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我要所有事情大白於天下,我要黑的歸黑,白是白!」

車子已經在野地裡停留一段時間了。

雨水持續地打在車頂,滴答滴答,讓岑今想起在保護區裡戴的那隻手表,表面的走針也是這樣,好像永無止境。

有車光在遠處亮起,越來越近,岑今覺得刺眼,伸手遮住眼睛。

過了會兒,車門自外嘩啦一聲拉開。

岑今睜眼看,是恩努,他撐著傘,站在及膝的野草裡。雨水從傘沿四面流落,在黑夜和車光裡泛著奇異的白。

恩努好像老了一些,三年前電視屏幕上的意氣風發、義憤填膺,轉成了現今的老成持重、舉重若輕。

岑今等他先說話。

他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才開口:「岑小姐,三年前,我在卡隆政界還不怎麼出挑,那時候,我對政府在戰犯問題上的處理不滿,組織了支持者,經常示威遊行。我記得在四月之殤三週年的時候,我的活動策劃得規模更大,但依然沒有成效。有一次,我演講到一半,警察動用了催淚彈,結果大家四散而逃,狼狽不堪。」

岑今靜靜聽著。

「當天晚上,我看到電視新聞的報道,非常沮喪。半夜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可能用了變音器,聲音分不出男女。你知道他(她)跟我說了什麼嗎?」

岑今微笑:「我想,她大概是問,你知道猶太復仇者嗎。」

恩努臉上的肌肉極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後點頭。

「我回答說,我參考了一些資料,如果政府持續無作為,我也很想在卡隆成立這樣的組織,只要問心無愧就好。但我只不過是個沒錢的社會活動分子,根本不知道從何做起。她回答說沒關係。

「大概一個月之後,她再次聯繫我,通過無法追查的賬戶,轉給我一筆錢,也就是上帝之手的啟動資金,你知道是多少嗎?」

岑今說:「不止是錢吧,除了50萬美金的啟動資金,她應該還提出了一些要求,比如要盡量『公平、公正、不暴怒、不盲目、不錯殺、不放過』。又如,請不要追查她的來歷,保持合作就好。」

恩努沉默了好久,遠處,細長的草葉被雨滴壓彎,倏忽又彈起。

他終於開口:「岑小姐,你是上帝之手的創始人。」

岑今輕笑:「談不上,你們有今天的規模,沒我什麼功勞。那50萬,現在可能拿來支撐療養院都不夠。」

「月初的時候,隔了三年,岑小姐又轉了一筆錢過來。」

岑今點頭:「聽說你們的重心在轉移,聊表心意。反正……我留著錢也沒用了。」說到末了,眼眸微掀,「但你們……是怎麼發現的?」

恩努說:「不是我們,是衛先生。」

衛來通過岑今的簽名,理出了所有的時間線。他沒空去理可可樹要把那三個保鏢抽筋拆骨的叫囂,就著那張佈滿彈痕的桌子,找了紙筆,給恩努一一說明。

「這裡,四月之殤三週年,熱雷米作為投資者和政府的客人,回了卡隆。同一時間,岑今因為極度的愧疚和生活上的困擾,也回到這裡。她見到了熱雷米,舊事重談。

「之後不久,熱雷米在法國的家中死亡。當時保險箱大開,岑今是嫌疑人——她當晚出現過,後來因為證據不足洗脫了嫌疑。現在我們知道,她承認了這件事,也就是說,她的確殺了熱雷米,拿走了50萬美元。

「接下來,上帝之手成立了。恩努先生,我聽人提過,上帝之手開始的規模很小,初期的啟動資金應該不需要很多。你是創始人,這一點你知道得最清楚。最初接收的數目,是否就是50萬?

「緊跟著,岑今的社評風格轉變。你們的人說她『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忙著一層層給自己拽遮羞布』。不是這樣的,正常情況下,你們從成立到打出名頭,再到被她風聞,應該要經歷一段時間才對。但事實是好像你們第一天成立,她第二天就改變風格了。因為一切在她的安排之中,她知道自己會是什麼結果,做事開始沒有顧忌。

