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知道剛才女孩在思想些什麼,男人一定會感到欣慰。
    就在已經過去的幾分鐘之內,她一直暗自說著道歉的話。
    她撲向他的車,是在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下,她本不是一個會以那種方式選擇結束的人,只是當時太傷心了。現在回想起來,她也不知道那一幕是如何發生的。不過,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她家注定將遭到恥笑,這不是她做女兒應該做的。父母萬般不對,他們總是自己的父母啊。雖然心裡很不開心,但她並不想去傷害他們。為了家族的榮譽、為了保全自己、爸爸和媽媽的面子,她才對他反咬一口。好在她反應還很迅速,沒有讓他看出破綻。這一路上,女孩都在心中說著懺悔的話。
    當他直面對她時,她只得怔怔地看著他。這一刻,終於看清了他,一個無論從哪方面講都可以贊為不錯的男人。
    只是,在溜到他眼睛的那一瞬,她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就像她在雨夜裡遇到的閃電,讓她感到驚心動魄。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黑白分明得不僅十分鮮明,而且,還裝了些類似沉重與壓迫的東西。
    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西裝,西裝裡面是一件同色系的淺一點的襯衫,領口上還繫著一條已經歪歪斜斜的領帶。還好,他渾身都充斥著一種不那麼令人討厭的霸氣,正好和他的領帶相配得天衣無縫。也就因為這樣,他才不至於隱藏著什麼禍心,女孩想。外表霸氣是因為他將霸氣散發到外表了,他的內心該是溫和的。不然,他剛剛不會做出那些舉動,也不會生那樣大的氣。
    女孩像個聽話的孩子,跟在他身後上了樓。雖然直到走進公寓時她還不知道他的身份以及他的姓名,但是,她認為在幾分鐘之內他都會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這是一個三居室。一進門首先是一個不大的客廳。說是不大,其實也有十幾個平方米,只是女孩平時住慣了別墅,習慣了闊暢得有300多平米的大廳,所以,移步進他的公寓時,她無法將這個地方與他聯繫起來。
    剛才已看到他的衣服,如果沒有走眼的話,那應該是爸爸公司裡首席孫芊芊的獲獎之作。孫芊芊是她師姐,她老師的得意門生。由於又是她爸爸公司裡的頂樑柱,她就更加留意她的作品了。能穿著孫芊芊的作品本身就不會是沒背景的人,而他的住所,又實在讓人懷疑他的背景。算了,女孩想,管他什麼背景呢,只要他很善良、沒有惡意就好。
    「還站著幹嗎?那邊是浴室,雖然小了點,但足夠讓你洗去一身雨水。如果你不介意,還可以到那邊的櫃裡拿件適合你的衣服穿。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我的櫃子裡沒有女孩的衣服。」
    在一個陌生的男人家洗浴?這怎麼可以?女孩將頭低下去,在努力回憶著自己為什麼肯跟他上樓。
    「要不就走出這個門,回你家吧。我累了,要睡覺!」
    男人一邊脫西裝一邊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遞給她一張100元的鈔票,又說:「對了,你把這拿上!如果運氣好的話,下樓就能讓你看到一輛出租車。」
    淚水又漸漸地湧上女孩的眼眶。
    家?她今晚要回家嗎?回家後,將要面對爸媽怎樣的臉色呢?他們會繼續要自己認錯並像痛斥壞人一樣地痛斥她嗎?如果自己不肯,是不是會再一次地挨打呢?女孩看著他遞過來的錢,呆呆的,沒有接。
    「我的臥室裡還有一個浴室,我到那邊去洗澡,要走要留隨你。」
    男人將錢扔在身邊的桌上,說話的工夫已將襯衫捋過肩膀、褪至頸部。
    女孩嚇得連忙閉上眼睛。還從沒有男人在她面前這樣孟浪呢。脫襯衣不是一點一點地將紐扣解開嗎,他倒好,兩隻手一抓襯衫的下擺,向上沒頭沒腦地掀去,女孩注意到他時,他的襯衫正好卡在了耳朵邊。
