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婚姻是張紙,一輩子都是

  (1)
  弗洛伊德還說過:愛是過分的估價。
  大致意思就是,當你看穿了一個人的時候,你就不可能再愛他(她)。
  雖然論斷得有點絕對,但有時候不是沒有道理。
  比如現在,當管桐看著蔣曼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目光透徹而又犀利——他知道這個女人想要什麼、擁有什麼、失去了什麼,然而當他看著顧小影的時候,每一次,她給他的生活印象與太多細節,都是新的。
  他想,或許這種差異未必源於目光的犀利與否,而只是因為彼此相愛的人本來就容易沉溺於幸福的共同生活當中——從這個角度來說,弗洛伊德的話的確沒錯:當你開始鞭辟入裡地去估價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你已經不愛對方了。
  就好像他和蔣曼琳,可以觸動、可以懷舊、可以神傷,但不愛了。
  有趣的是,管桐這一次見到蔣曼琳的時候,他倆的身份神奇地發生了置換——管桐代表著去B城參加會議的省委領導,蔣曼琳則適逢下派到B城掛職□局局長,是典型的地方官員代表。還是在酒桌上,蔣曼琳略有些遲到,進門就被罰酒。管桐想攔都沒來得及,眼見著一杯二兩半的白酒就被她爽快地喝下去,管桐只能定定地看著蔣曼琳,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他捫心自問,如果換了是顧小影,他捨得讓她這麼喝酒嗎?
  結果得出的答案只有一個:就算是駁了領導的面子,他也得拚命攔下來。
  可是對於蔣曼琳,他沒法攔:一是沒有立場攔,二是對方也未必需要他去保護。
  哪怕是她已經有個千瘡百孔的胃——關於這一點,管桐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彼時會議結束,他有時間在B城稍事休整。突然得知蔣曼琳前一晚因胃出血而被送往醫院急救的時候,管桐正準備按照顧小影的指示,去商場裡給她買某種尚未在省城設專櫃的護膚品。估計顧小影也是早就考慮到他對護膚品一竅不通,所以專程從網站上下載了需購物品的圖片、中英文名稱、參考價格,整整齊齊打印在一張A4紙上,交代管桐務必辦妥。結果管桐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去醫院探望病人。
  第一眼的感覺,是蔣曼琳的臉色比床單還要白。
  管桐進門的時候蔣曼琳正巧醒來,乍看見管桐的一瞬間還有些恍惚,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直到他坐到病床前,咳嗽一聲道:「胃不好還喝那麼多酒幹什麼?」
  蔣曼琳終於相信,眼前這個疑似管桐的人影,是活的。
  她笑了。
  那笑容淺淡而虛弱,透著蒼白與乏力,讓管桐都有點不忍心看——他弄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慘?儘管她年紀輕輕就解決了正處級實職的職務,走得比他管桐還要平步青雲,可是代價這麼大,值得嗎?
  可這些話他到底是沒法開口,只能寒暄:「告訴你家裡了嗎?」
  蔣曼琳搖搖頭:「又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
  「住院還不算大事?」管桐歎口氣,「女人何必這麼要強,差不多就行了。」
  「以前,我很羨慕那些能獨擋一面的女人,」蔣曼琳答非所問,「我常跟父母去參加一些飯局,應酬一些場合,很小就知道遇見什麼人該說怎樣的話,代表全家人在酒桌上給長輩們敬酒的時候,祝酒詞從來都很推陳出新,人人都說這個小姑娘真是聰明伶俐。長大了,幾乎沒有別的選擇,父母一早就對我灌輸考公務員的思想,我也願意接受父母的蔭蔽,而且隱隱地想著一定要幹得比他們更出色。事實證明,我幹得還不錯,人人都知道我有背景,但人人都不能否認我有能力。管桐你知道的,背景和能力,在官場上一個都不能少。少任何一個,你頭頂就會有一塊玻璃天花板,你明知道玻璃那一邊的世界不過如此,但你偏偏無法突破。」
  她頓一下,看管桐一眼,見他低下頭歎口氣,繼續說:「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我什麼都有了,該付出的也同樣得付出……能獨擋一面的女人,都總要做些不情不願的事情的。比如犧牲掉陪伴家裡人的時間,來陪些莫名其妙的人,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還要把自己的胃莫名其妙弄出血來。」
  「那就休息一下……不然,打報告申請回去吧,你公公不會不幫你。」管桐建議。
  「何必呢,」蔣曼琳搖搖頭,「都已經來了,哪有現在做逃兵的道理。其實一開始他們都不同意我來這裡,說是想解決正處級的話,留在省政府也不難,何況孩子也小,□局又累。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當時真的快瘋了,我覺得在那個家裡一天都沒法多待。要麼逃避,要麼撕破臉……為了兒子,我只能選前者……就當做給彼此個冷靜的時間,說不定熬過去了,以後的日子會好起來。」
  「你……」管桐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沒想到我會說這些吧?」蔣曼琳看看他,嘴角噙著一絲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戲謔的笑,「按我這樣要強的性格,我就算是跟任何人說自己不如意,都不會跟你說。憑什麼啊,你過得風生水起,我卻滿目凋零。」
  「我沒這麼想,」管桐如是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那倒是,」蔣曼琳笑得五味雜陳,「我也並不能保證跟你在一起就會每天無憂無慮。我一直有一點不明白,管桐,你說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感情會有保質期嗎?會不會總有那麼一天,即便沒有七年之癢,也會遇上十年之癢……」
  「這個,我暫時沒有發言權,」管桐微微一笑,「我才結婚兩年,經驗不夠豐富。但是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到了彼此依賴的時候,其實就割捨不開了。或者這麼說吧,你以為你能割捨,但一旦割裂了,你比誰都疼。」
  「你以前都不會說這麼感性的話,」蔣曼琳笑了,「婚姻果然是能改變一個人。」
  「其實這是我愛人說的,」管桐笑一下,「她語錄太多,其中有一句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她說『很多命運悲劇都是源於性格悲劇』,仔細想想可能真是這樣。不同性格的人做不同性格的事,自然就會換來不同的結局。路是自己選的,或許跟別人有關係,但不是必然的聯繫。」
  「她很聰明,」蔣曼琳似是感歎,然後才問,「我聽說她比你小很多。」
  「差不多六歲,」管桐老老實實地答,「按迷信說法,六歲的差距可不算吉利。」
  「可你們還是在一起了。」
  「真彼此欣賞就不會在乎這些條條框框,」管桐轉頭看看床頭櫃,「你要不要喝點水?水果好像也不能吃……」
  「你們彼此依賴嗎?」蔣曼琳並不回答,只是認真地問,「你明白我說的依賴是什麼意思。」
  「是,我明白,其實就是一種本能的信任、惦念,」管桐看著她,「你也不會不依賴你的家人,但是你不能藏著掖著。這一點我得感激我愛人,她教會我有什麼說什麼,放在心裡沒人理解,到頭來一個人過得比誰都累。」
  蔣曼琳不說話了。
  正在這時管桐的手機響,他拿起看一看,自然地接起來:「是我。」
  「會開完了吧?我要的東西你給我買了嗎?」顧小影滿懷期待地問。
  「我還沒去呢,這就去,」管桐看看手錶,「下午到家。」
  「好呀!我給你做爆炒腰花怎麼樣?我剛對照菜譜學的!」顧小影竊笑。
  「我在外面呢,不跟你多說了,」管桐很無奈,「清淡點,一定要清淡。」
  「山藥吧,山藥清淡。」顧小影一錘定音,選擇的依然是壯陽類蔬菜。
  管桐無語了。
  掛斷電話,一回頭就看見蔣曼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見他打完電話,微微一笑:「你愛人?」
  「是啊,讓我給她買化妝品,」管桐抱歉地笑一笑,「我得走了,下午的車。你在這裡有人照顧嗎?按理說得喝點粥。」
  「下午單位裡有人過來,」蔣曼琳揮揮手,臉色依然蒼白,但笑容比剛開始時好看了很多,甚至帶了些當年的柔和,「走吧走吧,一路平安。」
  管桐也笑一笑,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被喚住了,他轉身,看見蔣曼琳臉上有溫暖的笑容,她說:「管桐,要個孩子吧,幸福的人應該有個孩子,會更加幸福。」
  管桐心裡一震,略有些僵硬地點點頭,這才轉身離開。
  結果回省城的路上,坐在車裡,管桐就一直想著蔣曼琳的這句話:要個孩子吧,幸福的人應該有個孩子,會更加幸福。
  他想起顧小影近乎走火入魔般的期待,大約,也是憧憬著這樣的幸福吧?
  女人的心裡,果然都是有著天生的母性的。
  結果,管桐沒想到一回家就撞上顧小影和管利明通電話,看見管桐進門的剎那,顧小影如釋重負,急忙對著電話那邊說:「爸爸,你稍等,管桐回來了,讓他接電話啊。」
  說完迫不及待地把電話轉到管桐手裡,同時沒忘記拍拍他的肩,留下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幸災樂禍地閃到了一邊。
  管桐莫名其妙地看看顧小影的表情,接起電話,馬上就知道顧小影為什麼要如此幸災樂禍了,因為管利明第一句話就是:「你侄子真爭氣啊!才二十歲,有兒子了!把你大爺高興壞了,四代同堂!」
  「你說這樣算不算違反政策?」顧小影在管桐耳邊小聲問。
  「農村哪有那麼多政策,」管桐一聽這個話題就煩,回頭應付一下顧小影,再接著應付管利明,「行,我下次回家給孩子準備壓歲錢。」
  「我沒說壓歲錢的事!」管利明著急了,「我說的是生孩子的事!」
  「他生了孩子我就給壓歲錢唄。」管桐皺著眉頭答。顧小影第一次敬佩地發現她男人裝瘋賣傻的水平也挺高的。
  「說你們兩個呢,管桐你多大了!」管利明氣兒都快喘不上來了,大吼,「念這麼些書有什麼用?念得都生不出孩子來了!」
  顧小影歎口氣,搖搖頭不說話。管桐聽見顧小影歎氣更煩,忍不住也吼:「那念完初中去打工,十八歲訂婚,二十歲結婚生孩子就是好?世世代代當農民,孩子也當留守兒童就是好?你們怎麼這麼說不明白道理呢?」
  「管桐你小點聲,」顧小影拍拍管桐的肩膀,同情地看看他,「既然說不明白就別說了,你吼那麼大聲再把老爺子氣壞了。」
  說完站起身去廚房準備做飯了。管桐又強忍著聽管利明說了一兩句話,終於忍無可忍,對著電話最後吼一句:「我不說了,掛了。」
  還真就把電話掛斷了!
  顧小影在廚房裡一邊擇菜一邊聽著客廳裡的動靜,聽見管桐大吼一聲之後掛斷了電話,忍不住搖搖頭——結婚快三年了,每次看見管桐和管利明吵架她都覺得很心酸。其實管桐挺孝順,也是個很好脾氣的人,但總能被他爸那些完全無法溝通的觀點激得難以冷靜。比如生孩子這事兒吧,這在他們家還不是最恐怖的話題。因為最恐怖的話題是,從一開始,管利明就覺得他兒子沒用,無論念多少書,無論在多大的機關工作,都沒用,沒出息!
  因為管利明窮怕了。他覺得「錢」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東西,能賺大錢的人才是有出息的人。在遇見管利明之前,顧小影從來不知道,還有人寧願送兒子去打工,也不願意兒子讀研究生;寧願兒子去給相熟的包工頭扛活兒,也不願兒子去給他聽都沒聽說過的省委領導們當小跟班……管利明甚至一度認為,給包工頭扛活兒的人遲早有一天也能當上包工頭,不像他兒子,天天仰人鼻息,一個月才賺四千多塊。
  也是因為這種現狀,顧小影才習慣性地在管利明面前複述管桐有多麼能幹,他是蒲蔭最年輕的副縣長、是省委辦公廳最年輕的綜合室副主任、是前途無量的代名詞……可是管利明依然覺得這些都太可笑了,因為按他的理解,「要真的是前途無量,怎麼不能給家裡的親戚都找個能掙錢的行當,都變成城裡人的身份?上次艷艷去省城,他還不是就幫忙找了個去工廠裡當工人的活計」?
  顧小影興之所至,會辯論一下:「這就是不唸書的壞處,如果管桐那些表弟表妹都能像管桐一樣用功,從大學裡就不浪費每一分鐘,現在也不會淪落到找不到工作的地步。還是那句話,自己不夠優秀,就別埋怨社會不公平。若真是不公平得那麼畸形,就不會有管桐的今天!」
  管利明嗤之以鼻:「所以還是他沒本事,要是他是個大老闆,自己開個大公司,多少表弟表妹都能有活兒干!」
  ……向來能說會道的顧小影被這種壓根沒法溝通的循環式理論打擊得眼冒金星,還擊無力,從此以後就再也不試圖跟管利明講道理了。偶爾,她看著管利明和管桐之間火花四濺的交流場景,還會覺得幸災樂禍。
  不過這一次,顧小影看著煩躁地在客廳裡踱步的管桐,也沒法繼續幸災樂禍下去了。反倒是悄悄地想,或許她真的應該想點別的辦法幫幫忙走走捷徑,總是打持久戰到底是吃不消的……
  (2)
  也是這段時間裡,許莘勞心又勞力:整整一個六月,因為要舉行巡迴簽售活動,她從廣州到重慶,再到成都,然後是上海……一圈晃下來,直到月底才終於回到省城。回來後就開始發高燒,連續兩天的體溫都在38度以上,直燒到頭昏腦脹體力不足。
  給段斐打電話哭訴,聽見她關切地問:「你得多喝水多休息,你吃什麼藥了?」
  許莘心裡溫暖一下,心想還是有姐姐好!
  結果段斐的第二句就是:「你要不要去中醫院看病?小杜醫生今天不知道上不上班……」
  「我不去,去哪個醫院都不去中醫院!」許莘嘴硬,想翻個白眼,可是連轉眼珠都覺得頭疼,「堅決不去!萬一遇見他,太尷尬。」
  「有什麼好尷尬的,」段斐不以為然,「那麼大的醫院,你以為就能那麼巧地遇見他?再說中藥雖然見效慢,但沒有副作用,是個好東西。」
  「中藥……」許莘歎息,「你們都被杜屹北收買了吧?怎麼現在都變成中醫中藥的忠實粉絲了?」
  「要我陪你去醫院嗎?」段斐繼續關切。
  「算了吧,你家還有果果呢。大姨和姨夫不是回家照顧你嫂子了嗎?你別帶果果去醫院那種地方,到處都是病菌,」許莘歎口氣,「讓我想想再說吧。」
  「那要不你先睡一覺,如果還是不能退燒就給我打電話……唉,其實說真的,我覺得最管用的還是給杜屹北打電話。」為人母者果然嘮叨。
  「睡了睡了,頭好疼,拜拜!」許莘敷衍著掛上電話,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發了會呆,終於還是換了衣服,再找根皮筋把頭髮束起來,然後帶上錢包和病歷出了門。
  一路上,許莘都在給自己找理由:中醫院是我們單位的公費醫療定點單位,不是為了杜屹北,醫院那麼大,一定不會遇見他……可是無論念叨多少遍,在心底深處,她還是沒法欺騙自己——難道她真的不想遇見杜屹北嗎?
  這個年輕人,長得算不上很帥,個子也不高,但氣質溫和,給人的感覺如沐春風。家境好,學歷好,難得他還覺得她也好……她得承認,當度過了最初的震驚期之後,連她自己都開始覺得顧小影的那句話有道理:勢利的是蔣明波家,怎麼能連坐道杜屹北頭上?
  其實她也不是不想結婚,而且正相反,她是特別特別想結婚。生病的時候,晚上一個人無聊地打發時間的時候,週末逛商場看著別人出雙入對的時候,每次出差在陌生城市裡走來走去,可是連個問候的人都沒有的時候……她都會有些許恍惚:按她這個年紀,在一個省會城市裡,年薪十幾萬的女孩子也算是很爭氣了吧?她自己買房,自己養車,自己加班加點賺銀子——她究竟是怎麼一步步踏入「大齡剩女」的行列的?
  沒錯,她很忙,忙著報選題編新書做推廣;她的圈子很窄,窄到平日裡接觸的人除了顧小影、段斐之外剩下的都是同事;她的運氣也不好,遇見的相親對像總會有一個致命的缺點讓她覺得無法接受……可是誰也甭指責她許莘挑剔,因為平心而論,既然她已經等了這麼久,就算再寂寞再孤獨再強烈渴望一個靠譜的男人和一段踏實的婚姻,能真的說妥協就妥協嗎?
  這不現實。
  說到底,她這樣的女子,除了要一個家,也要愛——是因為彼此相愛,才決定一起建立一個溫暖的家。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杜屹北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時,她不可能不動心。
  她只是害怕——她都已經瞻前顧後、謹小慎微地等到今天了,萬一一步踏錯,進入了一個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圍城,她還出得來嗎?