「揭發信上,她依次寫下了該對保護區負責的人。她把自己放到了最後,她是要等前面的人被收拾了,然後把整件事做個了斷。

「還有,岑今是幫難民登記造冊的唯一經手人。如果說名單的原件存放在國家檔案中心,這世上還能有第二個人複述出292個名字,那一定是她……」

岑今沉默著聽完,問恩努:「有煙嗎?」

恩努不吸煙,示意助手送過來。岑今拈轉煙身,藉著車光看到標誌,黃金煙葉,是來自津巴布韋的高檔捲煙。

點上了,空氣裡彌開細細的焦甜香。

她吸了一口,又吐出。煙氣恍惚了眼前,恍惚到過往。

「我這個人是有些懦弱,受了熱雷米的威脅,三年不敢發聲。最後讓我下定決心的,是三年前在卡隆和熱雷米的見面。」

那一次,少不了被威脅,熱雷米貼近她的耳朵,其實還說了一個秘密。

他說:「記不記得你那個出去找人的同事?他告訴我們保護區的位置,說除了他,還剩一個年輕的、資歷尚淺的小姑娘。當時我們就覺得,如果只剩這個小姑娘,事情就好辦多了啊。」

說到這裡,他哈哈大笑,笑聲猶在耳畔。

岑今看向恩努:「雨這麼大,不上來坐嗎?」

恩努搖頭,堅持這麼站著。

「見完熱雷米,回去的路上,我忽然就想通了。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熱雷米把事情安排得天衣無縫,我不站出來,真相永遠沒人知道。那些人命怎麼算?我的同事怎麼算?他的骨頭混在二十萬卡西人的骨頭裡,撿都撿不出來,但害他的人被卡隆民眾捧成了英雄。」

恩努沉默,雨水浸入鞋襪,足底冰冷。

岑今看著傘沿掛下連綿不斷的雨線。

她一直夢想,會有個蓋世英雄,披著戰甲,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可以來救她。

但那時候,她忽然就想通了。

也許根本就沒有那個人,但戰甲一直都在,是為她準備的——她要自己穿上。

要放棄的,也只不過是一條命和當時已經過得糟爛無比的生活。

「想開了,也就無所謂了,要做的,是和熱雷米他們鬥一場。但我不想讓他死得無聲無息,那樣他會被當成英雄懷念——我要所有事情大白於天下,我要卡隆參與其中,我要黑的歸黑,白是白!

「那天晚上,卡隆的頻道反覆放幾個新聞節目,我盯著你的臉,聽著你的演講,看到你被警察驅逐著狼狽逃跑,忽然意識到,也許大家可以來一場彼此不見面的合作。」

她撥了電話給熱雷米,熱雷米問她:「你要多少?」

她回答:「50萬。」

熱雷米答應了,但有附加條件——他這種人,不會讓錢白白流出指縫。

「岑,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以結合?你拿過勳章,我也拿過,如果我們在一起,會是很好的招牌——足夠我們在卡隆再賺十年的錢。」

岑今在電話裡說:「好啊。」

說這話的時候,她手頭正翻著一頁關於河豚毒素TTX的介紹。

她喜歡這毒。

中毒者雖然不能講話、不能動,在死亡過程中卻始終頭腦清醒,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事情也如她所願:她站在不能動彈卻意識清醒的熱雷米身邊,居高臨下,一條條宣判他的罪,通知他,這毒沒得救:「你感受一下死的過程,很少人能有這個機會。」

然後,她放起音樂,輕輕旋開保險箱的旋鈕。

第二個是瑟奇。他藏得隱秘,她找不到他,但她知道他會來找她,也知道該怎麼去辯解。

果然,半年之後,瑟奇在一條暗黑的巷子裡截住了她。岑今險些被掐死,但她一直笑,斷斷續續地說:「不是我,我知道是誰,我們都躲不掉。你殺了我,你就找不到替罪羊了。」

瑟奇半信半疑地鬆了手。

岑今捂著喉嚨咳嗽,說:「你去查一查,卡隆有一個復仇者組織,我那晚去見熱雷米,就是為這件事去的,沒想到對方已經下手了。你查一查,就知道我沒撒謊……」

瑟奇跑了,只恨不能藏到地心。但有人會找上他,她是沒這個能耐,有人有。

她耐心地等到上帝之手初具規模,然後寄出那封揭發信。全篇打印,只是到那幾個名字時,覺得像所有的信函信件一樣,最重要的部分,都有必要手寫。

追緝不是傳奇故事,所需的時間永遠比想的要漫長。瑟奇的手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赫爾辛基正裹挾在寒冬未盡的朔風雪裡。

鐘點女工尖叫著去撥電話報警,她卻勾起唇角,看著窗玻璃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身影,露出一抹微笑。