    「睡在這兒吧,你的魅力還不足以讓我萌生歹意!」
    男人突然轉過頭對她說。他的兩隻胳膊像樹枝一樣立向天花板,跟著他頭轉動的還有一個發著銹色的東西,飄忽在女孩的眼裡。她很快地辨別出,那是一把鑰匙,銅製的鑰匙。他真是個特別的人,女孩想。掛什麼不好,在脖子上掛一把鑰匙,跟個怕走失的小學生似的。
    男人進到他的臥室後,屋子裡變得空曠起來。天花板上的燈發著暈暗的光芒,與腳下木製的地板交糅到一起,倒也十分協調。
    呆站了好久,女孩才下定決心。她磨磨蹭蹭走到櫃子前,假裝很不在乎地拉開。除了自己的衣櫃,她連父母的衣櫃都沒翻動過。
    衣櫃裡掛了一排西裝,從深色到淺色;西裝之後是一排襯衫,與西裝的顏色正好件件搭配;領帶也是用領帶夾單獨掛置;疊放著經過熨燙的襪子和內衣;還有舒軟過的羊絨衣、休閒衣、運動衣,最底下的一層則是鞋。簡簡單單,有條不紊,而且,全部是7件。
    他是個單身男人嗎?在看到衣櫃裡的衣服後,她產生了深深的困惑。假如他是,那他也是一個有記時工幫忙的單身男人。
    又站了3分鐘,女孩意識到,她不能再這樣站著了,她的身上已經察覺到涼意,是雨水開始向她毛孔裡肆虐了。她揀了最上面的一件襯衣和一條運動褲衝進浴室。
    熱水澆在頭上身上的感覺果然好溫暖。站在花灑下,女孩盡情地享受好像久違了的溫暖感覺。也不知洗了有多久,總之透過沾滿了水汽的鏡子,她看到自己的臉色已豁然紅潤。關掉開關,她將身體擦淨,把拿進來的兩件衣服套上。
    澡已經洗完,衣服也已經換上,但對於拉開浴室的門走出去,女孩還是感到頗為赧然。
    出去以後,見到他,該說怎樣的話呢?
    正在這時,他敲門了。
    「洗完了就出來吧!」
    沒辦法,女孩只得硬著頭皮拿出很隨意的樣子拉開了門。
    門外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
    首先,剛一跨出門她就聞到一種香甜的味道,那味道迅速蓋過了她洗浴用的洗髮水和浴液的香味,接著,是呈現在她面前的他驚奇得合不攏的嘴巴和直勾勾的眼神。
    女孩顧不得探尋那股已經侵入她肺腑的香甜了,慌忙低頭看向自己。
    一襲月白色的襯衫鬆鬆侉侉地套在身上,下擺已到了她大腿中部,下面穿的運動短褲剛好蓋過膝蓋一些,寬寬的有點像裙褲,腳上還趿著一雙在浴室門裡看到麻質原色拖鞋,使得纖細的腳踝看起來頗像麥田里的麻秸桿兒,樣子是有點怪怪的。
    「我……我……我沒想會是這個樣子……但是……」
    女孩結結巴巴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沒什麼。我只是被你的樣子驚呆了。你知不知道,你的這個樣子很……很奧黛麗!」
    男人的眼光還是不肯從她身上移開。這讓她想到了他不久前的承諾,他曾說過,不會侵害她。要不要相信他呢?或者說,該拿什麼相信他呢?女孩暗自懊悔起來。
    「奧黛麗?是……奧黛麗·赫本?」
    女孩雖然懊悔著,但還是充滿疑惑地問。她學設計的不可能不知道設計大師紀梵西,知道紀梵西就沒可能不知道他創造的奧黛麗·赫本。自上個世紀40年代起,奧黛麗就成了優雅的代名詞。而他,面前的這個男人,竟然說她很奧黛麗。就她這個樣子?他到底有怎樣的審美觀啊!她不禁對他心生責怪。這種責怪在瞬間就蓋過了懊悔。
    「是……什麼東西那麼香?」
    女孩說。她的肚子開始呱呱叫了。
    「很香?有嗎?哦……是我剛喝的杏仁露吧。」
    男人還在擦頭髮上的水滴,一副絲毫沒有領會女孩意圖的樣子。
    「我還沒吃晚飯。」
    女孩鼓足勇氣說了要求。
    「哦!」
    男人含混地答應著,腳步沒有挪動。好像他只是在被迫知道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與他無關的事情。
    那間留給女孩的臥室門半開著,她只得很不情願地向那走去。她一再提醒自己,她是客人,只是他的客人。然後,她就跨進了暫時屬於她的房間。
    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
