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39
  母親端正地坐在客廳裡等他。「你去哪兒了?」母親問。她沒有像平時一樣問他「你怎麼現在才回來」,而是直接問他去哪兒了。他從這句問話中聞出了硝煙的氣息。他把沉沉的書包扔在地上,說:「放學晚了,我們今天考試來著。」
  母親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他其實已經比她高了--這無非是近半年來的事。她不得不仰著頭看著他,漸漸地,她的眼睛裡湧上了某種年代久遠的,飄滿塵埃的氣息。然後她乾脆利落地甩了他一個耳光。
  「你現在撒謊面不改色心不跳了是吧?你可真是你爸的兒子。」她說。
  他的身體隨著她的巴掌重重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站直了,沒有伸出手去摸滾燙的臉頰,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但是他依然倔強地說:「要是你剛才已經去過學校了,你為什麼不直說?這又不是在法庭上,你為什麼老是要把別人當成是傻瓜一樣?--」
  話沒說完他另外一半臉上已經又挨了一個更清脆的耳光。「頂嘴?」她看著他,「你很厲害啊。」她的聲調突然有些悲涼:「羅凱,為什麼你現在這麼恨我?」
  又來了。一種重複了很多次的煎熬又要降臨。厭倦在孩子心裡像炸彈一樣爆裂,可是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抬起頭,看著她,他說:「我沒有恨你。」他本來還想再說幾句柔軟的或者是示弱的話可是她的表情讓他失去了說這些的興趣--這個在法庭上還有別人眼裡威風凜凜雷厲風行的女人在這種時候像所有怨婦一樣讓人同情又令人生厭。
  「是徐至叔叔來學校找我的。媽媽。」他終於這樣叫了她一聲,「我們去肯德基了,他要我再去他那裡作一次筆錄。因為那個叫夏芳然的姐姐她其實沒有殺人,我們沒說多少話他就讓一個電話叫走了……」
  「你還敢撒謊?」她想要厲聲地呵斥一聲,但是她的嗓子突然間啞了一下,這讓她的呵斥變得又滑稽又淒涼。
  「我沒有。」羅凱委屈地說。
  「羅凱,」她狠狠地盯著他的眼睛,「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的?我要送你走那還不是為了你好嗎?我讓你離那個丁小洛遠一點那還不是為了你好嗎?你懂什麼?你這個傻孩子你不知道這世上唯一對你好唯一不會害你的人就是媽媽。羅凱,」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你那麼小的時候你爸爸就不要咱們了,媽媽是咬著牙才走到今天的呀。那個時候媽媽接下美隆集團的那個案子,你知不知道人家原告方說要找人卸我一條胳膊?可是我是硬挺了下來咱們才能買現在住的這個房子啊羅凱!我就是要讓那個男人看看沒有他咱們也能過得這麼好。要不是為了你我這麼撐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早就一頭碰死去了你知不知道?現在你進進出出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你看我就像看仇人一樣你什麼意思?你--」
  「就是因為你老是覺得誰都對不起你,爸爸才會不要你的!」他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她,他已經受夠了她成百次地重複這套房子的來歷,「爸爸又沒有不要我,是你不讓他要我!打官司爸爸哪贏得了你呢你把所有的人都買通了。」他被自己的話嚇住了,原先這只不過是即使在他腦子裡出現他也要當機立斷地趕跑的念頭,怎麼突然就說出來了呢?