  想到這裡,許莘的頭越發劇烈地疼起來。
  她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接到杜屹北的電話——事後很久她才想明白,一定是段斐通風報信,杜屹北才能料事如神。
  「是我,」杜屹北已經自來熟地把自我介紹都省了,「你在哪兒?」
  「我在家。」許莘用手揉著太陽穴,一邊在掛號窗口排隊一邊撒著謊。
  「聽說你病了?現在怎樣了?」杜屹北的語氣充滿關心,長久以來被寂寞浸泡得趨於麻木的許莘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溫柔地跳動了一下,甚至有點熱淚盈眶。
  「還好,就是頭疼。」許莘一邊說話一邊往前走幾步。隊伍挪動的速度很快,沒多久就已經接近了掛號窗口。
  「你周圍怎麼那麼吵?」杜屹北很懷疑,「你到底在哪兒?」
  「在家——」話音未落,只聽得站在許莘前面的男人大聲沖掛號窗口喊一聲「我掛杜澤裕專家的號」,許莘頓時覺得自己的耳膜被震聾了一半。
  電話裡奇跡般地消失了聲響。
  許莘晃晃手機,聽見裡面傳來忙音,納悶地舉起來看看:通話已結束,才三十九秒。
  「到你了,快點。」後面有人催。
  許莘「哦」一聲,彎腰問窗口裡面的人:「我感冒發燒,掛什麼科?」
  「你不用掛號了,出來!」耳邊突然出現一個祈使句,緊接著許莘便被人抓住手腕拖出隊伍。她手裡攥著病歷驚訝地扭頭——陽光沿側面的玻璃門一路照過來,灑在杜屹北身上,把白大褂染成了金色。
  許莘張口結舌。
  杜屹北沒好氣:「你不是在家嗎?」
  許莘張張嘴,半晌才說:「祖國是我家。」
  杜屹北「撲哧」一下樂了,伸手摸摸許莘的額頭:「還燒嗎?」
  「廢話,」許莘痛苦地揉揉腦袋,「不發燒來這裡幹什麼?」
  「來了怎麼不找我?」杜屹北看許莘一眼,看她表情木木的沒有什麼反應,只好歎口氣,帶她往二樓門診走。只是手沒松,反倒順勢往下一落,牽住許莘的手。
  許莘發燒兩天,整個人都燒傻了,過很久才反應過來,低頭看看自己被杜屹北握住的手,使勁往回抽一抽,沒抽出來。再抽一抽……結果杜屹北乾脆把拉得更近一些:「病了你就老實點。」
  許莘很氣悶:「杜屹北你放手。」
  「不要鬧,我帶你去看病,」杜屹北扭頭看看許莘,「免費的。」
  「我有公費醫療,不用自費,」許莘有氣無力,「你放開手,我大學時候的老師說過,男女之間一拉手性質就變了。」
  杜屹北又忍不住笑了:「你這老師多大年紀了?教考古的吧?」
  「你才考古呢,」許莘嘟囔,「你們全家都是考古的。」
  「中醫這東西本來就是從古人那裡傳下來的,」杜屹北認真地點點頭,「也算考古吧。」
  許莘氣得沒話說了。
  也不知道杜屹北三拐兩拐地究竟帶許莘去了哪個科室,反正許莘只記得坐診的醫生大約五六十歲的年紀,望聞問切一番後說:「時行感冒,得驗血,看看是病毒性還是感染性的。」
  「驗血?」許莘驚訝地看看面前的醫生,再抬頭看看站在旁邊的杜屹北,「中醫也要扎針嗎?」
  「樓下都設發熱門診了,」杜屹北煞有介事地補充,「萬一是H1N1,還要隔離。」
  許莘頓時傻了。
  醫生看看嚇傻了的許莘,沒好氣地看看杜屹北:「你嚇唬她幹什麼?還有沒有醫德了?」
  他一邊說一邊開了化驗單遞給杜屹北,一邊安慰許莘:「小姑娘不要怕,現在是特殊時期,檢查一下沒有壞處。依我看你也沒有什麼事,過會兒給你開點感冒合劑喝一喝就好了。」
  許莘點點頭,暈乎乎地起身謝過醫生,隨著杜屹北往外走。
  等化驗結果的時候,許莘又開始發暈。
  暈,也困,全身的皮膚疼,頭也疼,眼睛也疼……似乎哪裡都不好受。坐在走廊裡的椅子上,往左靠不舒服,往右靠也不舒服,沒什麼力氣,可是也不至於倒下去。
  杜屹北看出來了,想了想,站起身,拉過許莘往三樓走。許莘已經沒什麼反抗的力氣,乾脆任他拽著,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一路上了三樓,進到一間休息室裡,杜屹北隨手鎖上門,指指牆角的長沙發:「你可以躺一會兒,休息一下。」
  許莘這次都顧不上客氣,看見沙發就好像看見親人一樣,想都沒想就撲上去。杜屹北看看四周,脫了白大褂給許莘蓋在身上,自己坐在沙發旁邊的椅子上,握住許莘的手,輕聲說:「睡會兒吧。」
  許莘閉著眼,卻一下子濕了眼眶。
  這是她做夢都想有的場景——只要她覺得害怕、覺得忐忑的時候,有個他,在她身邊,給她力量,讓她知道自己不孤獨。
  她終於還是沒有把自己的手從他溫暖的手心裡撤出來。
  不久後拿到了化驗單,確定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杜屹北去藥房拿了藥,送許莘回家。
  許莘沒氣力招待杜屹北,揮揮手想要送別,杜屹北卻徑直進了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回轉身皺著眉頭看許莘:「你這裡什麼都沒有,晚飯吃什麼?」
  「我有電壓力鍋,過會兒給自己熬鍋粥,」許莘擺擺手,「我不送你了杜醫生,今天麻煩你了,改天請你吃飯表示感謝。」
  「許莘你一定要跟我劃清界限嗎?」杜屹北關上冰箱門,站在廚房門口看著許莘,表情平靜,「這樣吧,你今天給我一句準話兒,你只要說『杜屹北你走吧,以後見面咱就當不認識』,我馬上就走,以後萬一見了面,我是醫生,你是病人,或者病人家屬,別的我絕不多說。」
  許莘愕然地看著杜屹北,張張嘴,變換了無數口型,也沒想好要說什麼。
  杜屹北已然步步緊逼:「想好了嗎?想好了就說吧,你要是不說這句話,我就當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給你十秒鐘時間,十、九、八、七、六……」
  許莘覺得自己的頭又劇烈地疼起來。
  她有點生氣地站起來,站得太急還晃了一下。杜屹北急忙往前邁一步,嘴裡都沒耽誤說「五」,這讓許莘更加憤怒了,她一把撥開他的手臂,伸手指著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說什麼。
  「四、三……」杜屹北的眼睛裡漸漸盛滿了笑意,這笑容晃得許莘怒火中燒,心想自己還能被這麼個小大夫給迷惑了嗎?他居然還玩倒計時?
  「杜——」許莘一句話剛開了個頭,杜屹北已經飛快地喊完「二、一」,伸手一把將許莘攬在懷裡。許莘撞過去的瞬間覺得自己的缺氧症狀更加明顯了一些,眼前晃著的都是杜屹北那張憋笑的臉。只聽見他用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說:「好了好了,時間已經到了,你還是睡覺吧,我給你熬粥。」
  許莘覺得自己這次完全是氣暈過去的。
  結果,那天晚上杜屹北壓根就沒走。
  早晨許莘一覺醒來,揉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去洗手間洗漱,一抬頭看見客廳裡站著杜屹北的時候,幾乎快要嚇倒在地板上。
  話都不會說了,結巴著問:「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杜屹北手裡端著粥碗,笑得比六月早晨的陽光還燦爛:「我一晚上夜不歸宿地照顧你,你得為我負責吧?」
  許莘抱著腦袋回想發生了什麼事:她昨天似乎被威脅了,還有人倒計時,她氣得回屋睡覺去,睡到一半被人叫起來喝粥,喝完粥繼續睡覺,中間似乎還起床吃藥喝水……鑒於她每次發燒都會在晚上十二點以後達到最高體溫,所以燒得暈乎乎的也沒顧得上研究給她熬藥、倒水喝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也或許在那一瞬間她根本就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還是和顧小影一起住在當年的研究生宿舍裡,無論誰生病都互相照顧,相依為命。
  杜屹北走過來,把碗放在許莘面前,順手拍拍她的頭:「快洗漱去。」
  他這話說得自然又流利,好像之前說過無數遍。許莘狐疑地一邊往洗手間走一邊想:難道杜屹北以前和人同居過?怎麼這架勢這麼熟練、這麼居家、這麼……後面的話沒想出來,因為在抬頭看見鏡子裡自己披頭散髮、容顏憔悴的影子的剎那,許莘差點尖叫——天啊!她保持了那麼久的淑女形象,怎麼能在一場感冒面前灰飛煙滅了呢?鏡子裡的那個女人,是她嗎?
  神啊,你劈死我算了!
  (3)
  就在許莘離開醫院後不久,醞釀思考了好多天的顧小影也毅然決然地去醫院了。
  蔣明波看見顧小影的時候擺擺手,很熟稔地問:「你的內分泌調好了沒?」
  顧小影看看四周的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坐下歎口氣:「蔣醫生,我發現就算調節了內分泌也沒用,我等了這麼久還是沒懷孕。」
  蔣明波摸摸下巴,看顧小影一眼:「要做排卵監測嗎?」
  「那是什麼?」顧小影很好奇。
  蔣明波拿過一張紙,顧小影看看是《排卵監測表》,上面寫著日期、月經週期、內膜(cm)、RF(cm)、LF(cm)、處理……壓根看不懂!
  「做B超能看清你的排卵狀況,確定一個排卵日期,在這段時間內同房,會增加受孕幾率。」蔣明波指著表格解釋,「RF就是右側輸卵管,LF就是左側輸卵管。」
  「哦……」顧小影恍然大悟,剛想眉開眼笑地讚揚現在醫學真先進,結果被蔣明波的下一句話嚇破膽:「如果兩個月後還沒有懷孕,就要做造影,看看輸卵管是否有問題。」
  「造影?」顧小影驚悚了——按照她在網上遊蕩時汲取的知識,「造影」很疼啊!
  看見顧小影的表情,蔣明波笑起來:「不至於這麼緊張吧?雖然會疼,但絕對是在人體承受範圍之內的。」
  「那就是說,如果我們是正常的,兩個月內就能懷孕?」顧小影發現了另外一條重要的信息,滿眼期待。
  「理論上不需要很久吧,你這麼年輕,」蔣明波翻病歷,看看顧小影的年齡欄,「二十八週歲,應該不難。」
  「可是我老公三十四了,」顧小影歎口氣,「雖然做孕前檢查的結果顯示他的機能還不錯……可是不瞞你說啊醫生,關鍵時刻……我們也很束手無策的。」
  「關鍵時刻?」蔣明波不明白,「你們怎麼束手無策了?」
  「那個……」顧小影剛想回答,卻突然想起蔣明波是蔣曼琳的弟弟,即將出口的話便一下子剎住車。她張張嘴,又卡住了。
  蔣明波納悶:「不方便說嗎?其實沒什麼,我是醫生。」
  可你也是蔣曼琳的弟弟啊,我怎麼能讓蔣曼琳的弟弟知道我老公有不射xx精症呢……顧小影的大腦中迅速閃過這個念頭,本來到了嘴邊的話就順勢變一下:「三十四還年輕?醫生你真厚道,他比你還老哎!」
  「他比你還老」……這句話在瞬間打擊得蔣明波無言了……顧小影看見蔣明波垂下的腦袋,想了想,又此地無銀地補充:「我不是說你老,我是說我老公更老一些……」
  蔣明波愈發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過了一會兒他才歎口氣,翻番檯曆道:「下個月吧,十號過來,給你做監測。」
  顧小影眉開眼笑:「謝謝醫生,您可真是活生生的送子觀音啊!」
  蔣明波撫撫額頭,繼續無言以對。
  直到顧小影擺擺手告辭後,看著她的背影,蔣明波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想起了某天晚上去找杜屹北避難時,自家表弟的那句控訴:「都怪你媽,要不是她把顧小影的老公給PASS了,許莘也不會想要PASS我!」
  他當時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是答了一句:「你怎麼不讓許莘感謝我媽?如果不是我媽,她好朋友能嫁到稱心如意的男人?」
  杜屹北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於是更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只好坐在一邊生悶氣。
  所以,現在他倒是對顧小影嫁的那個險些成為他姐夫的男人很感興趣了——當年他只是跟著蔣曼琳見過幾次管桐,但相交不深。他印象中,只有母親在飯桌上一次又一次給蔣曼琳講道理,告訴她:現時代還是要講門當戶對的……據杜屹北後來講起來,顧小影和管桐也算不上門當戶對,可是他們似乎過得還不錯。
  至於他自己的姐姐,門當戶對地嫁了人,開始幾年過得也不錯,但有了孩子之後似乎矛盾越來越多起來,每次回家都要抱怨幾句……他親眼見過很多次母親像在單位裡跟下屬談話那樣給姐姐做思想工作,可是似乎收效甚微。
  隔著先人們並不怎麼楷模的榜樣,蔣明波從不認為結婚會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更何況他還十分滿意自己目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
  他只是覺得好奇:自己的姐姐和顧小影,這完全是兩種類型。那麼,管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才會具有如此富含彈性的審美標準?
  顧小影告別了蔣明波之後心情大好,為抒發這種喜悅,她從醫院大門出來後拐了個彎就進了商場——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居然在母嬰用品區看見了孟旭!
  顧小影站在一排賣孕婦裝的架子後面看著孟旭,只見他在幾排貨架前來來回回地走,似乎很遲疑。售貨員很熱情,湊近了問他:「先生,請問您要買點什麼?」
  孟旭猶豫了一下才答:「兩歲多的小女孩,穿什麼衣服好看?」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顧小影心裡「咯登」一下子,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孟旭——儘管早就從許莘那裡聽說了孟旭去看果果的事,可她還是覺得這件事情太夢幻了。在她印象中,從孟旭與段斐離婚的那天起,他就已經被排除在這母女倆的生活之外。最苦的時候,段斐帶著果果一個人走過來,那時她身邊沒有這個男人,那麼今天,這個男人又出現了做什麼?
  復婚嗎……可她並不覺得回頭是岸的孟旭會比初來乍到的江岳陽更可愛。
  這樣想著的時候只聽見售貨員已經又給孟旭推薦了一款母女服,正熱情地介紹:「這款親子裝是韓國的設計,看這個小格子,母女穿效果特別好……」
  顧小影內心複雜地看著孟旭,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終於還是沒等他決定買什麼就已經轉身離開。
  沿途經過那些賣搖籃、推車、嬰兒裝的哦展櫃時,顧小影覺得內心頗有一些感慨:突然很希望段斐和江岳陽能修成正果,越快越好。
  因為,作為一個女人,這兩年,段斐太苦了。
  她是個好女人,其實,應該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事實上,好女人段斐最近走霉運。
  誰能想到大學教師宿舍會遭竊?
  第一,大學教師宿舍一般都在校園裡,有保安,還有來來往往的學生;第二,即便有幾個因為賣專利和科研成果而發達了的工科教授,那也肯定是住在新建的教工宿舍二區——像段斐這樣住一區的基本上全都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教室、輔導員……這些人家裡有什麼好偷的?
  可是偏偏要被偷了才知道,其實我們每戶人家都是會有一些合小偷眼緣的物品的。
  比如筆記本電腦、數碼相機、MP4、移動硬盤、為數不多的首飾、放在抽屜裡方便取用的現金、尺寸不算太大的電視……最可怕的是家裡會被翻得亂七八糟,一副颱風過境的架勢。
  段斐牽著果果的手站在門口看見這副慘狀時,真是欲哭無淚。
  沒辦法,段斐只好再次把果果寄存在鄰居家,然後撥打110報案。警察出現場的速度還算快,又過了一會兒有另外的警察帶著照相機來不停地拍照,段斐蹲在一片廢墟中間環視四周,不知道自己這是得罪誰了——每月三千多元的薪水,加上年終的平均課時費,全年收入不過五萬塊。果果上早教班每個月是一千二百元,加上日常消費與搬家時還花了筆錢重新裝修,她早就不知道定期存折什麼樣。
  就這麼寒磣的一個家,居然也能招賊?
  段斐抱著膝蓋坐到門口,呆呆地看著凌亂一片的家和忙忙碌碌的警察,終於無力地低下頭,在哭出來之前,把臉埋進臂彎裡。
  於是江岳陽進門的時候就被嚇了一跳——他拎著兩盒櫻桃進了屋,當看見一片狼藉的瞬間差點以為自己走錯門,嚇得又退回去兩步。
  直到低頭看見了坐在玄關暗影裡的段斐,江岳陽才確定自己沒走錯,急忙把櫻桃放到門邊,彎腰問段斐:「這是怎麼了?」
  段斐還坐在地板上,仰頭苦笑:「那麼多貪官污吏不偷,為什麼要偷我們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我總不能再找爸媽啃老……」
  這樣說著的時候,她的眼眶慢慢變紅,但忍住了,淚水轉一圈又嚥回去。江岳陽看見了,突然覺得無比心疼。
  他伸手把段斐從地上拉起來,扶她在餐桌前坐下,她的手那麼涼,江岳陽握住了就沒有鬆手。
  熱量就這樣一點點傳遞到段斐心裡……甚至後來,做筆錄、簽字、送警察們離開的時候,她就一直這樣任江岳陽握住自己的手。這次,不需要語言,壓根不用表白,她也知道,他想說什麼。
  不容她拒絕——她怎麼會拒絕呢?以前的她,是不敢奢望,而現在的她,好像做夢。
  那晚,收拾好了凌亂的家,哄果果睡了覺,他們終於可以開誠佈公。
  段斐的開場白是:「我不年輕了。」
  江岳陽點點頭,答:「我恰好比不年輕的你還要大兩歲。」
  段斐看著江岳陽的眼睛,目光寂靜無波:「我離過婚,還有一個孩子。」
  江岳陽又點點頭哦:「我沒結過婚,沒什麼經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後爸做好。」
  段斐歎口氣:「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江岳陽挑眉:「我也不覺得還需要有別的意思。」
  段斐看著江岳陽搖搖頭:「你的父母那裡怎麼辦?他們不會同意你和像我這樣的女人走在一起的。」
  江岳陽點頭:「我不打算騙你,他們的確不會馬上同意。不過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我覺得我們能把日子過好。」
  段斐苦笑:「你怎麼知道能把日子過好呢?你又瞭解我多少?之前我也曾經把日子過得支離破碎,你不也看見了?」
  江岳陽皺眉頭:「之前的事主要責任不在你。段斐你不瞭解男人,男人一旦想出軌,什麼理由和借口都能成立。男人如果不想出軌,怎樣的女人都不會對他構成誘惑。」
  「可那還是我的責任,」段斐又歎口氣,「如果我好一點,男人怎麼會對別的女人動心?」
  「段斐,自我譴責也是有限度的,」江岳陽正色道,「我是旁觀者,曾經甚至站在孟旭一邊同情過他。可是我的眼睛不瞎,瞭解多一點才會知道,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寬容、堅強、獨立。你很能幹,還比很多同樣年紀的女孩子要賢惠很多,娶了你的男人是好福氣,你犯不著妄自菲薄。」
  段斐驚訝地抬頭看一眼江岳陽:「我寬容?」
  「你明知道如果你肯去告孟旭重婚罪,他連工作都會丟;如果去告那個女學生,她考研政審也過不了。」江岳陽搖搖頭,「不過也好,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算孟旭念著夫妻舊情不記恨你,那年輕姑娘押這麼大一寶卻輸了……最後也未必能饒了你。」
  「寬容?」段斐眼眶微微有些濕潤,「我不寬容。我怎麼會寬容呢?剛離婚那會兒,我做夢都夢見他們不得好死。我只是不想等果果長大後知道她的爸爸媽媽曾經對簿公堂,甚至她的媽媽把爸爸親手送進監獄。至於後來,我是徹底想開了,畢竟果果是無辜的,只要她幸福,我這輩子不嫁人都可以。誰說女人一定需要一個男人?我有了果果,人生已經很圓滿。」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淚一點點蓄滿,卻被她自己努力克制著,不肯流出來。
  江岳陽抬頭,看著段斐的眼睛,很久很久,久到段斐終於無法克制奪眶而出的淚水,久到兩年最艱辛的時光如走馬燈一般從她腦海中閃過:眾人指點、背後議論、果果生病、父母歎息、相親失敗……她想要的幸福那麼簡單,可是沒有人能給。
  江岳陽起身,坐到段斐身邊。他伸出手,把身邊痛哭失聲的女人攬進懷裡,他感受到她纖細的骨,那麼瘦,怎麼能有力量一次拎兩包膩子上五樓?
  放在以前,學中文出身且相親無數的江岳陽一直以為,能打動他心弦的場景,或是三月江南溫柔如丁香花的姑娘,或是燦爛陽光下明媚如太陽花般的笑容……他從來沒有想到,轟然撞開他心門的,居然會是一個女人拎兩袋大米上樓的背影。
  他不是超人,不想拯救世界。他來到她身邊,想要靠近她,不是出於同情,不是出於英雄主義,當然他知道她要的也不是這些。那麼,他給她的,只能是踏實得大米一樣的關懷與依賴。
  他也不年輕了,他深深知道,自己要的愛情,不再是馥郁美酒,濃醇咖啡,甚至不是清香好茶……他只要一碗粥,在風雨大作的時候,果腹、暖心。
  或許是他老了。
  也或許,是用了三十二年時間,他終於成熟,終於變得有擔當。
  (4)
  然而,在世俗眼中,一個男人的擔當未必能變成全家人可以接受的喜悅。
  江岳陽目前最棘手的問題,已經變成如何跟父母匯報眼下的情況——自己終於戀愛了,替他們消除了心頭大患,可是他看上的女人,離過婚,有孩子。
  對一個保守型家庭而言,江岳陽回到位於G城郊區的家裡參加婚禮,和父母一起坐在新郎親屬席。江岳陽的父母每看台上的新郎新娘一眼,就要瞅江岳陽一眼,歎口氣,同時擺出一副「你不要跟我說話,我也懶得跟你說話」的姿態。江岳陽哭笑不得,給父親夾完菜再給母親夾,可還是化解不開二老臉上的愁雲。
  到最後,還是江媽媽忍不住了,趁周圍人們都忙著吆三河四地互相敬酒,插空問兒子:「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江岳陽想了想,答:「明年吧。」
  江媽媽和老伴驚訝地面面相覷,半晌才異口同聲:「有合適的了?快帶回來看看啊!」
  說完這句話之後,場面就混亂了。
  先是江媽媽搶著說:「要是忙就算了,我們去省城,我們自己去看看。」
  江爸爸激動萬分:「要不要跟親家見見面?她父親做什麼工作的?能不能喝酒?我帶五糧液去!」
  江岳陽看看江爸爸,再看看江媽媽,很仔細地想了想才答:「A女,比我大五歲,省屬事業單位工作,前年出過一場車禍,有一隻眼看不見東西;B女,高校教師,也是高幹子弟,身體不好,沒法生孩子;C女,高校行政人員,離婚,有一個女兒,可以改姓江……你們覺得哪個好?」
  江媽媽聽得差點沒腦溢血,過了很久才緩過來,語氣哆嗦地問:「岳陽啊,你——你怎麼認識這三個姑娘的?」
  「相親啊!相了好幾十個,就這三個還聊得來,」江岳陽攤攤手,「可能是因為我年紀大了吧,跟年輕小姑娘沒有共同語言。這三個閱歷豐富,命運坎坷,我們比較惺惺相惜。」
  「猩猩個屁!還猴子呢!」江爸爸怒了,拍著桌子吼,「我好端端一個兒子,怎麼能娶這種老婆——除了大五歲的獨眼龍,就是沒法生孩子的,再不就是直接給人家當後爹的!江岳陽我白養你這麼大啊!」
  老頭兒一邊說話一邊低頭彎腰想找點什麼東西揍兒子,江岳陽一看形勢不好,拎起包就往外跑——他爸當年是市體校三鐵教練,就算是個襪子也能準確地扔到他臉上!
