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那我希望這風暴,可以刮得再猛一點」

談判第三天。

岑今覺得該換一身衣服,早上起來就在行李包裡翻揀,左手拿起來,右手放下去,翻來覆去都是那幾件。

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她抱起那套在海水裡泡過、洗了晾乾、陪她度過了前兩輪談判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

都已經穿得皺皺巴巴。

岑今感慨:「將來,虎鯊那頭如果撰寫天狼星號談判回憶錄,提到我的時候,會不會寫:『那個女談判代表,幾天不換一身衣服,還穿雙拖鞋……』」

衛來接下去:「把談判贖金從2000萬談到300萬,相信我,這功勞比你一次性穿五套晚禮服跟虎鯊談判來得耀眼。」

岑今笑,大概也覺得無計可施,只得抱起衣服,準備去浴簾裡換。

衛來說:「等等。」

他從行李包裡撿出自己的那件牛仔襯衫:「穿這個吧。」

岑今瞥了他一眼:「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穿的,我穿著當睡衣可以,穿去談判,不怕人笑話嗎?」

衛來拿掉她手裡的衣服,硬把襯衫塞進她懷裡:「聽話,穿這個,我有辦法。」

岑今看了他一會兒,半信半疑著接受了。

出來的時候,她把牛仔襯衫穿得板板正正,紐扣一顆不漏,直扣到領口,整個人像是罩了個面口袋。

衛來坐在床上,盯著她看了半天:「你有點審美沒有?過來。」再給你扣個黑框眼鏡,你就是港片裡最討人厭的女教導主任了好嗎?

岑今沒好氣地站過來:「你有!」

衛來笑:「我有男人最樸實的審美,我只知道你怎麼樣穿我最喜歡。」

他把她拉近,抬手給她解扣子。

解了兩顆,看了會兒皺眉,似乎覺得不滿意,又往下解一顆,領口往邊上斜拉,眼底映上讓人喉頭發緊的畫面:凌亂的衣衫擁著一片半遮半掩的起伏有致。

岑今低頭看自己:「你就讓我在虎鯊面前穿成這樣是嗎?」

衛來色變:「想什麼呢?在虎鯊面前只准解開一粒扣子懂嗎?」

那你給我解這麼多?

岑今氣得伸手去擰他的嘴,衛來壞笑著偏頭避過,手臂把她的身體往自己這裡一帶,輕輕吻住她微露的隆起。水濕和灼熱激得岑今倒吸一口涼氣,掙扎著罵他:「不准鬧……我還要……談判……」

後面的話,忽然顛簸成沙啞的一字一字,身子軟得避不開。

好一會兒,衛來才鬆開她,伸手滑進她的衣衫,把她因掙扎而滑落的一側肩帶慢慢送回肩上,說:「看見沒有,在別有用心的人面前,不要解三顆扣子,不然後果很難預料。」

岑今咬牙:「滾蛋!不要你幫我弄衣服。」

衛來大笑,哄她:「別,我接下來保證規矩,真的。」

他從行李包裡拿出匕首,低頭咬拽開皮套,在她襯衫下沿綴邊的地方割了道口子,橫切,然後拽住角邊,向著旁側撕了一圈到底。

襯衫下擺處因著撕拽,生出許多白色的線頭布屑,岑今猜到幾分:「給我束條腰帶嗎?」

雖然顯腰身,但是腰上橫纏這麼一條,也挺傻的。

衛來沒吭聲,把布條一切兩斷,伸手束攏她一側腰邊富餘的衣服,刀子鑽了個對穿洞。

岑今想明白了,自己從他手裡抽了根布條,沿著那個洞穿過,捻了褶皺紮起,然後把扎口蹭挪到衣服內面。

這一邊紮好,他已經幫她紮好了另一側。

很男人的方式,刀鑽繩扎,潦草、直白粗糙,乍看像回事,經不起推敲,但似乎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性感。

岑今笑起來。她覺得喜歡,勝過她所有精心縫製、綴滿華麗亮鑽和繁複花邊的晚禮服。

衛來伸手捏捏她的下巴,說:「不要再去惹怒虎鯊,他脾氣太差。」

岑今不以為然:「是要小心,但如果他有事求我,在我面前,他就會越來越小心翼翼。昨天我給了他選擇,如果是你,你會選哪一個?」

「這還用問嗎?是人都會想安穩活到老吧。只不過……」

岑今挑眉:「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給你贖金,給你金盆洗手的機會,給你政府的特赦,給你外交身份,給你安穩的後半生……