  母親愣了半晌,然後毫不猶豫地揪住他的頭髮:「你滾啊,你滾到那個男人那裡去啊!那麼個狼心狗肺的男人居然還有你來替他撐腰你們天下烏鴉一般黑!」她的巴掌在他腦袋上呼嘯而過,帶起來一種沉悶的聲響,「混蛋。沒有良心。我生你幹什麼?我那個時候本來就不想要你!要不是因為你爸堅持我就不要你了。我已經到醫院掛過號了你知不知道?早知道有今天我當初就應該趁早把你打掉。」她突然一把抱緊了他,這塊從她身上掉下來但是卻可以比她高出半個頭並且還要繼續長高的血肉:「羅凱,你別這樣啊,媽媽不能沒有你,羅凱,寶貝。」
  孩子哭了。他的頭髮已經被母親揪亂了,他清秀的臉在亂蓬蓬的頭髮下面淚光閃閃。是母親那句「我應該趁早把你打掉」催出他的眼淚的。可是他不肯承認這個,他認為自己是被母親扇在腦袋上的幾巴掌打疼了。他倔強地仰起臉,他說:「你不相信你就給徐叔叔打個電話去問嘛--你不講道理,你怎麼隨便打別人的頭呢?」
  「就是打你的頭了又怎麼樣?」她捧起他的臉,「打壞了我養你一輩子,打死了我去給你償命,反正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他心頭一凜。回味著這句「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那觸動了他心裡最隱秘最陰暗最羞恥的一個角落。他原以為如果小洛不在了的話就沒有任何人能觸動,任何人能知道的角落。他還以為他可以忘掉,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可是問題依舊出在小洛身上,這個已經不在的小洛將永遠提醒著他生命中某個像是做夢,像是被催眠的瞬間。那本來就是一場夢的,不對嗎?但是小洛怎麼就把夢變成真的了呢?
  恐懼讓他抱緊了母親:「媽媽,你不要哭。我不去外國,不去找爸爸,我哪兒都不去。」他無助地說。
  「好。」她把他的頭攬在自己胸前,那是嬰兒時代的羅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認得的地方,「好。」她重複著,「這可是你說的啊,你不許變卦,聽到沒有?」
  40
  十二月底的時候,這個城市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場雪。地面,屋頂,樹梢,還有車蓋上面都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奶油,這個城市在轉眼間有了一種童話般善意的氣息,即使是錯覺也是溫暖的。
  小洛喜歡雪。小的時候小洛覺得雪看上去是一樣很好吃的東西。小洛家裡的陽台的扶手是紅色的,積上厚厚的一層雪以後就變得像一個很厚實的蛋糕。那個時候的小洛總是管不住自己,用小指頭悄悄地挑起一點雪,放進嘴裡,好冷呀。它們迅速地溶化了,一秒鐘內就跟嘴裡的唾液混在一起,難分彼此,這個過程讓小洛莫名其妙地有一點悲涼。
  其實小洛現在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趁人不注意她還是會用指尖挑起小小地一點雪放在嘴裡。嘴唇像是被紮了一下那樣凍得生疼,小洛知道那是雪花們在粉身碎骨。然後她對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真難為情,已經是初中生了怎麼還在做這種事情呢。要是羅凱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怎麼嘲笑她了。羅凱,想到這個名字小洛心裡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說溫暖不太恰當,那或許是一種安慰。
  這兩天大家都在淋漓酣暢地打雪仗。雪球丟得滿天都是,平時很文靜的女孩子們也在毫不猶豫地往別人的脖子裡塞雪球。學校裡到處都迴盪著快樂的「慘叫」聲。就連那些高三的,在小洛眼裡就像大人一樣的哥哥姐姐們也在玩著跟他們一樣幼稚的遊戲。把一個人,通常是男生推倒在雪地上,大家一起往他身上撲雪,通常在變成一隻北極熊之前他是不大可能站起來的,這個遊戲叫「活埋」。「活埋」的時候男生女生們的歡笑和尖叫的聲音都混在一起,一般情況下,都是男生負責「動手」,女生在一邊吶喊助威。