  多虧坐在同一桌的江岳陽的小姑發現不妙,起身拽住她哥,小姑夫忙著給江岳陽他爸倒茶滅火,二姑夫忙著用身軀擋住江岳陽倉惶逃竄的身影,二姑還要一邊布菜一邊喚新郎新娘來敬酒緩解氣氛……一場婚宴,終究以新郎親屬席的集體性混亂告終。
  回家的路上,江岳陽垂頭喪氣地想:都已經編了如此離奇的相親經歷了,相比而言段斐的條件在三個故事裡還算是最好的……難道是因為自己胡編亂造得太離奇了,所以更加劇了他爸的火氣?
  但不管怎麼說,江岳陽可以確定的是:就算他願意給人家當後爸,他爸媽也不會輕易答應當現成的爺爺奶奶的。
  與此同時,段斐心裡則是忐忑不安。
  幸福來得太突然,她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江岳陽到底是不是認真的,不知道婚姻這碼事到底是靠譜不靠譜,不知道這次他們能走多遠……她已經傷過一次,便傷不起第二次了。
  而且,她總還要考慮果果——果果能接受江岳陽做自己的爸爸嗎?尤其是在她已經開口叫了孟旭「爸爸」的時候?
  說到果果喊孟旭「爸爸」,段斐覺得頭疼:最近這段時間,孟旭開始每一兩周就出現在段斐家,陪果果玩,給果果買玩具和衣服。開始的時候果果還很恐懼,但漸漸地,血濃於水的親情到底還是佔了上風,果果開始習慣和孟旭一起玩……而段斐能做到的,只是小心翼翼地避開江岳陽與孟旭的見面時間。
  再後來,果果果然看著孟旭問:「你是誰?」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段斐知道,自己不能逃避了。
  她蹲下身,看著女兒的眼睛說:「果果,他是爸爸。」
  「爸爸?」果果重複一遍,扭頭看孟旭,「爸爸!」
  這話喊得太流暢,孟旭在那一瞬間好像被震呆了,但是沒過多久,他大步走過來,把果果緊緊摟在懷裡,答:「哎……」
  一剎那,段斐覺得有炸彈在自己心底爆炸,她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切,心裡反覆問:孟旭到底打算幹什麼?自己要怎麼辦?
  她惶恐了——以前她的確是說過,為了果果她可以犧牲一切。可是現在,當孟旭真的開始擺出積極靠攏的姿態時,段斐寧願相信他是良心發現,也不願意想起「復婚」這個詞——好日子終於要開始的時候,自己真的要犧牲一切嗎?
  於是,那段時間裡,段斐每天晚上都矛盾、糾結、輾轉反側。「安定」藥片的數量從半片到一片再到一片半,頭疼欲裂可是仍然睡不著覺……她閉上眼,仍然可以想起那年燦爛陽光下,年輕女孩子潔白的身體,還有孟旭倉皇的掩飾!
  那一幕,好像一瓶濃硫酸,泛著泡沫,腐蝕掉她對於以往全部幸福的感念和對未來所有幸福的期待!
  孟旭,求你回頭的時候你不肯回,那就走吧。可是既然走了,現在回頭算什麼?
  不過……段斐想到這裡的時候又遲疑了……孟旭,他真的是想要回頭嗎?
  其實連孟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回頭,還是僅僅想聽見那聲「爸爸」。
  年紀大一些了,家庭的概念開始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以前,感覺生命中還有無限多的可能,尤其是當他成為科研處副處長之後,有一段時間的確是覺得,以前那種寵著老婆、盼著孩子還要忙著跟自己的媽周旋的日子太過小家子氣。他覺得自己是能幹點大事的人,離婚是對的,不必後悔。
  可是,當伍筱冰離開他的生活,當母親開始不斷打電話催他重新找個女人生個兒子繼承香火……他突然開始覺得自己的生命變得手忙腳亂起來。
  以前的自信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他有些納悶,自己當初為什麼堅持離婚來著?
  好像是受不了段斐以前的強勢,也好像是受不了夾在她和媽之間當餡餅,還好像是嫌她生孩子之前不顧家,生完孩子後又只顧孩子不顧其他……加上父母一直堅持想要個孫子傳香火,他順勢也就那麼決絕地把婚離了。
  現在,他倒迷糊了——他要去哪裡找個人馬上結婚生孩子?果果的那聲「爸爸」叫得真好聽,可是將來若段斐改嫁了,果果是不是就得叫別人「爸爸」?那他孟旭算什麼?
  孟旭覺得心裡有團草,瘋長,還亂七八糟的。
  許莘恰恰在這段時間裡見到了傳說中的蔣曼琳之母杜澤琴。
  那天純屬是巧合——許莘去中醫院拿藥,杜屹北全程陪同,幫忙拎藥拎包,跑前跑後。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杜屹北陪許莘去攔出租車,許莘急匆匆地過馬路,被杜屹北一把拉回到身邊去,攬住了告誡:「以後過馬路,記得走在男人右邊、身後,不要自己往前衝。」
  許莘撇嘴:「沒有男人之前都是這麼沖的。」
  杜屹北笑了:「現在不是有了?我知道你不適應,初戀嘛,得找找感覺。」
  許莘瞪杜屹北:「得了便宜還賣乖……你不平衡是吧?那我抓緊找別人談個戀愛找找感覺,再來找你談。」
  杜屹北樂呵呵的也不生氣,只是牽住了許莘的手說:「我沒不平衡,你都說我是『得了便宜』了……」
  兩人正在路邊煞有介事地打情罵俏,突然插進來一個聲音:「小北?」
  杜屹北驚訝地扭頭,看見來人的剎那全身肌肉都收縮了一下:「大姑……」
  許莘也驚訝地瞪大眼,看著面前站著的這個氣質頗不錯的中年婦女,心裡激動地想:這就是傳說中PASS掉管大哥的滅絕師太啊!終於一窺真顏啦!不過,滅絕師太看上去很慈祥嘛……正天馬行空地感慨著,就聽見杜澤琴問:「小北,這位是……」
  杜屹北笑著介紹:「大姑,這是我女朋友,許莘,在出版社工作。」
  信息交代比較完整,杜澤琴滿意地點點頭,看看許莘,再看看杜屹北,最後看見他們手裡的藥包,略微皺一下眉頭:「怎麼?生病了?」
  「給她拿的。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有點發燒,」杜屹北解釋,「不過已經差不多痊癒了,這是最後幾副藥。」
  杜澤琴一臉領導幹部的關懷,看著許莘說:「年輕人得注意身體啊……你是本地人嗎?」
  「不是的,阿姨,」許莘老老實實地答,「我家是外地的,我大學畢業後就留在這裡工作了。」
  「父母是做什麼工作的?」杜澤琴繼續關切。
  許莘心想我又不給你家當兒媳婦,我爸媽做什麼工作關你啥事?可礙著杜屹北在旁邊,只能忍住了答:「我父親自己經營一個小廠,我母親剛從事業單位退休。」
  杜澤琴「哦」了一聲,微微一笑:「如今幹什麼都不容易啊!」
  這話說得很藝術,表面上看來不僅沒有看不起人,反倒很禮賢下士,至少杜屹北還是很感激他大姑沒有給自己拆台的。可許莘和杜屹北的生活環境不一樣:杜屹北從小就生活最喜愛書香門第,念大學也在比較單純的中醫大學,即便工作了都是被別人求著看病的次數多、求別人的次數少。而許莘從小看慣了父親在商場上的迎來送往,又在藝術學院這種小社會中見識了各式各樣的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出那個笑容的客氣與那聲感歎的疏離,甚至帶一點人上人的優越感,便忍不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結果沒想到在這個千鈞一髮的時候,杜屹北居然無意識地充當了消防隊員的角色——只見他興高采烈地順著他大姑的話茬顯擺:「許莘很能幹的,她在少兒出版社,做了很多有名氣的童書。」
  「出版社現在好像改制了吧,」杜澤琴略想想問,「好像改成企業身份了。」
  許莘點點頭,想聽她再說什麼。
  果然她沒讓許莘失望:「企業就是不穩定,其實女孩子還是穩定一點比較好,像教師、公務員,都是很穩定的。出版社改制之後,少不了拿銷量算收入,女孩子不會很累嗎?」
  杜屹北不知死活地插嘴:「要不是改制也賺不了那麼多獎金啊!如果指望我賺錢,那全家只能維持溫飽……」
  杜澤琴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小北你要媳婦養?」
  杜屹北樂了:「那有什麼!我媳婦的錢就是我的錢!」
  話題終於變得詭異起來。許莘覺得站在馬路邊上討論這麼多如此深入的問題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只好打斷這兩人的對話:「阿姨,我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了。」
  杜澤琴點點頭,杜屹北急忙跟杜澤琴道別,跟上了許莘的步伐,一邊走一邊樂:「你看我大姑人不錯吧?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麼恐怖。」
  「還不恐怖?」許莘暼杜屹北一眼,一甩手,「你別跟著我,煩!」
  杜屹北很委屈:「有什麼好煩的?哎你不能給我個好臉色嗎,怎麼每次見我都這麼不熱情?」
  「你想讓我怎麼熱情?」許莘想想杜澤琴那張臉就沒好脾氣,「投懷送抱?還是黏著膩著喊你Darling?」
  「都行啊!」杜屹北咧嘴笑,伸出手把許莘圈在懷裡,「要是你不投懷送抱,那我主動抱你?」
  許莘被這種二皮臉精神徹底打敗了,沒好氣地看他一眼,撅著嘴。杜屹北看看許莘的表情,摸摸她的頭笑一笑:「別生氣了,我姑就那樣,沒親和力,說話時給人的感覺不舒服,不過未必有惡意。」
  許莘仔細想想,覺得杜屹北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杜澤琴就算再苛刻,暫時也影響不到她的存在。只是接下來就被後面那句話嚇得魂飛魄散,因為杜屹北接著說了句:「我爸都覺得你挺好的。」
  「什麼?」許莘瞪大眼,「你爸?」
  「對啊,」杜屹北點點頭,「就是那天給你看病的那個。」
  「那是你爸?」許莘尖叫一聲,緊接著在杜屹北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掄起拳頭捶在杜屹北胸前,「你居然在我灰頭土臉的時候帶我去見你爸?杜屹北你瘋了吧?」
  杜屹北抱頭躲,費勁地解釋:「那樣不是真實嗎?」
  「真實你個頭!」許莘在杜屹北身上狂拍,「你害死我了!你腦子進水!你心理陰暗啊杜屹北!」
  ——不得不說,作為一個大病未癒的人來說,許莘的體力算是不錯的了。
  (5)
  「閨蜜三人組」再聚會的時候,許莘迫不及待地把這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你們說,杜屹北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敘述終結在這個角度上,許莘意氣風發地控訴,顧小影和段斐窩在沙發裡看著她無語。
  「我覺得她這個狀態有點像你剛結婚的時候。」段斐看著許莘對顧小影說。
  「我哪有這麼神經質過?」顧小影不承認。
  被當成空氣的許莘很不滿意:「不要跑題,現在在說杜屹北!」
  「杜屹北挺好的,」顧小影扁扁嘴,「按照甲男找乙女,乙男找丙女,最後甲女和丙男都要剩下的定律,杜屹北和你其實就屬於甲男甲女。他能看上你,說明他心智健康,審美不膚淺,多麼難得!」
  「再說,你也不年輕了,不水靈了,也沒有90後那麼朝氣四溢又漂亮……」段斐補充。
  許莘被打擊得冒火:「90後今年才十九!按《婚姻法》規定還不到結婚年齡呢!」
  「喲呵,這麼說你是打算結婚了?」顧小影眉開眼笑:「進步還挺快。」
  「這就對了,」段斐欣慰地點點頭,感慨萬分,「其實咱都是一類人,比較要強,決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好,結果不光累了自己,還讓男人覺得找這種女人太恐怖。我現在也知道了,女人關鍵時刻是得示弱,倒不是因為有些事情自己做不了,而是因為沒必要事必躬親。所以男人的價值就在這裡,他們可以替我們做很多事,而你只需要誇幾句,表達一下欽佩之情,生活就會很和諧。」
  「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什麼叫知足,」許莘倒是先替段斐想到了江岳陽,「不過江老師這個人吧,我看還行,人好。」
  「你好你還不要?」段斐瞪許莘。
  「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姐姐!」許莘翻個白眼,「他是穩重踏實型,我喜歡陽光爽朗型!再說江老師的心理年齡起碼比我老十歲,我們完全不搭調!我都奇怪了,你說江老師這種性格,他怎麼會來藝術學院呢?」
  「管桐說江岳陽畢業那年打球傷了腿,耽誤了找工作,所以才在咱們學校補錄輔導員的時候被招進來的,」顧小影爆料,「聽管桐那意思,江岳陽也沒打算把咱學校當一輩子的歸宿。」
  「那他還能去哪兒?」段斐好奇。
  「不好說,可能在等機會吧,我聽管桐說,上次江岳陽想參加省裡的幹部選拔考試,因為級別不夠沒考成。現在他也解決副處級了,應該會有越來越多的機會,」顧小影琢磨一下,「反正不管是踏實穩重的江岳陽,還是陽光爽朗的杜屹北,都是鑽石級的,要我說一個都不能放跑。」
  段斐笑了:「其實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只要身邊的那個男人能尊重你、欣賞你、疼惜你,而且外在條件還算說得過去,哪怕沒有多麼傲人的家境、雄厚的財富、前途無量的職業,他也已經是一顆熠熠發光的大鑽石。」
  「這倒是,」顧小影點點頭,「其實兩情相悅的基礎上,如果這個男人還有點上進心,兩口子相扶相持地往前走,也不會走不好。」
  許莘想了想道:「其實我恰恰不喜歡什麼『傲人的家境、雄厚的財富』……我之前就是嫌棄杜屹北家門檻太高。不過現在,我倒是覺得杜屹北這人比較大的一個優點就是他不嫌棄我掙錢多,而實際上他自己也挺能幹,算是不卑不亢吧。」
  「人家憑什麼自卑?」顧小影瞥許莘一眼,「人家是博士!懂嗎?博士!」
  「孟旭還是博士呢!」段斐又瞥顧小影一眼。
  「大學教師是高危行業啊,」顧小影感慨,「尤其是男教師,誘惑太多……」
  「又跑題了!」許莘敲敲桌子,很氣憤,「你們能不能專心點!在說我的問題呢,說杜屹北這個白癡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時候就出賣了我!」
  「人家這不是挺有誠意的嗎,都帶你見家長了。」段斐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去臥室看果果有沒有蹬被子。
  「讓治療糖尿病的專家給人看感冒,也真算大材小用,」顧小影的思維永遠不走尋常路,「不知道是不是以後我去中醫院也不用掛號了,直接去杜屹北他爸那裡找專家看看就行。」
  許莘剛打算撿個抱枕砸過去,突然門鈴響。段斐去開門,只見江岳陽熟門熟路地拎著大包小包走進來,邊走邊說:「我回家參加表弟的婚禮,這是帶回來的土特產。」
  一抬頭看見許莘和顧小影,江岳陽愣一下,笑了:「喲,你倆也在!」
  「看來以後不能稱呼『江老師』了,你說是吧,小蒼蠅?」許莘搖頭歎氣,看著顧小影。
  顧小影齜牙咧嘴地點頭,把手放在臉側擺一擺:「姐夫好!」
  段斐臉紅了:「沒人當你們是啞巴。」
  江岳陽沒說話,只是咳嗽一聲轉過身去,留給眾人一對紅通通的耳朵。
  顧小影和許莘一起不懷好意地笑了。
  所以幸福真是件說不准的事。
  顧小影后來想:在旁觀者眼裡,許莘一直寂寞,段斐弄丟了愛情,只有她顧小影一直跌跌撞撞走在婚姻的路上,雖然摩擦不斷,但好歹是個大團圓結局。
  可是,在她自己眼裡,寂寞的人會等來伴兒,弄丟了愛情也可以找回來,反倒是想要生孩子的她卻命運多舛:她心知肚明蔣明波約她下個月去做排卵監測的原因——因為這個月,又廢了。
  她已經無法用言語概括自己在過去半年多時間裡的艱辛遭遇……可是上網去論壇上看看會發現:才六七個月,這還早著呢!
  一個姐妹在論壇裡說:「我和老公不避孕一年了,還是沒有懷孕,醫生就建議我們做造影看看是不是輸卵管有問題。造影是什麼感覺呢?簡單地說,就是你覺得死都比做檢查舒服——那種痛苦真是無法想像:你疼得叫媽媽、叫老公的名字,可是沒有用,還是疼!檢查的時候先是做皮試,然後要在你那細細的、埋藏於身體深處的輸卵管上套根管子!然後會讓你穿上褲子坐到輪椅上去放射科等著造影——想想吧,體內拖著一根硬插上去的管子,那種疼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而造影的原理是這樣的,就是連在你身體裡的這根管子的外端控制在另一個人手裡,這個人要一點點往裡推造影劑,而大夫在一邊通過儀器觀察你的輸卵管,根據輸卵管內的顯影情況判斷你的輸卵管是否通暢……姐妹們,這真不是人遭的罪啊!拔掉管子後,我緩了一個多小時才能離開輪椅,老公說我的臉色都是煞白煞白的……當時我心裡那個苦啊,就想著,怎麼生孩子比造原子彈還難呢?」
  看到這一段時,顧小影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後面還跟著一串留言——1樓:我是備孕十四個月無果後去做的造影,感覺還湊合,雖然把管子插入的時候很難受,不過後來加藥水的時候感覺不算強烈,只是出來以後覺得肚子漲得很難受,像來例假時的感覺。
  2樓:我也做過,也是備孕一年多的時候,因為曾經流過產,所以懷疑輸管因此而堵塞。我個人感覺醫院水平不一樣、器械不一樣,疼痛程度就會不一樣,所以建議姐妹們還是去大醫院做,痛感小。
  3樓:我要長一點,備孕兩年了。備孕的心情不提了,太心酸,不過造影時的感覺倒不是那麼慘,雖然當時有點痛苦,不過很快就緩過來了。後來還是自己騎自行車回家的,所以不要太恐懼啦!
  4樓:我也做過造影,當時雖然沒有樓主那麼深刻的感受,,但是也很疼。我就不明白了,女人生孩子不是一件挺普通的事情嗎?可是為什麼到了我們這裡,就變得這麼難?沒經歷過的人,可能真的一輩子都無法理解我們的絕望和痛苦。
  5樓:做女人真不容易啊!為什麼男人就可以不用生孩子?
  6樓:電視劇裡不是說了嗎?要想真正實現男女平等,就得讓男人也生孩子!
  ……就這樣,一個醫學話題終於演變成一場社會問題大討論。電腦前,顧小影定定地看著電腦屏幕,心裡的滋味百轉千回。
  她都不敢問管桐:如果我生不出孩子來,你還要我嗎?
  以她對管桐的瞭解,他大約會有兩種回答方式。
  一是呵斥訓斥型答案:胡思亂想什麼呢?
  二是理論學術型答案:孩子,不過是個「符號」……但無論是哪種,她都知道,這到底是終極宣判沒有到來前的僥倖寬容。一旦她真的被宣判是有問題的那一個,她自己的爹媽估計會很難過,而他的爹媽,尤其是管利明那麼注重傳宗接代的一個人,會不會翻臉?