這不是機會,也不是單純靠某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做得到的。誘人是誘人,但近乎縹緲。

虎鯊又不是傻子,怎麼會相信你啊。

這一天的談判,從早餐開始。

吃的都是罐頭,金槍魚和茄豆,難得有咖啡,小袋速溶的,加了無數白砂糖,一口下去,舌尖上好多半融的糖粒。

岑今沒料錯,虎鯊心事重重,但比昨天更加收斂和小心翼翼。

他沒什麼心思吃東西,幾次欲言又止,末了覷了個時機,以一副很輕鬆的口氣說道:「今,昨天你跟我說的,都是開玩笑吧?」

岑今低著頭,手裡的勺子刮起罐頭裡剩的最後幾顆豆子:「我跨洲過來,還差點兒被人炸死,就為了跟你開玩笑?我這麼喜歡講笑話?」

虎鯊清了清嗓子,似乎不想表現得很在意:「今,我劫了很多船,也殺過……不少人,政府想抓我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放過我。」

他乾笑,不安地舔嘴唇,但眼睛裡分明閃過一絲希冀。

衛來看得分明,想笑,又覺得有點悲涼。

海盜也是人,被逼到槍口和海上,大抵是因為沒選擇,忽然告訴他有條路,他哪怕裝著不動心,也會長時間盯著去看、去聞、去嗅、去踩地面是不是堅實。

岑今吃完了,扯過紙巾擦擦嘴角,空罐頭往邊上一推:「你殺過多少人?有兩百個嗎?」

虎鯊嚇了一跳:「沒,絕對沒那麼多。」

他現在只恨自己當初殺人的時候欠考慮,身家不那麼清白。那時候覺得反正要死在海上,多殺一個就多一個人陪葬。

岑今說:「給你講個故事。知道二戰和德國納粹嗎?」

虎鯊點頭。

知道就好說了。

「二戰後期,德軍節節敗退,寄希望於最新武器的研製。領頭的科學家叫馮·布勞恩,是黨衛軍少校。由於當時的勞力已經嚴重短缺,他使用了集中營的奴隸工。死於武器研製的勞工,大約有兩萬人。

「武器研製成功之後,主要用於對付英國,前後炸死的,也有好幾千。

「然後,盟軍攻進德國。馮·布勞恩偷偷找到美國人,私下達成了協議,以自己掌握的技術做交換,要求美國人幫他逃離戰犯的審判。

「他成功了,被安全送去美國,隱藏不光彩的歷史,開始為美國人效力。又過了很多年,他參與和促成了美國的一樁大事件——阿波羅登月計劃。

「他贏得了很多榮譽,拿到了美國國家科學獎章,被人稱為現代航天之父,最後安穩病逝在醫院裡。」

虎鯊聽得很不耐煩,岑今講完的時候,他甚至有點惱怒。

「這能一樣嗎?那是科學家,他幫美國人把人送到了月亮上!人家是科學家,有學問!我是什麼?我汽車都不會造一輛!」

岑今笑起來。她湊近虎鯊,一字一頓:「你搞清楚,馮·布勞恩逃脫審判,最關鍵的不是因為他是科學家,而是因為在這個以『交易』作為法則的世界上,他有美國人需要的價值。

「索馬裡政府不需要你造汽車……你想想看,你對他們有什麼價值。」

有嗎?他有價值嗎?虎鯊張了張嘴,居然想不出任何一條,頓了頓,他說:「今,你告訴我吧,我們是朋友。」

「你最大的價值在於,你在聲名最顯赫的時候,主動向政府低頭。你去投誠的時候,要有火力、有屬下、有威懾力、有聲勢。如果你是走投無路或者是被打成了一條死狗再去投誠,那你一點價值都沒有。」

虎鯊的喉結滾了一下:「你讓我投降?這不是主動把自己送到狼的嘴裡嗎?他們會抓我去坐牢的。」

岑今笑笑:「會嗎?我覺得不會。」

「這一屆索馬裡臨時政府完全無作為,國內戰爭不斷,各地軍閥割據,沒人買它的賬,外交不行,內政不行,海盜猖獗,顏面掃地。

「這個時候,有一個把紅海攪得翻天覆地的海盜,明明可以讓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但他就是那麼謙恭,忽然向它投誠了。你覺得,它會把這海盜送去坐牢呢,還是欣喜若狂,把這當成一樁政績,喜氣洋洋地向全社會公告呢?

