,確實是個「大酒店」——磚頭砌的二層平頂小樓,進門處還用水泥鋪了條車道,圍匝一圈的土牆上塗了白色牆粉,上頭用漆刷了兩個大字:GreatHotel。

這讓它和那些沒頂的或者用塑料篷布搭頂的土夯房子瞬間區分開了,且具備了一種叫作「檔次」的氣質。

有電,但電壓不足,廊下的燈泡忽明忽暗,院子角落的棚下支著石頭地爐,上頭一口大平鐵鍋,黑人老闆正在炒手抓羊肉。火很旺,羊油的滋滋聲融進空氣。

看到可可樹他們,老闆咧嘴笑,指向鍋裡:「就快好了。」

岑今問他:「電和水穩嗎?」

老闆搖頭,拎著鍋鏟聳肩:「忽然就有了,忽然就停了,說不好。」

「那先不吃了,我去洗澡。」

客房在二樓,衛來陪著她上去,先檢查房間。門窗牢固,周圍視野還算是空曠,民居都離著有段距離,屋裡陳設簡單,屋頂吊老式的三葉風扇,運轉起來吱呀響,床上鋪著棕櫚席,另有一張折疊躺椅,還好,夠兩個人住。

洗浴的地方在角落裡,水泥台圍圈出兩平方米不到,塑料浴簾,拉開看,裡頭一個水龍頭、一個白鐵盆,高處還掛了個木桶,底下鑿十幾個眼——衛來想了半天,才想明白這是自製「淋浴」。

他看向岑今:「我在門口,有事叫我。」

岑今脫掉外罩的襯衫,伸手用力抓散髮髻,甩撣了一下頭髮。這一路在電動三輪車上蒙的灰土,在昏黃色時明時暗的光下散散揚揚。

她跨進水泥台,斜乜了他一眼,說:「我能有什麼事叫你。」

說完嘩啦一聲,浴簾一拉到底。橫亙吊簾的鐵絲晃蕩了好久,簾上,光顫顫地描摹她的影子。

衛來移開目光。

但片刻前的場景似乎還在眼前:她襯衫下穿了黑色的半幅裹胸,白皙的皮膚被光打成蜜色,飽滿的那一處線條很美,延伸到腰臀、肩頸。

衛來喜歡她的鎖骨,略低頭時,會現出深淺適中的渦,讓人想在裡頭斟上琥珀色的酒,細細啜吸。

他開門出去,反手扣帶,覺得自己的念頭太荒唐。

樓梯口有人叫他:「衛!」

轉頭看,是可可樹。他終於脫掉了一身名牌,只穿汗衫、褲衩、塑料涼拖,脖子上怪異地掛了個布包,正端著熱氣騰騰的木托盤,大踏步過來。

開飯了。

衛來就勢坐到地上,托盤放下來,上有一盆手抓羊肉、一碟西紅柿切片、一碟黃瓜切片和一摞卷餅。

「給她留了嗎?」

「留了。」

可可樹在他身邊坐下,神秘兮兮地拎起脖子上的布包:「真正的好東西在這兒。」

什麼玩意兒?

扯過來一看,是兩瓶淡色拉格啤酒。

衛來失笑:「就這個?」

可可樹把瓶頭送到嘴邊,上下兩排牙齒開瓶器一樣好使,咯崩開了一瓶,又開一瓶。

他說:「朋友,蘇丹是禁酒的,也不歡迎一切愛喝酒和跳迪斯科的外國人——被人看見了,咱們會被抓進號子裡的。」

是嗎?被抓的刺激可遠比喝酒本身來得有意思,衛來劈手奪了一瓶:「給我。」

他和可可樹瓶頸相碰,仰頭咕嚕嚕下了一半,嘴裡、食道、胸腔瞬間滿是啤酒的泡沫味。

衛來長舒一口氣,拿手背擦嘴,覺得這極短的一剎,爽到死而無憾。

前方是半人高的水泥柱欄杆,把夜色裡的喀土穆分割成等寬的條塊,空隙足可以掉下去一個人。

身後的門裡,偶爾傳來水聲。

衛來說:「有酒喝,有肉吃,還算不錯。」

可可樹湊過來:「還得有女人才完美——有興趣嗎?我可以安排,這裡有地下會所,專供外國人,很高級,沒有病。」

「走不開,岑小姐這裡不能離人。」

可可樹覺得他事兒真多:「讓她把門鎖好不就行了,一個晚上,能出什麼事?」

衛來一把摁住他腦袋,把他往邊上狠狠一推。

這是讓他住嘴,可可樹揉著腦袋,不屈不撓地又坐起來,目光瞥向關著的門:「她怎麼樣?聽麋鹿說,她這個人怪怪的,明明一個人在家,卻總穿宴會時才穿的晚禮服,坐在很暗的燈光裡……多可怕。」

