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22】

孟千姿收回目光:「那其它人呢?」

太多想問的了,只是不知道從何問起,不過,看倪秋惠面色平和,她心下先定了幾分:傷亡應該不大吧,如果太大的話,三媽的表情應該會……更凝重點?

倪秋惠在床邊坐下,幫孟千姿把蓋毯拉好,這才把相關的情形一一給她說了。

***

倪秋惠當時,匯合的是景茹司。

景茹司這頭十三個人,死了四個,一個死在雪野人手上,後來被石蟲子啃吃得只剩殘肢了,三個滑進了冰血管。

由於那片坡地太詭異了,肉眼根本看不出哪裡有問題,景茹司她們最後是綰繩攀壁,從山壁上繞過去的——這也是為什麼一行人看見江煉三人要下坡時,拚命揮手阻止的原因。

冼瓊花匯合了孟勁松,孟勁松這頭原本八個人,死了一個,重傷一個,都是犯在石蟲子手上。

何生知和史小海失散,後經證實,均已死亡,一個死於羊屍掛畫處,一個被刑天人梟首。

這就是景茹司一行進山腸之後的人員傷亡簡報,之前的八人隊,基本可以算是全軍覆沒,所以折算下來,崑崙山一行,截止目前,十四死一重傷,輕傷那些,還都沒計入。

倪秋惠歎氣:「這種傷亡,幾十年來都沒有過,大姐心裡也很不好受,說早知道這樣,她就不要找段孃孃的屍體了——但這種事,沒法說的。」

孟千姿沉默。

是啊,是沒法說,山鬼家大業大,自詡傳承和本事,結果老一輩曝屍荒野,都不去找收,自己人想不通,外人也會笑你窩囊。

找是沒錯的,但大家滿懷期望出發時,想的無非是從犄角旮旯處、山縫雪堆下翻出段太婆的屍體,誰能想到會找進九曲迴腸?

「那……三媽,你們後來,是怎麼出來的?」

倪秋惠笑了笑:「這就要多謝你們了。」

***

這兩撥人馬,各自在山腸內摸索找路,陰差陽錯,始終也沒能實現匯合,不過好在,由於之前都蹚了刀流了血,對山腸的凶險有了認知,也就有了戒備,沒再出現大的傷亡。

倪秋惠和景茹司她們,到過羊屍掛畫處,看到了何生知的屍體、孟千姿的留書以及段太婆刻在門上的字,但那個時候,早已不是晨昏相割時,門內也已經沒有門了,所以她們門內探身,也只能看到一口幽深的無底洞。

冼瓊花一行則摸到了冰血管,好在倪秋惠見識了這一處的凶險,生怕後來者蹚刀,讓人用夜光巖筆塗抹長繩,然後結在臂弓上射出,在那面坡地上方結了個特定形狀、劃分空間的交叉線網——冼瓊花到時,交叉線其實都已經癱落大半了,不排除是被石蟲子啃咬斷落的,但夜光和大體的線型還在,一看就知道是有危險,她當即後撤,沒敢過那一處。

後來,就等到了「收腸」。

……

倪秋惠說:「你們那條路是真正的出路,跟我們所處的山腸還不一樣,聽江煉說,你們那條只是比較顛簸,可能是受到了收腸的波及,我們的……那才真正是在人腸子裡翻呢。」

據她說,很突然的,那根山腸就開始顫動了,如果說先前還是微微蠕動,到後來,簡直是攪動、翻動了。

而且,山腸開始從水平轉為傾側。

任誰都知道,這種情況,人會往低處滑的,而這兒的低處,意味著很多可怕的事情。

好在,山鬼到底是山鬼,應險能力比一般人強很多,山腸甫一出現動靜,倪秋惠就命人結繩,把一行十幾個人都連串在了一起,宛如一條巨大的蜈蚣,防止混亂中的失散。

再後來,山腸傾側時,大家以匕首插攀石壁,行動一致,真如蜈蚣般往高處攀爬,當時情形也是混亂,有石塊落下,有人失足,好在大家是連串在一起的,沒造成什麼嚴重後果,還有成群的石蟲子,嘩啦呼啦,卡嚓卡嚓,潮水般自上頭湧下,因為「避山獸」的威力尚在,遇到人時,它們便自動從兩邊分流,那場景,現在想想都還頭皮發麻。