「多有面子的一件事啊,甚至可以趁熱打鐵,給你特赦、外交身份、名利,讓其他海盜都眼紅:原來跟政府合作,有這麼多好處。」

虎鯊嚥了口唾沫。他給自己倒了杯水,仰起脖子咕嚕嚕一口喝乾,然後用衣袖抹了抹嘴唇,臉膛發紅,明顯有點亢奮:「今,你繼續說。」

「送你去坐牢有什麼意思呢?這只會封了其他海盜想投誠的路。而且你進了牢門,再無聲息,很快就會被忘記,紅海上也馬上會竄出第二頭虎鯊、第三頭虎鯊。」

她壓低聲音:「現在是不是覺得,跟政府修好,並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虎鯊嘿嘿笑起來。

他說:「如果有這個機會,當然想試一試。但是今,你認識政府的人嗎?我記得你為國際組織工作,你是不是已經……升職了?」

岑今微笑:「你太高看我了,我退出國際組織很久了。現在我就是個偶爾動筆寫寫文章的。我不認識政府的人,他們也不認識我,他們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虎鯊的笑僵在了臉上。

衛來歎氣,不動聲色地靠近岑今。

虎鯊的變臉不是個好徵兆,誰知道呢,他也許又會像昨天那樣大吼、暴跳、向著她衝過來,或者拔槍。

果然,他口氣裡有慍怒。

「今,你講了這麼多,說得這麼好,結果你不認識政府的人,有什麼用!」

岑今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派你的手下,去跟政府的人搭線啊。」

虎鯊的面色漸轉猙獰,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一個海盜,可以見到政府的人嗎?誰會相信他的話?剛一露面就會被抓起來,毒打,甚至坐牢!只有說話足夠有份量的人才可以去搭線!你跟我扯了這麼多,聽起來很好,其實都是狗屎!狗屎!」

他站起來,雙手握拳,重重捶桌,桌子上的杯碟顛撲起來,又落下。

衛來有點安慰:還好,虎鯊今天表現得還算克制,沒有威脅岑今,有點進步。

岑今就在這個時候開口:「可以去搭線的、說話足夠有份量的人,眼下也有啊,你也不陌生。」

虎鯊慢慢冷靜下來。

他有點琢磨出岑今的套路了。女人就是這麼狡猾,她總會故意讓他著急、發怒,然後拋出解決之道。

他問:「誰?」狐疑的目光從她身上轉到衛來身上,「他?」

衛來覺得壓力很大——不要胡猜好嗎,老子認識的唯一一個非洲人是可可樹。他雖然來歷確實不明,但一定不是索馬裡流落在民間的王子。

岑今說:「沙特船東啊。」

衛來笑起來。

就好像一盞燈霍然打開,一切一覽無遺,無數的鋪墊、跑題、設套、激怒、引導、規勸,看似不成章法的東拉西扯、天馬行空,這一刻終於散去迷霧,亮出底牌。

他長吁一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快感。

虎鯊茫然:「我劫持了他們的船,他們恨我還來不及,怎麼會幫我呢……」

岑今打斷他:「你是劫持了他們的船,但船不是還完好無損嗎?船上的二十五名人質不是還好端端地活著嗎?現在船在你手裡,該怎麼用,拿去換錢還是換錢和前程,就看你的了。」

衛來覺得,談判到這裡,幾乎等同於結束了。

這一晚入睡前,他少有地沒跟岑今胡鬧,洗漱之後就安穩地躺到地上,枕住行李包,仔細回想過去這段時間關於談判的一切。

她一定早就想好了怎麼對付虎鯊,所以一路走來,表現得像是對天狼星號不屑一顧。

小隔間黑暗而又安靜,兩個人的呼吸清晰可聞。

甲板上忽然傳來沉重的悶響——即便是身處同一條船,依然兩個世界,他們從來搞不清這些海盜在熱衷什麼。

衛來低聲說:「我總算明白沙特人為什麼雇你來談判,換了是我,除了把虎鯊揍得死去活來逼他就範,大概也想不出別的招。談判有什麼訣竅嗎,能不能點撥一下?」

以後吃不了保鏢這碗青春飯的時候,他還能去賣化妝品、搞搞環保,或者偶爾幫人出面談個判。

岑今輕笑:「我上船之前,虎鯊一定既頭痛又緊張,一門心思認定我是來砍價、從他嘴裡奪肉的,即便我救過他的命,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是他既得利益的最大破壞者。