  小洛羨慕地站在窗口看著這一切,她知道那是與她無關的歡樂。她現在加入不了他們了。雖然沒有人把這件事明明白白地講出來,可是大家彼此都是知道的。心照不宣的滋味可不大好受。不過這段日子以來的雪倒是沖淡了大家對偷偷往她的書上寫罵人話的興致,因此小洛還是覺得生活終歸是呈現一種歡樂的面孔。她的手指不知不覺間伸到窗欞上,挑了一點積在窗欞上的那層雪。正要往嘴裡送的時候,羅凱從後面拍了一下她的頭,羅凱說:「真沒出息呀你。」小洛臉紅了,索性不再掩飾,還是把手指送進了嘴裡,舔一下,對羅凱笑了,她慢慢地說:「冰激凌。」
  一陣口哨聲在教室的那一端響起,一個男生學著小洛舔了舔食指,起哄地嚷:「哎喲--好甜蜜呀。」教室裡不多的幾個同學都笑了起來。一個女孩子一邊往教室外面跑一邊歡快地說:「冬天來了,狗熊都是要舔熊掌的!」這下大家笑得就更開心了。
  「羅凱。」小洛拉住了要往那個吹口哨的男生跟前走的他的衣袖,「算了。別過去。你不是說過咱們不要理他們就行了嗎?」
  說真的小洛有點難過。這是第一次,小洛覺得自己很介意別人的玩笑。為什麼呢?她想不明白。其實班裡也有其他的男生女生被人開玩笑說成是一對。可是他們在開別人的玩笑的時候小洛聽得出來那種玩笑是沒有惡意的。當有人說完「好甜蜜啊」這句話之後大家也會笑,可是那種笑是真的很開心。不會像這樣。為什麼呢?小洛不明白。算了,不想了。雪又開始下,這一次來勢洶洶。真好,又可以看見乾淨的雪地了。小洛於是又開心了起來。
  其實小洛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被人起哄的不是羅凱和自己,而是羅凱和許繽紛,那又會怎麼樣呢?但是小洛沒有繼續往下想。所以小洛不知道,她自己觸犯了這個世界上的某條規則。其實用規則這個詞都是很勉強的。那只不過是眾人心裡對某些事情很隱秘很晦澀很模糊的期望。比方說,大家都認為羅凱那樣的男孩子就是應該和許繽紛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的。偶像劇裡不都是這麼演嗎。羅凱和許繽紛如果真的在一起,也許依然會有人嫉妒,有人不服,有人背後說閒話,可是沒有人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把這當成一個笑話。隱秘,晦澀,還有模糊的希望一旦變成大多數人都擁有的東西,它就自然而然地不再隱秘,不再晦澀,不再模糊了。因為每一個人都可以藉著跟別人的不約而同來壯膽,當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之後,那就自然會有人跳出來給這種原本說不清道不明的期望起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連名字也不用起,借口也不用找--人多勢眾本身就是天意,誰還有什麼不服氣的嗎?
  當小洛一個人來到午後的操場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突然間被一種來自天外的靜謐擊中了--整個操場又是落滿了雪。幾天來被他們的腳印搞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如今又靜悄悄地完好如初。完整無缺的雪地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墳場,雪花們從遙遠的天際義無反顧地飛下來,跳完一個對自己來說美麗絕倫在別人眼裡其實很蒼白的舞蹈,然後靜悄悄地死在墜落的那一瞬間,把自己變成一片雪地的千萬分之一。小洛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呼吸的聲音,帶著被冷空氣撫摸過的痕跡。
  大家的歡呼聲從遠處傳來。這片雪地馬上就要被踩壞了。小洛遺憾地想。果然,已經有一個雪球落到了她的腳邊,雪球飛濺著碎裂的時候這些雪花又以另外一種奇怪的方式在頃刻間有了生命。小洛慢慢地把它們捧起來,重新把它們捏成一個球,這個時候又有人把一捧雪對著她拋過來了:「丁小洛,當心!」也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但是小洛聽見這句話以後就把手裡的雪球對著他砸過去了。那時候小洛心裡鬆了好大的一口氣:好不容易啊,總算有一個契機,可以對著別人扔自己的雪球了,要知道小洛這些日子以來是多想跟大家一起打雪仗啊。今天好了,原來只不過是這麼簡單而已。