恩努低聲說:「岑小姐,其實你寫揭發信的時候,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抹掉。」

岑今笑:「沒用的,就算抹掉,瑟奇也一定會為了脫罪,把我咬出來。而且,在保護區裡,我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我也無意隱瞞。這六年,我自己都說不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要一場審判,想要很多雙眼睛。結果不那麼重要,只想把過往攤開,讓人看也好,罵也好,指責也好,可以不用再瞞——有些秘密在體內會長成橫生的骨頭,戳爛自己的肝腸。

「但讓我去死,我終究有點不甘心,所以我親手給熱雷米送終,也是幫自己下決心,就算最後要賠命,我也不算真的無辜——你可能不知道,雖然證據不足,但法國警方並沒有徹底消除對我的懷疑。我不落在你們手裡,也遲早會落在他們手裡。」

恩努苦笑:「我是真的想不到……岑小姐,有你算漏的地方嗎?」

岑今的笑意漸漸退去。

她輕聲說:「有啊。」

沒有算到最後的一程、最後的意外。

衛來應該會對她……很失望吧。

岑今回到療養院,沒有見到衛來,屋裡只有可可樹一個人。他坐在床上,面色陰沉,邊上是鯊魚嘴,利齒滿口。一人一嘴,好像專等她來,要攪起驚濤駭浪。

可可樹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衛走了,他讓我跟你說,他甩了你,你們分手了,懂嗎?」

岑今說:「哦。」

她在衛來的床上坐下來。

他一定起得很匆忙,蓋毯凌亂地撩在一邊,枕頭上有輕微的凹痕。人是走了,但有熟悉的氣息留了下來。如果不是可可樹在,她很想躺上去,把蓋毯遮過頭頂,睡到黑甜,不問眼前狼藉。

可可樹對她的反應很不滿意:「我說的是真的,你不要這種反應行不行?」

岑今問:「那你要我哪種反應?」

可可樹反而噎住了,頓了頓,問她:「你的事完結了嗎?」

岑今搖頭:「我會跟恩努回一趟卡隆首府,有一些細處,他還要確認。最終什麼結果,他需要聽取一些高層的意見。」

可可樹說:「反正不會死吧?」

岑今答非所問:「他很生氣嗎?」

可可樹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要說衛來生氣——他順完所有時間線,跟恩努確認了岑今不會有生命危險之後,表情分明是如釋重負的。

「他差點兒送了命,這些天那麼絕望,四處想辦法,現在突然知道真相——他拚命去挽救的,是你做好計劃要拋棄的,而且你對他不露半點口風。換了是你,你什麼心情?」

岑今不說話。

「岑小姐,你真的沒想過要活下去,和衛生活在一起嗎?」

岑今笑:「想過啊。如果有證據,誰不想啊。但當年,我是真的做了無數工作,覺得實在沒其他的出路了,才決定放手一搏。」

創立上帝之手,還有寫揭發信,在她的意識裡,一直是背景、準備事項,從來不是重點。她沒有想到,在絕境已成定局之後,她的這些舉措會轉化成新的參考證據。

恩努也很感慨:「好險啊,那封揭發信,因為是你寫的,所以我沒有對外公示過,只是晚上查看證據時,拿出來一併比對。如果沒有那場意外……」

如果不是意外,如果不是文件被打亂飛散,如果不是恰好被衛來看到了,如果不是他注意到那個「今」字的寫法……

用恩努的話說:「至少,當陪審團知道了這些內情之後,形勢會有很大改變。更重要的是,這件事不是你說出來的,而是經由別人發現。

「從前或許只有衛先生一個人相信你,現在會有更多。而且,作為上帝之手的負責人,我也希望能盡力為你做些什麼,畢竟,我有今天的位置、上帝之手有現在的規模,都起源於三年前你的那個電話。」

岑今看著可可樹:「我知道你可能氣我不告訴他真相,但換了你,忍了六年,籌劃三年,一切都按部就班,只是在末了,計劃突然被打亂,沒能控制自己,愛上了一個人,你要怎麼開口?怎麼收這個局?