孟千姿喃喃:「這種石蟲子,大概只能在山腸內存活,它們預感到山腸要收了,所以爭先恐後,趕往更深處。」

倪秋惠喟歎:「是啊,當時它們拚命往下湧,我們拚命往上爬……想想也是好笑,各趕各的科場,各回各的家鄉。」

正奮力爬著,前方十幾米處,突然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的崩裂聲響。

孟千姿聽得心驚肉跳,忍不住攥住倪秋惠的手:「三媽,那又是……怎麼了?」

倪秋惠笑,孟千姿從小就這樣,愛聽故事,也極易入戲,高荊鴻曾經說她:「咱們姿寶兒,給糖是騙不走的,漂亮衣服她也不稀罕,但誰給她講個故事,沒準就哄走了。」

她抽出手,緊攥成拳頭,另一隻手隔了段距離,虛覆在那個拳頭上:「其實我後來想明白了,那個山頭,是有兩層嵌套,外面有個山殼,裡頭有個山核,那個核,就是收緊的山腸。」

「山殼上,本來就有九道入口,山腸舒展開的時候,九根腸,會聯接到九個入口上,但收腸時,連接處就會斷開。」

孟千姿一下子明白了:「你聽到的斷裂聲響,就是那根腸的連接口,斷開了?」

倪秋惠點頭:「幸好當時離得不是很遠,我望一眼就明白了,這根腸在扭動,那一截斷口卻紋絲不動,說明那邊才是安全的。」

當時,倪秋惠也急紅了眼,喝令大家拚死也要快爬:斷裂處的縫隙尚小,但勢必會越拉越大,大到一定程度的話,可就再也過不去了。

生死關頭,沒一個拖後腿的,所有人卯足了勁登攀,到斷口時,兩邊的距離其實已經超過一個身位了,不過「蜈蚣」也是會騰躍的:在兩位姑婆的喝令下,後半截的「蜈蚣身」拱起,奮力將前半截的人拋擲出去,而前段的兩個人,也穩穩攀住了對面的斷口。

現在回想起來,倪秋惠還心有餘悸:「你是沒看到,當時真是好險啊,那根山腸瞬間就縮回去了,只剩下我們這一串『蜈蚣人』懸空攀在斷口上,說實在的,差點沒攀住。」

畢竟一行十幾個人呢,只靠前頭那兩三個,哪吃得住啊。

萬幸的是,她把足夠的人留在了外頭:黃松他們一行二十來號人,都在洞口守著,聽到裡頭巨變,黃松壯著膽子進來查看,恰好看到倪秋惠一行懸掛在斷口、就快掉下去了,他趕緊撲上來抓住,又大吼著朝外嚷人,外頭的人紛紛進來,就這麼一個抓住一個,然後迅速挨個結繩,結隊拔蘿蔔般,終於把倪秋惠這一串給穩住了。

說到這兒,倪秋惠感慨了句:「有些時候啊,真是差一秒快一分都不行,那時候,也幸虧我們這串在那吊著呢。」

都是山鬼,應急的手法是一樣的,冼瓊花她們同樣結成了「蜈蚣人」,也同樣向著高處急攀,但大概是她們的始發點太深了,到斷口處時,那根山腸早已距離對應的那個斷崖口太遠了。

孟千姿聽得冷汗都出來了:「然後,她們恰好看到了你們還吊著,就……」

倪秋惠微微頷首:「我們也向她們喊話了,讓趕緊跳過來。」

怎麼說呢,就跟空中飛人似的,冼瓊花一行在顛撲扭轉的山腸中覷準方位、角度,一個整齊劃一的聯合縱躍,抓住了倪秋惠這一頭的「蜈蚣尾」。

要知道,冼瓊花這頭可是一共八個人啊,八個人的重量,飛縱過來,那勢能非同小可,把所有人拉得急往下墜,上頭拉人的人即便做足了準備,都瞬間被墜拉入崖下六七個。

崖上崖下,四十多號人連成了一長串,有一多半還在半空懸蕩,直如進行著一場最凶險的拔河,下頭的人使不上力,驚魂不定,上頭的人則齜牙咧嘴,拼接吃奶的力氣往上拽拉。

孟千姿呼吸都快連不上了,她抬手抹了把鼻尖滲出的細汗:「那不對啊,理論上是下頭的人多啊?」

三媽和七媽她們,兩串蜈蚣人加起來,大概有十八個,守在洞外的人有二十一二,原本是上頭的人略佔優勢,但上頭的人既被拉落下了六七個,雙方力量陡然懸殊,怎麼可能還能以少搏多呢?