  為了生孩子,她都不知道想了多少招數——她給管桐做過很多看了就讓人冒火的菜,這是食補;買過性感小睡衣,這是視覺誘惑;點燃過熏香、精油、情趣蠟燭,這是氛圍渲染;召喚管桐一起洗「鴛鴦浴」,這是形式創新;甚至勾引管桐一起看A片並上下其手……總之,這輩子最丟人現眼的事兒,她都幹過了。
  可是,還是失敗了。
  算不上是意料之外——按她對管桐的瞭解,三天兩次還湊合,五天三次有挑戰,七天四次壓根沒戲!
  當然,她自己也有責任,她也知道自己太心急,可是再拖下去她就三十了,來自周圍的壓力又那麼大,她想淡定也淡定不起來啊!
  又失敗了的那天,顧小影沒哭,她只是沉默地穿上睡衣,翻身睡覺。管桐覺得很內疚、很挫敗,也不想說話,可又覺得不表示點什麼於情於理不合,所以過了會兒還是轉身把顧小影撈到懷裡摟住了,悶悶地歎口氣。
  顧小影不說話,連氣也不歎,平靜得好像睡著了。但管桐知道她沒睡,便伸手摸摸她的臉頰,確定沒哭,才略微鬆口氣。
  他是被哭怕了。
  因為一個每天都哭的人一旦哭了沒什麼,可一個每天傻樂傻樂的人哭了,這個事情就很嚴重了。
  他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便拍拍顧小影:「我們明天,再繼續。」
  顧小影「哼」一聲,沒說話。
  管桐撓撓頭,探過身壓住顧小影,哄她:「你別生氣,可能就是因為我老了……」
  「三十四就算老?」顧小影側一下臉,睜開眼盯著管桐,「管桐你知道嗎,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沒什麼吸引力的女人,所以你看見我都沒有慾望。」
  她平靜地說完這句話,管桐驚訝地瞪大眼:「你說什麼?」
  「我想過了,其實你對我沒慾望也好,因為這樣你也不會對別的女人有慾望,」顧小影的眼神還是平靜得嚇人,「我現在悟了,慢點就慢點吧,晚生孩子總比你有了外遇早離婚強。
  管桐徹底驚呆了。
  過一會他才找回被震飛了的意志,抓住顧小影的肩膀低聲呵斥:「亂想什麼呢?」
  「那不明擺著的嗎,」顧小影打個哈欠,語氣敷衍得好像是在敘述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剛結婚的時候你也整天加班,可那會兒是什麼狀態?
  現在結婚才兩年多,中間還兩地分居呢,可是每次見面你又是什麼狀態?我告訴你吧,就你那不情不願的樣子,跟柳下惠似的!」
  管桐哭笑不得,心想一代道德楷模怎麼到了這種語境下就成了十惡不赦呢?
  可是這控訴太刺激神經,完全超乎管桐的想像,他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張張嘴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醞釀了半天才略有些生氣地推一推顧小影,坐起來道:「我沒有!」
  「是啊,就是說你看見我沒有慾望嘛……」顧小影又打個哈欠——折騰了這麼久,雖然沒見「84消毒液」出來,但人也沒少受累。
  「我不是說這個,」管桐生氣了,「我是說我沒有看見你就沒慾望!我很正常!你也很正常!」
  「嗯,好,都正常,」顧小影困得要命,又打了個哈欠,拍拍管桐敷衍道:「睡吧睡吧,明天你還要上班呢。如果早知道年紀大了生孩子這麼費勁,我就該已結婚就要孩子,按照那時侯的頻率,想不懷孕都不行……」
  聲音漸漸低下去,聽不見了,管桐一扭頭,看見顧小影居然這麼快就睡著了!
  管桐有些氣悶,便起床去了趟洗手間,又喝了幾口水,結果徹底失眠了,一直翻騰到下半夜才睡著。
  直到睡著之前,他都委屈地琢磨:不就是生個孩子嗎,怎麼能把他倆逼得好似要反目成仇?
  (6)
  跟顧小影家相比,這一次,許莘的效率絕對走在了前面。
  開始時完全是個巧合——許莘的爸媽來省城看女兒,提前沒打招呼,一路呼嘯著突然駕到,正好就趕上杜屹北在許莘租住的屋子裡展示自己的廚藝,結果老兩口一進門就驚呆了!
  許莘媽的聲音都有點顫抖:「莘莘,這位是……」
  「阿姨,我是許莘的男朋友,」關鍵時刻還是小杜醫生挺身而出,笑瞇瞇地跟許莘爸媽打招呼,「我叫杜屹北,在中醫院做醫生,今天是過來接受您女兒的考驗的,她說您二老做飯手藝都很好,所以我得會做飯才能登您家的門。哦對了,我幫叔叔泡了罐藥酒,稍等,我這就去拿。」
  杜屹北一邊轉身去櫃子裡拿東西,一邊給許莘遞個眼色,許莘恍然大悟地轉身去廚房端已經炒好的菜,任許莘爸媽面面相覷。據說那一瞬間許莘媽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會吧,還真有「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好小伙子被自家那個總也長不大的閨女給抓到手裡了?那自己現在豈不是要迅速找到做岳母的感覺,幫自家姑娘完成這場考試?
  許莘爸的念頭是——醫生啊!老許家這麼多房親戚,有為官的、當兵的、教書的、經商的、練體育的……還就沒有醫生啊!這簡直是填補許家空白嘛!不過不能太激動,得拿出老泰山的氣勢來……嗯,對,就這麼辦!
  於是,一瞬間,許爸許媽多年的夫妻感情使他們迅速而默契地找到了主考官的感覺:只見二老當即在飯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同時開始和顏悅色地跟杜屹北交流,問問你父親做什麼的、你母親做什麼的、你今年多大、家裡還有什麼人……許莘撐著下巴看面前好像在面試一樣的三個人,嘴裡嚼著菜琢磨:杜屹北,看不出來啊,你還挺能隨機應變的,說什麼「今天是過來接受您女兒的考驗的,她說您二老做飯手藝都很好,所以我得會做飯才能登您家的門」,拍馬屁都不用打草稿,你可真是個人才。還有就是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吧一罐子藥酒放在我家的,怎麼我自己都沒看見……再說你怎麼知道我爸喜歡泡藥酒喝,我說過嗎?沒有吧……就這樣,幾乎沒有什麼懸念,杜屹北只用了一個週末的功夫就迅速贏得了許莘爸媽的由衷喜愛。還沒等許莘說什麼,老兩口就一邊倒地把杜屹北從「女兒的男朋友」的身份上升到了「準女婿」的高度。
  臨走之前,許媽感慨地看著女兒說:「沒想到我姑娘拖啊拖的拖到今天,眼光還行。小杜這樣的小伙子知書識禮懂分寸,對你也好,真是不錯。」
  許爸幫腔:「我和你媽都以為你長不大,沒想到你找了個對象還挺踏實,是個過日子的人!」
  許媽很是欣慰:「這次回去我算是放心了。再有人問我姑娘有沒有對象,我可算是有話說了。人家小杜是博士,還是醫生,書香門第出身,真是樣樣都好我終於有臉面見那些老姐妹了……」
  許莘聽著許媽感歎,「嘿嘿」笑幾聲,心想杜屹北你可真是個中老年殺手啊!
  杜屹北過關後就輪到許莘了——沒過多久,許莘就應邀去杜屹北家「坐一坐」。
  去之前許莘多少有點緊張,悄悄問顧小影:「我該穿什麼衣服f?帶什麼禮物?」
  「衣服得體點就可以了,反正你上次穿著T恤衫的樣子他爸也見過,」顧小影笑呵呵地揭人家的傷疤,「禮物嘛,估計他家什麼都不缺,一人一份準備起來太麻煩也太刻意,不如拿點時令水果,意思意思也就行了。畢竟你是去做客,又不是去定親。」
  「你怎麼這麼敷衍我?」許莘抗議,「我這是第一次進大宅門呢,你認真點。」
  「只要你心裡不覺得那是大宅門,那他家充其量就算是個知識分子家庭,」顧小影點撥她,「關鍵是你自己,你自己有底氣沒有?」
  許莘恍然大悟。
  於是許莘就找了件鵝黃色短袖開衫,配白色吊帶衫、米色A字裙上場了。衣服很簡單,但把身材襯得修長,還帶點書卷氣。杜屹北一早來接許莘,也忍不住讚揚:「真漂亮。」
  許莘笑一笑,把買好的水果遞給杜屹北,推著他出了門。那輛開起來很像拖拉機的二手小奧拓這天也很爭氣,沒有發出嚇人的咆哮聲,一路順順當當地開到了杜屹北家門口——城市裡寸土寸金的地段,居然還有一小片古色古香的兩層小樓,鬧中取靜地彰顯著身份。時尚雜誌裡總是提到一個詞叫「低調的奢華」,許莘看看四周,覺得杜屹北家的小院才是這個詞最好的解釋。
  是兩人快要走到杜屹北家門口的時候,許莘才突然靈光一現,抓住杜屹北的胳膊問:「你表姐會來嗎?」
  「曼琳姐?」杜屹北看看許莘,笑了,「當然要來!不過她說上午要去省委那邊參加個什麼會議,等會議一結束就回來。」
  「真的?」許莘頓時眼冒紅心。
  杜屹北看著老好笑:「你很想看見她?」
  許莘劇烈點頭:「女強人嘛,當然好奇了。」
  「只是因為對女強人好奇?」杜屹北笑得心知肚明,「放心吧,我大姑能管得了她的兒子、女兒,卻管不著我。我要娶誰我自己說了算。」
  好像是要證明杜屹北的話一般,兩人剛走到杜家小院的門口,還沒等杜屹北掏出鑰匙開門,大門就從裡面打開,一張笑臉閃出來:「小北回來了?」
  「奶奶,」杜屹北笑了,「你不用這麼著急吧?」
  「誰說我著急了,我在旁邊澆花呢,聽見門響才幫你開門,」面前慈祥的老太太笑瞇瞇地看著杜屹北身後,「是這姑娘嗎?」
  「許莘,」杜屹北點點頭,把許莘拖到身邊,「這是我奶奶。」
  「奶奶好,」許莘微笑著打招呼,結果話音未落就聽見有人推開屋門走到院子裡來,然後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來了嗎?杜屹北你站門口幹什麼,快進來。」
  「我媽,」杜屹北忙不迭地介紹,一手指指點點,「後面那個是我二姑,旁邊那個是我二姑夫……」
  許莘的大腦頓時僵滯,後來也記不清是怎麼進屋的,只記得自己全程都在跟著杜屹北喊:「叔叔好,阿姨好,大姑好,大姑父好,二姑好,二姑夫好」……一圈長輩喊下來,只覺得杜家人的熱情程度完全超乎自己的想像:既沒有知識分子的清高,也不是很有官員的架子。
  面對這種熱烈友好的氣氛,許莘真有點受寵若驚,心裡不由自主浮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先人箴言,心裡忐忑地想,不知道前半場進行得如此順利,是不是意味著以後的日子會很不好過?
  不過她又想起顧小影的那句話:一家子知識分子和政府官員,面子工程總是要做的,就算想難為你,也最多就是暗裡下絆兒,怎麼可能明著讓你難堪?
  這道理其實是不錯的。
  心裡有了底氣,許莘的言談舉止就愈加大方起來。陪爺爺奶奶討論一下養生之道,不卑不亢介紹一下自己的家境和求學經歷,再講講編童書時好玩的故事,也博了爺爺奶奶舒暢的笑。杜屹北在旁邊也沒閒著,給姑姑姑父倒杯水、給爺爺奶奶遞塊水果,把所有人都哄得很開心。
  唯一的遺憾是中間蔣曼琳打電話給杜屹北說自己必須要參加一個無法脫身的飯局,所以不能回家吃午飯了,同時表示說自己一定盡快結束應酬,趕回家見見自己未來的弟媳婦。杜屹北一邊在電話裡客氣著,一邊不忘觀賞許莘臉上浮現出來的失落表情,覺得真是挺好玩。
  說話間,這場有將近二十口人參加的家宴也開席了——不出許莘意料,他家吃飯的餐桌都是可容納二十人的、帶轉盤的大桌子。一大群人烏壓壓地落座,也沒什麼順序可言,於是導致記人水平本來就不高的許莘只能和藹地沖人家笑,壓根分不出來誰是誰。
  不過有兩家人她還是記住了,那就是蔣明波一家和杜屹北一家——蔣明波的母親社澤琴雖然沒有學醫,但嫁的男人卻成為了衛生廳副廳長,也算是和醫務沾邊,杜屹北的父親杜澤裕和母親聶亞琳是中醫院宿舍區裡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聶亞琳「文革」後考大學選了新聞專業,現在已經是省報的副總編。相比蔣曼琳家濃重的政治氣息而言,許莘還是喜歡杜屹北家的書香氣。
  這倒不是偏見,也不是所有當官的人都讓人有距離感——而是世上總有一些人,他們的優越感是藏在骨子裡的,不過是一個眼神、一聲感歎、一次欷歔,已經讓人覺得疏離。
  就好像杜澤琴和她的丈夫蔣仲平,這夫妻倆說話做事完全是一個風格,讓許莘覺得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比如席間聊起出版局某副局長在少兒出版社一次會議上的講話時,許莘自然而然又忘記了領導的名字。杜澤琴便問:「多大年紀?戴眼鏡嗎?」
  難得許莘這次還記得人家的樣貌,便點點頭答:「戴眼睛,臉很方,看上去不超過五十歲。」
  於是杜澤琴和蔣仲平對視一眼,表情熟稔又好似頗不在乎地一起說一聲:「哦,小陸嘛……」
  那聲「嘛……」真是餘韻悠長,不僅給人一種「都是熟人」的感覺,而且還迅速勾勒出在他們眼裡「小陸」不過是官場晚輩的老資格心態,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層次和出版社小職員的層次分割開來。許莘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他們的表情、語氣、動作、眼神,想起卞之琳的那句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難道不是嗎:在杜澤琴和蔣仲平眼裡,他們是人上人,許莘是無名小輩;可是在許莘眼裡,他們像是演員,而許莘就是個看戲的。
  不過好在他們的修養決定了最多就是點到為止,不至於使人為難。也應了顧小影的那句話:都是場面上的人物在做些場面上的事情,所以斷不會用些刻薄的言語去討嫌。
  所以,一場家宴也算是熱熱鬧鬧地開始,然後再歡歡喜喜地落幕。尤其出人意料的是,許莘離開杜家前,奶奶一高興就把手腕上的鐲子退下來套到許莘手上,一邊套一邊說「你們快結婚,搬進來住,奶奶天天給你們做好飯吃」……許莘被這話和這鐲子同時驚到了,大腦停滯,只能僵硬地隨著杜屹北依次跟大家告別,腦子裡一片飄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醒的時候是因為一聲關車門的響聲——即將拐出杜屹北家小院所在的小巷子時,許莘聞聲一抬頭,就看見一個漂亮女人站在他們面前,看一眼杜屹北再看一眼許莘,驚喜地問:「小北,這是你的女朋友?」
  她一邊說話一邊跟開車的司機揮揮手,司機點點頭就開車走了。因為她剛好擋在了許莘和司機之間,所以許莘看不到司機的樣子,只是倏忽間瞄了一眼那輛車的背影,結果就愣住了:那個車牌號碼……難道不魁顧小影家的車?
  她眨眨眼,企圖再看得清楚一點,可是那車很快就匯入了主幹道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中,看不清楚了。她很努力追尋著那輛車的蹤跡,甚至因此而忽略了杜屹北的介紹:「姐你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喏,這是許莘,我女朋友;這是曼琳姐,哎,哎,許莘!」
  「啊?」許莘被杜屹北拽兩下才回過神來,急忙笑著打招呼:「姐姐好。」
  「看什麼呢?」杜屹北也沿著許莘剛才看著的方向好奇地張望。
  「姐姐都有專車接送哦……」許莘做出一副羨慕的表情,但內心深處很佩服自己的演技。
  「朋友的車,順路送我回來,」蔣曼琳倒是比她爸媽要低調多了,只是笑一笑,先道歉:「真不好意思,有個應酬推不掉,拖到了現在。不然我你們喝茶去?」
  「我還有點事,」許莘此時此刻內心全都被剛才那個車牌號碼佔據,沒空再浪費時間,只好微笑著擺擺手,「下次我請姐姐喝茶吧。」
  「我比你大,哪有讓你請客的道理,」蔣曼琳笑了,拍拍杜屹北,喟歎,「小北長大了……比你明波哥強,他到現在還沒有責任意識呢。抓緊點,早請姐姐吃喜糖。」
  「知道了,」杜屹北也笑,「姐你越來越像奶奶了,真嘮叨。」
  「小心我去奶奶那裡告你的狀!」蔣曼琳瞪杜屹北一眼,這才笑著跟許莘告別,往自家院子走去。
  回去的路上,許莘一直都在走神——她一邊開車一邊想,剛才那輛車,究竟是不是管大哥開的?
  她現在終於理解了當年顧小影的心情:當顧小影后來說起她曾經在必勝客門外看見段斐的前夫孟旭和一個漂亮女孩子在一起談笑風生的時候,直覺告訴她一定有問題,可是卻不敢去查證——因為無論查證的結果如何,都可能帶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傷害。然而,不查證就意味著許莘自己的內心要承受拷問和折磨——那到底是自己的好姐妹,她的男人和前女友一起出現,做朋友的看見了卻保持沉默,這樣合乎道義嗎?
  她就這麼胡思亂想,一路沉默著也不說話。杜屹北覺得奇怪,但又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了,想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咱們什麼時候結婚?」
  許莘被這句話嚇一跳,難以置信地看一眼杜屹北問:「你說什麼?I」
  「剛才我奶奶悄悄問我,說咱倆什麼時候可以結婚,」杜屹北笑著解釋,「她說元旦前後就不錯。」
  「元旦前後?」許莘嚇得差點把車開上馬路中間的隔離帶,剛才的糾結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只是急忙扶好方向盤,一邊看著路面一邊回答,「還有不過四個月,就要結婚?杜屹北你好好吧,我認識你才幾個月?」
  「咱認識有四五個月了吧,」杜屹北還真算了算,「等到元旦的時候都快九個月了,挺好的啊。」
  「不可能!」許莘索性把車停在路邊,扭頭瞪著杜屹北,「九個月,這不是『閃婚』嗎?你能不能對自己負點責任?你瞭解我嗎?你確定我能和你過日子,而且還要過一輩子嗎?這不是談戀愛那麼簡單,這是結婚啊!」
  「對啊,就是結婚!」杜屹北轉身看著面前一臉驚恐表情的女孩子,覺得真是有趣,乾脆笑瞇瞇地答,「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為什麼不能一起生活?」
  「等會兒,你把我搞亂了,」許莘摸摸自己的頭,然後晃晃腦袋正色道,「杜屹北,你要弄清楚,喜歡一個人和嫁給一個人是兩個不同階段的事。不能因為我現在喜歡你,就馬上嫁給你。畢竟我們現在還有很多地方不是特別瞭解,懂嗎?
  「還有什麼地方不瞭解?」杜屹北不明白,「性格挺合得來,兩邊的家長都同意了,若說不瞭解,可能就剩生活習慣了吧。那麼你的意思是……先同居?」
  許莘瞬間瞪大眼看著杜屹北,都沒來得及感慨彼此間雞同鴨講的這個事實,反倒做出的第一個反應是:這人精神上沒毛病吧?
  (7)
  結果沒想到,還沒等許莘鼓足勇氣給顧小影打電話,顧小影倒先打過來了,開口就問:「你什麼時候結婚?」
  許莘差點腦溢血。
  但作為一個稱職閨蜜的職業操守讓她努力保持著內心的鎮定,還記得拐彎抹角地問:「你怎麼這麼閒?你老公呢?」
  「在隔壁屋裡補覺呢。這兩天一直開會,中午才忙完,」顧小影抱怨,「好在現在打著搞『希望工程』的旗號可以不喝酒,不然中午這頓又少不了。」
  許莘心裡咯登一下:「他中午又在外面應酬?」
  「是啊,習慣了就好啦,」顧小影大大咧咧的,「忙起來也好,沒空出去勾三搭四。」
  許莘急得咬牙,卻死活不敢說出自己看見的真相:他沒空出去勾三搭四,難道就沒空在你眼皮子底下、他自己的圈子裡勾三搭四嗎?段斐的前車之鑒啊……姦情往往都是從身邊開始的!