「衛來總叫我小姑娘,我不是小姑娘。不是說你給了我一個好男人,就可以解決一切。

「衛來之前,我有個未婚夫,叫姜珉。殺了熱雷米之後,我了結了和他的關係。因為我知道自己前路已定,不想再拖累誰。

「命不要了,未婚夫不要了,我以為做人能捨到這個程度,沒什麼可以再擾亂我了。認識衛來的時候,他是沙特人給我雇的保鏢,對我也沒什麼好感。去談一條船,不過十天半個月,我沒想到會愛上他……」

算算日子,到今天,她和衛來認識也還沒滿一個月。

有敲門聲傳來。

兩人一起抬頭,看到刀疤,他半邊臉腫起老高,墨鏡都架不穩,說:「岑小姐,車子備好了,恩努先生在等你。」

岑今起身,出門之前,對可可樹說:「你一直也不是很喜歡我,衛來走了,你有耐性留在這兒,應該是他吩咐的。

「那請把我的話轉達給他:我尊重他的所有決定,對我過去的籌劃,我沒有後悔,不管他愛不愛我,不管他未來愛誰,我還愛他。我的愛也許不是你們喜歡的那麼完美純粹,但是……」

她笑起來,輕聲說:「不說了。」

她側身從門口出去。

刀疤看向可可樹。

可可樹忽然生氣:「這個女人是不是人啊,我每次要甩了我老婆的時候,她都又哭又叫,抱著我的腿不讓我走……」

他終於追了出去,大叫:「哎!哎!岑小姐!」

岑今停下腳步,轉身。

雨還在密密地下,可可樹不停地抹去從額頭流下的雨水,說:「你知道衛回到哪裡去了,你的事情了了之後,去把他追回來吧。」

岑今說:「不是已經分手了嗎?」

可可樹悻悻,又不願意承認是自己胡謅:「那你也要去追啊。

「我瞭解衛,他為你做了那麼多,連命都拼上了,是真的喜歡你。知道真相之後,他的第一反應是問恩努,你是不是沒有生命危險了——你懂嗎?他做了這麼多事,如果你都不去追他,不去挽回他,他多難受。」

岑今笑,雨打在臉上,冰涼,眼睛裡卻熱到酸澀。

「我不是為了你,我還是不喜歡你,我是為了衛。你知道他從小被他爸帶著偷渡到歐洲,然後被賣了。他這個人,對什麼都不熱衷,也不想安定,老說自己是條破船,到死晃到岸。他對你這麼上心,我也很意外。雖然你不好,但是等他再遇到這麼一個,不知道要多少年,所以也就湊合了。」

岑今笑到哽住。

「你覺得對不起他、虧欠他,那挺好。你心裡愧疚,就會加倍對他好,你就慢慢還吧。所以你要去追他,不管他怎麼煩你、趕你、罵你,你都別走。他不會計較的。衛這個人很好,只要你以後老老實實的,別再去創立什麼組織了……」

他忽然警醒:「哎,你只創立了上帝之手一個吧?你沒創立其他的吧?」

岑今轉身上車。

車門關上,可可樹急得繞著車子晃:「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去不去追啊?還有,你到底創立了幾個啊……」

