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1】

神棍從昨天早上開始講起。

那張和周圍的山形山勢完全對不上的路線圖,江煉突如其來的沉睡,景茹司一行的遇險,孟千姿和冼瓊花的先後馳援,兩個詭異的腸口,以及兩隻先行探路、卻慘遭不幸的雪雞。

他只能講到這兒:洞裡情形如何,誰也不知道,畢竟截止目前,進去的人沒再出來過。

江煉聽得很仔細,但坦白說,這些信息,於現狀無補,於救援也沒什麼參考價值。

他問了句:「那你覺得,千姿她們是出事了嗎?」

神棍攤手:「不好說啊,也許是出大事了……」

見江煉臉色不對,又改口:「又也許是在裡頭迷路了,還可能走岔了道,走去另一個山頭了——雪雞是出事了,但雞不能跟人比啊,更何況孟小姐她們裝備還那麼齊全。」

也對,江煉心下稍安,雖然這「安」,是自己硬按頭掰來的。

他追問:「那現在怎麼說?三姑婆來了,她怎麼打算?」

神棍朝不遠處的一頂帳篷努了努嘴:「她把那個黃松叫下來了,估計是想問得更仔細點吧……至於怎麼打算,肯定得進去救啊。二十五個人呢,還包括好幾個重量級的,總不能就這麼不管了。」

江煉也看向那頂帳篷:「這種的,不到實地,沒法知道出了什麼事,我也得去。」

說著,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把掀開睡袋,趕緊穿衣穿鞋,又拽過背包,急急揀理進洞要用的東西。

神棍說他:「不著急,沒人跟你搶……」

話還沒說完,江煉已經抓起牙刷牙筒出去了,神棍跟出來時,他正站在谷地邊沿上,刷了一嘴的牙膏沫子,邊刷邊看周圍的山形——今天天氣還算不賴,總體算陰,但沒霧,偶爾還有一兩線轉瞬即過的陽光在半空拖掠。

江煉含糊地向著他說了句:「那個圖,你展開了讓我看看,真不像嗎?」

那兩頁字紙,神棍一直捲插在兜裡,聞言掏出了展開,江煉看了圖,又看山,百忙間還漱了口水:「還真不像。」

神棍忽然想到了什麼:「不過孟小姐說,倒過來看,比正著看有感覺。」

他服務非常到位,又把圖倒過來展示。

會畫畫的都知道,那種一連串起伏不定的山,你把它倒過來看,其實還是「山」,只不過原先的山尖成了山谷、山谷成了山尖而已。

江煉盯著看了會,又去看山,千姿既覺得「有感覺」,就不會是信口說的——他看了好一會兒,有兩次,還退後了幾步,眉頭蹙起,若有所思。

神棍的心跳得有點快,他覺得有門。

果然,江煉開口了。

「你知道是哪像嗎?確實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有嗎?神棍後悔自己拿孟千姿的話當過耳風、沒繼續深究。