倪秋惠看了她好一會,才揭曉答案:「你忘啦?我們還有好幾頭犛牛馱物資上山、也守在洞外呢,這種力氣活,放著大塊頭不用,留著吃肉嗎?」

孟千姿恍然,直到這時,她才長長吁出一口氣,虛脫般倚回床頭,彷彿這場命懸一線的角力,她也曾參與其中似的:「三媽,真是被你講的,嚇也嚇掉半條命了。」

倪秋惠笑了笑,正要說什麼,氈房內又是明暗一換,來人掀開簾子,人還沒進屋,聲音已經過來了:「三姐,既然大姐過來,我看我還是先走……」

孟千姿認出這聲音了:「六媽?」

來的正是曲俏。

她沒預備會聽到孟千姿的聲音,怔了一下,這才款款一笑,聲音是慣常的溫柔婉轉:「千姿醒啦,之前雷都打不醒你,我也忘了該壓低聲音說話了。」

邊說邊走到床邊,身段兒和姿態,像在台上時一樣好看,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總覺得她雙頰帶粉,比前次見時多了好些嫵媚。

不過剛剛那句話的信息量好大,孟千姿也顧不上跟曲俏寒暄,忙問倪秋惠:「怎麼我大孃孃也要來嗎?」

話要一句句說,倪秋惠不慌不忙,語調柔和:「剛忘記跟你說了,老四和勁松出去接大姐了,估計今明兩天就到——段孃孃的屍體不是找著了嗎,大姐等不及,說找的時候自己沒出力,現在找著了,她不能還乾坐著,加上這趟,山戶傷亡不小,她也想過來看看。」

孟千姿是王座沒錯,但高荊鴻是山鬼中資歷最老的,她過來,意義到底不一樣。

倪秋惠說完這話,又回頭看曲俏:「老六啊,你也不要死心眼,都好幾年了,那件事,要麼說開,要麼放下吧——大姐這歲數,這身體,還能挺幾年啊,這口氣,你要跟她強到死?」

曲俏眼圈一紅:「也不是……」

孟千姿好奇:「什麼事啊?」

她大孃孃和六媽,都不像小心眼的人啊,什麼了不得的氣,好幾年了還揣心窩子上?

倪秋惠答非所問:「我是個出家人了,看得比從前更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何必強求呢,強求如攥水撲風,攥不緊、留不住,撲不著,水有水的去處,風有風的歸向,來來去去,都是在咱們命裡留影,隨它吧,記得就好。」

孟千姿聽不懂:「三媽,知道你悟性高,跟我們這種俗人說話,能不能通俗點?」

倪秋惠沒吭聲,目光卻往門邊溜了過去。

是江鵲橋,從門簾底下拱了進來,大概是任務達成,姿態中帶點趾高氣揚,還帶了點不耐煩,像是在說:煩銀!老支使人家做事兒!

但它身後,並沒有跟著人。

倪秋惠的目光往門簾縫下瞅,果然,讓她看見外頭踱步的影子,還有一雙想進來、腳尖卻老旁挪的腳。

孟千姿循向看去,猜到了是江煉,頰上沒來由一熱,手在蓋毯裡揪毛擰疙瘩,臉上還要裝著什麼都沒發覺,若無其事。

倪秋惠偏不讓她如願,拿胳膊肘碰了碰曲俏:「老六,你說他能在外頭站多久?」

曲俏說:「不想跟咱們照面,能裝著呢,上次,我跟老七和他走對面,他裝著低頭找東西,硬是跑了。」

倪秋惠說:「我沒長角,也沒爪子,他還怕被嚇著?」

曲俏撲哧一笑:「誰知道,跟我們差著輩分,面皮薄吧。」

孟千姿還是不說話,蓋毯裡的那一處,快被她揪禿嚕毛了。

倪秋惠看了她一眼,心裡頭驀地一柔,想起剛把她抱養來時,那軟乎乎的小粉團兒,好像只一溜眼的功夫,就這麼大了。

越大,這命數就越難看透了,水有水的去處,風有風的歸向,水去了,再看不見,風去了,也再摸不著。

她眼眶有點泛酸,一股子幾不可察的歎息慢慢在胸臆間化開,伸手拉了下曲俏的衣角:「走吧老六,還有事做呢。」

***

江煉聽到腳步聲出來,趕緊繞到氈房一側,目送著三、六兩位姑婆走遠,這才鬆了口氣,掀開簾子進屋。

一抬眼,便笑了。

孟千姿坐在床上,擁著蓋毯,斜乜著眼打量著他。

江鵲橋立在帆布椅上,兩隻小眼有點翻白,好像在問:你磨嘰啥呢,這麼久才進來!