車子發動了,可可樹不得不避到一旁。擦身而過時,車窗忽然推開,岑今從裡頭飛出來一個紙飛機。

飄飄悠悠,半空裡飛了一程,機翼被雨打濕,慢慢滑落到地上。

可可樹盯著飛機看。

真幼稚,這麼大了還玩紙飛機,以後都不知道怎麼照顧衛。

還有,根本沒他折的飛得遠。

飛機飛抵赫爾辛基,是在晚上。

最後一程遇上氣流,機身顛簸不停,滿艙的乘客驚呼、祈禱,終於機輪觸地,個個如釋重負。

大概是因為傷勢反覆,衛來睡得昏沉,沒有做夢,只覺得身在船上,浪頭不息,一波又一波,不知道要把人推向哪裡。

空乘叫醒他,示意可以下機了。

進入機場大廳,人聲鼎沸,高高的色彩絢麗的廣告牌上,是芬蘭大學生們年輕明快的笑臉,上頭寫著——

「給春天戴上帽子!歡迎來到赫爾辛基「戴帽節」!」

邊上是大液晶屏的日曆計時。

每年的四月三十號,又叫戴帽節,是芬蘭人慶祝春天到來的狂歡節。

四月已近尾聲。

衛來一身夏裝,剛出機場大門就凍得一個激靈,趕緊折回,隨便買了件外套,裹上了又出去。

自己都覺得好笑,四月的一頭一尾,程度不同的春寒料峭,他兩次回赫爾辛基,都穿得不倫不類,一次裹邋遢污髒的獸皮,一次清涼到讓人側目。

回到公寓樓,衛來照例先去埃琳的酒吧。進門之前,他看到門楣上那句「Wecareabouttheworld」。

他仰頭看了好一會兒。他說出這句話時,自己也不是很關心時事,只是嫌棄埃琳連中國都不知道。而埃琳把它作為店名,是因為她覺得這是很好的噱頭。

——「衛,我可以在酒吧放新聞啊,赫爾辛基還沒有酒吧這麼做過,多新鮮!」

一再提及,通常心不在焉;真正決定去做的,反而很少宣之於口。

有出來的客人,禮貌地請他讓一讓。

進了酒吧,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煙酒聲色,樣樣不缺。衛來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那個埃及艷後,眼影塗得深重,摟著一個俄羅斯人的脖子,笑到花枝亂顫。

吧檯裡沒有人,水母缸裡水泡咕嚕咕嚕,暗綠色的幽光依舊,那兩隻老態龍鍾的水母有人照拂供養,永遠學不會生活積極。而水母缸旁……

是那盆白掌,長勢正好,已經抽出新的苞葉,色澤淺碧。兩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邊沿若即若離,像是終將挨靠。

衛來微笑,正準備過去——

「David』scoming!」

衛來笑,眼角餘光瞥到拎著空托盤雀躍著一路過來的埃琳。他側過受傷的肩膀,把另一邊留給她。

果然,埃琳將托盤一丟,幾乎是抱住他肩膀:「衛,我每天都在想你!」

這也就是客氣話,聽聽就好。衛來看了她一眼,覺得這一次,她吊在自己身上的時間有些長。

他將目光掃向酒吧內場:「別是故意做給誰看的吧?」

居然真讓他說中了,埃琳的臉上一紅,然後拉他:「你看那……」

有人正進到吧檯,是個棕色頭髮的小個子姑娘,下巴尖尖,長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

埃琳低聲說:「那是阿莎。」

衛來點評:「跟上次那個保加利亞女孩差不多,你總是喜歡這種小個子。為什麼不找個高挑的、前凸後翹的、腿長的?」

埃琳啐他:「呸,是你喜歡的吧。」

衛來很善解人意,拽她過來抱住:「才交往?是準備讓她吃醋嗎?那配合你,但幹嗎找我?你扮雙性戀?」

埃琳氣得在他身上亂擰。她不像岑今,找不到他最怕疼的那處軟肉,怎麼擰都不疼。

衛來拍拍她腦袋:「不跟你鬧,我拿回我的花,老規矩,要回去睡覺。」

他大踏步向吧檯走去。埃琳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之後,趕緊過來攆他:「哎……」

同時發聲的,是那個阿莎。在他的手挨到盆邊時,她眼疾手快,連花帶盆一把抱進懷裡。

這是……幾個意思啊?不知道花是誰的嗎?

埃琳把他拉到邊上,吞吞吐吐:「那個……衛,這花送我吧。」

衛來咂摸出點意思來了——合著請她照顧個花,到末了土都沒給他留一撮?這放到以後,敢把老婆交給她照顧嗎?

埃琳說:「上次電話裡就想跟你說的,誰知道你那邊信號不好。這花真的會給人帶來好運……你知道嗎,我不會養,一周不到,差點兒養死。我想著這樣不行啊,你不是說,花沒了,你就沒了嗎,我可不能讓你死啊。我就抱著花出去,想找個懂的人……」