衛來拈了塊羊肉送進嘴裡:「可怕在哪兒了?」

可可樹神秘兮兮地說:「你沒聽過恐怖故事嗎?被魔鬼誘惑的女人在深夜的古堡裡獨自盛裝打扮,和別人看不見的幽靈跳舞……」

衛來拎晃著手裡的酒瓶子,瞇起眼睛。

描述得挺有畫面感,保鏢是吃青春飯的,可可樹老了之後,可以去街頭講鬼故事,陰森處擂一聲非洲皮鼓,驚悚時拉一記中國二胡。

想到那場景,衛來沒忍住,笑得被嗆到。

可可樹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我還聽說,她是一樁命案的嫌疑人?衛,你別笑,我可不是開玩笑。」

衛來說:「想知道我怎麼看?」

「怎麼看?」

「我挺喜歡她的。」

他把瓶子裡的殘酒晃得漲滿泡沫:「她說話做事,讓我覺得痛快——你懂嗎,哪怕她跟我對著幹,我也覺得,她行事怪痛快的。」

做人不在乎「死」字,做女人不在男女情事上黏糊——要是兼而有之,真是近乎無敵。

這樣的人,衛來沒見過,也不好說岑今是不是,但她身上隱約有那種味道。

「只要她不算計我,我們之間沒有利益關係,大家就可以做朋友。」

可可樹的五官都變形了:「朋友?

「衛,對我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我、你和麋鹿可以相信,懂嗎?其他的人,通通不可信。哪怕是我老婆,我都不信!」

短暫的靜默。

衛來拈了塊卷餅,在上頭依次摞上西紅柿、黃瓜、羊肉,慢慢捲成筒。

「你娶老婆了?」

「嗯啊。」

「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時候……

可可樹記不清了:「去年……好像是七月還是八月……」

衛來想磨牙,還想拆了他滿頭的小辮子,給他燙個黑直。

「怎麼沒告訴我們?」

「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娶老婆都不是大事,那什麼是?便秘?牙疼?母雞難產?

兩人互相瞪著看,直到屋裡忽然光噹一聲。

衛來全身的肌肉驟然收緊,下一刻,手已經挨上門把手:「岑小姐?」

岑今的聲音傳來:「盆摔了一下,手滑。」

這樣……

衛來吁了口氣,重又坐下,因著這插曲,之前和可可樹說了什麼,忽然接不上了。

他喝光剩下的酒,就著那塊卷餅,一口,又一口,直到撐得胃裡鼓脹。

他說:「岑小姐應該還好。她一定有秘密,但她沒必要對保鏢交底。人家又不是你,見人就講這輩子的第一條內褲。」

可可樹聳聳肩:「我是為你好,不要輕易相信誰,你哪知道她的皮下面是什麼樣的骨頭心腸。幹我們這行,不怕客戶多事、尖酸刻薄、吝嗇小氣,哪怕狂妄囂張,那都正常,就怕……」

衛來笑。

這話在業內傳了很久,在不同的場合,他聽到過好幾次,像是行業箴言、訓誡,不知道出自何人。

就怕遇到真正的魔鬼。

但哪行哪業不怕遇到真正的魔鬼呢?

衛來去可可樹房間洗了澡,但只走回屋這短短一段路,又出了一身黏濡薄汗。

他覺得怪不合理的——這裡不下雨,乾熱,不是應該把人烘乾嗎,怎麼還出汗了呢?

敲門進屋,岑今正坐在棕櫚席上托著盤子吃飯,頭髮半干,身上裹了塊黑色披綢。

衛來對這披綢有印象,精簡行李時,她給的理由是:可以當浴巾、睡裙、包頭巾,有沙灘就作披紗,衣服不夠還可以當裙子,半身、全身,都行。

用途之多,讓他覺得自己要是生成女人,也非得入手一條不可。

她皮膚白,穿黑色尤其鮮明。

頂上風扇已經開到最大,分分鐘都像要拽斷吊鉤。

岑今抬眼看他:「你跟我住?」

衛來拉開折疊躺椅:「按規矩是這樣,當然,你可以要求我去門口睡——不過,如果有人破窗,我趕過來,就會慢一兩秒。」

其實他的真實目的是睡在屋裡吹風扇。

岑今垂下眼簾,耐心地用手裡的叉子對付一塊滑脫的羊肉:「那你睡這兒好了。」

衛來鬆了一口氣,躺下的時候,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直到熄燈的剎那,他才想起來:「有蚊子嗎?」