  小洛的雪球打中了班裡的一個女生。那個女孩子愣了一下,勉強地對小洛微笑了。她也拋了一個雪球回來,軟綿綿地,純粹是禮節性的。但是這已經給了小洛好大的鼓勵。小洛開心地追趕了上來,滿滿地捧了一把雪對著她紛紛揚揚地灑下去。迎著陽光那些細碎地灑落的雪晶瑩剔透地撲了那個女孩子一頭一臉。她也不客氣了,尖叫著把一個更大的雪球重重地對著小洛的頭砸過來,小洛笑著躲了一下,被那個雪球擦過去的半邊臉頓時麻痺了一樣的冰冷。整個操場上迴盪著小洛的笑聲,銀鈴般地,好聽得讓所有的人側目。更多的雪球擦著小洛的衣服過來了,小洛靈巧地躲閃著它們,它們蹭過她的防寒服時發出的冷峻聲響讓小洛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大俠那樣了不起。「麥兜,看著!」小洛宿舍裡的一個女孩子不聲不響地來到她身後,把她的防寒服的帽子裡裝滿了雪,然後出其不意地把那個帽子扣到她頭上,一種冰冷的眩暈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來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夢境。小洛依然笑著回擊,抓住那個女孩子把一把雪塞進她的衣領。
  「丁小洛你幹什麼呀!」那個女孩子惱怒地喊著,「放手啊你這隻豬!」「對不起嘛--」小洛開心地叫著,又去忙著回擊另外一個男生拋到她身上的雪球。她想要彎下身子抓雪的時候那個剛剛尖叫過的女孩子走上來,不聲不響地絆倒了她。小洛躺在了雪地裡,好軟,好舒服呵。「給我活埋她。」她聽見那個女孩子冷冰冰,沒有表情的聲音。
  然後小洛的眼前就揮舞著很多雙手。凍得通紅的手,戴著各色手套的手,捧著雪球的手,像天女散花一樣把雪的粉末灑向她的手。一般說來,「活埋」是打雪仗的高xdx潮時的節目。你能聽到好多開心的笑聲,歡呼聲,還有掌聲。可是小洛什麼都沒有聽到,也許是那些像子彈一樣在她身上碎裂的雪球充斥了她的聽覺吧。「活埋」裡最有趣的一幕,就是被活埋的人搖晃著試圖站起來,但總是被拋向他的雪打回到地上。小洛知道自己現在真的像一隻小北極熊,觸目所及,她就像是大雪後的屋頂,樹梢,車蓋一樣被變成了一塊奶油蛋糕。沒想到呵,看上去那麼可愛的蛋糕,真的變成了才知道這滋味一點都不好受。「麥兜,好玩嗎?」不知道是誰在說話,小洛這才注意到微笑依然掛在自己臉上。小洛喜歡雪,真的非常喜歡。學校的廣播站就在這個時候非常應景地播放著那首名叫《雪人》的歌:「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靜靜繽紛,寒冷冬天就要過去,而我也將,也將不再生存--」很多個孩子欣喜地彎下身子,用雙手把雪地上的雪揚得老高,碎碎的冰屑像霧一樣在他們的手下蒸騰。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些冰雪就像陣陣落花,掩埋了小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就不再試著站起來了。她把臉藏在已經濕透的防寒服的袖子裡,漸漸地,她無聲無息地變成了一個雪地裡一個微微隆起的小雪堆。真奇怪,當這些雪慢慢越積越多的時候,原先徹骨的寒冷竟然轉變成了一種微弱的,鈍鈍的溫暖。
  「你們幹什麼呀!」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也太過分了吧!」這個女孩子就是許繽紛。許繽紛跑過來,跪在了雪地上,急匆匆地像是盜墓一樣扒開這個雪堆。小洛的眼睛和許繽紛的眼睛相遇的剎那小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丁小洛你沒事吧?」許繽紛問。小洛的眼睛濕潤了一下,對許繽紛粲然一笑。這一下大家都笑了,幾個女孩子過來把小洛拉起來,幫她拍掉身上,頭髮上的雪,好像剛才發生的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遊戲。
  當小洛出現在羅凱面前的時候,羅凱嚇了一大跳。她渾身都濕了,頭髮上還在往下滴水。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雪而是一場夏天的傾盆大雨。她的嘴唇發紫,可是眼睛明亮得像是星星。
  「你怎麼了?」他問她。
  「沒怎麼啊。」她的聲音有些發顫,「我跟許繽紛他們玩打雪仗,玩得可高興了!」
  「跟誰?」羅凱瞪大了眼睛。
  「別問那麼多了。走。」小洛拖著他就往樓下跑,「陪我去喝羊湯,好不好啊?我都快冷死了。」
  滾熱的羊肉湯泛著一股很香的腥氣。小洛毫不猶豫地往裡加了一大勺辣椒,然後幾乎是一口氣就把那一大碗全都喝光了。然後十分豪爽地說:「老闆,再來一碗。」羅凱驚訝地說:「你不怕撐死?」
