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租車的窗半開著,晚風吹進來,冰冰的涼。
  開車的司機看了顧萌一眼,卻沒好多說些什麼,顧客就是上帝,顧客要開窗,就算冷,你也得陪著她捱。
  「司機先生,請你快一點!」
  這位不太上道的顧客已經是第二十次催促他。他不悅地握著方向盤,硬生生地回答她:「對不起,這位小哥,這已經是最高車速了,這一帶不許開快車。」
  顧萌沒有去糾正他話裡的性別錯誤,此時此刻的她,緊張得手腳都在顫悸。燕燕,不要,求求你,不要有事!
  雖是早就知道的結局,愛滋病患者的明
  天是未知數,然而不是說,通常這種病有長達十年的潛伏期嗎?為什麼現在才七年,才七年就堅持不住了?
  顧萌的視線沒有焦距地落在前方的街道上,忽然間就淚流滿面。
  一切都彷彿還在昨天。
  昨天,那個衣著叛逆的大姐頭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問葉晨曦:「喂,肯不肯,給句話呀!」
  昨天,一身火紅皮裝的她丟掉手中的煙,搭上葉晨曦的肩,走得輕快而張揚。
  昨天,她滿不在乎一臉輕鬆地跟在警察身後上了警車。
  昨天,她立在窗邊,嫣然一笑,說:「謝謝你,顧萌。」
  昨天,她淡淡地揚著眉毛問:「現在快到吃飯時間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到我家吃頓飯?」
  一切都彷彿還在昨天。
  「小姐,仁愛醫院到了。」司機提醒沉浸在悲傷中的人目的地已到。顧萌整個人一震,去開車門的手卻不停地顫抖,躊躇在開與不開之間,彷彿只要永遠不去開那道門,悲傷的事情就會隔絕在外面,不會來臨。
  然而終歸還是推門走了出去,腳落於地,像踩在棉花上。
  三o二號房間,電話裡那個陌生的女音這樣告訴她。她伸手去按電梯,但腳跟一轉,最後走的卻是樓梯,一級一級,盛載著太多忐忑、悸顫、悲傷、哀痛和恐懼。
  樓梯間的燈映出黃黃的光澤,像她曾經看過的刻意鋪陳的文藝電影,那些鏡頭通常沒有聲音,卻令人莫名地覺得窒息。
  顧萌這一刻,就覺得自己被無形的壓力窒息廠,喘不過氣。她抓住扶手,緊緊地抓住它,但仍然覺得不夠-冥冥中像在渴望能夠尋求一種力量來支撐自己,就像一年前那個從樓梯上摔下來
  的夜晚一樣,她渴望誰能來幫幫她。
  為什麼會,那麼那麼害怕?
  三o二的門終於走到,她幾乎是整個人朝門栽了過去,發出重重一聲響聲。很快地,門就由內打開,開門的人下意識接住她斜到的身子,說道:「你就是顧萌吧?你可算到了!」
  她的視線繞過這個人,落到床上的人身上,只見那人全身都插滿了管子,包紮得像個木乃伊。怎麼……怎麼是這個樣子?
  她飛快湊過身去,極度震驚地抓起她的手:「燕燕,燕燕」
  身後之人低低地說:「她發生了車禍,司機當場死亡。」
  車禍?顧萌抓緊史燕燕的手,聽到她的叫聲後,躺在床上的人微弱地睜開眼睛,看向她時,瞳目似乎清亮了一些。
  「燕燕,我是顧萌,我來看你了!」她拚命告訴自己不要哭,但眼淚還是撲撲地掉了下來。
  人生最苦莫過生死相離,老天,你為什麼要我看見這些?
