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5】

讓江煉這麼一說,神棍也覺得,巴梅法師解出的那句話,就是指向盛家的,尤其是,盛家是又一個跟山鬼有著老交情、卻又不互相走動的家族。

他瞧向孟千姿,滿懷希望。

孟千姿知道他在想什麼:「別問我,我不知道,誰也不清楚盛家是什麼時候搬走的,這頭的山戶只是偶然發現八萬大山空了而已。而且,以盛家的封閉,我也不覺得你那個叫萬烽火的朋友,能有什麼辦法。」

這倒是真的,萬烽火那頭擅長幫忙找人,找的一般都是身處正常社會體系中的:譬如閻羅,因為當過環衛工,有個正式編製,所以找起來相對容易,盛家這樣身居大山圈地自囚的,還真不好入手。

他猶豫再三,說:「我找找老石吧,他一年到頭都在家,從不出門。」

說著,拿手機撥了家裡的固話。

石嘉信很快就接了,為了方便孟千姿和江煉也能聽到,神棍點了免提。

有個死板而又冷漠的聲音傳來:「哪位?」

神棍清了清嗓子:「我。」

聽到是熟人,石嘉信的聲音略微緩和:「要回來了?」

這還真是佛系室友,對什麼都不關心,對答僅限「走啦」、「回來啦」。

神棍說:「不是。有個事問你啊,關於盛家的,她們家的鈴,是從哪來的啊?」

盛家的鈴材質特殊,不可能是自行打造的。

石嘉信說:「不知道。」

不知道也正常,秘密嘛,總不可能人盡皆知,神棍繼續問他:「那……盛家,有多少年的歷史了?最早能追溯到什麼時候?」

石嘉信回答:「也不知道,最早……能追溯到猿人吧。」

孟千姿差點笑出聲來,江煉也簡直是要噴飯:但這回答並沒有錯,活在現世的每一個人,都身負一條漫長的傳代脈絡,非但能追溯到猿人,再較真點、科技再給力點,怕是能追溯到某個單細胞生命。

另外,江煉注意到,石嘉信這麼回答,並不是在抖機靈或者活躍對話氣氛——那聲音依舊死板淡漠,只平淡敘述,並不急你所急。

神棍沒好氣:「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石嘉信回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盛家,本來就不是書香世家,近幾十年,讀書認字的都少,又老在搬遷避禍,即便有家譜,也零零散散,能往上追溯個一兩百年就很了不起了,再早,問誰都不知道了,你也不用去問盛夏,她知道的還沒我多呢。沒事了吧,沒事我掛了。」

手機裡傳來通話中斷的提示音,神棍握著手機,悵然若失:盛夏就是季棠棠的原名,石嘉信早年,做過一件對不起她的事,後來,又頗受過她的惠,所以,現在雖然活得無牽無掛無慾無求,事涉季棠棠時,總會比其他事上心,說的最多的就是「沒事別老打擾她,人家就想過平靜的日子」。

看來這一時半會的,是探不到更多關於盛家的事了,神棍雖有點沮喪,但還不至於大失所望:探尋秘密嘛,從來就是這麼曲折反覆,很少一馬平川的。

他看向孟千姿:「要麼,請路路通趕緊安排一下,咱們盡早去鳳凰山……」

正說著,手機又響了,看來電顯是「家裡」,應該是石嘉信又打來了。

神棍心頭一動,直覺應該是石嘉信想起什麼了,趕緊又點了免提。

石嘉信的聲音,還是平直得沒有任何感情起伏:「你要是對盛家的鈴感興趣,我手上有一隻,寄給你好了,你慢慢研究。」

臥槽,同住這麼久了,神棍從來沒聽他提起過,手上還有鈴,一時間,激動得聲音都抖了:「你手上有鈴……是什麼鈴?」

「盛家九鈴,路鈴為首,我手上這隻,是路鈴。盛家的鈴一共兩套,一套在各支系的掌鈴人手裡,另一套按照不同的方位,埋在她們住的山裡,又叫鎮山鈴,我這個,就是挖的鎮山鈴,沒什麼用,扔在雜物房,都落滿灰了。你如果想要……」