  他發現她的臉上有什麼東西正在燃燒。那樣東西在摧祜拉朽地俘獲她,主宰她,然後成為她。她的眼睛亮得像一種動物,鼻尖上冒著細小的汗珠,因為店裡的暖氣的關係,臉上紅撲撲的,可是嘴唇的紫色看上去還是沒有從寒冷中恢復過來。她的眼睛落在羅凱的身上卻好像並沒有在看他。那裡面漾起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又溫柔又決絕的神情。第二碗羊湯上來了。她像是喝壯行酒那樣莊嚴地端起它,全力以赴地吞嚥著。好像她從此以後再也喝不著羊湯了似的。「小洛。」他不安地說,「慢點。別噎著啊。」
  她輕輕地放下碗,眼睛被剛剛湯裡的熱氣暈染得像是含著眼淚。「羅凱。」她輕輕地叫他,「跟你說羅凱,今天我真的很開心。」
  41
  其實在那個雪天之後,班裡的同學對小洛的態度已經明顯友善了很多。--事情原本可以往另外一個方向發展的。可是,都怪那該死的羊湯。
  兩個星期以後,學校門口那家羊肉館就因為衛生標準嚴重不合格而被吊銷了營業執照。工商局的人來關門的那天羊肉館的老闆娘悠長的哭罵聲響徹了整條街。像唱戲一樣,她一邊哭喊一邊尖利地控訴這世道沒有天理,罵她丈夫--也就是老闆--沒有能耐沒有本事不知道事先「打點」,詛咒這該挨千刀的艱難的生活。惹得整條街的過路人都停下來看熱鬧。其中也包括很多小洛的同學們。也許對於這個甩著高腔罵街的女人來說,生活的確是一樣艱難的,該被操祖宗十八代的東西。但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還是回到小洛的故事吧。小洛和她的羊肉館唯一的聯繫,就是第二天一張醫院出具的「急性腸胃炎」的診斷書。
  小洛沮喪地在衛生間裡狂吐,覺得自己真是丟死人了。羅凱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笑:「你就好好喝你的羊湯吧。再喝兩大碗你的病就好了。」小洛眼淚汪汪地反駁:「昨天我特別冷嘛!」「誰要你去打雪仗的?」小洛沒來得及回答胃裡就又是一陣翻江倒海,不得不趕緊轉過臉,讓熱淚盈眶的眼睛深情地對著馬桶。「羅凱,我怎麼辦好嘛--」小洛委屈地說,「每一次吐完,我待一會兒就會覺得餓,可是如果真的吃東西的話又會難受了--」羅凱這下笑得更開心了:「忍著吧,是好事,沒準還能幫你減減肥什麼的。」「羅凱你欺負我--」「哎。」羅凱急了,「開個玩笑而已,真哭可就沒有意思了啊。」
  他們倆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後有幾個人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以及惡毒的微笑。從那一天起,偷偷地寫在小洛書上的字不再是「醜八怪」,「麥兜」這些孩子氣十足的罵人話,而變成了一些非常骯髒,還有下流的句子。幾天之內,她的每一本課本上都貼著Kitty戴著小小蝴蝶結的大腦袋。小洛文具盒裡的那些HelloKitty貼紙很快就要用完了。說真的她不大明白他們為什麼又突然要這樣對待她,她只是很抱歉地在心裡對Kitty說:對不起啊Kitty,老是要你來做這種事情。對不起。
  上班主任的課時,小洛的胃裡又是一陣習慣性的噁心。糟了。要是昨天晚上沒有爬起來偷吃冰箱裡的那個檸檬派就好了。--這兩天媽媽本來只許小洛喝稀粥的。可是一個檸檬派都不行嗎?小洛委屈地想。她只好可憐兮兮地舉起手,講台上的老師是見過那張診斷書的,他沖小洛點點頭,小洛像得了大赦一樣趕緊奪門而出。顧不上身後的那些訕笑的,意味深長的眼神。牆角一個聲音輕輕地,陰陽怪氣地說:「哎呀,不好辦呀。羅凱,你得負責任啊……」這句話引得他的周圍一陣輕輕的哄笑。正在往黑板上抄例題的老師慢慢地說:「後排的,注意紀律。」
  流言像病毒一樣擴散著,即便是幾天後,小洛的腸胃炎已經完全好了,流言卻也並沒有因此而停止。而且變成了大家課餘消遣的最好的話題。比如說,當一個女孩子給她的小姐妹們分話梅的時候,總會有人說:「不要忘了給丁小洛啊,人家才是真正需要的人呢。」還比如,體育課跨欄,會有人細聲細氣地說:「老師啊,怎麼可以讓人家丁小洛跨欄呢,會出人命的噢--」幾個孩子清脆無邪的歡笑聲就會在這樣的玩笑之後響起。其實沒幾個人真正相信他們自己所傳的流言,但是每一個人都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要知道這本來就是大家都有分的。好一個可愛的「大家」,每一個人都可以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不屬於它,但是它卻總是在每一個人需要的時候默默地保護著他們。