馬路上人來人往,遇見阿莎。阿莎其實沒看到她,先看到的是花,急得嚷嚷:「你就這麼抱出來?這花不能凍的!」一邊說一邊除下外套,小心地裹到花盆的迎風一面。

衛來斜乜她:「這就看對眼了?發展到什麼階段了?」

埃琳期期艾艾:「喝了幾次咖啡,現在她每天下班後來店裡幫忙,牽過手……大家認識一個月都不到,我不想發展得太快了,你覺得呢?」

衛來不吭聲,在「快不快」這一點上,他沒什麼發言權。

他頓了頓說:「所以就這麼著,把我的花拐走了?」

埃琳居然振振有詞:「怎麼能是你的花呢?你也就是起個轉交的作用。你養過它嗎?澆過水嗎?松過土嗎?除過蟲嗎?你什麼都沒付出,這花要保佑,也不保佑你啊。」

衛來忽然發現,埃琳也是個天生的談判高手。她說完了,又擺出一副央求的笑臉:「衛,給我吧,我和阿莎都喜歡這花。看在我愛了你那麼久的分兒上……」

又拿愛他來說事,愛了他那麼久,床都沒給他鋪過一次,還要走他一盆花。

衛來咬牙切齒,但要命的是,他覺得埃琳說的有道理。

也對,他沒付出過,這花即便真的很玄,能保平安,保的也不會是他。

於是他說:「……行吧。」

衛來睡了長長的一覺,沒醒過,但不安穩,大夢如戲。

夢見十萬火急,他追著一個人跑。那人有塊神奇的表,能讓時間倒流。他跑了好多路,終於摁倒那人,逼著他把時間撥回六年前。

那人動作太慢,磨磨蹭蹭,衛來沒耐性,把表奪過來,狠狠一撥。

使的力氣太大,撥過了頭,一時間天旋地轉。反應過來時,他正站在一條鄉間的小路上。

時候是秋天,道旁長滿萋萋野草,草尖染長長的薑黃,樹上的葉子緩緩落飄。而岑今,就在這條路上慢慢地走。

她只有四五歲,穿小花衣,扎兩個羊角辮,辮子支稜著,像人一樣倔強。

斜挎著一個小書包,走路走得慢吞吞,草也要挨過去看,小石子也要彎腰去撿,看到樹也要比比身高——是那種會惹急著趕路的母親上來揪耳朵的小姑娘。

衛來跟上去,看她只那麼丁點大,想笑。

她察覺到有人跟著,很警惕地回頭,說:「你是誰啊?」

衛來蹲下身子,看她裝出很凶模樣的小臉,不知道該怎麼說,頓了很久才開口:「你以後會認識我,你會上我的船……」

岑今說:「滾蛋!壞人的車和船,都不能上!」

她掉頭就跑,小短腿登登的,書包一直打屁股。跑遠了還慌裡慌張地回頭看,腳下一絆,摔了個跟頭,下一秒飛快地爬起來,小轱轆一樣,又轉遠了。

衛來第一次發現,原來岑今這麼能跑……

醒來的時候,唇邊猶有笑意。窗外是被濾透到近乎稀薄的人聲,飄在高處,連綿不絕。

他在床上躺了會兒,這才想起今天是戴帽節。成千上萬人正聚在市中心的南碼頭廣場,那裡有阿曼達女神銅像。

上世紀初的晚上,有一群學生在阿曼達銅像附近徹夜狂歡,無意間看到夜色裡孤獨的女神像,怕她冷,於是給她圍上飯店的檯布,又有人取下頭上的白色圓頂黑簷帽幫她戴上。

女神不再孤高,披著檯布,帽簷下露出的頭髮波浪一樣捲曲。有鴿子從旁掠過,夜晚都變得俏皮。

從此以後,一年一度,每到那個日子,總有人去給阿曼達戴帽子。久而久之,成了固定節日。

衛來經歷過一次,狂歡自下午開始,幾乎半個城市的人都會在女神像前聚集,自發戴上白頂黑簷帽,奏響音樂,開香檳,舉杯慶賀,互相擁抱,徹夜狂歡至凌晨,等待代表著春天的五月到來。

聽這聲響,節日的慶祝已經開始了。

衛來起身,順手拿過手機,上頭有一條短信,麋鹿的。

——明晚九點,酒吧。

他想了好一會兒,意識到自己睡過頭了,短信裡的「明晚」,應該就是今天。

受戴帽節的影響,酒吧裡人不多,連埃及艷後都沒來上工。埃琳和阿莎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說不完的話。