    屋內的桌上竟然不是空的。上面除了一杯正冒著熱氣的杏仁露外,還有一塊樣子非常可愛的蛋糕。出浴室時聞到的香甜與這些東西傳漾的味道一絲不差地吻合著。
    當女孩端起杯子時,她的眼淚再一次落下。她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她此生中品嚐過的最香甜的東西,但是,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這感覺這溫度這味道這色澤則是真真實實的。
    喝完杏仁露、吃完蛋糕,女孩走出她的房間。她要向他表示感謝,不能讓他以為她真的是個沒良心的人。
    果然,他還在客廳,沒有離去。他雙腳正翹在沙發前的几案上,眼睛盯緊了電視,手裡還握著遙控板,不停地按著。
    「感謝的話收起來向其他人說,我不喜歡!」
    他淡淡的,語調中有出乎尋常的冰冷。
    「你家的蛋糕挺好吃,還有那杏仁露。我只是想和你說這些。」
    「不過是正好讓你趕上了。我每天臨睡前都會又吃又喝。」
    「還有……我想在這裡坐坐,我還不睏。」女孩說。
    男人將眼睛驀地移向女孩。
    暗淡的燈光下,穿著寬大衣服的她顯得更加瘦弱。
    男人直起了腰,但是沒將腳從几案上移下,他向左側移了移身子。
    女孩在他右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電視頻道在一個一個有機地換著,就像男人無法平靜的心情。
    好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女孩終於第一個開口了。
    「這裡……就你一個人住嗎?」
    「平時是。不像今天,比較特殊。」
    「你家沒有別的人嗎?我是想說……」
    「是。我喪怙失恃,又沒有兄弟姐妹與妻兒。」
    「啊?」
    女孩訝然。一不小心,說到人家的傷心之處。
    「對不起,對不起!」
    女孩一迭聲地說,眼光中還流露出深深的不安。她不知道,接下來,她應該說什麼話了。
    看得到的空氣在客廳中緩緩流淌。兩個人都陷入了各自的回憶中。
    「你平時很愛哭?」
    男人邊說邊看向她。
    「……也不是。其實我今天也沒有……」
    「懦弱的人一向嘴硬。」
    「我不是一個懦弱的人!」
    女孩抬高了聲音申辯。她知道男人在指那件事,她不能不有所表示。不然以後會給他留下話柄。一想到以後,女孩的臉又一次刷的紅了。
    女孩不自然地將眼光偷溜向男人,他正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他的手裡還捏著電視的遙控器,而且,他還在不停地按著,可她的臉竟像被按到一樣,紅得更厲害了。
    「……也許你是。但你還是一個善於選擇懦弱方式的人。」
    「我沒有!」
    「欲蓋彌彰!我要是你……」男人緊緊地盯著女孩,說出的話是一個字一個字串起來的:「決不選擇這種方式。」
    一股涼意重新向她襲來。只是這次涼意來源於他的眼神和他的口氣。她不自覺地打了當晚的第三個冷戰。
    「哎,那張照片——」
    女孩舉起手中一張略微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梳著燙得大朵大朵波浪的中長髮,眼睛熠熠的,嘴角也微翹著,像是看到了極為開心的事。
    「誰讓你動的!」男人突然老虎一樣地撲了過去,一把將相片奪到手裡,吼:「你為什麼要拿它,為什麼?誰給你的權利!」
    几案上的咖啡杯被打翻在地,骨碌骨碌地旋轉著,發出的聲響剮破了雨夜。
    也許是他搶照片的動作過於凌厲,女孩身體的左側已經全部傾斜在沙發外,她呆呆地看著地上的咖啡杯,一時之間無法搞清楚面前的狀況了。
    幾分鐘之前,這個男人還好好的,好到特意為她準備了吃的喝的,幾分鐘之後,他就變臉了。而這,只是因為她拿了他的照片。
    一張照片雖然可以承載許多回憶,但是,也不至於重要到對一個原本無心的人大發雷霆吧!