  那個時候,母親章淑瀾也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事情的起因是剛剛入冬的時候。她從前的一個委託人現在開了一間留學中介,因此來遊說她送羅凱出國去唸書。其實她也只是在飯桌上隨便問了羅凱一句而已:「羅凱,你想不想去外國上學?」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萬一羅凱高高興興地說「想」她怎麼辦,她可捨不得啊。讓她意外的是,羅凱毫不猶豫地笑一下,說:「不想。」「為什麼?」這下她倒是好奇了,「是離家太遠覺得害怕嗎?」「不是。」他搖頭,認真地看著她:「因為我的朋友都在這兒。」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母親微微地一愣。他的神情裡有種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溫柔」的東西在裡面。那怎麼是一個小孩子的表情呢?母親憂心忡忡地想。不,他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的喉結已經開始在那裡很明顯地那裡晃動了,他的臉龐的稜角和輪廓已經越來越清晰了,還有他的手,他拿著筷子的手--天,母親對自己說,我怎麼這麼愚蠢,怎麼沒有早一點看出來,單單看這雙手的話你會覺得那是一個孩子的手嗎?它已經開始變大,已經開始長出獨屬於男人的那種象徵力量的骨節。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不再是孩子的羅凱溫柔地說:因為我的朋友都在這兒。可是那語氣裡頭一回有了一種毋庸置疑的力量。
  朋友?母親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有什麼朋友?他從小就不是一個喜歡交朋友的小孩。他小時候所有的老師都這樣說:他是個懂事的聽話的好孩子,就是有點孤僻。她問過他沒有朋友不覺得寂寞嗎?他漫不經心地說挺好啊。七八歲的一個小人兒,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他一直這樣,那麼會是什麼樣的朋友呢?不要胡思亂想了,她嘲笑自己,他說我的朋友都在這兒。他說「都」,那就說明不只是一個。你真是不可救藥。她對自己說。你怎麼能把曾經對付那個男人的那一套拿來對付你的兒子呢?
  但是一旦你開始懷疑什麼,你就會在很多時候很多地方發現能印證你懷疑的東西。她有意無意地發現羅凱有時候會在吃完晚飯以後在房間裡打電話。雖然打得時間不長,但這是以前沒有的現象。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裡面傳出一陣心無城府的笑聲,也不知在說什麼,那麼開心。然後她為她自己的這種行為感到無地自容。一次,在羅凱放下電話去浴室洗澡的時候,她終於按下了電話裡的「菜單」鍵,調出了羅凱打過的號碼。然後她拿出開家長會的時候羅凱他們老師發給大家的班級通訊錄--那上面有所有老師,還有全班同學的地址和電話。她一個一個地查找,一個一個地核實。她一邊嘲笑自己無聊一邊孜孜不倦地把這查找的工作進行到底。終於她看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號碼。她的手指沿著這號碼一路滑到「姓名」那一欄的時候她還心存奢望。是「丁小洛」那三個字徹底粉碎了她的最後一點期盼的。丁小洛。這當然是個女孩子的名字。
  那天晚上,羅凱睡了。她悄悄地翻遍了他的書包,沒有找到任何關於「丁小洛」的蛛絲馬跡。於是她從裡面拿出了一本課本--這樣她明天就有理由到他們學校去了。起先她拿出來的是《代數》,後來想起羅凱說過他們這學期的數學老師的綽號是「母夜叉」,她怕如果這個母夜叉看到羅凱沒帶課本要給他難看,於是她把《代數》放回去,拿出來一本《物理》。
