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帳篷裡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

夜晚的沙漠,可見度並不差,銀色的月光鍍著每一處沙丘起伏,還有沙漠線被碾過無數次的車轍印。

有衛星電話的GPS經緯定位,衛來並不擔心迷失方向,而沒有指定的匯合地點,更讓他感覺輕鬆——大方向不變就好,也許日出的時候,就能看到海岸。

夜越來越靜。

經過遊牧民的帳篷,車燈掃過無數或驚起或趴睡的羊。

經過淘金者的營地,有人茫然地從帳篷裡探出頭來看,帳篷邊散著空罐頭和水煙壺。

經過補給的小鎮,沒有燈光,沒有人聲,低矮的房子像隨意搭建的積木。車子在空空的街道上急速穿過,後頭驚起幾十米的沙塵,又伴著車聲的遠遁落出一條新的轍痕。

這樣的沙漠,幾近溫柔。

衛來覺得,這足可列入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刻和場景之一。

沒法準備,沒有預期,踉蹌撞上,溫柔到只能擁抱,捨不得推開。

岑今低聲說:「這路要是永遠走不到頭就好了。」

衛來看了她一眼:「你說這話時,能考慮一下司機的感受嗎?永遠走不到頭,你是想累死我?」

岑今笑:「我幫你開一段?」

衛來搖頭:「別搶我的活,你時不時跟我說個話就行,省得我犯困。」

她今晚表現不錯,沒有倒頭就睡。

岑今說:「我現在很想吃東西。

「林永福的手藝很好,我第一次吃他做的菜,是糖醋咕嚕肉,肉塊外面裹了一層薄的糖醋芡,很脆,酸裡帶著甜,又有一點辣……

「我請的那個日料廚師長,每餐都會做北極貝。冰鎮,玫瑰紅的裙邊,涼涼的,味道很鮮甜,很嫩,又很滑,醬碟裡點一抹芥辣……」

衛來說:「停停停,你還是睡覺吧。」

他今天就吃了壓縮餅乾、幾個椰棗和一口瓜,經不住刺激。

岑今惆悵似的歎了口氣。衛來飛快瞥了她一眼,她細白的牙齒輕咬下唇,這一瞬間,既饞又可愛。

比起初見,她現在給他的感覺,真的很不一樣。倒不是說哪一面是偽裝——有一種矛盾的調和、難解的兼而有之。

「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對客戶,一直這麼多問題嗎?」

衛來搖頭:「不是。我一般都很冷酷,不大講話,像一堵牆。」

「然後這牆到我這兒就成精了?」

衛來大笑。

說不清楚。

一開始,他可能只是想讓旅程輕鬆點,隨時「找點樂子」,不然多悶啊——他是一堵牆,她是一幅畫,這一路就是畫掛在牆上,風吹沙打,參觀客都沒一個。

然後,他其實是想跟她說話,不乏故意跟她對著幹,也不乏故意想逗她的意思。

那又怎麼樣,雄孔雀多麼高傲,遇到異性,還不是拚命地開屏、扭腰、抖擻羽毛、屁顛屁顛要去吸引對方的注意?