神棍大叫:「要要要!」

「地址。」

是要快遞過來嗎?如此神秘的物件,這石嘉信還真是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孟千姿唯恐有失,急忙吩咐神棍:「我讓山戶上門去取,然後人肉背來廣西,別亂寄,寄丟了就不好了。」

神棍依言轉述,石嘉信無可無不可:「那隨便你吧。」

他一點都不關心跟神棍說話的女人是誰,也沒問上門取貨的山戶又會是誰,愛誰誰吧,自己的爭鬥是一場笑話,而別人的爭鬥與己無關。

***

雨天不方便趕路,路三明查了天氣預報,結果大概是趕上當地雨季了,天天都是雨:好在第二天還算給力,午後才會下雨,上午正好用來出行。

當下無話。

第二天早起,果然雨收住了,辛辭過來給孟千姿梳理頭髮,小曲兒都哼上了:他最愛跟著孟千姿到處跑,因為處處都有高規格接待,凶險事兒又沾不到他的身,大多數時候,他只需在外圍等候即可,權當遊山玩水了。

頭髮梳順,他「請示」孟千姿:「編還是散?」

孟千姿想了想:「編吧,進了山爬上竄下的,散著頭髮不方便。」

辛辭心中有數,拿過挑梳,一縷縷幫她挑分,又問她:「千姿,你跟那個江煉,現在什麼進展啊?」

孟千姿從鏡子裡看了他一眼:「你這話,是自己好奇呢,還是幫別人問呢?」

辛辭答得滑頭:「都有。我好奇,老孟跟我聊天時,也會問。還有啊,你以為路路通他們不八卦?我聽到他吩咐貔貅的人來著,說什麼要對煉小哥客氣,別以為人家不是三重蓮瓣,沒準將來,比蓮瓣還高得多呢。」

孟千姿沒吭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她是王座呢,在哪兒都是被議論的焦點。

她說:「不管是誰問你的,告訴他們,沒什麼,別瞎操心。」

辛辭神秘兮兮湊過來:「千姿,我是堅定站你這頭的,你讓我怎麼回我就怎麼回——不過,真沒什麼啊?」

孟千姿哭笑不得,頓了頓說:「真沒什麼。」

辛辭皺起眉頭,一下下挑理她的頭髮:「不會啊。」

那次,孟千姿因為江煉的事大發雷霆、趕走了老孟,他就直覺,這兩人得發生點什麼,到如今,都朝夕相處、同進同出這麼久了,還是這麼不溫不火的嗎?

辛辭嘀咕:「這江煉,是不是那種不主動也不拒絕的啊,千姿,他是等你追他呢?」

孟千姿淡淡回了句:「那他有得等了。」

她不再說話,只是看鏡子裡、辛辭左一縷右一縷地編結頭髮,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其實這樣挺好的。」

跟江煉的相處很舒服,彼此的距離,也恰到好處:他如果再近一點,如仇碧影所說,她大概就得「當斷則斷」了,所以,現在不是很好嗎?不會尷尬,不會窘迫,也不會為難。

辛辭牢騷:「那不能總這樣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進則退,沒聽說過永遠保持恆定不變的距離的,他不進,那就得你進,你一直不進,他覺得這麼干吊著沒意思,估計就得退了。」

孟千姿沉默半晌,說了句:「退就退吧。」

***

早飯後,車隊出發,直奔鳳凰山。

鳳凰山名為山,其實應該叫鳳凰山脈,也並不止一兩個山頭——一路延綿有好幾十公里,跨了四個縣市,峰頭無數,有名點的山頭有牛洞坡、羊角山、白馬山等等,那都是記入縣志的,沒名的,要麼繼續籍籍無名,要麼就被當地人隨口亂叫。