  第二天她是專門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到他們的教室門口的。很好,羅凱不在教室裡,這樣她可以在這裡待久一點。她辨認出來了羅凱的座位,在一堆課桌中間,她一眼就辨認出那只早上由她來灌滿熱水的保溫杯。她對著那只杯子溫暖地一笑,然後她把目光放在了所有進進出出的女孩子身上。看上去稍微清秀一點的女生都會讓她繃緊神經,因為丁小洛就在她們中間。莫名其妙地,當每一個「疑似」丁小洛的女孩真的跟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就會沒來由地相信:肯定不是這個,這個哪裡配得上我的羅凱。一個讓她神經緊張的女孩子終於出現了,那個女孩很漂亮,厚厚的,翹翹的小嘴唇在冬日的寒冷中紅得凜冽得很,高高地昂著頭,她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這個小賤人對羅凱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樣子。可是這個時候有人叫她,她回了一下頭,謝天謝地,母親聽得很清楚,那個人叫她「許繽紛」。名字取得倒還不錯,母親輕鬆愉快地想。
  「阿姨,您找誰?」一個胖胖的,黑黑的小姑娘愉快地站在她面前,有趣的是她有一副和她的外表一點不相稱的悅耳的聲音。「不找誰。」她對她微笑了,「你能幫我把這本書交給羅凱嗎?他今天早上忘在家裡了。」「行。」「謝謝你了。」這時候有個看上去流里流氣的小男孩從她們身後走過,拖長了聲音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哎喲--這麼巧啊,丁小洛。」
  這句話基本上把母親打入了十八層地獄。什麼意思?這麼巧啊--傻瓜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但是怎麼可能呢?丁小洛。如果是一個許繽紛那樣的小女孩她是不會驚訝的,就算不是許繽紛,是一個相貌普通但是眉眼間有一股不易察覺的婉約勁兒的小女孩她也是不會驚訝的,或者哪怕相貌算是中下但是身上洋溢一股比同齡的孩子成熟的氣息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眼前這個丁小洛,她渾身上下圓滾滾的就像一個動畫片裡的小熊,又不是那種可以被年長的女人一眼識別出的豐滿;她的臉長得連「普通」都說不上倒也罷了,最要命的是她的那一副蠢相--一頭短髮顯然是很久沒有修剪過了,邊緣長短不一地粗糙著,笑瞇瞇地看著你的那種表情讓你悲哀地明白就算怎麼打扮她身上那股庸俗的呆氣都是去不掉的。母親當然看得出來這個小姑娘的未來:肥胖,小氣,饒舌,死心眼,愛管閒事,在任何一個住宅區裡都尋得著一個這樣的女人,當然她有可能心地善良,會有一個忠厚老實的男人來跟她過還算風平浪靜的一輩子--但那個男人不是羅凱,怎麼可能,這怎麼能是羅凱的角色?荒唐,簡直是開玩笑。羅凱你這個沒有出息的傻孩子,你還不知道你給你自己惹上了多大的一個麻煩。為什麼呢?怎麼會這樣呢?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羅凱這個孩子不至於這麼離譜的從小到大有多少漂亮的小姑娘喜歡羅凱呀。那麼會是什麼問題呢?會是什麼把她的寶貝跟這麼一個無可救藥的女孩子聯繫起來的呢?難道說--天,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是多麼可怕多麼陰暗多麼骯髒的聯想,不,不會的,羅凱那麼小那麼單純,一定不會是那種事情的。無論如何,她要保護羅凱,她的傻孩子,她必須保護他必須救他必須替他解決掉所有的問題。不惜一切代價。
  母親下定了決心。
  當天晚上,晚餐桌上母親柔和而平靜地說:「羅凱,媽媽已經想好了,等我忙完手頭上這個案子,我就跟你爸爸聯繫。」
  「為什麼?」他很驚訝。
  「其實他去年就跟我說過,問我願不願意把你送到他那邊唸書,當時我捨不得你。所以就沒同意。可是我現在覺得,你爸爸已經移民好幾年了,在那邊還算是站得很穩,送你到那裡上幾年學,長些見識,學學英語,怎麼說都是好的。」她悠長地歎了一口氣,「那個時候媽媽不同意,也有一半是為了跟你爸爸賭氣,可是仔細想想,我也知道什麼對你來說是好的。去待個一年半載,你覺得那裡好你就留下,你要是想家你就回來。羅凱,」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媽媽不放心你呵。可是再怎麼說你是跟你爸爸在一起,我倒是相信他不會讓你學壞的……」
  他簡短地說:「我不去。」
  母親放下了筷子,眼裡那抹水霧頓時間蒸發得無影無蹤,「你必須去,這由不得你。」

《芙蓉如面柳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