「所以,我出現的時候,一定要第一時間粉碎他先入為主的感覺,把他認定的一切統統顛倒,才有機會牽著他走。」

她讓虎鯊覺得她是來幫忙的,是他平時求也求不到的機會,同時也扭轉沙特人在他心裡的印象:他們不是付錢的冤大頭,而是他謀求新生活的貴人。

「談判進行到現在,我已經成功偷換了主題:虎鯊考慮的不再是要多少贖金,而是怎麼跟沙特人達成合作……那條船會變成叩門磚和代表誠意的禮物。」

衛來大笑,說:「他媽的……」

明明是從你手裡搶的,當禮物還回去,反而經常能收穫感激。

大概是因為失而復得這種事,是概率太小的驚喜。

他問:「接下來,是不是該趁熱打鐵,極力促成虎鯊同意這300萬?」

岑今閉上眼睛,在黑暗裡緩緩搖頭:「虎鯊這種人,生性多疑,顧慮又多,只適合敲打,促成反而壞事。」

第四天。

一大早,天就是黃灰色,衛來去甲板上溜了一回,看到很多海盜扒著船欄,手搭起涼棚往遠處看。

那裡,團雲捲起的赭黃色更重。

衛來問了幾個人,沒人聽得懂,好不容易找到沙迪,他正囫圇吞吃一條水煮的海魚,說:「大概是沙塵暴。」

又是沙塵暴?

衛來頭皮發麻:「那怎麼辦?」

沙迪覺得他太過緊張:「紅海刮沙塵暴,有時候會持續一個月呢,我們天天都要給船清沙,早上起來,厚厚的一層,剛清完,又來一層。」

「風浪會很大嗎?」

「會吧,」沙迪聳聳肩,齜牙一笑,「不過很少翻船——翻船也不怕,我們有小艇。」

海盜都是這麼安慰人嗎?衛來無語,在海水裡干泡著的經歷,他實在不想再來一次。

更煩的是,不同於之前的乾脆利落,今天的談判異樣磨耗。

虎鯊的果斷狠辣、殺伐決斷,在小小的飯廳裡悶蒸成猶豫、反覆、患得患失。這麼一個凶悍的海盜,抱著頭,絮絮叨叨,像思路混亂的老婆子。

「今,如果、如果有意外,如果不像你說的那樣順利,我怎麼辦?」

岑今在畫畫,手邊攤了十多支或長或短的鉛筆——她故意的,第四天,按照計劃,她應該心不在焉,虎鯊也應該焦躁。

她回答說:「也是啊,哪有十足保險的事——人在床上睡著睡著,也會睡死了呢。」

說話間,筆端或拖或帶,勾勒出氣勢洶洶的百米沙牆:滿紙的沙塵暴,只左下角有輛車窗破碎的小車。畫幅上展示不了,她自己知道,車裡還有兩個人。

她看了一眼衛來,他顯然注意到了畫的內容,回應的眼神裡帶著微笑。

真好,這世上有些事,你一個眼神,他都知道。

虎鯊像困獸一樣,在桌邊走來走去。

「我就這樣把船還給沙特人,一分錢都不要,我怎麼跟其他人交代?」

岑今吹開紙面上的鉛屑:「誰讓你白白還給沙特人了,贖金還是要收點的——你不趁機要點錢,打算將來兩手空空地去國外嗎?」

原來並不耽誤拿錢,虎鯊一喜,但緊接著,心頭又生出另一重不安:「可是……拿了錢,沙特人會生氣嗎?一生氣,不幫我搭線了怎麼辦?還有,他們如果說話不算話,拿到了船,就再也不管我死活……」

他忽然又猶豫:那還不如多要點錢呢,錢是實在的,但美好的生活,美好得太縹緲了。

岑今在紙面某處細細畫起什麼:「所以啊,看你還能給他們提供什麼好處咯,你不該讓他們勉強幫你,要讓他們積極主動,拚命想為你促成這事。」

這不是胡扯嗎?沙特人討厭他還來不及,怎麼可能為他做事,還「積極」「主動」「拚命」?