  史燕燕反握了一下她的手,顧萌驚覺,意識到她有話要跟自己說,便靠得更近了些。
  「要,要幸……幸福……」史燕燕非常辛苦地說出這三個字,聽在顧萌耳裡,像一記重重的霹靂!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在祝別人幸福?這個世界上最欠缺幸福的人是你啊……燕燕,是你啊!你才是最應該幸福的那一個啊……」
  「答應我……答應我……」
  顧萌淚眼朦朧地點著頭,聽到史燕燕又說道:「不要,不要告訴……外婆,不要告訴她……」
  顧萌繼續點頭。
  史燕燕似乎笑了笑,聲音放柔了:「那……就……好……要幸福……」
  一旁的儀器突然發出尖銳的嘀聲,屏幕上的心電圖在瞬間變成了直線,顧萌抓著史燕燕的一隻手,不敢相信死亡就這樣來臨了。這麼容易,「嘀」的一聲,這世上就少了一條生命。
  「燕燕!燕燕!」她尖叫起來,身後傳來開門聲和腳步聲。
  白影在她眼前晃動,幾隻手伸過來,將她推出房間,而那醇厚的男中音便顯得更加清晰:「宣佈死亡,時間公元2003年11月4日晚9點07分。」
  顧萌雙腿一軟,沿著牆壁慢慢滑倒在地,再也沒了半分力氣。
  一切都彷彿還在昨天。
  她對葉晨曦說,你不覺得那個女孩的衣服很可怕嗎。
  她忿忿然地看著葉晨曦的房門,猜想他們兩個是不是還在約會。
  她想著那個女孩搶走了葉晨曦,好討厭。
  她送信給她後又覺得其實這個女生也蠻可愛的。
  她記得兩人聯手做的那頓晚飯,她記得她叫外婆出來吃飯時臉上的溫柔,她記得她抱著她說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吧,她記得她對她說你放心,你和晨曦還會有見面的時候的……
  她記得那麼多那麼多事情,一切都彷彿還在昨天。
  要幸福,要幸福啊。這個女孩總是想讓別人幸福,可是誰又曾祝福過她?自小的父母雙亡,十二歲時的被人強暴,自衛殺死那個淫棍,卻不幸感染上了世間最可怕的病疫……要幸福,要幸福啊。她在臨死前,惦念著的還是不要讓她外婆知道,因為老人家會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惦念著的,還是要她的朋友幸福,因為地知道朋友正面對著哀傷……
  燕燕,燕燕,葉晨曦說得對,你是這世上最棒的女孩子,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有資格指責你,批評你,看不起你!
  要幸福,要幸福啊……
  顧萌的額頭抵著冰冷的牆,覺得便是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了,也不過如此了……
  一雙鞋子走進了她的視線中,她感覺有個人在她旁邊慢慢地蹲了下來,低啞著聲音說:「是不是覺得很可笑?這麼多年來,時時刻刻提防著死亡,提防著因細菌的侵蝕而死亡,誰知道最後,竟是死於車禍,車禍……」
  她抬眸看那人一眼,忍不住吃了一驚。素白的衣裙,勾畫出那少女的楚楚動人與難得一見的美麗,然而,她是見過她的,那次,在咖啡屋前和葉晨曦相見的人就是她!她怎麼會在這裡?這是怎麼回事?
  少女望著她,輕輕地說:「我姓丁,叫丁連毅。」
  「你就是那個小毅!」她這麼一說,顧萌立刻想起,她在史燕燕家中曾看見過她的照片,原來她就是燕燕最念念不忘的那個朋友。
  丁連毅點了點頭,她的眼圈也是紅紅的,但顯然比她鎮定許多:「有你這樣為燕燕哭,也難怪她臨死前想見你。」
  顧萌咬著下唇,好不容易停歇了些的眼淚又掉了下來。燕燕就那樣走了,十八歲,別的女孩肆意享受青春的年紀。
  「怎麼辦?這件事情,我們瞞不了她外婆的……」史燕燕的外婆有心臟病,若被她知道孫女死了,可就又栽進一條性命了。
  丁連毅緊鎖著眉,過了半響說:「我可以跟外婆說帶燕燕去美國治病,能瞞一時是一時吧。」
  顧萌想了想,似乎也只有這樣,便連忙道:「我陪你一起去,兩個人說比一個人說好點。」
  丁連毅望著她,忽然輕歎了口氣。
  「怎麼了?有什麼不妥的嗎?」
  「其實燕燕還想見一個人的……」
  顧萌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誰,整個人頓時一顫。
  丁連毅低聲說:「但是,現在也沒有這個必要了,算了,多個人知道多個人難過,還是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顧萌突然站起,轉身就走,丁連毅吃驚地叫道:「你去哪」