他說:「也不是,對他們沒興趣,所以沒什麼話講。」

車子裡靜了好一會兒。

遠處起了狼嗥,被風送過來。

媽的。

沙漠裡有狼,他是知道的,但是這種時候,大自然給他配這背景音,太不友好。

岑今轉頭看他:「你說這話……是對我有興趣?」

衛來目不斜視:「聰明人說話,別拐彎抹角。我對你有興趣這件事,沒遮掩過,表現得好像也並不含蓄,你要是一直沒察覺——那當我沒說,高估你了。」

不是說,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隱藏的嗎?貧窮、咳嗽,還有喜歡。

那索性攤開了曬太陽,哪怕沒有回應,至少得一個光芒萬丈。

「如果我對你沒興趣呢?」

衛來無所謂:「很多人對文學有興趣,文學對他們有興趣嗎?也不妨礙他們看書、買書啊。」

「你剛要問我什麼問題?」

哦,對了,問問題,他差點兒忘了。

「為什麼那麼喜歡穿晚禮服?」

「因為漂亮啊。」

「就這個原因?」

「嗯。」

衛來覺得,她說了真話,但不是全部。

但沒關係,愛漂亮挺好,他也喜歡看女人漂亮。

後半夜,他讓岑今不要再硬挨,想睡就睡。

自己也偶爾停車,小睡個幾分鐘,或者抽根煙,精神提起來了再繼續開。

又一次停車的時候,衛來開始覺得冷。沙漠的日溫差很大,有些時候晚上甚至能降到零下——這裡雖然沒那麼誇張,但降溫幅度也夠嗆。

他轉頭看岑今,她似乎也覺得冷,整個人在座位上蜷成了一團。

衛來起身,從前頭跨進後車廂,拿了條蓋巾過來幫她蓋上。把蓋巾的角掖進安全帶時,他無意間看到她的臉,心裡咯登了一聲,湊近去看。

這一番動作,可能弄醒她了。

普通人或許辨別不出,但他分得清裝睡和真睡,看氣息頻率、眼睛是否平靜,還有睫毛的拂動。

他仔細看她睫根,然後對著她睫毛輕呵了口氣。

她的眼睛動了一下,睫毛微拂——清醒時的條件反射,裝不出來的。

衛來笑起來。他伸出手去,指背虛順著她的眉,到臉頰,到嘴唇。

然後他低下頭,吻在她眼睛上。

嘴唇可以感覺到她眼睛的輕顫,還有睫毛,一直拂著他唇邊,酥酥地癢。

他在心裡說:我知道你醒著。

岑今醒來的時候,聽到了海浪聲。

她坐起身,有點茫然。天還沒有大亮,海風是涼的,車子停在一處岸礁,車門全部打開。衛星電話斜掛在車頭的反光鏡上,天線拉得老長。

她向來路看去,有一片低矮的小漁村,只幾十戶,棚屋都歪歪扭扭的,像是要倒,有只孤獨的山羊在空地上慢慢地走。

衛來呢?

她下了車,手搭在眼睛上,四下看了一回,終於找到他。

他在海裡,隨著浪一起游泳。白色的浪頭把他整個包住,岑今以為他要消失了——

下一秒,他又冒出頭來。

她盤腿坐到地上,一直盯著他看,直到他上岸,抹甩臉上的海水。

岑今閉上眼睛。

眼眉上,好像還能感覺到那個柔軟的吻,炙燙,風吹不涼。

忽然有水珠彈了滿臉。

她睜開眼睛,衛來正對著她笑。

他在她身邊坐下,一身的水。短褲濕透了黏在身上,後背上有小的傷口撐開,那一片的水漬都帶血的顏色。

岑今皺眉,然後移開目光。

這不是她該管的事,她不管。

衛來指了指斜掛的衛星電話:「我發了GPS經緯定位過去,也跟他們通了電話,約了明天的時間。」

「明天?」

「趕了一夜的路,我覺得你需要休息,養養氣勢——不是說談判需要氣勢嗎?」

岑今嗯了一聲。

頓了頓,她起身去拿自己的包,翻到煙盒,彈了一支出來低頭銜住,點上了深吸一口,然後仰起頭,把煙霧慢慢吐出去。

煙霧模糊了她的臉。

衛來忽然覺得,有一些事情,倒退回從前了。

她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說:「休息一天也好,養足了精神,一鼓作氣,早點了結這件事。」