虎鯊後背冒汗,內火又想往外躥了,努力壓服了一會兒,忽然轉成一副笑臉,往岑今邊上一趴。

「今,你提示一下我吧,不要繞來繞去了,我們是好朋友啊。」

衛來感慨:能屈能伸,難怪虎鯊能當上海盜頭子。不要臉也是種能力,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岑今瞥了虎鯊一眼:「仔細想想,你還能為他們做什麼。」

虎鯊想得抓心撓肝:「還能做什麼……我最多以後都不劫他們的船了,但那麼多海盜,我不劫,還會有別人劫的……」

岑今說:「不對,你應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她抽開那張畫紙,順手遞給衛來。

衛來盯著紙面苦笑,她畫了一隻神態驚恐的小蜜蜂,旁邊還標注一行字:衛來珍視的小蜜蜂。

女人真是記仇。

而邊上的虎鯊已經徹底糊塗了:「什麼叫應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岑今唇角微揚:「海盜有不成文的規矩,先到先得。你先盯上的船,其他海盜一般不會再去動。以後,沙特人的船到了亞丁灣,你每次都派船去盯去跟,每次又出於各種原因沒下得成手……懂嗎?」

虎鯊看著她,嘴巴慢慢張大:「你是說……」

岑今伸手撫平一張新的紙面:「有什麼能比用海盜護航來得更保險呢?沙特人每年有上千條船要過亞丁灣,收到這份大禮,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樂歪了嘴?」

板上釘釘的事了,虎鯊還是遲遲不拍板,總擔心有什麼沒考慮到的,時而焦慮,時而狂喜,時而沉默,時而又喋喋不休——這斷斷續續答疑式的第四輪談判,從早上拖到中午,又拖到下午。

衛來出去抽了次煙,向沙迪借的火。船身有明顯的晃動,空氣裡瀰漫著土腥味,稍遠一點的海面上一片黃霧濛濛,船欄上已經落了細小的沙塵,伸手去抹,指腹上帶起細碎的土黃。

沙迪向衛來打聽:「談判怎麼樣了?會很快結束嗎?能不能讓岑小姐快一點?」

衛來有點意外:「你們這麼急?」

沙迪說:「等錢用啊。有了錢,可以買大桶的酒,吃又軟又香的麵包,還可以去找女人……

「越拖越煩,說什麼世界上最大的油輪,二十五個人質,一天要吃多少飯?要派很多人在船上看守,也要吃飯,這都是要花錢的!」

他嘟嘟囔囔:「希望趕緊拿到錢,少一點也行。你們岑小姐到底會不會談,讓她凶一點啊。昨天晚上還有人跟虎鯊吵,怪他太貪心,說1000萬太多了,氣得虎鯊差點兒開槍……」

看來海盜這邊也不是鐵板一塊,各有各的盤算。

衛來隱約覺得,今晚一定會有個結果,單看虎鯊什麼時候給出定音的那一錘。

晚飯過後,船已經晃得很厲害了,沙塵暴開始從紅海上空橫拖而過。沙迪說這只是開始,按照經驗,半夜才是風浪最大的時候。

海盜們開始往水下放沉重的鐵錨,錨鏈磨到船沿,嘩啦作響。有人慌亂地去收那些會被風浪撼動的外掛零碎,飯廳外一片喧嘩。虎鯊手裡握著那個衛星電話,按照規矩,談判的結果要由岑今通知沙特人,那之後才會轉成海盜和船東的直接對話。