「北面偏沙漠氣候,太熱,蚊子少,要等涼快點了,才會出來。」

衛來在黑暗裡苦笑,這作業條件,蚊子都不上工。

「你好像對非洲這裡的人文都很熟?」

「術業有專攻,我學這個的。你對槍也很熟。」

聽口氣,不像是很有興趣聊天,衛來不再說話,合上眼睛專心睡覺。

但睡不安穩,身體和躺椅挨靠的地方總是很快捂得燙熱。他只好不斷地翻身挪地方,封閉的房間,空氣被風扇攪拌,也不知道是不是摩擦生熱,總覺得出的是熱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他忽然聽到聲響,那種驟然間萬籟俱寂的聲響。

風扇慢下來。

這一片的電流一定像水被沙子吸乾一樣快速抽退。

停電了。

空氣悶熱,身上黏濕,這還不如睡在野地裡。衛來覺得自己挨不住了。

有人比他先挨不住。

床上有動靜,岑今坐起來了,然後拿過邊上的雜誌扇風。

買這本雜誌時,他預感會對她有用,但沒想到是這個用途。

不過說來也怪,她挨不住了,他反倒躺安穩了,心頭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優越感。

岑今煩躁得很,摸索著下床,應該沒穿鞋,腳步軟得沒聲息,先去窗邊開窗,閂卡得死,沒成功,她又過去開門。

門倒是打開了,外頭是青灰色的天,岑今倚著門框透氣,像是門牆上長出的纖瘦黑影。

也是挺不容易的。

過了會兒,她折回來,停在他躺椅邊,半跪下身子,說:「哎。」

剛臨睡前跟她說話,她愛答不理,現在她睡不著了,來找他聊天了?

衛來懶得奉陪,一副被人叫醒的不耐語氣:「嗯?」

「太熱了。」

「太熱……你把我叫醒,你就涼快了?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有意思嗎?」

岑今冷笑:「裝!再裝!你早就醒了,兩隻眼睛放光,以為我沒看見?」

這樣……怪自己眼睛太有神。

衛來只好坐起來。

「你想怎麼樣?」

「這房子是磚砌的,頂上是水泥板,水泥降溫快,高一點的地方有風——我們可以上去乘涼。」

「……100歐。」

「什麼?」

「半夜送客戶上房,合約裡沒規定過,100歐。」

她向沙特人要錢,他就向她要錢——她以為只有她能剃別人的頭?