  「對了,快給我說說,你今天去見你公婆的結果怎樣?」顧小影很雀躍,「還有你看沒看見蔣明波他媽和他姐姐?」
  「都看見了,」終於扯到這個話題上,許莘的大腦飛速轉圈,「結果嘛……如你所言,也沒那麼恐怖,大家都挺熱情的,沒人難為我。」
  「那是自然的,好歹都是文明人,還得講面子。快說說蔣曼琳,漂亮嗎?」顧小影好奇得很。
  「漂亮,」許莘老老實實地答,「身材好,模樣好,皮膚好,氣質好,說話也好聽,不像她媽那麼咄咄逼人。」
  「胸大嗎?」顧小影的問題光怪陸離。
  許莘迅速被震撼了,緩了口氣才答:「比你的大。」
  「咳咳,」顧小影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了,咳嗽了一會兒才不甘心地說,「真的?」
  「真的,」許莘點點頭,語氣很同情,「等有機會你自己去看看吧。不是我打擊你,她真是挺漂亮的,有一種成熟女人的味道。也是生過孩子的人,可是怎麼就那麼有風韻呢……我琢磨著可能一個女人最漂亮的時候就是三十多歲的時候,生完了孩子,事業穩定,有一定物質基礎,身體也發育得比較全面了……」
  「唉,管桐虧大了,」顧小影歎息,「我上次說自己胸太小,他還安慰我說『還不錯』。我就納悶了,你說他們在一起好幾年,難道就沒有摸一摸……」
  「你可真是夠笨的,」許莘嗤笑,「你怎麼就知道你老公吃虧了?他摸過能告訴你嗎?他不安慰你,難道還要說『老婆你胸真小,都凹進去了』……」
  「我殺了你!」顧小影憤怒了,「我是75A+!A+!」
  「姐妹……A+也是A啊……」許莘歎息了,「你這人實在是沒有什麼吸引力了,我看你還是盯緊點你老公,好自為之吧!哦對了,蔣曼琳現在好像在哪個城市掛職信訪局局長,少不了定期去省委轉幾圈,他們碰面的機會多著呢,你小心為妙!」
  終於含蓄地說完了這句話,許莘覺得如釋重負。
  顧小影倒是樂了:「喲,不知道好馬會不會吃回頭草?我還真是挺好奇的……你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像我一樣這麼有奉獻精神嗎?天天獨守空閨,就為了這麼個不著家的加班狂。行,我倒是要看看,還有誰這麼不怕死,願意接收管桐這種貨色。」
  「顧小影你又編排我什麼?」電話那邊突然冒出管桐的聲音,嚇了許莘一大跳,急忙跟顧小影告別,告別前還沒完囑咐:「蔣曼琳和蔣明波的事情你暫時別告訴他。」
  「我知道。」顧小影答應著,放下了電話。
  管桐顯然是剛睡醒,站在顧小影面前看著她臉上莫名其妙的笑容,納悶地問:「許莘?」
  「嗯嗯,對,她找了個男朋友,做醫生的,今天去覲見她未來的婆婆了,效果還不錯,」顧小影四兩撥千斤地轉移話題,「你晚上想吃點什麼?」
  「我求你了,做點清淡的吧,」管桐很鬱悶,「綠色蔬菜行嗎?韭菜除外!」
  顧小影哈哈大笑:「管桐你真是挺不容易的,難為你了。我就說嘛,你這樣的體力怎麼可能紅杏出牆?你都快被我搾乾了,上哪兒找精力去伺候別的女人?」
  「你——」管桐瞪著顧小影,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大約也就是因為這段對話開拓了顧小影的思路——當顧小影再去找蔣明波的時候,就是有備而來了。儘管,她的思維之怪異,也在全地球人民的意料之中。
  上午,顧小影按蔣明波的指示去做完了監測排卵的B超,拿著單子回到蔣明波的診室。蔣明波接過單子看一看,點點頭:「還不錯,左側輸卵管有顆快要成熟的卵子。」
  他又翻翻檯歷,指示:「下週一三五,同房三次。」
  顧小影目瞪口呆:「三次?五天三次?」
  蔣明波看看顧小影:「對啊,三次,同房完後再來我這裡。」
  「大夫,這個,很辛苦的,」顧小影咂咂嘴,苦著臉,「你也知道,這是件勞神勞力的事。」
  「你也知道」——這句話讓蔣明波很無語,他想作為一個醫生和一個未婚男青年,他應該說他的確是「知道」呢,還是其實他「不知道」呢……「要不這樣吧,醫生,你能不能給點藥吃?」顧小影躊躇一下,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問蔣明波,「我剛才在門外等著的時候,看見有對小夫妻拿著幾盒膠囊走出去,你能不能給我們也開幾盒藥?」
  「剛才?」蔣明波驚訝地看著顧小影,「那兩口子拿的是『生精膠囊』,你要它做什麼?」
  「也不用那麼威猛的藥,給點平和的就行,」顧小影「嘿嘿」笑一笑,「你們不是中醫嗎?給弄點補元氣的藥唄。現在的人工作壓力大,怕是元氣不足……你想想,那麼多小士兵一起往前衝,都想去佔領制高點,可如果缺乏生命力,半路上損兵折將太厲害,那最後就算佔領了制高點,也不是個健康強大的形象吧!」
  「小士兵佔領制高點?」聽到這種形容,蔣明波失笑,拿過單子開藥,「那我開點滋補肝腎用的中成藥給你吧,每次四粒,每日兩次,一直吃到兩盒都吃完為止。」
  他停住筆想了想,補充一句:「不願意吃的話也沒什麼,不要強迫……」
  「我知道了,」顧小影打斷他,興高采烈,「我會按時來複診的。」
  蔣明波搖搖頭:「其實我一般會建議男方也來做個檢查,但你們結婚時間也不長……」
  「走了走了,」顧小影笑瞇瞇地起身,拍拍蔣明波的肩,「謝謝你呀蔣醫生,事成之後我給你請個大大的送子觀音像來,就擺你這桌上,肯定氣派!」
  蔣明波徹底啞口無言了。
  不過顧小影沒想到,她還沒怎麼費勁遊說,管桐就把藥吃了。
  他吃藥的時候有點大義凜然的架勢,吃完了藥扭頭看一眼在床上坐著的顧小影,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還舉舉杯子道:「吃完了。」
  「哦,」顧小影表情呆呆的,提問都很機械化,「你怎麼這麼爽快?」
  「雖然我覺得吃藥作用也不打,不過錢都花了,吃就吃唄,」管桐放下杯子上床,一翻身壓住顧小影,「再說我也不像你控訴得那麼柳下惠吧!」
  第一次聽見有人主動說自己不像柳下惠,顧小影「撲哧」一下樂了。
  管桐瞥一眼顧小影,報復似的在她胸前咬一下,顧小影「哎喲」一聲,伸手推推管桐的臉,只感覺道他的身體壓著她,令彼此皮膚的暖意在空調的冷氣中顯得越發灼熱起來。她有點感動地想:其實他就算不吃藥,她也不能說什麼,可是他顯然是太瞭解她了,知道自己一旦不吃藥,她是絕對不可能什麼都不說的。
  說起來,還是她任性——她性子急,就要趕緊做完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她受不了壓力,就再把壓力轉嫁給他。其實她明知道,他對她的好,對她的愛與寬容,就好像他一定要給她在床頭放的那杯溫水一樣,從來不需要語言,只有行動。
  而那一晚的「行動」纏綿溫存,積蓄大半個月的激情迸發得如煙花般絢爛,漫天煙花散去後,女人嵌在男人的懷抱裡,剛與柔,凸與凹,好像太極八卦圖,文雅點說叫「陰陽契合」,通俗點說叫「天造地設」。造物主是神奇的,自始至終。
  只是沒想到,不知道是中成藥的作用,還是該歸功於那段時間管桐工作不是很忙,所以能做到勞逸結合——反正到後來的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七天的第四次,居然也都順順利利地完成了!
  第七天的夜晚,顧小影抱著被子蜷在管桐懷裡東摸摸西摸摸,管桐握住她的腰輕輕捏一下,問:「得逞了?」
  顧小影「嘿嘿」笑兩下,仰頭看著管桐問:「你說,咱們這個月能成功嗎?」
  管桐把她摟在懷裡,安慰她:「沒問題,我們都這麼用功了。」
  顧小影想了想,終於還是把最擔心的問題問出口:「老公,如果……咱們就是生不出孩子,怎麼辦呢?」
  管桐很不以為然:「不會的。」
  「如果是真的呢?」顧小影追問。
  「如果是真的,就領養一個唄,領養一個小點的,還算是做善事」,令顧小影驚訝的是,這次管桐居然沒有採用「符號論」來解釋問題,反倒是坦然地安慰她,「即便那樣也沒有什麼值得難過的,你就當做上天為了維持公平,總要在給你圓滿的時候拿走點什麼,讓你顯得不那麼圓滿。多少感情好的夫妻都沒有孩子,反倒有些感情不好的夫妻離婚前後還懷孕了,於是不是傷害自己,就是傷害孩子……」
  顧小影覺得心底有暖意湧上來,往前蹭一蹭,在管桐懷裡拱一拱,悶聲道:「其實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問題,可是……醫生說如果我兩個月都不能中獎,就要去做造影……網上說造影特別疼,我害怕。」
  管桐拍拍她的後背:「不要逼自己逼得那麼緊,萬一兩個月不行就三個月,三個月不行就四個月,蔣大夫講的是醫理,我們講的是人性化。生孩子本來就是挺人性的一件事,還不能多嘗試幾次?
  聽到這句話,一直害怕自己真有問題所以不得不去做檢查的顧小影豁然開朗——可不是嘛,誰說醫生說的就是一定要執行的?兩個月不行還有第三個月,既然怕疼,為什麼不對自己放鬆一點?
  想到這裡,顧小影連日來如皮筋般繃緊的精神驟然放鬆下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沉入夢鄉。半睡半醒的時候似乎聽見管桐起身調空調溫度的聲音,然後他探身過來給她蓋好夏涼被,她迷迷糊糊地笑一笑,漸漸睡著了。
  等結果的日子裡,那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直到多年後都讓顧小影刻骨銘心。
  那是種無法用簡單語言形容的感覺,就好像你的左半邊身體裡懷揣著必勝的信念、期待的火光,然而你的右半邊身體裡卻潑著一汪冷水,告訴你不要幻想了、不要期待了,再幻想再期待,等待你的也是失望。
  那滋味比等高考成績還難受——高考上不了一本還有二本,二本後面還有三本和大專,然而生孩子這回事,落榜了就是落榜了。畢竟,如果真的生不出孩子來,你總不能生個小貓小狗做第二志願吧?
  顧小影就這樣每天幻想著「小士兵衝擊大白球」的3D場景,幻想了十幾天,或許是因為抱的希望太大,同時七個月來受的打擊太多,到最後已經完全沒有勇氣再用試紙檢測了。
  她是這麼想的:不檢測,雖然得不到好消息,但至少也不會得到壞消息。
  這十幾天裡顧小影好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段斐安慰說:「孩子會有的,遲早都會有的,你要放鬆,越放鬆也容易中獎」,她聽不進去;許莘安慰說:「鑒於你買過這麼多次彩票卻連兩元錢都沒中過,所以估計不孕不育的倒霉事也輪不到你」,她還是聽不進去;蔣明波從醫學的角度論證說:「B超顯示你的排卵功能是正常的」,顧小影咧嘴笑一笑,心想要是B超連受精卵在輸卵管內的移動都能看見該多好……可見醫學還有發展空間,因為人類的身體機能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顧小影苦著臉想:污染、輻射、假冒偽劣產品……地球越來越危險了,可是接我們回火星的飛船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許莘給顧小影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家一邊喝著熱水一邊琢磨:肚子痛,而且和來例假之前的疼法如出一轍……估計這次又沒戲了。
  於是接起電話的時候很是有氣無力:「有事快說,沒事收線。」
  「咦,你病了?」許莘很驚訝:「你老公呢?」
  「出差了,週末才回來,」顧小影哼哼兩聲,「我沒病,就是肚子疼,估計又快要為大姨媽的到來準備盛大而隆重的歡迎儀式了。」
  「不是吧……」許莘愣了一下。「這個月不是都借助高科技手段了嗎?我還問我媽了呢,她說這會兒懷孕最好不過,明天四月生孩子,不冷不熱。」
  「應該是沒中獎,我這會兒肚子脹得要命,好像平時月經不調的感覺。」顧小影鬱悶地形容。
  「所以你還是應該先把內分泌調理好了再要孩子。我們社裡一個同事就是吃了三個月中藥才順利懷孕的。當時給她看病的老中醫還說起呢,現在的人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多身體不好的,得一點點調理。」
  「現在真覺得中醫是個好東西,」顧小影點點頭:「所以你還是好好和小杜大夫過日子吧,他反正不會失業。」
  「我得再考察他一下,」許莘樂了,「對了,我的房子交房了,精裝修,還不錯。等你身體好了陪我去逛逛傢俱店,我可以按照你喜歡的風格佈置,這樣一旦將來你和管大哥吵架了,來我這裡住,也有親切感。」
  「我才不去,」顧小影翻個白眼,「萬一撞上你和杜屹北在那裡演少兒不宜的場景,多玷污我純潔的心靈!」
  「八字沒一撇呢!」許莘抗議,然後囑咐,「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給我電話。」
  「行,」顧小影點點頭,「那我去找點益母草沖劑喝,肚子脹。」
  「能亂喝嗎?」許莘有點遲疑,「如果確定是沒懷孕也就罷了,萬一懷孕了,你喝益母草不是前功盡棄了?我看你還是買幾個試紙確定一下。」
  顧小影想想,似乎也對,這才應承著掛了電話,去臥室櫃子裡拿「早早孕」試紙。
  一滴,兩滴,三滴……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五秒鐘後,顧小影后悔了:因為當熟悉的一條紅線再次躍然紙條上的時候,她險些崩潰。
  看吧,早就說過不要測不要測,她還是測了。
  果然就是這樣:第八次失敗!
  站在洗手間裡,顧小影越想越氣,最後怒氣沖沖地進了書房打開電腦,打算去常去的備孕論壇上發發牢騷,結果還沒等她發言,一張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帖子名字是:這樣的兩條線算是懷孕嗎?
  點擊帖子進去看,發現原來是這麼回事:一個女孩子用早早孕試紙測試,發現只有一條紅線,另外還有一條線不知道是試紙質量問題還是怎麼著,看上去若有若無,既像是懷孕後的反應,也像是肉眼發花所看到的幻影。總之最後兩個眼珠子都看成斗眼了,也沒看清楚到底是一條線還是兩條線。五分鐘後再去看,這次倒是兩條線了,可是五分鐘後才顯示出來的結果按照說明書上的指示應該算是無效的。
  女孩子問:我這樣算是懷孕了嗎?
  底下一大堆回復,有人說五分鐘後的顯示結果不能當真,有人說很有可能是懷孕了,建議去正規醫院檢查……還有個人的建議很讓顧小影感興趣,因為這人說可以多買幾個牌子的試紙來試一試,每天試一個,如果紅線漸漸變得明顯,那就一定是懷孕了。
  顧小影看到這裡,忍不住內心的衝動,再次跑回洗手間,當翻出剛才的那個試紙條的瞬間,她被震撼了:兩條紅線啊!五分鐘後,她也有兩條紅線啊!
  幾秒鐘後,她迅速換了衣服,拿起錢包衝到樓下,宿舍區對面有個平民大藥房,顧小影衝進去,指著擺放早早孕試紙的架子,豪邁地指揮彷彿員:「哪個最貴?買兩個。」
  那副架勢,一點都不像是在買價值二十元的早早孕試紙……反倒像是買什麼奢侈品。
  但二十元的豪華早早孕試紙並沒有給顧小影帶來多麼大的喜悅——因為那號稱懷孕後二十四小時就能檢驗出是否懷孕的試紙用清晰的一條紅線在頃刻間擊碎了顧小影所有僥倖的幻想。
  看著那一條鮮明的紅線,顧小影再次哭喪了臉:這次,她終於知道什麼叫做「幻滅」了!
  回到臥室,顧小影忍不住拿起電話撥打管桐的手機,在聽到熟悉的聲音的那一刻,顧小影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她有些哽咽地告訴管桐:「老公,這個月,又失敗了……」
  管桐正在外地開會,急忙從會議室裡出來,走到走廊裡,壓低聲音答:「不會吧?我覺得不可能失敗啊……」
  聽著他這麼信心十足的回答,顧小影悲從中來:「二十塊錢一張的早早孕試紙啊,不會有錯的,就是失敗了,又是一條紅線,嗚嗚嗚……老公我不想活了……」
  「胡說八道什麼呢,你應該再換個別的牌子試試,」管桐低聲呵斥,「再說就算失敗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不是還有下個月嗎?對了,你別買那二十塊錢的了,你把每個價位的都買一張,就當閒著沒事試著玩。我後天就回去了,你別胡思亂想!」
  顧小影抽著鼻子答應著,心裡其實是萬念俱灰——「閒著沒事試著玩」,管桐你說得好聽,你難道不知道試一次就受一次打擊嗎,如今我那有限的意志力已經千瘡百孔了嗚嗚……
  (8)
  最鬱悶的時候,顧小影再次上網,打開那個熟悉的論壇。真巧,她又看見了那張重新被頂上去的帖子。然而令她驚訝地是,在那張貼子裡,樓主興高采烈地宣佈自己的確是懷孕了,不過因為受精卵著床過程中會出現疼痛反應,所以她現在是「痛並快樂著」!
  顧小影的眼睛隨著「受精卵著床過程中會出現疼痛反應」這行字一點點變大,直到無法瞪得更大一些。
  幾分鐘後,顧小影再次抓起錢包飛奔而出,直奔中醫院,在看見蔣明波的同時脫口而出:「大夫,你說二十塊錢一張的早早孕試紙會不會不靠譜?」
  蔣明波推推眼鏡,笑了:「那你可以用我們這裡五塊錢一張的試紙試一試。」
  十幾分鐘後,顧小影交完費、取完試紙、檢測完,擎著試紙條左看右看地磨蹭到蔣明波跟前,納悶地問:「怎麼每次都這樣,我都快看成斗眼了,還是看不清到底是一條線還是兩條線。嚴格地說,是疑似有一條肉眼都看不太清楚的線……」
  蔣明波接過試紙看一看,大大地笑了:「恭喜啊,你懷孕了。」
  「什麼?」顧小影呆了,好消息來得太突然,她脆弱的小神經有點承受不了,忍不住問「二十塊錢的試紙上還是一條線,你這五塊錢的管用嗎?」
  蔣明波挑挑眉毛:「不信?那你再去驗血吧,那個最權威。」
  結果沒想到顧小影都不帶猶豫的:「沒問題,你開單子吧。」
  蔣明波一邊填單子一邊開玩笑:「你也太不信任我們的試紙了。」
  「我是不信任我自己,」顧小影歎了口氣,「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完全不相信!」
  蔣明波搖搖頭,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把單子遞到顧小影手裡:「沒關係,來我們這裡的都是被打擊麻木了的人。你看旁邊B超室裡還有五個等著做B超的呢,我這就得過去看看,她們都是約好了要做人工授精的。」
  顧小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想如果這五塊錢的試紙是個假冒偽劣產品,自己是不是也要有這麼一天?
  然而,上天一定是聽見了她的祈禱——一小時後,化驗結果顯示,孕酮41.2ng/ml,總B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138.42mIU/ml.