鳳凰右眼,就是典籍無名、只流傳在四圍鄉民的口頭上的:峰頭並不高,那山峰形狀,你硬說像個雞頭或者鳳頭,別人也不會跟你爭,反正國人的景點命名,說好聽點是求個意會,說不好聽就是穿鑿附會。

那「鳳頭」頂上一側有個山洞,大概遠看如眼,而且位置在右,所以被傳成了鳳凰右眼吧。

山是野山,沒被納入任何旅遊規劃,想上就上,一行人把車停到山下,一路往上,貔貅介紹說,附近縣鄉的居民,偶爾會來野炊郊遊什麼的——難怪沿路幾次見到包裝袋等不可降解垃圾,還見到三兩廢棄的石搭灶頭,以及灶下被燒得焦黑的地面。

及至到了那個洞,也真的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洞而已,各項電子儀器探過,沒有任何異常,有了湘西那次的經驗,孟千姿還怕這洞會不會也通了什麼山腸,然而一番仔細查找,結論是:這就是個洞。

這洞裡,怎麼看也不像能飛出活的鳳凰。

孟千姿搜前查後了一番,有點累了,便坐在洞口休息,這兒風景一般,但因為是峰頭處,涼風習習,還挺愜意的。

神棍四下看過,下了初步結論:「幌子!這肯定是個幌子,真正的鳳凰右眼,絕對不是這兒,不過,可能會很接近。」

就如同懸膽峰林的那首偈子,所謂的「瞳滴油,舌亂走」,初看以為是眼前景,細究才知道另有所指。

江煉也有這感覺,不過一時半會的,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找,又不好幹坐著,只好仍洞前洞後地轉悠,正沒理會處,聽到手機消息進來,拿起來看了會,苦笑著說了句:「徐克用發了花絮過來,我轉給你們。」

孟千姿愣了一會才想起來,徐克用是萬烽火那頭的人,跟江煉對接、負責提供閻羅的消息的——忽然聯繫江煉,應該是有新發現了,但是所謂的「花絮」,又是什麼鬼?

俄頃消息進來,她點開了看。

原來,徐克用起初查閻羅,幾乎是完全從「環衛工」這條線入手的,後來,江煉知道了閻羅曾在五百弄鄉住過,便把這線索提供給了徐克用,請他從這條線再下點功夫。

要知道,五百弄鄉已經荒廢了幾十年了,原住戶早不知道搬哪去了,即便渾身是勁,也很難使得出來——徐克用叫苦不迭,但「客戶至上」,唯有硬著頭皮接下,然後從臨近的縣鄉入手:這閻羅住五百弄鄉的時候,總得出門辦事吧,這一出門,總得接觸人吧?閻羅這長相如此獨特,就不興有人對他有印象的?

這一查,還真有,然而寥寥幾條,多是「瞥見過」的那種,實在拿不出手,徐克用靈機一動,就把這些編撰成了「花絮」,鄭而重之地發來,以示自己並未終止調查——看,我們還查出些邊邊角角呢。

孟千姿滑動手機屏,往下拖著看。

有個臨鄉的村民回憶說,閻羅是個賣貨郎,偶爾會挑擔子進村,用針頭線腦蠟燭火柴什麼的換雞蛋。

原來這就是「花絮」,孟千姿沒好氣,那年頭,鄉下人謀營生,多半是幹這個。

還有個人說,閻羅還會幫人箍碗磨刀,有一次,刀口磨豁了,還跟主人家差點打起來呢。

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怪道是花絮。

拉到最後一條時,已然意興闌珊,但忽然掃到了「鎮龍山」三個字,心中一動,忙打起精神來看。

是有個住鎮龍山山腳下的村民,當時還是個小孩,上山幫家裡撿柴禾時看到的閻羅,而且,印象頗為深刻。

當時,閻羅在磨刀。

其實磨刀一點都不稀奇,山民上山砍柴,常遇到刀頭髮鈍的情況,經常就地坐下、撿塊石頭澆把水,然後霍霍磨上一陣——那村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閻羅是坐在懸崖邊磨刀的。