「沒那麼容易吧,不是說有些船被羈押超過二十五個月,談判一直不順利嗎?」

他並不想這場談判黃掉,但也不想它順利到風馳電掣般結束。

岑今唇角揚起一抹譏誚的笑:「那是雙方都沒什麼誠意,談判代表也沒什麼能力。我來談,不會這麼久。」

「這麼自信?不是說不瞭解虎鯊嗎?」

「我不需要瞭解虎鯊,我瞭解人就行了。」

衛來笑:「說得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你連身邊最親密的人都不瞭解。」

岑今敏感地看向他:「你說誰?姜珉?」

「這麼聰明和精於安排,當初怎麼會被他抓個現行?是他更難對付,還是你太疏忽?」

岑今微笑:「你說這個啊。

「我比誰都瞭解姜珉。

「他在人多的地方講話會很緊張,汗流浹背,所以要帶兩件襯衫,中途替換。

「他從國內出來留學,遵從家人的意願移民,很多想法都很傳統。他是個好人,為人很寬容,但有些事絕對不能接受,比如,女人給他戴綠帽子。」

衛來一怔,有一絲異樣的感覺爬上心頭。

岑今還在笑,煙身在手邊的石塊上磕了磕。

「他性情溫和,膽子小,暈血,對一些慘烈的場面嚴重心理不適——這樣的人想死的話,會選擇比較溫和的方式,不會跳樓、割腕或者走極端。

「他從來就沒想過,是誰把他的藥倒了一半,摻了維生素進去。也沒想過為什麼他的朋友會『湊巧』去找他打球,門又為什麼『湊巧』沒關嚴,讓那個朋友發現了自殺現場。」

衛來盯著她看:「你安排的?」

岑今沒有看他,用力把煙頭往土地上摁。

「所以,你說,他有什麼資格說我是他的『劫難』?如果他覺得後來遇到的女人才是他的真愛,那他最該感謝的,應該是誰?」

漁村醒得早。

先是又一隻山羊遛彎,然後炊煙上揚,人聲漸雜,有人扯網綴補,有人在岸礁上晾海貨。天色只微亮,已然拉開了這一日鬧騰過活的節奏。

麵包車很顯眼,也稀奇,有幾個拽山羊來洗澡的小孩好奇地圍看。衛來跟他們講話,他們都大笑,聽不懂,然後七嘴八舌地說話。

衛來也聽不懂。

他回頭看岑今,她也不懂:「非洲有些國家語言不統一,地方部落語言上百種,但漁村要對外出海貨,一定有會英語的,你問問。」

衛來壓服下一群爬上竄下的小孩,吼:「English!English!」

小孩們大笑,拖拽著山羊回村,過了會兒又回來,簇擁著一個臉膛發紅、滿頭鬈發的中年男人,尖著嗓子回應衛來:「English!」

衛來很納悶:就不能把山羊留在這兒去喊人嗎?小孩腿腳活,跑得太快,小山羊跟不上,四肢趴在地上被拖著走,一臉的生無可戀。

那人叫桑托斯,自己有條快艇,經常駕去公海跟也門的漁船交易——臨近的幾個國家局勢都不穩,幾乎沒監管,小打小鬧的走私越界比比皆是。漁民也不懂什麼法規條例,只覺得打魚賣魚,天經地義的事。

這裡像個貧瘠的世外之地。

桑托斯說,這小村叫布庫。

「沒有電話。想打電話,開車出去,往北二十多里地有個大點的村子,設了村公所,裡頭有部電話。那裡還有警察,一個星期去一次村裡,處理糾紛。布庫村沒有糾紛,警察不來,出事了大家自己解決。」

一個星期去一次村裡,這警力配備……

「大家都在海邊釣魚,村裡就我有船,有幾家買得起網——我們的網都是頭天張在公海裡,第二天開船去拉魚……

「住的地方?你們自己去村裡看,哪家沒有人,你們就住吧。

「你們是《國家地理》的嗎?」

他居然知道《國家地理》。

「前年來了個美國人,說是《國家地理》的攝影師,拍了一堆照片走了。去年來了個法國人,也說是《國家地理》的攝影師,拍了一堆照片走了。你們的機器呢?」

桑托斯探頭朝車內看。

衛來指給他看破了的車窗:「路上遇到沙塵暴,攝影機被吹跑了。」

桑托斯恍然。

漁村裡的棚屋,真是……一言難盡。

難怪歪歪扭扭——沒有技術難度,衛來看一眼就知道怎麼蓋的:全部都是樹枝樹棍,粗粗削磨了打樁進地裡,用稻草綁了圍起來。樹棍間的縫隙有大有小,頂上拉一張大塑料布,講究點的人家會在塑料布上鋪蓋茅草。

風大一點,就倒一點,再大點,再倒點,還有羊來啃——因為是用稻草綁的,有些羊會貪方便來吃草,啃著啃著,棚屋更歪了。

歪得不能住了,就再蓋。

這樣的棚屋,蓋得有成本嗎?真是談笑間就蓋好了房子,風一大,羊一啃,卒。

哪家沒人住?越歪的棚屋越沒人住。

衛來把車子停在門口,進棚屋裡搭帳篷。日頭一正,馬上又會熱浪滾滾,棚屋雖然歪,加上帳篷,兩重陰涼,岑今會待得舒服點。

想起岑今,他回頭看了一眼。

她坐在車裡等,沒什麼表情,垂著眼簾,並不管好奇的村民怎麼看她。

從海裡游泳出來,一切就不對勁了。衛來隱約覺得,昨天晚上,他可能做錯什麼了。

他想不明白。

帳篷搭好了,他去車裡提行李,岑今想下車,眼前忽然一暗。

衛來擋住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去。

衛來說:「是不是我昨天晚上親了你,你覺得我太浪蕩了?」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太不浪蕩了。」

衛來聽不懂。

這一路,孤男寡女,了無人煙,慾望一個控制不住,他可以對她做任何事。

他沒有,只偶爾放肆地想一下。

昨天晚上,他可以更肆無忌憚,他也沒有,甚至有些捨不得——有時候喜歡了,會不自覺地輕聲細語、輕拿輕放,就好像愛花,他從來不攀折,情願去養,撮細土壤,架起蔭涼,風來擋風,雨來遮雨。

折了花,只在床頭香一宿有什麼意思呢,相比佔有,他想要的更多。

岑今笑:「那天在飛機上,確實是我先招的你。你讓我想清楚,是不是一時衝動,在找安慰……是,就是在找安慰。

「我以為你也一樣,難得聊得來,看得對路,這一路無聊,你情我願的話,接吻、上床,未嘗不可。畢竟你沒娶我沒嫁,衝動一下,又不傷天害理。

「但是你認真了,你吻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意了。」

她揚起頭看衛來。

哪個急色的男人會那麼有心情,那麼溫柔地去吻一個女人的眼睛?