  「我去找葉叔叔和媽媽問葉晨曦的聯絡方式!」
  丁連毅叫道:「為什麼問他們要?我就有啊……」
  顧萌猛地停步,非常震驚地回頭:「你……有?」
  「我是跟他一快從美國回來的,又同是普林斯頓的學生,我當然有。」
  「你……是他的同學?」不能怪她太驚訝,實在是誰都沒有跟她講。
  丁連毅走到她面前,在兜裡摸了片刻,摸出個通訊錄來,撕下其中一頁遞給她,上面是——連串號碼。「要是沒有晨曦,我可能到現在還失憶著,在爸爸媽媽的保護下渾渾噩噩地生活著,也就見不到燕燕,不能陪她走過這最後一段時光了……如果真要告訴他,那麼,就打上面那個電話。」
  紙片在她手中變得很沉重,上面的阿拉伯數字更是灼燒著她的眼睛,彷彿在質問她:「顧萌,你為什麼要誤解他?」
  為什麼要誤解他?只因為看見他跟小毅一起離開,便自以為是地胡思亂想,便開始對他失去希望,便任由自己的生活一團紊亂……
  顧萌啊顧萌,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口是心非。
  一念至此,她立刻飛快跑下樓,醫院一樓有插卡電話,從皮夾裡抽出僅剩的一張面值100元的ic卡,她開始顫抖地撥打那個號碼。
  「嘟——嘟——」一聲長過一聲,拖拉著,將心慢慢地煎熬。
  拜託,請接電話,不要不在,拜託……顧萌無聲地請求。
  終於,電話被接起,那邊傳來好聽的一聲:「hello。」
  葉晨曦的聲音。
  在剛才,顧萌一直在想,萬一這個電話無人應答怎麼辦,萬—這個電話是別人來接的怎麼辦,她想過很多種萬一,獨獨沒有想過,萬一被葉晨曦接起來了,她應該說些什麼。
  「hello?」葉晨曦略帶驚訝的聲音那麼清晰地傳人她耳中,像火焰,燒著了她的視聽神經。
  「whoisjokeingwithme?speakquickly,ifnot……」他半調侃地笑著,以為是誰在跟他開玩笑。
  顧萌抓著話筒,呼吸聲開始變得很重,一下一下,想哭的感覺再度來襲。
  葉晨曦沉默了。一時間,電話這邊,電話那邊,都靜悄悄地,沒有聲音。
  似乎是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後,葉晨曦低低地,慢慢地,帶著試探的口吻問道:「你……是你嗎?」
  也許是因為他問得太過溫柔,顧萌終於承受不住,哭了出來。
  她好傻,她怎麼會那麼傻!那一天,早上八點半,他在機場打電話給她時,是不是也是這麼一種近音情怯的心緒?所以遲遲不敢開口,好像一說話,就有悲劇降臨。可是當時,她以為他還在猶豫,還在擺架子,於是狠狠地說出冰冷的字句,斬斷他和她的關係。她怎麼會幹出那樣愚蠢的事情來?
  他是葉晨曦啊,是她喜歡的葉晨曦啊,是她愛著的那個人啊!
  顧萌不停地抽泣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線路那端再度沉默。
  不要,不要不說話,請跟她說些什麼,請跟她說些什麼!
  「我……」葉晨曦開口說了個我字,然後停頓,又過了片刻,換上一副輕鬆的語調說,「其實我沒什麼話可說的。不過如果你願意,可不可以先停止哭?」
  顧萌顫聲道:「葉……葉晨曦……」
  「我在。」
  「葉晨曦……」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葉晨曦依然答她:「我在。」
  我在:簡簡單單兩個字,卻是她一直以來渴求的東西。
  那一天,她從樓梯上摔下來時,是不是也曾這樣惶恐急促地尋找過他的回應,她渴望那時他會出現,會對她說:「不要怕,我在呢。」
  然而那天他偏偏不在。於是她打電話給120,打電話給爸爸,退而求其次地尋找另一種慰藉。而今天,又是這樣慌亂無助的一刻,她求助於他,隔著萬水千山,聽他說一句「我在」,何其幸福,又何其……心酸!
  「葉晨曦,為什麼每次,你都不在我身邊呢?」顧萌輕泣道,「每一次,你都不在,都不在啊……」
  「你怎麼了?萌萌,出什麼事了?」葉晨曦的語氣變得著急起來。
  「葉晨曦,對不起!對不起,葉晨曦……」
  「你不要哭,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顧萌哽咽地說出那個噩耗:「燕燕死了,葉晨曦,我好害怕……」通話突然間斷掉,她握著話筒不知所措地看向話機上的屏幕,上面顯示餘額已不足,無法再繼續通話。
  啪!