麋鹿來得很準時,門一推開,直奔衛來坐的那張桌子——自桑拿房那一別後,這是第一次見面。

麋鹿想必又有千言萬語,如同努比亞的沙暴傾瀉。衛來防患於未然,防他行事誇張,還要防他揶揄嘲笑。

「別叫我聖誕樹,別上來就抱,老實坐下,敢笑我愛上客戶,你就滾蛋。」

真是刀刀都砍在了要處——麋鹿僵了半天,一臉的慾求不滿,終於悻悻坐下。

然後他把拎著的包擺上桌面:「沙特人把你的報酬打過來了,知道你喜歡現金,但不喜歡面值太大的——換好了。」

衛來拉開包鏈,略掃了掃,忽然想起什麼:「幫我捐了嗎,割禮的那個?」

麋鹿說:「真捐啊?」

衛來斜了他一眼:「有點心疼,但說過的話又不能收回來。」

麋鹿驚喜交加:「衛,你居然知道心疼錢了?這一個月真是沒白過!捐一半,還剩一半,剩下的,你不會再去拉普蘭包船了吧?」

衛來沒吭聲,頓了頓,問他:「剩下的錢,夠買下我住的那套公寓嗎?」

麋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買房?」

衛來輕描淡寫地說:「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

他招招手,示意埃琳上兩杯黑啤。

麋鹿忽然想起了什麼,打量了他一回,覺得他情緒還算穩定,應該不會避諱。

「有件事,你可能感興趣。記不記得……你讓我打聽熱雷米一案的細節?」

衛來看他:「怎麼說?」

「我花了些錢打點,和警局內部的人通了關節。據他們說,這案子沒銷,但也沒進展,所以他們又倒回去,把一些排除了嫌疑的人拿出來查,其中就有岑小姐。」

「然後呢?」

「就在來的路上,他們給我更新了進展。說是昨天,法國警方收到一封來函——卡隆的上帝之手宣稱對三年前熱雷米被害一案負責。」

衛來一愣。

麋鹿嘖嘖:「沒想到吧,收到來函的當天就結案了,據說還吃了宵夜慶祝。」

衛來喃喃:「是沒想到……」

他輕笑起來。

這算是絕處逢生嗎?一路走來,都是上帝之手想要岑今的命,臨到末了,為她掃平最後一道障礙的,也是他們。

他說:「岑今還是很會選,恩努是個能做事的人。」

麋鹿冷笑:「她當然會選,選你不也是選對人了嘛,就是在保護區裡瞎了眼……」

衛來面色一沉:「在保護區裡她沒得選。」

麋鹿沉不住氣:「還為她說話呢,害得你差點兒死了。如果那個狙擊手再高明那麼一點,如果當時不是我讓可可樹小心那三個保鏢,你現在在哪兒呢?你還做得成聖誕樹嗎?早燒成灰了吧。」

衛來沉默了一會兒:「從虎鯊的船上下來之後,路線就一直是我在定。我問她:『你跟著我走,我真把你帶進危險裡,你會怪我嗎?』」

「她回答說:『跟著你走,又不是說著玩的,是我的決定。真的遇到危險,願賭服輸,有一半是我的責任,只怪你一個人就沒勁了。』」

麋鹿聽得一頭霧水:「你想說什麼?」

衛來問他:「知道我為什麼拼了命地幫她嗎?」

「因為你被女人迷昏了頭唄。」

衛來大笑著端起黑啤,和麋鹿碰了個杯,喝了一大口,然後放下:「我喜歡她,當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和她在一起,這麼久以來,哪怕是關係已經很親密了,她都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請你留下來陪我』『請你保護我』『請你不要扔下我』。

「她明明就很危險,都做了我的女人了,為什麼不提點要求?你知道嗎,我給她買過……兩塊披紗,不對,披紗人家沒要錢,只買過一個當地人的粗製口紅,很便宜,大概連半歐都折不到。你在酒吧給個漂亮姑娘買杯酒,大概都不止這點錢。

「你喜歡上一個姑娘,要麼拚命為她散錢,要麼拚命對她用情。她什麼都不要,是你,你怎麼做?

「前半程我保護她,是沙特人給的錢;後半程她說不想雇我,我逼著她寫下欠條,是我的決定。

「我還沒見到她,就知道她收到一隻斷手;我去簽約的時候,就知道有人闖進白袍的房間;還沒上虎鯊的船,快艇就在公海炸飛了——我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清楚地知道會面對什麼。說白了,願賭服輸,對方出的是狙擊手也好,火箭炮也好,我都有心理準備。

「我拚命去幫她,想把她的一切危險都格擋開。上帝之手是她創的還是熱雷米創的、可可樹創的,其實沒太大區別。就算刀子是握在她手裡的,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自殺,我還是會上去阻止。」

麋鹿聽得雲裡霧裡:「那你還是氣走了啊……」

衛來冷笑:「怎麼著,男人還不能有點脾氣了?她六年來過得那麼痛苦,我沒有資格指責她什麼,甚至挺心疼她。但一碼歸一碼。

「從感情上來講,我就是心裡不舒服。我不想很大度地笑笑就算了,不然多憋屈,所以要走。在關鍵問題上,我得有個態度,不然以後不被重視,沒地位。」

麋鹿張口結舌,半天才說得出話來:「衛,當年我和我老婆吵了架,都是伊芙離家出走,我去追……我從來沒聽說,一個男人走了,讓女人來追的……

「她要是不來呢?那個岑小姐,看起來挺心高氣傲的。

「這都好幾天了,她都沒來。衛,說不定還是要你回頭去追,臉往哪兒擱啊?不過沒關係,反正你臉皮厚,當初你還說絕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關係……」