「這樣就太不好意思了,我是玩玩,你是認真的,這怎麼行,多不公平。

「不過也還好,談判要開始了,三五天內,我可以了結這樁事。到時候,大家各走各路——你應該知道吧?我們的合約是到談判結束,虎鯊點頭的那一刻,你就自由了。」

她再次下車。

這一次,衛來讓開了。

岑今走過他,一直走進棚屋,低頭掀開帳篷,矮身鑽了進去。

地布鋪得平展,她坐下來,帳篷的飄門在晃,晃出縫隙的同時,晃進外頭的嘈雜和白亮。

天真熱啊。

小漁村裡的外國面孔和麵包車比岸礁上擱淺的鯊魚還要新鮮,衛來幾乎經歷了全村人前仆後繼的指戳和觀看,還沒收著門票。

其中以小孩最為好奇和熱衷,再加上無所事事,圍著他簡直不走了。

桑托斯覺得,外國朋友既然不通土語,自己有責任在一旁陪伴,哪怕沒有酬勞,也是件風光榮耀的事。

有他居中翻譯,衛來和小孩們很快打成一片。

門口嘰裡呱啦,鬧騰得岑今腦子疼,她把飄門掀開一條線——

衛來坐在棚屋門口,旁邊居然還有頭馱水袋子的灰毛驢。驢都跑來看熱鬧了?

他身側圍滿上躥下跳的小孩,一個最矮的小黑孩,兩手攀著他肩膀,拿他後背當山爬。

你不知道自己背上有傷嗎?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大踏步走過去,把小孩拽下來扔到一邊。

她咬牙。

不是她該管的事,隨便他,後背被踏爛了都活該。

衛來忽然回頭。

她飛快掩上飄門。

過了會兒,有人進來,在帳篷撐架上敲了兩下:「岑今?」

「嗯。」

他掀開飄門,半蹲在門口:「跟你商量個事。這村裡沒有水井,最近的淡水窪在兩千米開外,漁民沒水的時候,都向有驢的人家借,馱水袋子去打。

「剛有個小孩打了水回來,我看了,水都是混的。我倒了點我們的水給他們喝,都稀奇壞了,說沒見過這麼清的。

「我想了一下,明天就上船的話,我們車上的水還挺富餘——我給你留足喝的,剩下的,我用我們的換他們的。

「他們的水,我可以簡單做一下過濾,你洗澡沒問題。可以嗎?」

岑今沒看他:「隨便,可可樹送你的水,又不是我的。」

衛來有些感慨:「剛開始倒給那些小孩,都不敢喝,說沒喝過這麼清的,怕喝死人。」

岑今說:「覺得這世界差別好大,是吧?有人捧一手金都覺得不夠,而有人為了一口水會送命。」

衛來沉默了一會兒,起身。

岑今以為他要走,但並沒有。

她抬頭看他。

衛來笑起來。

初次見面的時候,她就發現他很喜歡笑:滿不在乎的、敷衍的、促狹的、笑裡藏鋒的。

他說:「岑今,其實,你不想跟我產生瓜葛的話,說一聲就行,不用講那麼多。我喜歡你了,我就說出來了,沒別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歡讓人猜,也不喜歡藏。」

就好像那一次,察覺了埃琳是來真的之後,他很直接地跟她說:「埃琳,我們真的不來電。」

埃琳說:「電要靠摩擦才會有啊,你老離我那麼遠,都不摩擦,怎麼來電啊?」

他頭疼:「我覺得你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你想明白了再來找我。」

生活中確實充滿太多疑問了。埃琳怎麼想著想著,忽然發現自己喜歡的其實是女人了呢。

衛來繼續說下去:「現在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會約束一下,不會讓你不舒服——離談判結束沒幾天了,不想看到你總板著臉,友好相處行不行?我比較喜歡看到你笑。還有啊……」

他蹲下身子。

「不要說你是玩玩的,玩不是你這樣的。真的玩玩,不會在乎我認不認真、吻你哪裡,也不會在乎要把姜珉救回來——玩家沒有心的,你有。」

他知道她有,她在白袍面前蓋上蓋碗的時候,他就知道。

岑今的嘴唇極輕地翕動了一下。

這棚屋好熱。

她慢慢閉上眼睛,說:「你這個人真囉唆。昨天晚上沒睡好,我困了,睡會兒。」

她躺下去,側過身,臉頰隔著地布,貼住溫熱的沙地。

衛來看著她。

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他也曾經這麼做過,因為不想讓人看到真實的眼神、發紅的眼睛。

他笑起來。

真像個小姑娘。

臨近傍晚,村民和小孩們對外來客的好奇終於耗盡,三三兩兩地離去,小心捧著白鐵盆或者水袋裡的水,頭都不回一個。

世情也是涼薄,之前那小黑孩恨不得黏在他背上,現在回家吃飯,都不招呼他一聲。

衛來自嘲似的站起,拍拍身上的沙,開始濾水。

他擰開水袋口,倒了些在手心細看,晃動的濁黃;湊近聞,沒什麼異味。

如果村民長期依賴這樣的水生活,大的危害應該沒有,過濾的程序相對簡單,淨水片可以應付。

他掂了掂水袋的份量,在先前借來的鐵桶裡放了幾片淨水片,找了件乾淨的棉布T恤繃緊了蒙住桶口,然後把水袋的水傾倒進去。

岑今過來看,蒙布上濾了些細沙雜質,水透過蒙布落到桶底,淅淅瀝瀝。

衛來笑:「現在有淨水片,方便很多。以前在野外,我會做濾沙層,或者削木頭,用木纖維過水,很麻煩。待會兒我再燒一下,你就可以洗澡了,喝都沒問題——不過你還是喝桶裝的吧,保險。」