  顧萌摔坐到了地上。
  又是這樣,上一次,這一次,都這樣,她都沒能得到幫助她的力量。
  燕燕的死,葉晨曦的相隔萬里,兩件事情交織著,整個世界就這樣在她面前,一點點地,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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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萌已經不記得自己後來又做了些什麼。她似乎陪著丁連毅去見了史燕燕的外婆,又幫忙處理燕燕的身後事,然後丁連毅看著她蒼白的、可怕的臉,勸她回去休息。於是她打車回到了學校,宿舍房門開啟的那一剎那,天地旋轉,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接下去便是長長一段夢境,亦或說,是某些事情的回憶。
  十三歲時,爸爸媽媽離婚了。她看見自己走在放學回家的小路上,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黃昏的陽光看起來格外凝滯,照在身上重重的,她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為什麼要分手?曾經那麼相愛,為什麼最後還是要分開?天地蒼茫,她看著自己的影子,覺得好孤單好孤單。
  然後她回到了家,用脖子上掛著的鑰匙悄無聲息地打開門,走進去。正準備回自己房間時,無意中看見爸爸媽媽的臥室裡,爸爸佝僂著背,坐在床邊縫紐扣-他的動作非常生硬可笑,最後還扎到了手。她從半開著的門縫裡看見那個樣子的爸爸,眼睛濕潤了起來,然後走進去接過他手中的襯衫,低聲說:「我來吧。」
  她幫爸爸縫著紐扣,心中默默地想:無論如何,她還有爸爸,也還有媽媽,她誰都沒有失去,但爸爸卻失去了妻子,他比她更可憐。
  縫好扣子後,她一把抱住爸爸,盡量用調侃的語調說:「爸爸,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啦!你是植物我是園丁,就讓我來照顧你吧!」
  其實他們都是植物,都需要人照顧。
  十六歲時,她推著自行車走進小區時,看見紫籐架下一群小孩圍著季落在跟他學英語,咿咿呀呀的童音總是說不清楚,而孩子嬉鬧的本性更是使他們一刻都不肯安靜,學上幾句就跑來跑去,可季落還是那麼耐心,溫文地笑著,伸手摸小朋友的頭,一遍又一遍地教。
  心中某根弦在那一瞬間被無聲地撥響,她是一株缺乏照顧的植物,生長在大漠裡已近乎乾涸,而他的溫柔,讓她看見水源的希望。就那樣,喜歡上他。
  那麼葉晨曦呢,葉晨曦在她的生命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在他面前,她是一株仙人掌,因他的頑劣而長滿尖刺,試圖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然而就是在那些個吵吵鬧鬧相看兩厭的日子裡,他有意或無意地拔光了她的刺,等她發覺時,全身上下已經再無可防備的東西。仙人掌的刺可以保護它們最少程度的水分蒸發,沒有了刺的她,變得很乾渴。她需要水,情感的水。
  而這個可惡的罪魁禍首,卻非常不負責任地走掉,留她一個人白生自滅。
  本以為一直都會那麼下去了,誰知他又偏偏出現在她面前,撩撥著她每一分的思念,和每一分對愛的渴望。
  葉晨曦,我愛你,所以,請你愛我,請你愛我!
  然而這句話,終歸是沒有說出口。因著年少輕狂的驕傲,因著身為女孩最後的矜持。
  你不說,我也不說。你不肯愛我,我也就不愛你!
  這樣的任性賭氣,究竟是對,還是錯?她已經分不清晰,只知道在史燕燕抓著她的手叮囑她要幸福時。只知道在心電圖停止波動醫生宣佈死亡時,只知道在撥打那個號碼聽到他的聲音時,所有的顧慮驕傲防線偽裝都煙消雲散,腦裡心裡只留下一種渴望,希望他能在身邊!
  愛是什麼?愛是在她自己意識到之前,已先接納了他的存在;愛是在她陷入恐慌中,第一個呼喊他的名字;愛是此時此刻,他只想要他在身邊,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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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萌就這樣在昏昏沉沉中做著散亂的夢,一會兒夢見父母再度離異,一會兒夢見季落和汪瀾手牽手地走遠,一會兒夢見葉晨曦在玩遊戲,最後她夢見史燕燕來跟她告別,握著她的手不停地說要幸福,要幸福啊!