花絮裡還引用了那村民老長一段原話:「誰會坐在崖兒口磨刀噢,而且,那個崖兒口不簡單,我們叫它來風口,上一秒還好端端的,下一刻大風就來了,曾經有人站那撒尿,呼啦一聲,連人帶尿都刮下去了,死得挺挺的。」

「我就朝他喊話,說坐那太險了,風一來,他會坐不住的,結果那人也不理我,好心當成驢肝肺嘛,我就不想睬他了,經過的時候,我看到他腰間拴了條繩,繫在附近一棵大樹上——看來他知道那叫來風口、也怕自己被刮下去,我就沒再管他了。」

……

來風口……

孟千姿朝貔貅招了招手。

這兩天,貔貅幫孟千姿辦事,都是經由路三明轉達,忽然直接被叫上前,難免受寵若驚。

孟千姿問他:「鎮龍山上有個來風口,說是風很大,你知道嗎?」

貔貅長年駐守龍鳳簇擁之地,對周圍的山形山勢,哪會有不瞭解的,更何況,聽說大佬要來,他臨時抱佛腳,又複習了一遍,怕的就是遇上如現下般的突擊發問。

當下趕緊點頭:「是有,有好幾個呢,受山形山勢的影響,氣流來得很突然,也很猛,聽說刮下過人呢,一般人趕路,經過來風口,哪怕離著還有幾米遠,都不敢停,要快步攆過去。」

江煉和神棍見孟千姿朝人問話,也都下意識湊過來聽,待聽到什麼「來風口」、「風大」之類的話時,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都想起段文希在鎮龍山的山譜上添的那句標注。

風起龍從。

果然,孟千姿也跟他們想到一塊去了:「那颳大風的時候,有沒有什麼傳說,說當地人見過龍啊?」

貔貅嚇了一跳,半晌才結結巴巴:「孟小姐,鎮龍山雖然名字叫鎮龍山,但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見過龍的,你要是問龍的塑像,那倒是有的……」

剛說到這兒,半天上滾過一記悶雷。

現在的天氣預報真是准,才剛午後,這雨就如期而至了。

貔貅抬頭看了看天,有點擔心:「孟小姐,我們還是趕緊下去吧,這雷雨天,又是在高處峰頭,萬一遭了雷……」

也是,孟千姿便站起身來,招呼一行人往山下走。

沒想到這場雨來得極快,才剛走出一程,便已鋪天蓋地地兜頭澆下來,一時間,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近在遲尺都看不清人。

原本,為了預防下雨,一行人隨身都帶了雨具的,但現在,傘張不開,一張就反骨,雨衣也不濟事,那雨滴子跟黃豆一樣直往人身上砸,穿不穿雨衣都疼——正兵荒馬亂間,忽然聽到轟隆轟隆的響聲。

孟千姿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貔貅大吼:「不得了了,走山了,趕緊跑啊。」

走山,又叫「溜坡」、「滑蓋」,亦即俗稱的「泥石流」。

話音剛落,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山戶,已經一溜煙往山底下衝去,這種事是有連鎖反應的,有一就有二,很快,一連串人都跟了下去,孟千姿聽那轟隆聲尚遠,很懷疑是不是這座山頭,再說了,常識來說,真遇到走山,也不該往下跑,應該往垂直於泥石流下瀉的方向沖。

這還是山戶呢,都能犯常識性錯誤,孟千姿一陣惱怒,又被漫天大雨澆得心浮氣躁,大吼了句:「不要慌……」

話還沒說完,忽然感覺,有人迅速抓住了自己的手。

與此同時,頭頂上方轟然有聲,這一次,這座鳳凰右眼,是真的走山了。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