岑今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又要洗澡?」

在沙漠裡其實沒那麼講究,有的人十天半個月都難得洗一次。

「這麼熱的天,汗都黏在身上,不水洗不舒服。車窗都壞了,昨晚吃了一晚沙吧?再說了,明天要談判,你不得徹頭徹尾收拾一下?古代人做什麼大事之前,還得沐浴焚香呢。」

岑今看著他:「你中文很好。」

「你也一樣啊。」

她在沙地上坐下:「我不一樣,我養父母是大學教授,研究人文,從某種程度上講,我也是他們的研究課題——一個學齡前的孩子,在文化環境迥異的國度生存,她的本土文化要怎麼保留,異國文化又要怎麼兼容。」

衛來驚訝地看著她。

岑今猜到他在想什麼:「不用多想,他們沒把我當成試驗品,對我很好——你說的,做一件事,目的可以不單純。

「我有中文老師,定期上中文課。我養父母時常請中國留學生來家裡和我交流,我後來交的男朋友,姜珉,也是中國人。

「你不一樣,你那麼小就被帶著偷渡到歐洲,生活一直動盪,但你說起國內,一點都不陌生。」

一個水袋倒空了,衛來壘了石頭圍灶,順便抽了根棚屋的木棍,拗折成幾段,生火,然後把鐵桶架上去。

棚屋更歪了,它大概沒想到除了風和羊,今日還會遭此一劫。

衛來說:「小姐,這世上有一種街,叫唐人街。我連打麻將都會,你信不信?」

三教九流,藏龍臥虎,各色面孔,各樣企望。不敢說從街口望進去能看盡上下五千年,看個人生百態絕無問題。

「被人道組織解救出工廠之後,我其實是被寄養,但沒你那麼好的運氣,從車線縫衣服轉成了掃地、擦窗、洗馬桶……一氣之下,我就跑了。

「就在唐人街混,打工換飯。雖然也是做活,但自由啊,你對我不好,我就換一家,還能偷偷砸你家窗戶,反正你也不知道誰砸的。

「有個老頭兒,在國內是教師,戴圓黑鏡框的眼鏡,像賬房先生,費了種種周折來到國外,家人卻沒能申請成功——他做不了本行,只能給人打工、洗地、擦盤子,估計心裡很寂寞。和我熟了之後,他說:『衛來,我教你讀書啊。』」

「我說:『去你的,老子忙著呢。』」

岑今笑起來。

衛來看了她一會兒,他不是說假話,他真的喜歡看她笑——尤其是看著他笑的時候,眼睛裡有他。

「後來他說,要不這樣,我晚上在家做飯,你可以來吃,但是吃飯的時候,你得聽我上課,行不行?」

他看著岑今:「他要管我一頓飯,你懂嗎?這還有不願意的嗎,讓我叫他爹我都願意。」

有奶是娘,有飯是爹,都比他親生的爹娘靠譜。

於是到了晚上,衛來就去吃飯。有時中午沒吃的,他就餓著肚子硬撐,撐到晚上一起吃,吃窮這個傻老頭兒。

老頭兒在他耳朵邊叨叨地講,還像模像樣地備了塊小黑板和粉筆,在黑板上一字一頓地寫。

開始衛來不聽,後來當消遣,邊吃邊聽,還跟老頭強:「這個小三角形的內角和是180度我同意,但是旁邊這個三角形,跟我頭一樣大,內角和至少200度!」

岑今差點兒笑出眼淚:「你蠢啊你。」

衛來低下頭,唇角彎起。

你以為我不知道三角形的內角和都該是180度啊,逗你笑呢小姑娘。

鐵桶裡的水突突的,水泡在面上聚合,又炸開。

水要開了。

衛來的意識忽然恍惚。

他記得有一次,老頭在講,他在吃,老頭忽然敲著黑板說:「這道題我講過很多次了同學們,誰來答一下,啊?我告訴你們,越不舉手我就越提他……」

衛來嘴裡含著米飯,差點兒笑噴:「就我一個人,還同學們!你夢遊啊!」

老頭怔怔地看著侷促的斗室,像是看大夢一場,然後攥著手裡的粉筆坐下來,過了會兒摘下眼鏡——衛來記不清了,他到底是擦眼鏡,還是擦眼睛。

岑今輕聲說:「水開了。」

衛來回過神,長吁一口氣,上前拎下鐵桶:「一大桶,夠洗了吧?」

岑今想了想,搖頭:「再多燒點吧。」

衛來覺得沒必要:「一桶足夠了,比你昨天用的水多多了,燒多了也是浪費……」

「多燒點。」

行吧,你最大,你說多燒就多燒。衛來不想跟她爭,去到最近的一戶人家,連比帶畫的,又借了個桶回來。

天黑下來。

岑今進帳篷洗澡,衛來又當了一回看門的。其實棚屋沒有門,只有個供人進出的框,村民好像也不習慣有門,大多在門口拉塊布——村子只那麼幾十戶,這麼多年下來,都沾親帶故,反正都窮,並不防著誰。