孟千姿故意問他:「我三媽和六媽剛出去,見到了嗎?」

江煉驚訝:「是嗎?沒看見,我才過來。」

他在床邊坐下,清了清嗓子,頓了會,伸手去握孟千姿的手。

孟千姿手指一蜷,他握了個空。

江煉沒吭聲,停了一停,又伸手去握。

江鵲橋的立在邊上,小眼珠一會溜向這,一會溜向那,看一個要握,一個不讓,一個偏要握,一個偏不讓,男人的手寬厚,女人的手纖細,手指原來也能說話,一蜷一探,進退迎拒,那麼多意味。

啊啊啊啊啊,握住了。

啊啊啊啊啊,還抱上了。

孟千姿和江煉鬧了會,終於咯咯笑著伏進他懷裡,江煉摟住她,一瞥眼看到江鵲橋看得目不轉睛,想也不想,抬腳就把帆布椅踢轉了個向。

江鵲橋沒提防,一個跟頭翻下了椅面,虧得爪子揪住了椅沿,倒掛著撲騰了會之後,終於又爬上椅面,氣得毛髮奓起。

這個過河拆橋的男人!

孟千姿對邊上這段小插曲一無所知,忽然想到了什麼,忙抬起頭:「箱子帶回來了?」

江煉笑:「能不帶回來嗎。」

「那美盈,現在怎麼樣?」

江煉笑笑:「不好說,我們不在的時候,美盈又發了兩次病,手臂上添了四五道口子,箱子拿回來之後,她的傷口沒再惡化,出的血也沒再翻沸——究竟是不是能好徹底,我覺得還得再觀察兩天。」

孟千姿心中一動,坐直了身子。

這些日子,她和江煉已經很熟了,對他的微妙情緒,也很能察覺:總覺得,他不是那麼太興奮。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江煉也不瞞她:「不是我,是神棍。咱們出來之後,到了有通訊的地方,他就興高采烈,通知了他那幾個朋友了,我看,就這兩天,那幾個人就快到了。」

孟千姿幫他轉折:「但是……」

江煉苦笑:「但是,神棍打不開那口箱子。」

打不開?孟千姿一怔:「不是說什麼烈火,血,就可以……」

沒錯,江煉幫她把話補全:「巴梅法師的預言,是烈火滾過沸騰著的血,可以打開機關的結扣,這兩天,我們什麼法子都試過了。」

況美盈的血,滴進鳳凰鸞結扣的刻紋處,確實是沸騰的,拿火去點,烈火也確實是「滾」過血面的,但滾完之後,箱子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

怕烈火不夠「烈」,他們還突發奇想,點了根鳳凰翎,然而,點著的鳳凰翎只是再次印證了之前的認知:鳳凰翎是不怕火燒的。

而且,用鳳凰翎點起的「烈火」,也沒烈到哪兒去,箱子沉默如石,毫無異樣。

江煉歎氣:「可把神棍給鬱悶壞了,揪著他的卷毛苦思冥想,現在又賴上環境了,說是空氣污染、水污染,改變了況家人的體質,使得美盈的血不那麼感應靈敏了。」

孟千姿沒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記得,況家做了四十口箱子?」

江煉點頭:「況祖經手的,大概有一兩口吧。」

「箱子做好了,是交給黃帝的,等於交貨了?」

是啊,江煉看孟千姿:「你是有什麼想法嗎?」

孟千姿答非所問:「你和神棍,都沒用過密碼箱吧?」

江煉的第一反應就是:你這瞧不起誰呢?

但一番追憶之後,爽快認慫:「是,人窮啊,我從小到大,哪有什麼金貴的東西,值得塞密碼箱呢?沒用過這種高級貨。」

孟千姿說:「我用過,從小就用,我手邊常備密碼箱,各種樣式的都用過。有些密碼箱是有初始密碼的,到手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密碼。還有的密碼箱,是雙重密碼,出廠時,給你一個獨特的密碼,你再加一個,形成一套組合,組合密碼,更難破。」

江煉慢慢咂摸出點味兒來了。

是啊,況祖是擅「以血為媒,開封箱器」,但如果用的只是況家人的血,這下訂單的客戶得多沒安全感啊:我家的密碼箱,你滴點血點個火就能開了,我的財產還能有保障嗎?

他遲疑著說了句:「所以開箱,用的其實是另一個人的血?或者組合嵌套,需要美盈的血加另一個人的血?那這另一個人又是誰啊?」

孟千姿說了句:「這另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猜一下,當然,只是猜測啊——是誰,跟箱子有最深的羈絆,做夢都夢見在找箱子,從一露面開始,就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箱子呢?」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