  蔣明波指著化驗數值笑著感慨:「你們還真幸運,才監測了一次就懷孕了。」
  顧小影傻呆呆地被喜悅和難以置信砸昏了頭,平日裡的伶牙俐齒全沒了,不光不知道該說點什麼表達一下此時此記得難以形容的心情,而且壓根就是一路踩著棉花離開蔣明波診室的……很久以後,每當顧小影想起這一幕,都會忍不住想:真是不經歷不知道,原來世界上最容易讓人犯迷糊的,不是從天而降的打擊,而是從天而降的喜悅。
  她都記不清自己是怎麼結結巴巴地打通了電話,告訴管桐說:「我……懷孕了。」
  管桐好不容易才在上一次的電話之後接受了本月再度失敗這個事實,結果又接到一個全面顛覆性的電話,差點沒緩過氣兒,半晌才說:「你說什麼?」
  「我說,這次……你居然不是吹牛,」顧小影咽口唾沫,「那個……我居然真的懷孕了。」
  「你昨天還告訴我說沒懷孕的。」管桐有些不相信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如它有可能是過期產品,有可能是假貨,有可能是掛羊頭賣狗肉……總之,盲目迷信試紙,只能證明這地球很危險!
  管桐本來就暈著,被顧小影這麼一說更加暈了:「別扯投用的,你就說你是真的懷孕了吧?」
  「是!」顧小影咧開嘴,「恭喜你,管桐同志,你要做爸爸了!」
  隔著幾百公里遠,聽著手機裡傳來那憋不住的笑聲,管桐眨眨眼,再眨眨眼。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漸漸有笑客爬上臉——他這才知道,原來,知道自己要做爸爸了,是如此神奇的滋味!
  好像一股血流,從腳底一路攀援而上,到心臟,流一圈,再衝到大腦裡,反覆激盪,那滋味太神奇.他不知道怎樣形容得更具體一點。他只是呆呆地站在會場外的走廊上,眼睛盯著窗外茂密的綠樹,心裡有一團喜悅像亂七八糟的野草一樣爭先恐後地瘋長,他第一次產生這樣神奇的幻想:在他老婆的肚子裡,居然真的有了一顆種子,而它將慢慢長大,最後成為一個會哭會笑會叫「爸爸媽媽」的娃娃?
  管桐看看手裡已經掛斷的電話,終於進發了無法遏制的激動——那激動促使他恨不得馬上就飛回家去,恨不得抱住他的小妻子轉幾個圈——這是真的嗎,他們真的要有一個孩子了?!
  喜悅鋪天蓋地,在無數次讓人絕望的打擊之後,姍姍而來。
  就這樣,顧小影終於用自已的親身經歷證實了什麼叫做「欲揚先抑」、「一波三折」——正是因為避受過滅頂的打擊,因此才顯得喜悅如此盛大!
  週六晚上,顧小影坐在床上一邊看雜誌一邊等管桐,等得犯困還在等。管桐進家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走在樓下仰頭看見臥室裡的燈光時管桐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小沸騰了一下。手裡拎著行李袋,他幾乎是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開門的時候還拿錯了鑰匙,結果用了很久才打開門。
  好不容易進了門,管桐興沖沖探頭往臥室裡看一眼,果然就看見顧小影正笑瞇瞇地靠在床頭,手裡拿本雜誌看著他。目光相撞的剎那,顧小影擺擺手:「孩兒他爹!」
  管桐樂了。
  等到管桐終於把行李放好,洗漱完躺到床上,時針已經值到十二點,喜悅太強烈,也不覺得困了,反倒迫不及待地掀開薄薄的被子道:「讓我摸摸。」
  「摸肚子?」顧小影笑著說:「你孩子還小著呢,肉眼看不見。」
  「多少天了?」管桐仰頭問。
  「從末次月經第一天開始算是三十五天,實孕也就二十天左右吧,」顧小影晃著自己的小手指頭,「現在估計還沒有指甲大,」
  「那我明天去買幾本書回來學習學習,看看孕婦都有些什麼注意事項。」管桐一旦進入了「准爸爸」的角色,就史無前例地絮叨起來。
  「買書?」顧小影瞥管桐一眼,笑了,「你去我桌子上看看,那裡跟備孕、胎教有關的書起碼十幾本,敢情我這七個月來在學習什麼知識你都沒留心過啊!算了,別買書了,你把我書桌上的那些書看完就保證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准爸爸了。」
  管桐有些驚訝:「真的?我怎麼沒注意到?」
  「你眼裡只有國計民生的大政策,哪有我們小老百姓生老病死的尋常事?」顧小影揶揄他。
  管桐「呵呵」笑一笑,摟著老婆問:「告訴爸媽了?」
  「我媽忒激動了,說是要馬上來,我說沒必要,我現在挺好的,她才決定過幾天公休假的時候來。他們可以休三周,」顧小影往管桐懷裡縮一縮,「告訴你爸媽了沒有?」
  「他們也挺高興,」管桐看看顧小影,「需要我媽來照顧你嗎?」
  「照顧我?」顧小影樂了,「你覺得是誰照顧誰啊?超市裡的標籤看不懂,公交車站牌也看不懂……算了,我自食其力挺好的。」
  「能行嗎?」管桐承認她說的是事實,也不多計較,只是很擔憂,「現在你還沒反應,過幾天吃飯怎麼辦?你上次不是吐得很厲害?」
  「那我就去外面的飯店買外賣,」顧小影還挺樂觀,「有錢就行,總有人給你伺候到嘴邊。」
  「飯店的東西雖然好吃,不過不健康吧,」管桐皺眉,「還是自己家的東西讓人放心。」
  「我一定能撐住!」顧小影握拳發誓!
  管桐看她那副認真的表情,無奈地搖搖頭笑了。
  不過,撐得住或撐不住,真不是完全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
  因為大千世界尚且無奇不有,何況小老百姓家裡,總會遭遇點不測風雲,比如——管利明受傷。
  這完全是個始料未及的突發事件:某日,管利明從自家梯子上摔下來傷到了腰,開始時以為沒事,也就沒怎麼重視,等到腰疼得直不起來的時候才想到去醫院,接過醫院要求住院治療。謝家蓉打電話給管桐,管桐一聽就急了,只會他媽帶著他爸來省城檢查,顧小影不可能不同意,而且還得全力支持。於是管利明和謝家蓉就順理成章地來了省城,然後管利明住進了中醫院,謝家蓉住在管桐家。再然後,照顧病人的重擔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了謝家蓉和顧小影的肩上——因為管桐又要出差了。
  顧小影長這麼大沒照顧過病人,一聽說這事兒就有點懵,問管桐:「需要我做什麼?」
  管桐正在出差的火車上,只能在電話裡交代:「你懷孕呢,別累著自己,要不就在家做點飯,讓我媽跑醫院送飯,如果有髒衣服拿回來,你用洗衣機洗洗,需要交費的時候去交費,那個我媽幹不了,她不會簽字。她也聽不懂醫生介紹病情,每天早晨查房的時候你去看一眼,聽聽醫生說什麼。」
  顧小影點點頭,心裡有無法形容的滋味在翻騰——在此之前,她本來不知道不識字是如此不方便的一件事,她也壓根沒有想到還不到六十歲的人居然會不識字,她以為這種事只有剛建國的時候出現過。
  於是顧小影就開始奔波在從家裡到醫院的路上了——因為懷孕前水平就不高,所以懷孕後被取消了開車的權利,於是只能坐公交車或者出租車,她本來是打算教給謝家蓉怎麼坐出租車的,但是教了幾次後就徹底洩氣了:謝家蓉不是縮在路邊不敢伸手攔車,就是好不容易攔到了車但無論如何也沒發跟出租車司機說明白自己要去哪裡……每次遇見這種情況,顧小影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捂著腦袋無言以對。
  她能說什麼呢?若是放在以前,在書上看見這種細節的時候,她只會哈哈大笑著指控小說騙人,他會用管桐的理論證明這些段落一定是作者為了強化家庭矛盾,渲染家庭危機而可以編造出來的……可是她要親自經歷了才知道,原來生活比小說複雜得多,而生活中的細節也遠比小說中的橋段要出人意料得多。
  不過後來之所有沒有選擇出租車作為每日交通工具,是謝家蓉提出來的——顧小影沒想到從中醫院到省委宿舍居然需要十二元的車費!十二元啊,這幾乎是一斤排骨的價格!想想吧,她謝家蓉每天至少要坐出租車趕一個來回,那就是一天要吃掉兩斤排骨!
  十二元,在大城市的人們眼裡其實太平常。可顧小影聽謝家蓉這樣算賬,心裡那麼辛酸。她甚至不能告訴謝家蓉,在更大一點的城市裡,十二元幾乎不過是出租車起步價——由於生活背景的緣故,她倆在消費觀念上的差異早已不是一點兩點。
  於是就開始了這婆媳倆的公交車生涯——顧小影帶謝家蓉去公交車站,指著阿拉伯數字「19」的那個站牌問謝家蓉:「媽媽,你認識這個數字嗎?」
  謝家蓉有點拿不準地說:「這是……十九?」
  顧小影點點頭,很欣慰地吁口氣:「對了,這是十九路車,媽媽你就上這趟車,坐四站,然後下車,咱們再去換乘302路車。」
  謝家蓉很茫然:「換乘?」
  「咱家到中醫院沒有直達車,」顧小影解釋,一抬頭剛好看見一輛十九路車從遠處駛來,匆忙拉著謝家蓉往停車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塞給謝家蓉一張卡,「這是公交卡,媽媽你上車的時候把這張卡在收費的小機器前面晃一下。」
  「哦,好勒。」謝家蓉笑著答應。
  顧小影看著謝家蓉飽經滄桑的臉上那憨厚的笑容,心裡忍不住歎口氣,一手拉著謝家蓉,隨著尚不算太多的人流上了車,輪到顧小影的時候她用自己的卡在讀卡器前面刷了一下,然後轉身看著謝家蓉,謝家蓉刷一下,沒刷上。
  顧小影急忙喊:「湊近點。」
  謝家蓉赫然地看著顧小影,湊近一點,還沒刷上。
  顧小影往前走一步,扶住謝家蓉的手:「低一點,太高了。」
  「哦。」謝家蓉依著顧小影的姿勢刷一下公交卡,又憨厚地笑一笑,後面的人已經開始著急地喊「快點快點,別堵著車門」,司機師傅也有點急「哎你們刷完了沒有啊,刷完了趕緊往裡走」……一場小小的混亂就此展開。
  站在公交車上,顧小影看看身邊有些侷促的謝家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似乎有種預感,那就是一切麻煩都還剛剛開始。
  9
  事實證明,顧小影的預感是很準確的。
  繼謝家蓉好不容易學會了上公交車要刷卡,「前門上後門下」等規則之後,看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她不認識字,所以看不懂公交車站牌,也沒有聽取公交車上語音報站名的習慣(即使偶爾聽到幾次也聽不懂),好不容易靠著數停車次數的方式弄清楚了要在哪一站換乘,可是因為302路是區間車,所以又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乘坐哪個區間的車,後來終於靠著向司機打聽的方式弄清楚了(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遇見一個能聽懂謝家蓉口音的伶俐司機),接過因為不曉得要提前往後門口走,常常險些錯過下車的時間,最後終於什麼錯都不犯了,可是誰也沒想到,某天市政修路,中間有一段道路換了停車地點,結果謝家蓉昏頭昏腦下車之後……迷路了。
  那天,看著周圍完全陌生的建築物,謝家蓉手足無措。
  她找人打聽,隱約知道要往回走,然後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左拐,往北走五百米,往西拐,再走二百米後往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拐的,反正拐了幾個彎之後是距離中醫院越來越遠了……於是,在家做飯洗衣服的顧小影就在中午時分收到了管利明借別人的手機打來的電話,開篇第一句:「小影啊,你媽丟了!」
  顧小影嚇得一哆嗦:「不會吧,她已經學會坐公交車了。」
  「她到現在都沒來醫院,」管利明急得什麼似的,「她又不認識字,說話人家又聽不懂,她膽子還小,活到這個歲數除了你家,她最遠就去過我們鎮上……這可怎麼辦?」
  「你別急爸爸,我這就出門去找,」顧小影急忙答,「你中午就訂醫院餐廳的套餐吃吧,我去找媽媽,找到之後晚上再給你送飯。」
  「你小心點,」管利明很惱怒地又歎口氣,「你說這不是添亂嗎?」
  「沒事的沒事,我去找,」顧小影雖然也覺得挺添亂,但這話她不能說,只能安慰,「我這就出門!」
  放下電話,顧小影換上衣服,撐上陽傘往外走——酷暑天,下雨之前,天氣悶熱,她熱得滿頭大汗,沿著改道後的302線路開始找,可是這城市這麼大,壓根無法找起!
  從上午找到下去,顧小影整整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走了五個小時,累了就隨便在馬路邊坐會兒喝口水,餓了就買兩個小籠包,她是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大海撈針」,她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想到要先給謝家蓉配個手機。
  終於到傍晚的時候,顧小影接到了一個電話,居然是鄰居家打來的,聽見謝家蓉的聲音的剎那,顧小影腿一酸,差點癱軟在路邊。
  謝家蓉顯然也累壞了,氣息不足地說:「小影啊,我好不容易走回家了,你在哪兒?」
  顧小影鼻子也酸了,眼淚不爭氣地就落下來,她想抱怨,甚至想發脾氣,她若依著自己的脾氣就該大吼大叫說:「你說我能在哪兒,我這不是滿大街地找你嗎」……可是她不能,還得好聲好氣:「媽媽,我在外面,你去哪裡了?」
  「我迷路了,找不到醫院了,好不容易有人教給我怎麼走回家,這城裡可真大,走得我腿都要斷了……」謝家蓉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顧小影聽得卻越來越上火。
  「我這就回家。」她說完這句話就掛斷了手機,站起身攔下一輛出租車往省委宿舍走,出租車裡開著空調,顧小影一接觸到車廂內的冷氣的剎那,險些被酷暑烤焦了的靈魂涼爽地迅速舒展開來。
  她癱軟在出租車的後車座上,感覺自己的每個毛孔都在往外置換著熱氣,他一動都不想動了——五個小時,在炙熱的太陽下,三十九度的天氣裡,顧小影覺得自己想哭都哭不出來。
  就這樣,一場迷路風波算是突然爆發卻又悄無聲息地結束了。作為人家兒媳婦顧小影只能笑著安慰謝家蓉「沒事的,沒事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聖人,打架也別把她當什麼女性楷模——其實她肚子裡有一肚子火,急著宣洩到管桐頭上,甚至恨不得和謝家蓉大吵一架,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是積德了還是造孽了,找了個男人還算靠譜,可是這個靠譜男人的媽怎麼就能這麼不靠譜?
  但她沒法在謝家蓉面前說這些話,或許是因為謝家蓉那副抱歉的笑容,或許是因為她臉上那分明已經知道給別人添了麻煩的表情,也或許是因為捫心自問時顧小影心底的那點內疚,她歎息著想:如果自己能多帶謝家蓉坐幾次公交車,如果自己能提前預料到這些突發狀況從而避免意外發生,如果自己能再多一點婆媳相處的經驗……會不會一切就能不一樣?
  可是你也知道,生活中的挑戰無處不在,它雖然瑣碎,但比小說還要跌宕。
  比如,十幾個小時後,第二天一早,顧小影驚恐地發現——她見紅了。
  那一瞬間,顧小影險些停止心跳,她幾乎是瘋了一樣從衛生間衝出來,拿起手機就給蔣明波打電話,蔣明波不知道在幹什麼,電話響了很多聲都沒人接,顧小影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手忙腳亂,謝家蓉看見了,還納悶地跟進來問「你怎麼了」,顧小影顧不上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按著重播鍵……終於,第N次重播後,蔣明波接起來電話。
  「剛才去查房了,」蔣明波還樂呵呵的「找我有急事?」
  「我見紅了,」顧小影帶著哭腔,「怎麼辦?」
  「先不要慌,」蔣明波的聲音一沉,「馬上來檢查。」
  顧小影抓起衣服衝出門,謝家蓉跟在身後一疊聲地問:「怎麼了,小影,你有什麼急事?」
  顧小影頭也不回甩下一句話:「沒事。」
  謝家蓉還在後面說著什麼,但顧小影顧不上了。他不知道這次見紅是不是因為昨天五個小時的步行,如果是——她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和謝家蓉相處,當然顧小影也知道謝家蓉沒錯,可是她顧小影也沒錯啊,為什麼每次都要她為他們老管家惹來的麻煩埋單?
  到了醫院,蔣明波迅速帶顧小影進了B超室,第一次在蔣明波面前脫衣服的時候顧小影連心理障礙都顧不上了——蔣明波是個醫生,而且是個醫術精湛的醫生,這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好在最終蔣明波舒口氣宣佈:「孩子暫時沒事。」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的剎那,全身的血液終於恢復了正常流動。
  可是蔣大夫很不高興:「你知不知道流產過的人容易形成習慣性流產,怎麼這麼不小心!」
  顧小影唯唯諾諾地跟在蔣明波身後往診室走,一邊聽他數落:「回去後找個能上門服務的診所,按照我開的針劑定時打針,從現在開始必須臥床,不能走樓梯,不能拎重物,不能同房……」
  顧小影不停地點頭,蔣明波看她這個樣子,難得地發了脾氣:「你到底幹什麼了,不知道懷孕前三個月很危險嗎?人家上班族都恨不得請假回家躺著,你這個有暑假的還不老老實實躺床上保胎?你說你……」
  他不往下說了,只是坐在桌前瞪著顧小影,顧小影苦笑著,沒法答話——難道她能說她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婆婆?她能說她婆婆之所以失蹤是因為不會坐公交車,不認識道路指示牌,聽不懂好心人指的路?她能說蔣明波你姐姐甩掉的大麻煩如今都是我的麻煩,你媽英明神武,我自作自受……她能這麼說嗎?
  她什麼都沒法說,她心裡比黃連還苦,卻只能把所有苦嚥下去,爛在心裡。
  結果,顧小影千算萬算,最後還漏算了一條——管桐出差回來後先去醫院看管利明,於是聽管利明說了謝家蓉迷路始末,他出了病房就急匆匆地給顧小影打電話,恰好顧小影剛從醫院出來不久,正在宿舍區裡的診所約上門打針事宜。
  管桐問:「你在哪兒?」
  「咱家樓下,」顧小影本想說自己在診所裡,可是仔細想想,還是決定等他回家後面對面給他講自己決定給謝家蓉買手機這件事,便也沒有多說,只是問:「你回來了嗎?」
  「我剛下火車,先來看了看咱爸,機關有事,我過會兒還得回辦公室,」管桐皺眉頭,「你沒跟咱媽說清楚怎麼坐公交車嗎,為什麼她還能迷路?」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滿肚子的火氣一下子就躥出來,從結婚至今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忍耐頃刻間土崩瓦解,她忍不住冷笑:「管桐,如果在你媽和你孩子之間選一個,你會選誰?」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管桐站在中醫院門口等了很久也沒攔到出租車,也有點上火,「你別又轉移話題啊顧小影,我媽她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沒出過門,又不識字,咱們得提前把什麼問題都考慮到,你說一個老太太迷路了,在大太陽底下一個人走了大半天,這不得累死她嗎?換了是你媽,你不心疼嗎?」
  「我媽認識字,我媽會坐出租車,我媽更會開車,」顧小影咬牙切齒,「我不跟你說這麼多沒用的,你要是現在有時間,快點給我滾回家!」
  「你怎麼說話的?有話不能好好說嗎?」管桐怒了,「我這不就是問問怎麼回事嗎,我還得回單位準備下午開會的事……」
  顧小影深吸一口氣,閉一下眼,然後才一字一句地對著手機說:「管桐你聽好了,你媽迷路大半天,我在大街上找了她五個小時,五個小時啊……我是個孕婦你知道嗎?我是個曾經流產過的孕婦你知道嗎!就在剛才,蔣明波告訴我說,我今天之所以見紅是因為先兆性流產!我昨天要是再多走幾條街,你的孩子就沒了!」
  顧小影怒氣沖沖地吼完最後一句,眼淚終於沒憋住,辟里啪啦落下來,她恨恨地掛斷電話,然後抬起胳膊使勁擦把眼淚,回想一下昨天悲慘的遭遇,再看看自己跟下這副因為打了一針黃體酮而一瘸一拐的模樣,氣得直想找棵樹使勁踹兩腳,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家走,心裡憋屈得要死,恨恨得想:為什麼男人不用生孩子?為什麼他們爽一爽就能當爹?為什麼他們就會大呼小叫還一點罪都不用遭?你說他們憑什麼!