衛來主要的職責是趕羊。

這裡的羊散養,都趁晚涼時出來遛彎、啃草、闖門,然後被趕,可能是家常便飯。只片刻工夫,臨近的幾家已經幾次大嚷大叫。每次衛來探身去看,都能看到從門裡慢條斯理地走出一頭羊。

他趕了兩三隻,眼見天黑得厲害,轉身折了兩根照明棒擱到高處照明,再一轉頭,又來了一隻,正往門裡鑽。

衛來摁著它腦門心,就把它推出去了,罵它:「有人洗澡還往裡去,要臉不要?」

話音未落,身後飄門呼啦一聲,岑今出來了,裹著披綢,拿毛巾擦頭髮,邊走邊說:「沒洗完,剩了大半桶。」

早說了用不了這麼多,衛來一臉的「我就知道會這樣」。

角落裡有床,紮起的木棍搭在石板上,凹凸不平。岑今過去坐下,漫不經心地說:「你去洗吧,不要浪費了。」

衛來說:「我洗澡方便得很,只要擦一下……」

及時剎住了——岑今的臉色忽然沉下來,還怪凶的。

真是,還不是沙漠用水不寬裕,要是足夠,誰還不想洗啊——吃了一夜沙,海裡泡完帶出一身的鹽,又是搭帳篷又是燒火的,他也想痛快地洗個澡好嗎?

他矮身鑽進帳篷。

裡頭的照明棒很暗,光下籠著兩個鐵桶,其中一個桶裡的水,幾乎就沒動。

說了一桶足夠,非讓他多燒一桶……

衛來掀脫衣服,脫到一半,心裡忽然一動。

他慢慢坐倒在地上,看著那桶水——他知道自己一定笑了。

真是……

岑今坐在床上,頭髮擦得越來越慢,凝神聽帳篷裡的動靜。

你倒是洗啊,你不是進去睡覺了吧?你不是把水喝了吧?

「岑今?」

水聲終於響起來,嘩啦嘩啦。

「嗯?」

「明天海盜就會過來了……那些海盜,是什麼樣的人?」

岑今皺眉:「這怎麼講得清楚。」

「大致給我講講吧。照面之前,我總得知道對手是什麼樣的人,是加勒比海盜那樣,還是維京海盜那樣?船上會升海盜旗嗎?一個骷髏頭,架兩根交叉大腿骨的那種?」

岑今笑:「胡說八道……海盜大多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她思忖著該怎麼樣把這事說清楚。

起初的時候,索馬裡的漁民日子還挺好過的,畢竟國家海岸線有3000多千米,魚類資源很豐富。但是後來,九十年代,前政府被顛覆,國家進入了十年的內戰狀態,到處是軍閥割據。國家秩序的坍塌,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

首先是貨幣貶值。索馬裡先令成為世界上最不值錢的貨幣,2000索馬裡先令只約合歐元……不行,歐元約合不起,約合人民幣4毛錢,而且還在貶值。

其次是歐美捕撈船隻的到來。軍閥各自混戰,海岸線門洞大開,歐美捕撈船趁亂而來,在索馬裡海域採取滅絕性的捕撈政策,甚至驅逐漁民。自己國家的海域,自己捕不了魚——政府沒能力管,因為沒政府——而漁民捕不了魚,就沒了生活來源。

再次……

咦!

進來一隻羊。

岑今盯著羊看。

它也盯著岑今看,面相很純良。

岑今慢慢把腿縮上床,心裡默念:別過來,我剛洗完澡。

羊好像對她確實也沒多大興趣,過了會兒便偏轉頭,好奇似的盯住了帳篷的飄門。

水聲傳來。

女人是水做的,這一刻,岑今覺得自己是壞水做的。

她在心裡說:去,乖,進去。

然後,羊就進去了,慢條斯理,毫無心理負擔。它大概以為,和歷次闖門一樣,這不過就是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

衛來的吼聲傳來:「要不要臉!流氓!」

帳篷裡一通桶撞、水翻、羊叫。

然後,飄門一掀,衛來出來了,全身水淋淋的,大概還沒顧得上擦,只套了條短褲,手裡……

沒錯,他一隻手攥著山羊兩隻前腳,沉著臉往外提拖。山羊一臉被侵犯的驚恐,兩隻後腳在沙地上踢踏,屁股死命往後賴。

——你幹嗎?你幹嗎?我就看看,你幹嗎?