江煉指向那幅圖:「山的下半部分,確切地說,是山根部分,靠山根的部分都很像。」

神棍不蠢,怔了會之後,「啊」地叫出聲來。

懂了,之前大家一直聊說,山會塌方、會雪崩,所以上古的山形跟現在不大可能一樣,但忽略了一點:除非是整座山分崩離析,否則山根部分,是很難變化的。

這就好像一棵冠蓋茂密的大樹,被風吹、被雷劈、被掰折,樹冠的形狀時刻會發生改變,十年前和十年後,也許大相逕庭,但樹根處的輪廓走勢,卻基本不會變。

神棍激動得有點結巴:「所以,確實就是這……這兒?」

真是繞了一個大圈子:起先,大家都猜是這兒,後來看到圖對不上,又都以為是別處……

原來還是這兒,本來嘛,就該是這兒:這兒出現了封箱現場和閻羅他們趕路的山蜃樓,這兒有詭異的腸口,小煉煉又是在這兒長睡不醒……

想到這兒,他問江煉:「你睡了這麼久,就是……睡著的?還是說有點意識?」

江煉隨口答了句:「做了點噩夢,沒什麼特別的。」

神棍好奇:「什麼噩夢?」

江煉沒心思給他講夢:「還不就是……跑來跑去的那種。」

他盯著倪秋惠那頭的帳篷,盼著下一秒,裡頭的人就能掀簾出來、整裝待發。

神棍很是不滿:「小煉煉,你態度能不能端正一點?不管好夢噩夢,都折射出了人的精神世界,每次我做的夢,都很關鍵……」

江煉心頭有點焦躁:「你的夢當然關鍵,但我又不是你。」

神棍奇道:「你怎麼知道你的夢就不關鍵?我問你,你確認你這次昏睡只是因為半夜貼了神眼?萬一是因為別的呢?萬一是……跟這個地理位置有關呢?你在湘西、廣西,也半夜貼神眼的話,也會做這樣的夢?」

江煉心裡咯登一聲。

還真不好說。

他想起了夢裡那大得沒有邊際的霧團,還有自己面對霧團時、那無法自控的衝撞和渴求。

他遲疑了一下,把自己的夢說了。

神棍果然來了興趣:「你去了那兒兩次?第一次鈴聲消失了之後,你又回了那兒?」

江煉點頭。

「為什麼回去?」

說不清楚,睡了這麼久,腦袋有點昏沉,江煉伸手摁壓了一下太陽穴:「不知道,自然而然地就去了,似乎心裡覺得,就該去,而且想去。」

「你怎麼找到路的?聽你的說法,去那兒並不順暢,一會攀山,一會滑墜,有時還得穿過幽深的通道。」

江煉答不上來:「就……很自然地,找到那兒了。」

「然後,你想進去,還進不去?」

「對,」江煉想起夢中情景,不覺打了個寒噤,「忽然之間,變得很躁狂,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完全控制不住內心的那股**,有點像……」

他也不知道這比喻是否合適:「有點像吸毒的人,看到毒品,那種沒廉恥沒下限不擇手段,特別瘋魔。」

神棍「哦」了一聲,表情有些諱莫如深。

江煉留意到了他的表情變化:「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直說。」

神棍選擇了說得迂迴:「小煉煉,科學點說,你那叫意識迷失,迷信一點,那就叫靈魂出竅,我問你啊,你的靈魂……渴求什麼?」

江煉沒領會到他的點:「……自由?」

神棍沒好氣:「你是不是散文詩看多了?靈魂!出了竅!身體!躺在那!你的靈魂渴望回到哪裡?啊?」

都說到這份上了,這是道送分題。

江煉懂了:「靈魂想回到身體裡?」

「哎,對咯!」神棍點頭,「就跟鳥歸巢、刀入鞘、烏龜找王八一樣……」

江煉皺眉:怎麼聽起來像罵人呢。

「這是天性,靈魂和身體分了家,它當然想回到皮囊裡去,但是,你卻被巨大的**驅使著,往別的地方去了,也就是說,那個霧團,比你原裝原配的身體,對你的吸引力還要大。我問你,那會是什麼?」

簡直匪夷所思,有什麼會比回到原生的身體裡更重要?江煉下意識說了句:「沒有吧,寧可捨卻舊皮囊,總不會是羽化成仙得永生……」

他驀地頓住。

神棍知道他已經開始入巷了,簡直比他還激動,攥起拳頭,彷彿要為他打氣似的:「你再接著……接著往下說……」

靈魂想覓個歸處,身體只是暫時的歸處,但有一樣東西,比身體更穩固、更持久……

江煉喃喃了句:「水精?」

「對了!」神棍激動地一拍大腿,奈何手是被綁著的,這忘形之下的一拍,險些把自己拍了個趔趄,「你說像不像?我開始還沒想起來,後來你說像吸毒的人渴求毒品,我才發覺,那是一種特別強烈的生理需求——身體的生理需求,你還可以憑借理智去控制,但如果是精神上的生理需求呢?」

「還有,」他說到興起,滔滔不絕,「你提到,能從霧流中感覺到各種各樣的情緒信號,輕蔑的、譏笑的、鄙視的——像不像是很多很多人?像不像是『它們』?」

江煉渾身一震:「你是說,漂移地窟的那些『它們』?」

沒錯,神棍索性敞開了說:「它們在水精裡安身,而你,是個過路的孤魂野鬼,你想進去,怎麼可能進得去?它們看你,當然像看癡心妄想的跳樑小丑。你以前貼神眼,也不是沒貼到過晚上,雖然這次更晚些,但也不至於幾乎回不來吧?這種種跡象,讓我覺得……」