  她哭著醒過來。
  「老六,你醒了?覺得怎麼樣,好點了嗎?」第一個出現在視線裡的人是賈雯,她扶她坐起,遞了杯水過來,擔憂地說,「老大背你去醫務室看過了,校醫說你太累,好好休息一頓就沒事了。可你一直在說夢話,我們聽了好害怕。喝水嗎?」
  顧萌愣愣地接過水,不知怎的,竟然萌生一種荒唐的念頭:
  她肯定是在做夢!她夢見有個叫丁連毅的女孩打電話給她,她夢見燕燕死了,對了,這一切都是夢!其實燕燕還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想到這裡,她連忙掀開被子跳下床,賈雯驚叫道:「老六,你幹嗎去?」
  顧萌向前跑了幾步,心想著她要去見燕燕求證她沒有死的信息時,忽然看見了一旁桌上放著的她的衣服,她的皮夾,和那張寫著號碼的紙條。
  賈雯順著她的視線看到紙條,解釋說:「你一回來就暈過去了,是我們幾個幫你換的衣服。」
  白色的紙條在紅色的桌上何其耀眼,扎痛她的眼睛,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去醫院見過燕燕最後一面,也真的打過電話給葉晨曦……顧萌蹲下身,號啕大哭。
  沒了,沒有了。燕燕死了,她死了,她再也活不過來了……
  「不要這樣,老六。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好不好?」賈雯輕拍她的背,溫柔地說。
  顧萌抬起眼睛,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賈雯擔心地看看她,起身去接電話,喂了一聲後臉色頓變,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對她說:「老六.舍監打電話來說下面有個男生找你。」
  顧萌疲軟地搖頭,這個時候,她哪有什麼心情見誰誰誰。
  賈雯又說道:「舍監說,那人自稱你哥哥他……叫葉晨曦。」
  葉晨曦!顧萌渾身一震,極度驚訝地抬頭
  「他就在樓下。」賈雯輕輕掛上了電話
  顧萌衝到窗邊,梧桐樹下一身影正在那百無聊賴地踱著步子,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這下可再顧不得其他,她連忙扭身,一開門,撞到正好回來的老大,連句對不起也沒來得及說就跑了出去。
  老大一臉震驚地指著顧萌離去的背影說:「她……就這樣光著腳跑出去?幹嗎啊?」
  賈雯搖頭歎了口氣,低聲說:「我看這個時候,就算她沒穿衣服,都會跑出去,何況只是沒穿鞋。」
  「嗯?什麼意思?」朱秀珍不解,一頭霧水地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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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晨曦站在梧桐樹下,那一抬眉的沉寂,像根火柴。
  劃燃了她。
  這一刻,所有的顧慮矜持彆扭怨恨委屈都灰飛煙滅,她朝他跑過去,光著腳跑過去,撲人一個溫暖的懷抱中。懷抱裡,有她—直以來都在尋找的東西——
  葉晨曦。
  她抱住他,一如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抱著十八年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抱著惶恐處境裡惟一的倚仗和寄托。葉晨曦!葉晨曦!葉晨曦……
  顧萌哭得不能自已。
  葉晨曦反摟住她,輕輕地、卻非常溫柔地說:「好了,沒事了,我在這裡,不哭。」
  「燕燕她……燕燕她……」
  「小毅已經全部告訴我了,對不起,萌萌,那個時候,我沒能陪在你身邊。」
  「葉晨曦,葉晨曦!」她叫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彷彿只要這麼做了,就會心安,就不會再那麼害怕。這短短的幾天來,她的眼淚實在是比過去十八年加起來都還要多。
  「沒事了,沒事了……」他在她耳邊低語,撫慰她的悲痛和
  哀傷,但實際上,他心裡也很不好過。
  那天早上,接到顧萌的電話,實在是令他非常震驚,然後聽到她不說話,聽到她哭,一顆心便揪了起來,當她正說出那個噩耗時,線路斷了。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她的哭聲不停迴旋在他的耳旁,滋擾得他渾身上下湧動不安。於是他連忙打電話到她的宿舍,卻沒人接,打電話給丁連毅,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燕燕死了。得知這個消息,也許是因為一直心有準備,所以反而並不太震驚,讓他擔心的是,顧萌會怎麼樣,她哭得那麼傷心,那麼無助,那麼害怕,燕燕的死對她的打擊一定很大吧?她是個那麼單純善良的孩子,連個陌生人死了都會難過,更何況是後來據說和她已經情如姐妹的燕燕。當下不再猶豫,向教授請了假,買了機票飛過來。
  終於,終於看見了她,他的擔心不是多餘,她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憔悴,青春的痕跡被愁苦所抹殺。
  「對不起,萌萌。在你最危難的時候,我又一次沒有陪在你身邊。」
  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高三那年她從樓梯上摔下來的事,讓他有多麼內疚。每次想起來,都會覺得痛苦。
  而這次,說什麼也不要再重複上次的遺憾了!絕對不要!
  他摸著她的短髮,柔聲說:「我們遲早要面對這一天的,燕燕這樣走了,也許是好事,不必再經歷到時候病發時的痛苦,也不必受那麼長時間的煎熬。對不對?這樣想想,是不是就覺得好些了?」
  顧萌在他懷中搖著頭,哽咽道:「可她為什麼不能幸福呢?為什麼呢?她那麼好,她那麼那麼好,為什麼上天要那樣對她呢?我不明白,葉晨曦,我真的真的不明白!」
  「我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能夠改變的事實也太少。現在說一切都已經晚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珍惜剩下的東西。」
  顧萌抬頭,深深看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有她蒼白的影子。惜取眼前人——
  燕燕說,要幸福,要幸福啊……

《諾亞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