岑今掀起披綢多出的一角,慢慢給自己扇風。

「衛來,你是外國人,剛到人家的村子。這羊是村民的財產,你要是把它弄死弄殘了,村民再合夥把你弄殘了——這可是外交事件。」

衛來咬牙,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起過把羊宰了的念頭。

但就這麼放它出去,他心有不甘。

他繼續把羊往外拖。

岑今的目光一直追過去。衛來停在棚屋外,挑了根又粗又牢靠的柵棍,把羊硬生生提站起來,兩隻前腳跟柵棍交叉,繩子三繞兩繞,捆了個紮實。

羊支稜著腿站著,發出咩的一聲,目光裡充滿絕望: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它本不該這麼快直立。

站著吧你!

衛來抹了把臉上的水。

幸好都快洗完了,桶雖然翻了,費的水不多——他進了屋,摘下帳篷撐架上掛著的毛巾,悻悻地邊擦身上的水,邊坐到岑今邊上。

她繼續扇風。

衛來忍不住問:「你就沒看見那羊?」

「沒有。」岑今很誠懇,「當時我一直在想怎麼回答你的問題,所以……完全沒注意。」

行吧,明知道她脫不了干係,但能怎麼著?

衛來吁了口氣:「那說回索馬裡,海盜是什麼情況?」

岑今看著他:「發生那樣的事,就……過去了?」

至少抱怨兩聲、咒罵兩句……居然沒事人一樣繼續聊海盜,心大得可以開船了。

衛來說:「怎麼著,不就被羊給看了嗎?」

岑今笑笑:「誰知道呢,帳篷裡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

衛來牙癢癢的:「它剛一進去就被我轟出來了,幾秒的時間,能發生什麼事?」

岑今偏過頭不看他,裙裾掀得不緊不慢,自言自語:「那誰知道啊,一眼萬年,瞬間即永恆,宇宙大爆炸,也就一兩秒啊,然後萬物生。」

衛來氣笑了,齒縫裡迸出字來:「岑今。」

岑今轉過頭。

他伸出手指點她,沒戳到,還算是克制。

他說:「你也是運氣好,是我的客戶。」

僱傭關係、一紙合同,這些對他確實還都有約束的效力。

換了是麋鹿,這麼挑釁他,老早就被拆了骨頭下鍋燉了。

換了是可可樹,老早就被劈成柴燉麋鹿了。

你運氣好,還能在這兒坐著,你要真是我女朋友,哪會跟你費這話,早就拖過來……

岑今斜眼看他:「是客戶怎麼了?」

她微側著頭,下頜揚起,脖頸一側漂亮修長的美人筋把他的目光一路牽向鎖骨的淺渦和圓潤的肩膀。

衛來喉嚨發乾,再說話時,聲音低沉沙啞,急需一盆冷水內淋外澆。

於是他說:「你現在給我講一下海盜。」

是該說回海盜了。

照明棒的光又快耗沒了,整個漁村都沒有亮,風送來海浪聲和略腥鹹的氣息。

岑今說:「海盜就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索馬裡爆發內戰以來,社會和教育體系都已經崩塌,文盲率很高,接近八成。官方語言也不是英語,有時候,小一點的海盜團伙,一群人中也沒一個會英語的。想和船東談判,還得掏錢雇個懂英語的,還要支付長途話費。」

衛來想笑:給他打電話的那個海盜,英語還算順暢。看來虎鯊是當地最大的海盜頭目這話是說得通的——手下的各類「人才」還算齊全。

「他們的仇恨一直在發酵:一是世代打魚的海域,自己不能去,去了還要被外國漁船驅趕;二是滅絕性的捕撈政策,使得海裡很難捕到魚,斷了生活來源;三是軍閥混戰,本來就餓殍遍野,聯合國送來的救濟糧,還都讓有槍的人給搶了……」

衛來沉默。

記得白袍跟他說過,虎鯊起初也只不過是個領糧食的難民。

「幾年前的印度洋海嘯,又意外地掀開一樁生態災難:歐洲一些國家利用這裡的政府無能,將本國的核輻射垃圾、化工有毒廢料運到這裡傾倒。海嘯把這些有毒垃圾翻上了海岸——那些沿岸居住去撿垃圾廢料的人,很多受到輻射感染,一年內就有300多人死亡。」