虎鯊一生的黏糊好像都用在這一天了,甚至遞電話給岑今的時候,他都還在猶豫。

「今,那些都要我自己談嗎?」

岑今說:「我只談天狼星號。」

虎鯊喃喃:「你不能幫我跟沙特人都談好嗎?我去談的話,總覺得要費好多力氣,很周折,要很長時間……」

岑今冷笑:「太好的東西,總要費點力氣才能得到。太容易到手,你不覺得心慌嗎?」

虎鯊終於把衛星電話遞過來。

岑今撥號,虎鯊屏住呼吸,兩手扒住桌子,掌心摩挲到細小的沙粒,這才發現飯廳裡都已經有了沙塵的跡象。

接通的剎那,虎鯊的心都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岑今對著那頭說了一句話。

「我完事了。」

說完了長身站起,她笑著把電話拋回給虎鯊:「接下來都是你的事了,祝你好運。」

看得出來,岑今心情很好,回房時船身的亂晃和腳步不穩都沒影響她的興致,幾次忽然停下,倚住牆身近乎任性地問他:「我表現得好嗎?」

像個求表揚的小姑娘。

衛來無可奈何:「還行不行了你?沒喝酒就醉了。」

這話提醒了她:「我得朝虎鯊要酒。」

按照慣例,談判的時候,海盜會備很多酒,專等後面拿到錢了大肆慶祝。

她搖搖晃晃又回飯廳,出來的時候,一手一瓶拉格啤酒,示威似的朝他晃了又晃,像攥著兩顆手榴彈。

回到房間,她想辦法開酒,桌角磕不掉,衛來的那把刀又沒撬口,岑今想折回去找虎鯊要開瓶器,衛來說:「我來吧。」

他左右手各拿一瓶,瓶口的蓋沿齒口處相交相抵,瓶身放平,向著兩個方向狠狠一拽。

啤酒味混著細密的白沫噴出少許,衛來遞了一瓶給她,跟她瓶頸相碰:「恭喜你。」

岑今仰頭喝酒,衛來陪著喝了一口,眼見她都不停,咕嚕嚕下去了快小半瓶,終於忍不住抓住瓶底把酒奪了下來:「知道你高興……但能緩著點嗎?」

岑今笑,這一口喝得太猛太多,酒勁倒沖,臉頰到脖頸漸漸泛紅。她拿手背抹了抹唇角,抱膝坐到床上,重新把酒拿過來,瓶頸子握在手裡,晃了又晃。

瓶子裡酒沫漲起,衛來自覺大概是管不了她——想喝就喝吧,到底是了結了大事一樁。

出乎意料的,她眼底掠過一絲惆悵,頭輕輕靠住膝蓋,低聲說:「談判都結束了啊。」

衛來笑,伸手撫摸她的頭髮:「事情了結,心裡反而空落了?」

岑今喃喃:「你會給一個月做計劃嗎?一項一項,一件件做掉?」

「沒做過。不過,一件件完成,不是挺有成就感嗎?」

岑今說:「但是時間也過去了,完成了一個月的計劃,一個月就走了;完成了一年的計劃,一年也走了。」

「時間哪有不過去的?這個月圓滿了,還有下個月啊,大不了再做新的計劃。」

岑今的聲音低得像是耳語:「沒有,這個月還沒圓滿,事還沒完……」

她躺到床上,慢慢蜷起身子,又是那種很沒安全感的睡姿。

衛來拿過她手中的啤酒瓶,放到床腳邊,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真奇怪,本該是慶祝的氣氛,突然間竟有點壓抑了。