他壓低聲音:「我們之前,關於漂移地窟漂回了崑崙山的猜測是對的,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

江煉沒來得及答話,他的注意力被突如其來的喧囂吸引了過去。

那是倪秋惠帶人出帳、準備開拔了。

***

孟千姿倒頭下拜的瞬間,明白了什麼叫「欲出腸口,門左尋手」。

因為她看到,腳下那兩根繩橋的端頭,分別套繫在光門下側的兩隻……手上。

這麼說也不確切:光門下方原本有兩個大石疙瘩,看上去就像附著於山壁上的不規則凸起,繩橋的端頭似乎是穿透、焊死在裡頭的,所以不管如何搖晃,都相當堅固。

但現在,那兩個大石疙瘩張開了,像極了攥著的拳頭伸展開五指,孟千姿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整個人,連帶著繩橋,就已經跌落下去。

身子急速下墜,耳邊呼呼風聲,孟千姿下意識抓緊繩邊,腦子裡掠過兩個字。

完了。

她腦子裡有了個大致的輪廓:這繩橋的兩頭,一定都是攥在那看似石疙瘩形狀的、怪異的拳頭裡的,她這一「叩門」,不知道激發了什麼,拳頭鬆開,整個繩橋都往無底深淵處墜落。

九曲迴腸,她這一趟,怕是要摔斷腸了。

都說人死前,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都會走馬燈般在眼前掠過,接下來,她的走馬燈看來是要營業了,她希望江煉能早點出場、別當壓軸的那個,現在是拼速度的時候,別他還沒走馬、她就摔扁了。

正心念急轉,身子突然一頓,那感覺,像是這繩橋忽然被什麼人接住了,她的身體像空竹般,在繩橋上來回震盪,耳邊嗡嗡作響,因著急墜,已經聽不清聲音了,抬眼時,只隱約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個洞口,正在緩緩移動,洞口的兩側,同樣有兩隻石疙瘩手,而繩橋的這一側端頭,正兜在那兩隻手裡。

孟千姿胸腔內翻江倒海,頭暈目眩,噁心地想吐,但這兩天吃得不多,什麼都吐不出來。

洞口為什麼在移轉呢?「九曲迴腸,一日三轉腸」,難道說,現在到了「轉腸」的時候了?

這念頭剛起,要命的又來了:她看到,那兩隻石疙瘩手,同時向外撤開。

下一秒,那幾乎讓人抓狂的急墜又來了,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孟千姿咬緊牙根,雙目緊閉,兩手死攥著不放——果不其然,感覺上,過了五六秒,另一頓又來了。

孟千姿在繩上急蕩,這一次,她扭頭去看:沒再聽到那只雪雞的撲騰聲了,是摔沒了,還是途中急竄到山壁上了?

這一回頭,真叫她哭笑不得:那只雪雞居然還在,也不知道它使了個什麼法子,兩隻腳爪相交相錯,竟將身子倒掛在了繩上——它身子輕小,不住掛蕩,就跟滷水鋪裡倒掛著的鵝似的。

但不管怎麼說,有隻雞跟她共進退,好過孤身一人。

孟千姿吼了句:「你抓緊了啊……」

話還沒完,急墜再次開始。

這急墜,孟千姿在心中默數了,一共九次,到後幾次時,她整個人都已經迷亂了,半空吐了酸水,偶爾睜眼,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幻覺,偌大洞壁上,有腸口緩緩移轉,像巨大的眼,目視著她一墜再墜。

最後一頓之後,好久沒再有動靜,孟千姿把頭探向繩橋外側,氣喘不勻,半張著嘴欲嘔不嘔,狼狽得如同一條垂死的狗。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繩橋下方半米處,好像就是……實地。

臥槽,太想念腳踏實地的感覺了,她這輩子,都不想經歷這種讓人碎心裂膽的急墜了,孟千姿從繩橋上翻了下去,滾了一滾之後,後背貼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背心處一片冰涼,那是內層的衣服早濕透了,也涼透了。

這一通急墜下來,孟千姿暫時失聰,眼睛也看不清了,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重影,重得還不止兩三層,她空睜著眼睛,覺得滿目發白,透著陣陣陰寒,而半空中,有個碩大的、形狀詭異的頭在盯著她。

什麼玩意兒?