    「我只是覺得,照片上的人很眼熟,所以……」
    「眼熟?你會對她眼熟?她早已不在人間了!那時……那時還沒你呢!」
    「對不起!我……」
    「好了,我不想聽你道歉,更不想聽你解釋。帶你回來我沒覺得會是個麻煩,你也就不要再給我製造麻煩了。你去睡覺吧!」
    這一刻,女孩如果不是看到他的眼中有許多哀傷,真想站起來一走了之。她還不至於落魄到要寄人籬下看一個陌生男人的臉色。直到躺在柔軟的床上時,她還是憤憤不平地這樣想。
    一晚就這樣過去了。
    很大很軟的床讓女孩睡得很香,直到聽見拍門聲她才驚醒。睡夢中,她早已忘了身在異床。
    「快8點了,你不去上學……或是上班嗎?」
    男人倚著門框問。眉梢上飛舞的亮光使女孩都懷疑昨晚對她發怒的是不是這個男人。
    「既不上學也不用上班。今天我休息。」
    「你真幸福。我不行,我要去上班了。而且,不能遲到。」
    「那我馬上走。昨天……謝謝你。」
    「給——」男人的手上多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仔細看,是一把鑰匙,一把發著銀色的鋁制鑰匙。女孩馬上看向他的脖頸,她想到他的那把生了銹的銅鑰匙。
    「這?」
    「這兒的鑰匙,你可以隨時回來。」
    「這怎麼行?你都不認識我。我叫什麼你也不知道。我現在告訴你吧!我……」
    「別說!」男人直起身子,拿過女孩的手,將鑰匙放到她掌中,凝視著她消失了憂鬱的眸子,說:「現在別告訴我。當你再回來的時候,我們不是自然就會認識了嗎!」
    「那就是說,你也不告訴你的名字了?而且……你還很希望我再次光臨?」
    女孩迎視著他。
    面前的男人太讓她暈眩。他的成熟、他的灑脫、他的沉重、他的體貼、他的不羈、甚至他的暴怒。
    「聰明的女孩會被我欣賞。我先走了,臨走時別忘了將門關好。」
    說完,男人真的走了。
    偌大的家,就留給了她,她就像這裡的女主人一樣。恩憐想。
    女孩姓寧,全名叫寧恩憐。她爸爸就是寧信之,擁有的企業就是赫赫有名的寧氏企業。她的媽媽叫黎恩,恩憐名字中的恩字就是取自她媽媽的名字。
    恩憐今年即將大學畢業,剛交了畢業設計,這幾天正在家休整,也可以說正在找出路。如果有人以為她會理所應當地到寧氏企業工作,那就是太不瞭解現今的學生了。現今的學生都渴望有一份自己打造出來的天地。他們擁有強大的抱負和理想,想以一己之力翹動地球已是小兒科,成為宇宙的主宰才是他們認為值得一辦的事情。恩憐也不例外。她決不會選擇到爸爸的企業尋求溫樂窩似的庇護,而是想有朝一日,她也能創立出爸爸那樣的服裝帝國,甚至強於爸爸的。
    經過一夜的斗轉星移,不過才幾個小時,恩憐就由絕望轉為憂慮了。當確信那男人已經離去時,她重新躺在了床上。她思考著接下來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回家。家總不能不回的。這裡不是她的家。
    爸爸畢竟還是她的爸爸,媽媽也是她的媽媽,她這樣夜不歸宿,他們一定會焦急萬分。
    果然,恩憐的電話一撥到同學蔡靈家時,蔡靈的話就證實了她的想法。
    「恩憐啊,你去哪裡了?手機也不帶。你媽昨晚打電話找你,你是不是昨晚沒回家啊?」
    蔡靈關心地說,口氣中有一點釋然。
    看來媽媽並沒有告訴她昨晚她沒回家。這樣一個細節上,媽媽都在為她著想。夜不歸宿的詞不應該出現在她寧恩憐的身上,這畢竟有損於她的形象。恩憐又開始感激媽媽。
    「哦……我昨晚……」
    恩憐後面的話說不出口了。
    她打電話給蔡靈,本想讓蔡靈幫忙,就說昨晚恩憐睡在她家,一道騙她爸爸媽媽,可是,聽蔡靈這樣講,她不知說什麼好了。
    「聽你的聲音怎麼有點不對勁啊?你沒生病吧!」
    蔡靈緊張地說。她和恩憐是最要好的朋友。
    「啊,我是有點不舒服。不過好多了。昨晚我……我淋了雨,發燒,後來去醫院去輸液。蔡靈,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啊!要是我媽再問你,你就說我昨晚……很晚……我去你家了。後來就在你家睡了。」
    「啊?你讓我跟你媽編瞎話?」
    「好朋友嘛!我不想讓我媽知道我病了,她會著急的。這你也不能理解一下嘛?」
    在恩憐的反覆勸服下,蔡靈只好答應。掛上電話後,恩憐想到,她該告別這裡,該回家了。
    她從床上站起身,手指無意中碰到一個冰涼的東西。
    是鑰匙。
    他留給她的鑰匙。
    一個她現在既不知道姓名、更談不上瞭解的男人留給她的鑰匙。
    「現在別告訴我。當你再回來的時候,我們不是自然就會認識了嗎!」
    那男人說的這句話再一次在恩憐的耳邊迴響。
    她在想,她還會「回來」嗎?
    回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詞呢?
    再回來?又像征著什麼意義呢?
    恩憐拿著鑰匙的手不禁微微顫動。

《愛你那天正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