衛來放她休息,自己先去洗澡。沙迪所說的大風浪好像提前來了,洗到中途,船身忽然一個大的傾側,要不是他手疾眼快抓穩了水龍頭,大概會從簾子裡跌出去。

但除了他,其他所有人和物都沒這麼幸運——半盛著酒的酒瓶子骨碌碌滾到牆角,漁燈從桌上跌下,發出鏗的一聲,所幸沒碎,亮光在低處搖晃。

連岑今都尖叫了一聲。

衛來掀開簾子看,然後大笑出聲,險些笑出眼淚。

她大概躺得離床沿太近,居然以最滑稽的姿勢被拋下了床——說是拋下床也不合適,上半身下來的,兩手狼狽地撐著地,兩條腿豎在上頭,整個人像個斜倒栽的蘿蔔。

如果可以選,這一定是她這輩子最想從他腦子裡刪掉的畫面。

媽的,還笑個沒完了,岑今惱羞成怒:「你滾蛋!」

反正也沒形象了,她爬起來,凶他:「出來,我要洗澡!」

衛來笑得收不住,穿好短褲出來,好心提醒她:「抓緊水龍頭啊,待會兒洗到一半栽出來,你說我是扶你還是不扶?」

岑今說:「你滾蛋。」

來來去去都是這句,社評上罵人就句句見血,現實裡,她罵人的話還真是貧瘠得可憐。

岑今洗得很快,船晃得太厲害,她還真怕一個沒注意從簾子裡栽出去,顧不上擦乾就裹著披紗出來。

剛出簾子,又有一輪新的搖晃,她後背緊緊貼住牆,放低重心坐到角落裡。漁燈滾到她腳邊,抬頭一看,衛來躺在床上——像是長成了床的一部分,怎麼晃都沒見他動。

岑今奇怪:「你為什麼可以?」

衛來說:「如果你也在偷渡船上睡過三個月,經歷過比這大得多的風浪,你的後背就會像長出吸盤,穩穩佔牢一處地方,別人拽都拽不動。」

岑今說:「胡說八道。」

衛來向她伸出手:「那你過來啊。」

岑今吁了口氣,候著船穩點了,慢慢起身,扶著牆壁挪過去,伸手給他。

指尖相觸的剎那,外間忽然響起一陣狂歡似的鼓噪。岑今身子一顫,衛來抓住她手腕,把她拽抱到自己懷裡。

海盜歇斯底里的狂叫也像風浪,一波高過一波,混著海上的沙暴,撼打這小小的隔間。

岑今笑,低頭埋在他胸口,聽他強有力的心跳:「虎鯊大概是把消息通知下去了。」

不講究什麼文雅克制,海盜的狂歡歷來如此:鼓噪、尖叫、摔打、玻璃砸碎的聲音、鐵器的鏗鏘亂碰,甚至要打個頭破血流,才稱得上是慶祝。

衛來低聲問她:「想要嗎?」

岑今沒聽明白。

她怔了一下,看著衛來的眼睛,漸漸反應過來:「這種時候?」

她忽然有點尷尬,撐著床面從他身上跪坐起來。

衛來說:「海盜的船上,紅海中央,外頭刮著可以掀起浪頭的沙暴,一間屋裡的男人女人,不陌生,也不熟過頭——這一生,也難得碰到這樣的時候。」

岑今咬住嘴唇,船身又是一側,衛來伸手穩住她的腰。

低處的漁燈被晃得顛了個個,幽黃色的光柱籠住她的臉,幾絲頭髮半干,在光裡慵懶揚起,她的眼神閃爍不定,再看不清裡頭是個怎樣的世界。

只覺得是一片深邃的黑,沒有止境的海,帶溫度的柔軟,迎著他的目光,慢慢泛起讓人耳熱心跳的意外。

她伸出手,緩緩移動,然後停在披紗圍裹起的掖邊,說:「那我希望這風暴,可以刮得再猛一點。」

衛來一直覺得,披紗,四四方方的一塊布,作為女人的裹身衣物,性感歸性感,但也實在太危險了啊。

岑今顯然是他見過的最喜歡把這塊布作為室內穿著的人,所以他的操心從始萌到如今,從未停過——

你就真不怕這披紗掉下來?

萬一系得不緊、動作過大、被什麼突出物拖到拽到,或者,被他拉下?

神奇的是,她的手法很好,想像中的那一幕始終沒有發生。

而他不管想過多少次,也從來不曾真的去拉——關係進展到那一步之前,付諸行動未免下作——雖然他的臉皮夠堅厚,但畢竟是王牌保鏢,還有那麼一點點要臉的驕傲。

操心和好奇很久的事終於發生,這一刻,有一種得到解答的如釋重負:不是疏忽、意外、拖拽,也不是心不甘情不願。

她纖長的食指微勾,在掖邊處輕輕一挑。

棕紅色帶暗金紋的披紗在明暗不定的燈光裡驀地落下,有那麼一剎那,落停了他的呼吸,也落靜了這個世界。

他媽的真的還在船上嗎?外頭真的在刮沙暴?

如果有人告訴他這一晚船會翻,他也無所謂了,只求翻得慢一點——這一刻就完蛋的話,勢必遺憾終生,下輩子都要脾氣暴躁。

他長吁一口氣,目光毫不遮掩地順著她身體起伏的曲線上下流連。

岑今說:「我也就只能主動到這裡了,你還沒有動作的話,我會很沒面子。」

衛來笑:「如果我就是沒動作呢……其實岑小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問你想不想要,是問你要不要再來兩瓶啤酒,你是不是想歪了?」

岑今溫柔地笑:「有種你再說一次。我會拿沙漠之鷹轟了你的腦袋,明天去跟虎鯊說,是船太晃,槍走火了。」

衛來哈哈大笑,笑聲中猛然坐起,手臂一個側帶,翻身把她壓在身下。

懷中突如其來的柔軟飽滿和彈性細膩激得他喉嚨發緊,種種男女間的套路、章法、技巧,忽然不想再用。

有那麼一瞬間,他像個上路的新手,恨不得亂拳打死老師傅,又像為財瘋狂的人乍入寶山,滿目琳琅,不知道該抓什麼往衣袋裡塞。

手上攏捏揉捻,得隴望蜀,放不下這處,又想到那一處放肆。

隔間外,海盜們混亂的鼓噪忽然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整齊劃一。他們有節奏地敲、擊、砸、頓,嘶聲齊吼著:「Money!Money!Money...」

有人要錢,有人要權,有人連夜趕科場,有人辭官返故鄉,而他,只是想要人而已,為餘生,為這一刻,要個女人。

忙忙碌碌,大家各得其所。

外頭驚濤駭浪,這裡風浪始生。

漁燈的光寸寸隱去,小隔間攪進一片明暗不分的曖昧混沌。衛來刻意不去吻她嘴唇,不想錯過她因經受不住而發出的任何聲音——反正船上這麼嘈雜混亂,她就算驚叫出聲,別人也只當是風浪太大。