衛來納悶:「歐洲離這兒挺遠的啊,千里迢迢過來倒垃圾?」

「歐洲對核輻射垃圾有處理標準,一噸的處理成本是1000美元左右。但是他們輾轉和這裡的政府簽了合同,傾倒一噸,支付8美元,這麼一算,運輸成本根本不算什麼。」

衛來歎息。

他想起那個唐人街老頭兒搖頭晃腦念的古文:「人之生,譬如一樹花。」

子宮結胎,都是同一棵樹上、同一樹花,但飄去哪裡就很難說了:糞坑、酒席、堂前、腳下。

那裡金貴,有毒垃圾要封存、隔離、高科技處理。難道這裡就低賤?8美元,嘩啦一倒,繼之以感染、變異、死傷。

「所以可以理解為什麼當地漁民仇恨一切,仇恨外國人,也仇恨政府。起初,有外國船隻經過,他們上去打劫、搞破壞、扣押船員,純粹出於洩憤。

「忽然有一天,他們發現,船東居然找中間人向他們遞話,表示願意支付贖金把船給拿回去——原來不打魚,也能賺到錢。

「然後,一個行業就產生了。」

照明棒徹底不亮了,羊立起的影子斜拉在沙地下,伴著一兩聲嗚咽似的咩音。

「除非將來這個國家可以真正強大,否則海盜問題很難解決,越壓制越猖狂——現在亞丁灣的護航艦隊越來越多,但海盜的襲擊不減反增。

「而且,有人做過調查,索馬裡的民眾超過半數贊同這種行為,他們覺得海盜是英雄,給他們出了氣。另外,海盜拿到贖金之後,會去花天酒地——那一地帶依托著海盜的消費,又形成了一條特殊供應鏈:食品、煙酒、女人。換言之,海盜又養活了一大批人。」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條分縷析。受曾經的職業影響,這是她做事的習慣,說什麼都要說清楚內因外因、前因後果。

她看向衛來,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很悶。

太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輪廓和眼睛。

岑今忽然想起了什麼,又補充:「明天見到海盜,不要帶著很獵奇的目光看他們。除了那些頭目,他們大多是跟風的窮人,赤腳、不識字、滿懷憤懣、生了病沒錢治、分到了錢就去花天酒地。不用跟他們爭辯邏輯、道理、是否違法,他們不懂。」

衛來沉默了一會兒,笑起來:「你口口聲聲跟我說這條船不重要,暗地裡還是做了不少功課啊。」

「功課倒沒怎麼做——在土耳其的時候,有個人塞給我一本分析海盜的雜誌,無聊的時候,我就翻了一下。」

衛來心中一動:「你看了?」

「不然呢,拿來扇風嗎?」

「雜誌上還說了什麼?」

「還說有專家譴責那個第一個付錢的船東,覺得他開了個很爛的頭——如果海盜不知道還能贖船這回事,也許就沒有後來那麼多劫案了。截至目前,亞丁灣的船隻劫持,支付出的最高贖金是150萬美金。」

難怪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天狼星號。這一次,海盜叫出了2000萬美金的高價,船東們都怕沙特人再開一個爛頭。

衛來壓低聲音,形同耳語:「能問一個……問題嗎?」

他想問的,應該屬於商業機密,所以不自覺壓低聲音,生怕隔牆有耳——儘管牆外其實只有羊。

岑今的身子傾過來些,聲音也故意壓得很低,像接頭:「你說。」

真是……也挺能演的。

「沙特人的心理價位,是多少錢?」

岑今伸出手,指尖觸到他手背,然後輕輕寫了個「5」字。

「500萬?」

「最多500萬,給我的酬金是30萬。」

2000萬和500萬,這都不是對半砍了,這是要從海盜的牙縫裡生拉硬拽出1500萬來。

衛來皺眉,總覺得無從下手。

「有把握嗎?」

岑今笑:「開始我答應了,後來我又漲價了,我要50萬。」

衛來也笑:「真巧,漲價那次,我好像看到了。」

記得白袍亞努斯被她的坐地起價氣得跳腳,這還不止,她還不接受一半定金製,要求所有的錢一次性打進賬戶,拿到錢之後再出發。

衛來一直想不通:「他怎麼就答應了?」

「因為我跟他說,給我50萬,我把贖金談到300萬。」

衛來倒吸一口涼氣。

300萬。

海盜捨得嗎?這都不是吐骨頭,是直接往外吐肉了啊。

「小姐,你要怎麼談?」

岑今說:「上了船之後,你別漏過我跟虎鯊的每一句話,就知道我怎麼談了……你不信我談得下來是不是?」

衛來說:「我信。」

他躺下去,雙手交疊著枕到腦後。床上的樹棍削得凹凸不平,有一些枝瘤還在,硌得他後背疼。

他又說了一次,刻意輕佻和無所謂的語氣:「我信啊。」

岑今冷笑了一聲站起,披綢裹緊,說:「那走著瞧。」

她一路走進帳篷,衛來躺在床上,看著她的身影微笑。

自己都說不清——當她說出「我把贖金談到300萬」的時候,他居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驕傲。

她離開的背影,像個衝鋒陷陣的鬥士。

去吧,去海盜的世界裡興風作浪,攪他個人仰馬翻好了。

願意為你保駕護航。

他閉上眼睛,將睡未睡的時候,唇角還忍不住彎起,喃喃了聲:「300萬。」

月色皎潔。

棚屋外,那只前腳被吊起的山羊認命了,腦袋耷拉到一邊,百無聊賴。

我不就看看嘛……不就舔了你一下嘛……

矯情。

《四月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