衛來咬牙,手裡的黑啤正想兜頭潑過去,牆壁上的掛鐘忽然報時。

十點,新聞時間。

常客都知道規矩,在埃琳的酒吧,新聞時間如同停火協定,不管你在忙什麼,不管你是否真的關心,手頭事都得停下,全情投入。

今晚的重磅新聞來得突然。

播報者抑制不住聲音的激動:「今日,僵持了一個多月的沙特油輪天狼星號劫案取得重大進展。下午三點,按照海盜的要求,沙特方面動用水上飛機,將裝有300萬美元贖金的郵包空投到海盜指定的海域……」

麋鹿雙眼放光:「衛!是天狼星號!」

只恨不能大聲嚷嚷,讓全酒吧的人都知道,這事他有份參與,還見過白袍。

不消他提醒,衛來在看了。

畫面上,水上飛機投下郵包,郵包上很快張開橘紅色的降落傘。鏡頭下方,幾艘海盜的快艇在海面上快速繞行,畫出巨大的白色浪圈。

每個人都或蒙面、或拿襯衫包住頭,畫面顛簸而模糊,分不清船上的那些身影哪個是虎鯊,哪個又是熱衷於給他嚼阿拉伯茶葉的沙迪……

酒吧裡,人人看得聚精會神,衛來就在這個時候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公寓樓外很冷清,這一晚所有的熱鬧大概都聚在戴帽節了。衛來倚住牆,低頭銜住煙點上,吸了兩口,微彈煙身,看煙灰落下,散失在水亮冰冷的路面。

十多天前,他還在船上。那兩天,紅海的沙暴長蛇般拖行肆虐,船上時刻都很熱鬧:虎鯊暴躁謹慎,沙迪不緊不慢,還有仗勢欺人的小海盜,抓住每一個機會耀武揚威。

而現在,他們被一道電視屏幕分割,萬里之遙。

現在,海盜們在分錢吧,幾乎能想像出那場面,免不了爭鬥、鼓噪,還有整齊劃一的:「Money!Money!Money!」

南碼頭的方向,又一撥歡呼的、被距離和高低不平的房屋稀釋了的聲浪傳來。

真熱鬧。

一生中,太多路遇的熱鬧,無數人聚在一起陪你喧囂,卻太少人能陪你寂寞。

左手臂上,腕根處,一線酥麻微微探頭,慢慢地向著肘心遊走。

安靜的街面上,響起腳步聲。

衛來忽然不動,只煙氣飄到眼前。

他沒有抬頭,看到一道被拉得太過纖長的影子,慢慢和他的融在一起。然後,那個人,穿棕色高跟的小羊皮靴,站到面前。

衛來笑,單手彈了彈煙灰,另一隻手伸出去摟住她的腰,帶進懷裡,聽到她說:「衛來……」

衛來說:「噓……讓我抽完這支煙。」

街道那麼安靜,煙身過半,冰冷的牆面浸得他後背發涼,懷裡卻是暖的。這暖浸到心裡,心也是滿的。

他喜歡坐在高處,聽城市聲浪,俯瞰行人如游蟻般來來往往。

麋鹿和可可樹都跟他上過屋頂,也都問過他,到底能看到什麼。

他回答:「人氣唄,人會發出體味、氣息,會說話、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這些都要用到氣啊。」

可可樹說他胡說八道。

逼急了,他又答:「能看到很多故事,發生的、發酵的、消失的。」

其實他還是胡說八道。

他只不過喜歡看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不急著趕路的人。那些人,通常三三兩兩。

有情侶,或是甜蜜,或是拌嘴。

也有一家人,父親軟語哄著小女兒,兒子撒潑放刁,把母親氣得無計可施。

衛來每次都看著笑,一坐就是很久。

他以為,這些在他身上都不會發生。

他以為,他不過是一條和人群擦身而過的船,不耽誤過一生,不耽誤看風景,但也不會有人登臨。他會一直隨波逐流,在脫軌的人生裡看人世間車行如梭,直到船板朽爛,銹在無人知曉的亂灘。

衛來低頭問她:「想好了嗎?上了我的船,下不來的。」

《四月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