然而岑今比他想的能忍。

她咬住嘴唇,身子繃得很緊,除了呼吸急促和偶爾因著他手重倒吸氣之外,喉間幾乎不曾逸出半點聲音。

像打針的人懂得要忍痛,她知道會發生什麼,蓄留了力氣來應對。

這不行,情場如戰場,一戰攻堅,只能一方勝出,容不得你剩半分力氣支撐——這想法有都不要有,有也要給你碾磨成沙,讓沙暴一起吹走。

他的手自她小腹探下。

這意味太過明顯,她下意識想並住雙腿,衛來早有準備,雙膝抵壓住她腿側,讓她動彈不得。

岑今咬緊牙關,兩手深深扣進繃床邊緣的繩隙。

是那一次幫她精簡行李時,無意間翻出的那條蕾絲繡花嗎?

好像真的是,果然該是他的就是他的——提前出來跟他打聲招呼,混了個臉熟。

形容不出這感覺,難受得想要咬碎牙齒,腰身被他一隻手臂箍住,怎麼都掙脫不了,岑今大罵:「我會殺了你!」

衛來說:「你要是還有力氣說話,那就是我做得還不夠。」

他加重力道。

岑今的身子劇烈收縮,拚命想推開他的手臂,掙扎間咬住臉邊拂下的頭髮,全身發顫,下一刻喉嚨破音,像是要哭出來。

她大概是瘋了才會答應他。他問她「想要嗎」的時候,就該讓他滾蛋,滾回海裡,滾回沙漠,滾回赫爾辛基去。

更要命的是,這煎熬中漸漸生出快感。岑今全身出汗,頭髮被汗黏得粘住臉頰、脖頸,嘴唇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咬破,嘴裡漾起細細的鐵腥味。

衛來忽然住了手。

他低頭看她的眼睛,說:「你求我,我就停。」

岑今劇烈喘息,無暇多想,像溺水的人,哪怕伸過來救助的是刮鬍刀也想抓住。

「我求你,我們……下一次好不好?」

衛來笑起來,說:「好。」

好?岑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種時候,男人會回答「好」嗎?

但他答應了不是嗎,答應了就好。

一口氣還沒松完,他的手忽然從她後背滑下,岑今瞪大眼睛。

他貼在她耳邊輕笑:「小姑娘,間隔是十秒,下一次到了。」

感覺變得扭曲而敏銳,意識恍恍惚惚,像是出了竅。

看到海盜們在大口喝酒,發癲般狂笑,有人拉開賭局,有人毫無章法地扭打在一起,還有人嘰嘰咕咕笑著說話,嘴裡冒出一大串晦澀難懂的索馬裡語……

看到船外黑色的海浪捲起,像慢動作,一幀一格。無數發亮的沙粒彗尾般從眼前緩緩飄過,飄進浪頭,浪面上甚至激起無數戰慄的細小漣漪。

浪頭歇下的瞬間,看到月亮,被沙暴濾過,血紅色,血腥而又溫柔。

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一直向上,像是一伸手就能觸到月亮……

她睜大眼睛,看到自己。

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眉心微蹙,軟得像要融化,沒有一絲抗拒。

這男人,是她選中的。

得她邀請,得她首肯,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天色微明。

船停在前後兩撥沙暴的交接間隙,左右擺晃,水面偶爾泛上打旋的水沫,水沫裡帶細沙。

艙裡橫七豎八,鼾聲四起,躺滿了酩酊大醉的海盜。有人抱酒瓶,有人抱槍,地上吃剩的殘食撒得東一處西一處,偶爾看見一攤血——受傷的人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受傷了。

岑今昏睡過去。

衛來反而絲毫感覺不到疲倦,大概是被餵飽了,興奮到睡不著。

——睡覺有什麼意思?做再美的夢,也美不過眼前。

他拂開岑今的頭髮,低頭吻她眼睫,碰到她的剎那,她似乎有感覺,眉心蹙起,無意識喃喃了聲:「好疼……」

衛來意識到什麼,掀開為她蓋上的那塊披紗。

她身上好多吻痕瘀青,腰上的瘀青尤甚,他的手印形狀都模糊可辨。

衛來把披紗給她蓋上,手背蹭到她臉側,她又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似乎還未盡的痛楚。

他低下頭,嘴唇輕輕覆住她的。

無論他怎麼需索,她都順從;無論他怎麼瘋狂,她都承受。他沉溺放縱弄疼她的時候,她也只是眉心微蹙,在睡夢裡無意識地呢喃出一聲「好疼」。

也許該說一聲謝謝。

也許什麼都不用說,愛她就可以了——愛藏不住,她會懂的。

《四月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