孟千姿心頭一凜,用盡全身的力氣跌跌撞撞爬起,伸手就去拎腰間的噴火器——已經用過好幾次了,噴火器已然很輕,但這是她最趁手的武器了。

這一爬一走,天旋地轉,模糊間,也分不清是自己往那東西走,還是那東西朝著自己衝過來,孟千姿覺得它像蛇,卻又披掛著犛牛才有的、長而厚密的毛。

她吼了句:「什麼東西!」

抬手就是一噴。

果如預料的那樣,噴火器裡的油料已經不多,這最後一噴,只是零星的火焰和廢氣,但還是附著在那東西身上,虛弱地燃燒起來,但又燒不持久,油星子撲哧哧往下落。

孟千姿站不穩,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就這麼坐著,睡著了。

其實也沒睡多久,這兒太冷了,人像是置於冰窖裡,一股股森涼寒氣,從身周的每一個毛孔裡滲透進去,那只雪雞在邊上,拿毛絨絨的腦袋拱她冰涼手心。

孟千姿把唇肉送進牙齒間,用力咬了一下,鐵銹味的血腥在嘴巴裡泛開,她哆嗦了一下,終於清醒了,也看得清了。

她第一時間抬頭,去看之前自己意識模糊時拿噴火器攻擊的東西。

那居然是一條……冰龍。

沒錯,是冰龍,像繩橋一樣,盤曲橫亙於山壁上,卻又距離地面不遠,龍身巨大,整個兒由冰鑄成,並不精雕細鏤,甚至稍嫌古樸粗陋,卻氣暈流轉、栩栩如生。

她也搞清楚那些被她誤認為是犛牛長而厚密的垂毛的,是什麼東西了——是龍身上掛下的冰凌,這兒太冷了,水掛成冰,久而久之,一層一層,綿綿密密,這冰龍就如同披了一層厚重的毛氈般。

這沒準是人家上古時的藝術品,居然就被她手賤、拿噴火器給噴了。

孟千姿瞧向自己剛噴過的那一處,噴火器果然霸道,即便只剩了最後一點油料、燒的還是千年堅冰,還是把那一處燒凹了一塊。

那裡頭,露出的白森森的部分……

那不會是……骨頭吧?

孟千姿心中一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騰一下從地上站起,大踏步向著那一處走了過去,才剛走到跟前,未及細看,腳下忽然傳來卡嚓的冰塊碎裂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漏下去了。

這特麼是個……地洞?陷阱?

孟千姿大驚失色,急墜間伸手去抓,居然讓她抓到了一條冰涼的青銅鎖鏈,但鎖鏈冰涼,又覆了層冰,倉促間手上借不著力,仍止不住下墜之勢,正惶急間,身下一頓,抱住了個吊錘般的冰坨坨,又止住了。

她喘著粗氣,定了定神,這才抬眼去看。

明白了,剛剛她以為的平地,其實並不是地,現在看來,只是如同高樓的某一層,層下還是無底洞——但那一層上,有個井口大小的口,口沿處垂下一條青銅鎖鏈,她現在,就被孤零零吊在這條接近二十米的青銅鎖鏈的盡頭處、蕩在空洞的黑暗裡。

真不知道該以什麼心態去面對今兒發生的一切:她是上輩子造了多少孽,才遭遇這一連串的凶險,又是積了多少福,才總能在最後一刻掛住命?

感謝這個冰坨坨,雖然她就快抱不住了,手上也凍到幾乎麻木,但沒這個玩意兒,她剛剛也就直墜下去了。

孟千姿暫時沒勁了,她允許自己休息個半分鐘,再往上爬。

她疲憊地大口吸氣呼氣,溫熱的氣息噴在了冰坨坨的上沿,漸漸融掉了上頭覆著的、遮蔽視線的白霜。

孟千姿忽然不動了。

那白霜暖融的部分,透明的冰面漸漸展露,現出了凍在裡頭的一張蒼老的、女人的臉。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