  電話另一邊,管桐聽完顧小影的話基本上僵住了。
  幾秒種後,他的大腦恢復運轉,於是再也顧不得文明禮貌,幾乎是搶著衝上了一輛空出租車,直奔家的方向而去,他一路上都心驚肉跳的——上次顧小影流產後被他吼,這次她險些流產,居然又被他吼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臟都扭結起來,恨不得真的能有把荊條讓他背著回家謝罪。
  一路催著司機師傅飛車到樓下,管桐連找零都顧不上拿就往家跑,回家就看見顧小影躺在床上閉著眼,聽到他進門的聲音掀開眼皮看一眼,又毫無表情得閉上。
  管桐急忙坐到床邊,握住顧小影的手問:「你怎麼樣了?」
  「沒事,」顧小影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連眼都不睜,只是使勁把他的手甩開。
  「對不起,我剛才太著急,」管桐真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醫生怎麼說?」
  「保胎。」顧小影一個字都不想跟這個人多說。
  「怎麼保胎?」管桐沒聽說過這個詞兒,皺著眉頭看著顧小影。
  顧小影語調平平,閉著眼做機械複述:「不能下樓,不能幹活,不能同房,只能躺著,每天有醫生上門打針。」
  管桐心疼得要命,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那你別去醫院了,就好好躺著吧,醫生說沒說要躺多久?」
  「兩周後去複查。」顧小影還是不睜眼。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吧。」管桐不停地歎氣,都語無倫次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表達內心的負罪感,見顧小影還是沒反應,他只好轉移話題:「咱媽呢?」
  「去醫院了。」顧小影說完這句話就翻個身徹底不理他了。
  管桐低著頭坐在床邊也不說話了,他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此時此刻,他倒是真的理解了一句老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10
  後來的日子,毫無疑問,管桐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包身工,才慢慢消了他老婆的怒氣——他和謝家蓉分工,謝家蓉主要去醫院照顧管利明,而他負責在家端茶倒水,鞍前馬後地伺候臥床的顧小影。因為態度很誠懇,再加上自古「床頭吵架床尾和」的道理使然,顧小影氣兒順了也就自然而然不再多做計較。
  不過也是拜這段插曲所賜,顧小影痛定思痛,琢磨出個道理來:人這輩子避免不遭遇突發狀況,但要盡量在事前想到一旦突發意外時所可能採取的應對措施,已將損失減到最少。比如,她應該早點教會謝家蓉使用手機——儘管這個教學過程會比較漫長,但總比找不到人要好得多。
  好在現在管桐回家了,所以顧小影把買手機、教謝家蓉使用手機的任務都交給了管桐。管桐一是覺得顧小影此舉措是頗有道理,而是因為理虧,所以即便他老婆沒道理他也會老老實實去執行。結果一來二去,連管桐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要謝家蓉學會並習慣使用手機,的確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開始時是謝家蓉一時半會兒分不清撥出鍵和停止鍵,或者常常忘記是要先按撥出鍵還是先按號碼,後來設定了一鍵撥號,總算能撥出電話了,但有發生了你一接聽她就掛斷的現象,或是你已經開始「喂喂」地喊著了,而謝家蓉那邊卻完全沒有跟你對話的意識;等到謝家蓉好不容易學會對著手機說話了,可還是跟沒手機一樣——因為她要麼是出門不記得帶手機,要麼就是帶了手機去誒那位不習慣而聽不到手機鈴聲。再後來終於等到她習慣了手機鈴聲的時候,又不知道查詢餘額或者給手機充電……新的問題總是層出不窮,而這些問題恐怕在很多人看來都是難以想像的。
  看見連管桐都一臉很崩潰的表情,顧小影終於懷著一點幸災樂禍的小念頭原諒了他——她知道這種想法不厚道,可是蒼天可鑒,這種事情換了誰,誰也不會一點情緒都沒有吧?何況她差點弄丟了孩子,還要被指責是沒有照顧好老人……身體與心靈雙重受創,她不冤嗎?
  將心比心,老話說得好「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現在她引申了另外一句話:不嫁人不知爹媽親。
  因為顧小影遵醫囑只能臥床,所以做飯、洗碗之類的事需要有人代勞。最初一些日子還好,顧媽有公休假,所以可以來省城照顧女兒,可假期畢竟是短暫的,加之工作又忙,最後顧媽只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女兒家。走的時候顧媽烙了女兒喜歡吃的餅,報了整整四個飯盒的包子,捏好了兩盒小混沌……顧小影躺在臥室裡,聽著姑媽在廚房裡剁肉餡的聲音,需多次都忍不住想哭。
  興許,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做女兒的才能體會到生活在媽媽身邊的好處——你可以和媽媽吵架,她得嗓子或許很大,但永遠不會生你的氣;你可以抱怨媽媽今天炒的菜不好吃,她會翻白眼說「不愛吃別吃」,但第二天還是換著花樣給你做飯……是這樣的,外面的世界再大、在繁華,其實都不如小城裡媽媽身邊安寧祥和,因為有媽媽在,就有人給你遮風擋雨;有媽媽在,你就永遠受不了委屈。
  可是,要知道這些,總是要以我們遠離家鄉為代價——哪怕沒有遠離,也總要等到成為了別人家的媳婦,才知道在自己家裡,做媽媽的女兒,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顧媽走後,管利明也出院了,小小的房子裡擠了四個成年人,其中兩個還都要臥床,所以用顧小影的話來說,就是每天家裡都洋溢著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和被窩氣息。
  顧小影從沒有和公婆在同一屋簷下相處這麼久,也是要真的相處了才知道:以前她印象中那些以為已經很經典、很彪悍的記憶,比如管利明的唾沫星子和謝家蓉用來剔牙的筷子尖……都太微不足道。
  顧媽走後的第一天,一家人的飯菜烹飪工作就交到了謝家蓉手上,顧小影還記得謝家蓉的燒牛肉做得很好,簡直是超凡脫俗,所以之前並不擔心自己的飲食質量,不過那天之後她才知道,所謂燒牛肉,那是逢年過節或偶爾全家團聚時用來表達喜悅慶祝之情的菜品。而平常日子裡,管家的飯桌上,其實是沒有肉的。
  比如第一天的午飯,主食是饅頭,菜是素炒油菜和素炒藕,晚飯主食還是饅頭,菜是素炒土豆絲和菠菜粉絲湯;第二天的午飯主食仍然是饅頭,菜是素炒西葫蘆和西紅柿炒雞蛋……管利明吃得仍然是「呼嚕呼嚕」的,一邊吃一邊讚揚道:「小影,你家這個花生油好啊,香!」
  顧小影愁眉苦臉地看著一桌子綠色蔬菜,答:「爸爸,咱們都好幾天沒有吃肉了。」
  管利明和謝家蓉似乎這才發現飯桌上的確是沒有肉的,管利明笑了幾聲,指揮謝家蓉:「晚飯炒點肉。」
  謝家蓉點頭。
  於是,晚上的飯桌上就出現了芹菜炒肉絲……顧小影看著盤子裡那有限的幾根肉絲,更加悲從中來,她掐指算算,按上次懷孕時的經驗,估計再過兩周就要迎來讓人談虎色變的「妊娠反應」,如果在這之前在不囤積點脂肪,只怕在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她都吃不進去肉類了。於是飯後,趁管利明看電視,謝家蓉洗碗,谷小影回到自己屋,偷偷關上臥室門,打電話給管桐,小聲說:「管桐,你能讓你媽做點肉吃嗎?」
  「肉?」管桐在加班,都沒反應過來,「冰箱裡不是還有肉嗎?」
  「我都吃了兩天兔子食了,」谷小影小聲抱怨,順手對著鏡子扒了扒自己的眼皮,「在這麼吃下去,我壓住子都快變成紅色的了!過幾天妊娠反應,我拿什麼來吐?」
  「你想吃肉,直接跟他們說不就行了。」貫通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兒,聽明白了才覺得好笑,「你也不用這麼見外,他們平時節儉慣了,不太習慣天天吃肉,你讓媽炒菜的時候多放點肉就好了。」
  「僅僅炒菜時候放點肉那不還等於是在吃草?」谷小影哭喪著臉,「咱們不能墩鍋排骨嗎?天天吃草我吃不飽,晚上九點多就開始餓。」
  「那我跟他說吧,」管桐一口答應,「明天燉排骨。」
  顧小影心滿意足地放下了電話。
  第二天果然飯桌上就有排骨了,只是……為什麼上面浮著一層厚厚的油,看上去就很膩人呢?
  顧小影想想管桐說過的話「不用這麼見外」,便直接問謝家蓉:「媽,咱家燉排骨都不撇掉上面的油嗎?」
  「撇油?」管利明覺得不可思議,「吃肉不就是為了補點油水?油都撇掉了,肉還有什麼味兒?」
  顧小影張口結舌,轉轉眼珠子,不說話了。
  不管怎麼說,顧小影終於定期過上了「有肉吃」的日子,儘管平常日子裡飯桌上永恆不變的仍然是「時令蔬菜炒豬肉」這道萬變不離其宗的菜,但有肉就比沒肉強,顧小影深知生活不能太完美的道理,遂忍了。
  有過兩天,新情況出現了——因為管桐總是不回家吃飯,所以謝家蓉和管利明決定中午炒菜的時候多炒點,晚上就不炒了,把剩飯熱一熱,很方便,據說還更加有味道。
  於是顧小影就再度愁眉苦臉地吃了幾天剩飯剩菜——開始的時候內心不是不委屈的,想顧媽在這裡的時候天天變著花樣做飯,恨不得把滿漢全席都搬到女兒面前,可是換了公婆做飯,就只能吃剩的……而萬能的搜索引擎告訴我們「有些隔夜菜特別是隔夜的綠葉蔬菜,非但營養價值不高,還會產生治病的亞硝酸鹽,亞硝酸鹽進入胃之後,在具備特定條件後會生成一種稱為NC(N—亞硝基化合物)的物質,她是誘發胃癌的危險因素之一」……這導致顧小影每次拿起筷子的時候都覺得有一團怨念在自己心中逐漸膨脹開來,不吐不快。
  然後好在他終究還是沒有貿然地發脾氣——因為她僅僅是多看了一眼,便發現在分配中午喝剩下的西紅柿雞蛋湯的時候,謝家蓉把湯裡的雞蛋都盛給了顧小影,他似乎是到這時才意識到管利明或者謝家蓉,他們不是對她不好,而僅僅是因為生活上一貫的貧窮,才導致他們在表達「好」的方式時顯得如此與眾不同。
  所以那晚顧小影就沒有早早睡覺,而是一直等到管桐回家,給他講述了自己近一周來的生活,以及從一道西紅柿雞蛋湯中所發現的道理,末了,顧小影歎口氣:「我知道他們對我很好,把好東西都留給我吃,不過剩飯剩菜確實不科學,以前你回家的時候我願意做很多菜,是因為想讓你多吃幾道家裡的菜,哪怕你走後我天天吃剩菜都沒關係。可現在不一樣了,這些東西吃多了怕是對孩子不好,所以跟媽說一說,以後還是每頓飯少做點,盡量不要吃剩菜吧。」
  管桐聽完了,也沉重地歎口氣,坐到顧小影身邊說:「行,我去跟媽說。」
  他看看顧小影,好似感歎:「他們真是苦了一輩子,以前一天只吃兩頓飯,現在吃三頓了,還頓頓都炒菜,不適應啊……」
  就這樣,在管桐的協調下,剩飯剩菜從飯桌上消失了,而且管桐還跟謝家蓉商量著每頓飯多做幾個菜,每個菜少做一點,這樣花樣多,營養也全面,顧小影為這個改變感到欣喜,晚上還使勁親了管桐幾下以示獎勵。
  這在幾百公里外的顧媽也惦念自己閨女的飲食問題,可是更擔心自己閨女因為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麼委屈所以不懂事……結果每次打電話的時候,顧媽都要囑咐女兒「不喜歡吃不要明說,好歹現在還有中服務叫做『外賣』」,對此,谷小影自然是點頭答應的,不過答應歸答應,其實她心裡再有數不過:自己就算願意訂外賣,管利明能當做什麼都沒看見?他那人,花點錢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儘管花的還不是他賺的錢。
  就這樣,在顧小影保胎的日子裡,因為自己不能親自下廚,便有幸吃到了各類從未見過的食物——比如醬油拌麵條。簡單地說就是把麵條煮熟後倒上醬油伴著吃,據管桐解釋,這在以前都是很奢侈的事物了。不過在顧小影的爭取下,每次吃醬油拌麵條的時候,謝家蓉會額外炒一「時令蔬菜炒肉絲」,顧小影夾一些放在麵碗裡,姑且可以安慰自己說這是帶有創新風格的「陽春麵」。
  在飲食之外還多了很多「冷幽默」風格的小段子——比如謝家蓉不習慣用冰箱,所以總是把剩飯剩菜放在餐桌上,然後在盛有剩飯剩菜的碟子上蓋一張報紙,谷小影看見後躊躇再三,還是告訴謝家蓉「報紙不乾淨,不要放在飯菜上面」,等停了謝家榮解釋之後,原來他之所以要這麼樣做,是因為顧小影和管桐的家裡沒有用來蓋碗碟防蒼蠅的紗罩,而在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有這種必備物品,可見城裡人真是太不講衛生了……顧小影聽了哭笑不得,只好再解釋說:「媽媽,我們這裡挺乾淨的,沒蒼蠅。」
  一起生活還會面臨交流障礙——比如謝家蓉只能聽懂最簡單的詞彙和語言,稍微書面化一些的就無法理解。某日顧小影看電視,裡面正好講到小孩子誤吞電池從而腐蝕了食道,險些危及生命的案例,顧小影心有餘悸地告訴謝家蓉:「媽媽你看見了嗎,咱們以後看好孩子可要小心一些,不能讓小孩子亂咬東西,這個廢舊電池裡有稀硫酸,一旦吞嚥下去很有可能會腐蝕食道,甚至送命。」謝家蓉聽不懂,只重複:「送命?送啥命?」顧小影一愣,突然意識到什麼,這才一邊必畫著自己的喉嚨,一邊重新翻譯道:「就是說不能讓小孩子亂吃東西,剛才電視裡面說有個小孩子吃了舊電池,電池裡面有毒水,毒壞了他的嗓子,差點死掉!」謝家蓉恍然大悟,顧小影無語中。
  當然還有更絕的典故——顧小影遵醫囑要臥床,所以洗衣服就成了件麻煩事,不過好在他不需要出門,需要洗的衣服無非就是內衣內褲外加睡裙一件,所以常常由管桐代勞,顧小影很喜歡看管桐給自己洗衣服的樣子,那個賢良淑德的架勢啊,真是足以讓任何女人都膨脹起虛榮心,增添了幸福感,但這種日子為時不久,因為很快謝家蓉就從兒子那裡把這項工作搶了去。對此,管桐自然是竊喜的,看他這副賺了便宜的樣子,顧小影翻個白眼也沒說什麼,問題出在某日谷小影去廚房找東西吃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內衣、內褲、睡裙居然被扔在廚房盥洗池前面的地板上……谷小影頓時驚悚了。
  於是有了下面這段對話……顧小影納悶地問:「媽媽,為什麼要把衣服扔在地板上?」
  謝家蓉看看地上的衣服,很不當回事地答:「那是準備洗的髒衣服。」
  顧小影很驚訝:「再髒也比地板乾淨很多啊!」
  謝家蓉更驚訝:「怎麼會呢,咱這個地多乾淨啊!在我們老家,地上都是泥巴的,你們這裡還有瓷磚。」
  顧小影噎了一下:「可是這畢竟是廚房的地板,到處都是油煙,還有從盥洗池裡灑出來的水……」
  「哪有。」謝家蓉擺擺手,「不像你說的那麼髒,再說就算髒,一會兒放盆裡洗洗就好了。」
  顧小影哭喪著臉:「可是,媽媽,內衣內褲都是要貼身穿的,這樣不衛生……」
  「咋會不衛生呢?穿在身上又不是吃在嘴裡。」謝家蓉不置可否,轉身接了噴水,把內衣內褲睡衣一股腦按進水裡,又扭頭對顧小影憨厚地笑一下。
  顧小影無語,轉身離開了已經成為謝家蓉管轄範圍的廚房,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羅心萍女士語錄第一條,自己不勞動,就不要挑剔別人的勞動成果;羅心萍女士語錄第二條,凡是得過且過,不要吹毛求疵;羅心萍女士語錄第三條……可是等躺回床上了,顧小影還是越想越覺得抓狂:內衣內褲啊!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多麼重要的兩件東西!一個關係到孩子未來的「飯碗」是否健康,一個關係到保護孩子的「大門」是否安全……怎麼能扔到地板上呢!