古詩裡說了,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

衛來想看她發脾氣,他還真沒見過。

半晌。

「……上次,你借了我一根女煙抽,120歐,不談價。」

媽的,非比他多賣20歐。

衛來沒好氣:「要現在結給你嗎?」

「不用,這一路賬不會少,都記著,最後結。」

衛來不怒反笑,頓了頓,湊近她耳邊:「就不怕賬記亂了,結不清?」

他撥開她,長身站起,走到床前,唰一下把棕櫚席拖下來。

這小樓營造之初,老闆估計就沒想過上房頂,沒有修再往上的樓梯,廊頂也沒有開能讓人爬上去的四方口。

只能踩著欄杆上。

對他來說,小鬆筋骨。

衛來很快在欄杆上站穩,一手高攀住樓頂,另一手接過岑今遞過來的棕櫚席,手臂試重似的蕩了幾下,最後一次使力,一個大力上拋,扔了上去。

棕櫚席貼地拖行了幾米,停住,他手臂用勁,拔身上去。

真有風,他俯身拿手掌貼了下地,水泥板微涼。

往遠看,視野開闊,泥黃色的月亮彎倒,像大笑時露出的一口牙,大河睡在錯陳了民宅的黑色泥床上,要是忽然醒了直立行走,那些房子大概會牛虱一樣簌簌摔落。

岑今等了好大一會兒,衛來才從簷上探下頭。

「我怎麼上去?」

「我趴在這兒,你抓住我的手,站上欄杆,我再把你弄上來。」

「那等一下。」

她退回到黑色的門洞裡,鬆開黑色的披綢,順著邊沿拿住邊角,重新圍裹,在背後繫帶,然後出來,把手伸向衛來。

衛來沒接:「不怕我把你胳膊上的傷口拉裂了?右手。」

岑今怔了一下,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換了右手伸過去,說:「一時間沒想到。」

衛來抓握住她手腕,示意她也反手抓住他的,交叉借力。

她也有緊張的時候,先倒坐上欄杆,側身把腿搭上來,慢慢站起身子的時候,有輕微的顫抖,透過微濡的掌心,傳給他手臂。

終於站直,岑今胸口起伏得厲害,抬頭看,樓頂還在她頭上一點。

「然後呢?」

衛來放低頭頸:「這裡不好借力,你抱緊我脖子,其他我來。」

要不是這位置不上不下,前無路後無門,她估計都不想乘涼了。

她先松一隻手,吁著氣摟住他脖子,衛來伸出另一隻手擋住她後背。這支點給了她安全感,牙一咬,另一隻手也摟上去。

有汗從上頭滴到她脖頸,一路下延。那道漬痕分外灼熱,混著她的,滑進衣服裡。

岑今耳根發燙,忽然有點不自在。

她回頭往下看,說:「要是摔下去怎麼辦?」

她的身子在往上走,衛來顯然在試圖跪蹲起身:「要是摔下去了,報紙頭條會寫:沙特聘重金邀請談判專家,兩人夜半爬屋頂乘涼雙雙摔殘……」

話音未落,忽然悶哼一聲霍然站起,手自她腰側滑到腿邊,大力托橫起她的身體,與此同時重心後仰,連退兩步。

岑今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她放下了。

腳下,是堅硬的水泥平頂。

終於站實了,有風吹來。

岑今坐倒在棕櫚席上,緩了好一陣子,再抬頭看時,衛來站在屋頂的一側邊緣,月亮的邊梢滑稽似的斜鉤在他發頂,像是要挑起一撮頭髮。

他的身體忽然斜傾,搖搖欲墜。

岑今有點緊張:「喂!」

衛來站定,回頭看她,然後過來坐到她身邊,說:「重溫一下當年的訓練項目,身子可以傾多少度回正。」

「不是被開除了嗎?」

「是開除的沒錯,可不是因為技能不過關——那一期,我不是最好的,也至少能進前三。」

「所以,貝雷帽特訓是專撿表現好的開除?」

衛來想了想:「大概我紀律太差。

「有一周高強度耐饑叢林訓練,沒吃的,只能吃蝸牛。教官給定了量,一天最多吃三隻。有些人挨不住,吃了四隻、五隻。

「這些人要受處罰。具體是脫得只剩一條內褲,手和腳綁在一根木樁子上,罰捆一夜。這也就算了,關鍵是叢林裡有白蟻,走路的時候會爬進衣服——馬上密密麻麻爬上全身,還往……襠裡鑽。

「我設法弄開綁繩,跑了。這屬於最惡劣的情形,不但當即開除,抓到了搞不好還得槍斃——貝雷帽特訓允許一定百分比的死亡率。所以我跑得特別徹底,再沒敢回去。」

「後悔嗎?」

衛來無所謂:「不後悔,那些同期的馬來西亞兵,拚死訓練是為了保家衛國,但我有什麼家國可保……」

蓆子不夠大,睡不下他,他雙手墊在腦後,躺倒在地上。困意漸漸襲來,看月亮時,多了好幾道疊影。

整個喀土穆,現在爬在房頂上看月亮的中國人,也就他和她了吧。異國、他鄉、巨大的黑色蒼穹、突如其來的潮湧般的蒼涼,這一幕,他一生都會難忘。

他慢慢閉上眼睛:「我就是條破船,在水裡漂著……就這麼著吧。我不像你,其實我知道,你即便脫軌,也一定有替補的計劃。」

岑今沒有說話。

「你說的,我們之間沒有矛盾。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平安,真心的。還有,有句話,老早就想跟你說了。

「你以後再寫社論,適當收斂點吧。那些人真的不是什麼善茬,想收拾你很容易。你一個人,要聰明點。」

他實在想睡了,周圍的聲音開始模糊,身體沉進綿密的睡眠,那是無邊無際的淡灰色,意識恍惚的私密空間——有碩大密集的綠色葉梗蔓延,然後,深淺的翠色裡,緩緩綻開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觀音菩薩披覆的天冠綢幔。

在唐人街時,為了生計,他混跡於各個華人商舖。華人多少信鬼神風水,鋪子顯眼處,總供著花花綠綠的各種神:財神、關二爺、彌勒佛、張飛、鍾馗,還有觀音菩薩。

衛來喜歡觀音菩薩,總覺得她的面容裡、眉眼間,滿滿都是慈悲。

得抽空問問埃琳,那兩枚白掌怎麼樣了。

恍惚中,他聽到岑今低聲說:「我以後不會寫了。」

一定是在做夢。

《四月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