  想到這裡,顧小影終於又忍不住爬起來,拎起屋子裡的污衣籃送到了廚房裡,告訴謝家蓉:「媽媽,以後髒衣服就放在這個籃子裡吧,籃子放地上沒關係的。」
  謝家蓉心裡覺得顧小影小題大做,可她向來好脾氣,笑一笑沒說話,大約也就是答應了的意思。顧小影轉身走出廚房,一邊想,以前自己還覺得謝家蓉和管利明是南轅北轍的兩種性格,到現在才發現,其實這倆人都挺固執的,只不過謝家蓉脾氣更好些,姑且算是她顧小影的福氣了。
  就這樣,那段日子裡,顧小影要一點點教謝家蓉如何洗、晾各種不同質地的衣服,要教她如何使用電飯煲、怎樣使用冰箱保鮮盒……儘管到最後,顧小影已經完全放棄了交給謝家蓉使用微波爐,電壓力鍋等高難度器具,但即便是最簡單的抽油煙機,謝家蓉也沒有開啟的意識,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顧小影家每到做飯時就煙霧繚繞。
  不過不管怎麼說,謝家蓉終究還是在一點點融入城市生活,一點點地熟悉著這個對她來說曾經很陌生的世界。她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要跟孫子或孫女在一起。口號沒有變過,自始至終都是「孫子孫女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但顧小影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總會忍不住苦笑。
  放在以前,顧小影也覺得顧媽說得對,看孩子不是老人的義務,如果有人願意幫你看孩子,那是你的福氣,畢竟沒人會比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更疼孩子,更令為人父母者放心。
  然而,你得經歷了才知道,放心是一回事,生活中此起彼伏的麻煩是另外一回事——誰也別說誰形容得誇張,你自己不經歷就永遠都想像不到,這世界上的確實有這樣的一種「此起彼伏」,讓你都恨不得自己花錢雇保姆,哪怕承擔「不放心」的風險,也不想再這樣繼續在一個屋簷下住著來折磨自己。
  有時候,顧小影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青蔥的樹葉,會忍不住想——從現在開始,她就真的要和管利明、謝家蓉一起生活了。他不是沒有看見管桐的喜悅,那到底是他的父母,是他曾經發誓要帶到城裡一起過「好日子」的親生爹娘,它在和他們有分歧、有代溝,也終究願意盡這份孝道,對此,他顧小影不能推脫,她只是……只是覺得未來的路太漫長了。
  真的,生活永遠比小說裡所能敘述出來的要瑣碎得多——雖然他們也給老兩口準備了房子,可是孩子小的時候離不開人,老兩口又搶著照顧,所以勢必要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等孩子長大了,能夠獨立了,老兩口也老了,難道他們做兒女的真能任二老在另外一套房子裡自生自滅?說到底,未來三四十年的時間裡,他們和管利明、謝家蓉共同生活的時間將比想像中多得多。
  你不能說這是苦楚,儘管你明知道,未來的漫長日子裡,挑戰無處不在。
  11
  恰是給顧小影保胎的日子裡,段斐也開始正視自己和江岳陽的關係——當生活中最嚴酷的寒冬過去,當溫暖的春天翩躚著到來,當他以為再不會有花朵的人生路上開滿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時,她如此感激命運的厚待:三十一歲,是這個男人讓她知道,她還年輕,他的生命中還有無限多種可能,她可以幸福,只要她願意。
  那些幸福美好得就像做夢一樣:他在段斐身邊,陪果果玩耍,教果果唱歌,識字,搭積木,玩遙控小汽車和會說話的洋娃娃;他知道果果喊了孟旭「爸爸」,但他告訴段斐,沒有人能否認果果是孟旭的女兒,身上流著孟旭的血,她應該記得自己的爸爸,但她以後會有另外一個爸爸,疼她、愛她、視如己出;他甚至坦言,他很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也希望段斐能尊重他的這個心願,但如果段斐不願意,他不是不可以考慮放棄這個想法,畢竟,婚姻不是哪一個人的事,而是兩個人彼此的尊重與責任……他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時候,段斐常常會有些發怔。她常常會暗自感慨,覺得之前孟旭的順從是所有女人都嚮往的,表面上的溫存,但只有江岳陽這樣的坦蕩,其實才是一個女人最踏實的歸依。
  簡而言之:原來,男人和男人之間,也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而他以前,竟然不知道。
  在這中間,孟旭和江岳陽面對面遇見了一次。
  那天完全是個偶然。
  本來孟旭探望果果的時間是每隔一周的週日,所以江岳陽便常常在週六去段斐家,陪果果玩,幫段斐做點家務,然後那一次,也不知道孟旭那根筋不對,週六中午時便到了段斐家,段斐正在廚房做飯,江岳陽去開門,門開的瞬間,兩個男人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表情愕然,面面相覷。
  江岳陽算是知情者,所以他感受到的震撼能比孟旭小點,楞兩秒鐘後往旁邊閃一下身,打個招呼:「孟老師來了?」
  又回頭叫段斐:「孟老師來了!」
  段斐急忙關火,拎著鍋鏟子就走出來,看見孟旭還在呆呆地打量她和江岳陽,才笑一笑招呼:「進來吧,一起吃飯。」
  她說這話時自然得不能再自然,這樣的自然令江岳陽和孟旭都有些吃驚——江岳陽吃驚是因為他知道段斐是個大方的人,但沒想到能如此大方;孟旭吃驚是因為他沒想到段斐會是這樣的語氣,而這樣的語氣只帶來一種感覺,便是男主人、女主人、孩子正一起在家過週末,而他孟旭是個打擾了這份寧靜的過路人。
  孟旭心裡怪不是滋味地翻騰著,站在江岳陽身後、走也不是,劉也不是,果果從裡屋「咚咚咚」跑出來,看見孟旭,咧嘴叫一聲「爸爸」,還沒等孟旭高興起來,就見果果已經舉著一個洋娃娃問江岳陽:「叔叔,她不唱歌了。」
  江岳陽蹲下身,接過果果手裡的洋娃娃,拍一拍,再按一按電池,一撥娃娃嘴裡的奶嘴,娃娃果然哇哇大哭起來,果果興高采烈地又抱著娃娃跑回屋——一件新玩具的誘惑力顯然要大於每兩周出現一次的「爸爸」,而孟旭就那麼呆呆地站著,看段斐在廚房裡忙前忙後,看江岳陽站起身,像主人對待客人那樣和氣地招呼他:「孟老師,坐吧,喝口茶。」
  孟旭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開口,怎麼確認江岳陽和段斐之間的關係,怎麼和果果再近距離地接觸一點,甚至怎麼告辭。
  於是,他也就稀里糊塗地留下來,一起吃了一餐午飯,謝天謝地,段斐和江岳陽都沒那麼幼稚,不會用你儂我儂的場景來刺激他,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照顧果果——果果上了幼兒園,剛學會自己吃飯,用勺子在米飯碗裡撥來撥去,吃到嘴裡的還沒有掉在地上的多。段斐不時給果果擦擦嘴,江岳陽偶爾會用餐巾紙把掉在地上的米粒歸攏一下。他倆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坦然從容、落落大方的,但恰恰是這份從容與大方,讓孟旭一下子就感覺到自己真的是個局外人。
  他終於知道,自己已經完全走出了段斐的世界——當她連恨都不屑於給他的時候,她是真的放下來。
  那天,孟旭走後,江岳陽洗碗,段斐哄果果睡了午覺後便沏上一壺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一份藝術節的活動方案,江岳陽洗完碗也做過來,順手遞給段斐一小碗切好的西瓜丁,段斐端著這碗西瓜丁覺得心裡很有一些感慨:以前,孟旭在她的指示下學會了做飯、學會了洗碗、學會了洗衣服……可是他從來沒有像眼前這個男人這樣,不用你說,已經把那些細碎的關懷送到你手邊。
  她有些感觸頗深地看著江岳陽,看他先給她滿上一杯茶,再給自己倒一杯,然後打開壺蓋看一看,順手添些熱水。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再自然不過,好像之前的若干年裡他就是這樣照顧身邊這個女人的,段斐似乎到這時才知道,真正的愛,或許真的不是強求來的——你教一個男人如何疼老婆、幫老婆分擔家務,那只是「師傅領進門」,但實際上「修行看個人」,他若真的愛,就一定會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把心用在你甚至看不到的地方。
  比如,一杯永遠冒著熱氣的水,一碗切好的西瓜丁,甚至不過是天冷時囑咐你加上的一件外套……生活瑣碎若此,原來平日裡那些最容易被忽略的,才是我們最應該感激的。
  也或許,還不止這些。
  段斐吃西瓜的時候,江岳陽已經接過她手中的活動方案,一目十行地看起來,段斐吃了半碗西瓜,江岳陽隨手在她的方案上寫了不少字,段斐放下水果叉,結果那摞A4紙。江岳陽轉過身來,一邊吃西瓜一邊給段斐介紹經驗:上次藝術學院的藝術節就是結合全省的大學生電影節舉辦的開幕式,拉了什麼贊助,動員了哪些本校力量,可以請什麼層次的演藝界嘉賓,省委宣傳部和省高校工委的領導該有誰去聯繫。而你們理工大學的這次活動,某幾個環節可以用本小學生做攝影、攝像、主持、司儀、門票背面可以給那家公司做廣告,該公司相關聯繫人電話是什麼……他最後還補充一句:
  「學生們搞次活動也不容易,盡量做好一點,還能增長點經驗才幹。就算將來畢業了,也會覺得難忘。」
  段斐有些感動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江岳陽,江岳陽一抬頭看到了,不太明白段斐為什麼會有點熱淚盈眶的意思,只是笑一笑,把段斐攬到自己懷裡,問他:「不至於這麼感動吧?」
  段斐順勢靠在他懷裡,也笑了,低聲答:「以前從沒有人跟我聊這些事。」
  她不說話了,但江岳陽聽懂了。
  的確,放在以前,孟旭博士是學校裡年輕有為的科研生力軍,他像諸多高校裡的專業教師一樣,是看不起校內行政人員的。在他們眼裡,校部機關的工作人員、學生工作者,尤其是政治輔導員,都是些沒有一技之長的人,在做著一些對上忙著溜鬚拍馬,對下管著吃喝拉撒的事。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抱怨段斐就像學生間的保姆,佔用了太多自己的家庭時間——週末忙著組織,參加學生活動也就罷了,就連寒暑假都不能天天在家做飯,看孩子,反倒還要忙著照顧留校考研或打工的學生,幫他們聯繫實習單位,就業崗位……孟旭曾經抱怨過:「他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將來怎麼上社會去競爭拚殺?段斐你就不該管這些閒事,有時間不如複習考博,將來轉專業教師,那才是有價值的生活。」
  當時段斐並沒有當真,還笑他:「你們當專業教師的上完課就拎著包回家了,如果沒有我們,學生誰來管?」
  孟旭正色道:「誰管都行,但別找我老婆,段斐你當年也是學校裡很優秀的學生,你就甘心一輩子幹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
  段斐很納悶:「怎麼沒有技術含量了?我約束他們是為了防備他們行差踏錯,幫他們找工作是為了給社會和家庭減輕負擔,我怎麼沒有技術含量了?那麼多做政治輔導員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學生中間有個好口碑,我口碑還不錯,你應該覺得自豪才對啊!」
  孟旭一臉悲憫的神情:「斐斐你這麼認真地樹立口碑又能怎樣呢?能幹到中層領導?還是能當上校黨委書記或者副書記?要是能走到這一步,那還算值得。畢竟現在的高校畸形啊,中層領導比老教授的待遇還要好……可是,女人要走到這一步也夠難的。」
  段斐白他一眼:「如果天上真的飛來一定不錯的烏紗帽,我當然不會推辭!可我也犯不著把我的行為動機定位在獲取一定烏紗帽上吧?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覺得有意義的,是對我自己、對學生有意義的,不是單純為了什麼待遇不待遇。」
  ……所以,以前,是真的沒有人幫她——現在回想起來,她和孟旭在一起的時候,無論是最起碼的職業認可,還是相似的價值觀,甚至對彼此人格中閃光點的挖掘……她統統沒有獲得過。那時候,她只滿足於孟旭在生活上的那些好脾氣,那些對她的順從。而忽略了,兩口子在一起過日子,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物質生活,總還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與尊重,是要彼此懂得,才能長長久久。畢竟,大家都是社會人,每日風裡來雨裡去,若是家人不肯做這個給予理解與鼓勵的避風港,再伴隨著粗糲生活中那日復一日的消磨……還沒等到你人老珠黃的那一天,便早早在對方眼裡失去了光華。
  這樣說起來,她的確是親手給自己設置了一道屏障——在孟旭眼中,她強勢、能幹、有主見、給他設計好了所有的道路,可是偏偏她自己走著的那條路,又是他所不能認可的,所以,他離開她,只是早晚的事。
  想到這裡,段斐輕輕歎口氣,伸手握住江岳陽的手,江岳陽反手把她抱緊,然後聽見她在她耳邊幾乎捕捉不到的喟歎:「謝謝你。」
  江岳陽低下頭,吻上懷中這個歷盡滄桑的女人的唇,他知道,這聲「謝謝你」,比「我愛你」,有著更加深沉的意味以及更加慎重的份量。
  12
  顧小影的妊娠反應仍然是在一個早晨氣勢洶洶地到來。
  但好在上次懷孕時多少積累了點經驗,所以這次難受歸難受,也還不至於難受到尋死覓活的境界,漸漸地,顧小影甚至掌握了一點嘔吐的技巧——比如有嘔吐感時能睡覺就睡覺,不能睡覺就吃點帶酸味的水果真是豁出去了吃一小根冰棒,努力與噁心抗爭到底,盡量少吐一點,這樣就把營養多留給了孩子一點。
  掌握技巧之後,顧小影的作息、飲食規律都隨之進行了調整,日子也略微好過了一點,唯一鬱悶的就是管利明的傷養得差不多了,於是恢復了在家裡的行動,也有了精力與顧小影進行種種「交談」。
  比如某天管利明就問顧小影:「你們這裡有沒有什麼零工可以做?」
  顧小影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什麼零工?」
  「比如糊紙盒,」管利明解釋,「糊一個紙盒大約五厘錢,十個就是五分,一百個就是五毛,我們在家的時候冬天沒活兒干,你媽都會糊紙盒,轉點錢。」
  「媽媽糊紙盒……」顧小影點點頭,「那爸爸你幹什麼?」
  「糊紙盒是女人做的事情,」管利明很嚴肅,「還有那些沒有什麼勞動能力的老頭子,也都是糊紙盒,多賺點錢的。」
  顧小影翻了個白眼沒說話,心想:你一準兒又是在你老婆糊紙盒賺錢的時候去找那些老兄弟們曬太陽侃大山了唄,還說什麼「糊紙盒是女人做的事情」,你一個大老爺們好手好腳的不多幹活賺點錢,每次提起賺外快的時候都要說「讓你媽去做什麼什麼」……真不害臊。
  可管利明畢竟是在北方農村大男子主義的環境下熏染了六十年,他從來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還一個勁兒地打聽:「不然,你們這裡有沒有什麼加工廠,讓你你媽去做點事。」
  「我媽去做事了,咱家誰做飯?」顧小影給管利明一個難為情的表情,「醫生讓我天天躺著……雖然很無聊,可是為了孩子我只能忍著。」
  管利明一聽見「孩子」兩個字馬上服軟:「那算了,還是讓你媽在家做飯吧,現在孩子最重要。」
  說晚了管利明轉身離開,只是一邊走一邊小聲嘀咕:「生孩子這麼簡單的事都能弄得這麼麻煩,俺們農村人懷著孕還天天幹活兒呢,城裡人就是不中用,」
  顧小影氣得七竅生煙,乾瞪著眼不能反駁,只好把氣都留到晚上,一起撒在管桐身上。
  管桐於是真正變成了一隻風箱裡的老鼠,而且還是一隻不得申訴的老鼠——因為每當他想說什麼的時候,他老婆都會跟上一句:「管桐你不要惹我生氣哦,書上說如果孕婦在孕期心情不好,生出來的孩子會有兔唇。」
  於是管桐就一生都不敢吭了。
  當然絕多數時候顧小影是不會沒事找事的,而且她還會說點讓管桐開心的話,比如展望一下孩子長大後三代同堂的美好前景,或是督促管桐給管利明和謝家蓉辦理「投靠子女」,從此變成城市戶口……反正她閒得要命,就有空操心很多事,又因為這些事情其實都是擺明了要給管利明和謝家蓉養老,所以管桐內心不是不感激的。
  於是管桐也就越發順著顧小影,縱容她偶爾發脾氣,發牢騷——不僅是因為顧小影早就指著一本孕期指導書上的內容告訴過管桐「我孕期脾氣會比較大,書上說很正常,你要多擔待」,同時也是因為管桐現在已經徹底想開了,既然要把爸媽和媳婦貼在一起,就總歸是需要一塊「雙面膠」,儘管當「雙面膠」會比較累,但只要一家人能團團圓圓,生活能和睦美滿,那麼,捨他其誰?
  畢竟,無論管桐還是顧小影,他們都是講道理的人,就算再發牢騷再抱怨,也仍然是講道理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管桐始終認為自己在找老婆方面還是很有眼光的。
  懷孕後顧小影仍然每天都會上會兒網,不過常去的地方已經從「備孕論壇」轉變為「准媽媽論壇」——泡這種論壇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掌握很多懷孕期間的必備知識,而是可以看見很多更見彪悍的牢騷,而往往你看完這些牢騷後會忍不住感歎,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自己真是應當知足了。
  不誇張地說,這些牢騷10%和自家男人的懶、不夠細心、不夠體貼有關,90%和婆婆有關——婆婆做的飯永遠沒有媽做的好吃,婆婆在兒媳婦身上永遠捨不得花錢;婆婆不給孩子準備小棉被;婆婆任月子裡的孩子哭就當沒聽見;婆婆不講衛生還指責兒媳婦不衛生;婆婆逼兒媳婦核油乎乎的下奶湯還不聽兒媳婦講科學的飲食理念;婆婆怕兒媳婦月子裡給孫子餵奶吵了兒子睡覺於是鼓勵小兩口分居……真是熱鬧萬分。
  顧小影承認,這些事情看上去都不大,但如果輪到自己身上,哪一件都受不了。
  其實謝家蓉做飯就不好吃——她只會做「蔬菜炒肉」這一道菜,無論再怎麼變換花樣,顧小影還是遠遠地聞著飯菜味道就反胃。
  而懷過孕的人都知道,有時候對於一種食物的嚮往幾乎是稍縱即逝——這一分鐘你還特別想吃糖醋裡脊。可真把糖醋裡脊端到你面前的時候,你練一眼都不想多看。若是自己的爹媽,就算被女兒折騰再多次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可換了是公公婆婆就完全不一樣了。
  管利明和謝家蓉都是純樸憨厚的人,但看見顧小影挑來挑去的樣子,也覺得這個兒媳婦實在是太難伺候了。顧小影看見管利明那副看不慣的表情就覺得委屈,心想又不是我不想好好吃飯的,明明是你做的不好吃……可是不能表現出來,就一直忍著,但忍著忍著也有忍不住的那天——在一次水餃事件後,顧小影終於忍不住採取了自衛措施,以保證自己不至於孕期營養不良。
  起因是謝家蓉包了茴香水餃——餃子餡裡幾乎全是茴香,沒什麼肉,所以餡很鬆散,與顧媽包的那種咬一口便流出肉汁的餃子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顧小影吃幾個就沒了胃口,只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塞滿了茴香末,忍不住懷念起顧媽包的水餃來,可是顧媽遙不可及,於是降低了一下目標,轉而開始懷念超市裡的速凍水餃。
  終於忍不住了,就跟謝家蓉說:「媽,包餃子太麻煩了,以後咱們買超市的吃就可以的。」
  謝家蓉還是憨厚地笑笑,搖頭道:「超市的太貴了,一包都要十幾,二十塊,咱們自己包餃子,不過才花三五塊錢。」
  顧小影張口結舌了一下,還沒等說話,管利明大口嚼著餃子道:「不麻煩的,在家的時候你媽一個人包全家十好幾個人吃的餃子,一下午就包好,一點都不麻煩,你媽手腳快,都說她包的餃子好吃。」
  這下顧小影更說不出什麼來了,只能幽怨地看著面前的餃子,努力再塞一兩個,然後說句「我飽了」,起身離開餐桌。
  躺回到床上後,顧小影是越想越鬱悶,好歹自己每個月平均還能收入三千多塊錢,現在又是個孕婦,憑什麼就只能吃三塊錢的水餃。
  可是只發牢騷沒有用——牢騷發多了說不定還會逼自家男人發飆,畢竟他也沒有解決問題的有效辦法,所以辦法還是得靠自己想,到底怎麼才能讓自己過得不這麼苦悶呢……琢磨了一下午,等到晚上管桐回家的時候,顧小影終於有了主意。
  她把管桐拖到臥室裡商量:「你去買十包速凍水餃,就說是單位發的福利,好不好?」
  管桐不用多問就知道顧小影又在想什麼——他最近的戰鬥經驗很豐富,也曉得了面對這種情況,老婆已經算是給自己的爸媽一個台階下,他要是再否認,也太不識時務了。於是三天後,管桐就真的一次性買了十袋老婆指定品牌的速凍水餃回來,包括豬肉薺菜餡、豬肉白菜餡、豬肉茴香餡……門類齊全,品種繁多。
  管利明看見了,還感慨了一句:「你們單位真不實在,發什麼水餃啊。這個誰家不會包?還不如直接發錢。」
  管桐「呵呵」笑兩聲應付一下,顧小影轉身咳嗽兩聲,憨笑中。
  就這樣,通過不斷的鬥智鬥勇,顧小影也算充分掌握了家庭生活中「靈活變通」的技巧:既然不能指望管利明和謝家蓉有所改變,也不能指望管桐琢磨出解決措施,所以一旦發生分歧,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她自己開通腦筋想出點不傷害彼此卻又能解決問題的對策來,然後再獲取管桐的支持,並通過他來執行這些對策,事實證明,就如「茴香水餃事件」一般,這種「變通」的效果還真不錯。
  所以,漸漸地,顧小影的日子就舒心了一些,再後來,她甚至習慣了謝家蓉報菜價的習慣——謝家蓉雖然不識字,但因為長時間的經濟困難,所以每花一分錢都好像是在要她的命,也因此養成了不管提到什麼東西都要換算成錢的習慣。比如吃飯的時候,顧小影舀一勺西紅柿炒雞蛋,謝家蓉就要說雞蛋今天三塊五一斤,顧小影夾一筷子蘑菇,謝家蓉說蘑菇今天兩塊二一斤;顧小影掰塊小米面饅頭,謝家蓉會抱怨說商場裡的小米面饅頭真貴,兩毛五一個,趕明兒我們自己磨,不用花這麼多錢——這導致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顧小影都感覺自己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吃錢。
  不過好在慢慢習慣了也就覺得無所謂了,顧小影安慰自己,就權當是瞭解菜市場行情了——而之所以習慣,是因為抗議了也沒用,這已經是謝家蓉深入骨髓的生活方式,或許顧小影還應該慶幸謝家蓉的記憶力真是好,理論上減少了患老年癡呆症的可能。
  但生活不會永遠這麼平靜——當管桐再次參加了省委組織部的考試並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取B城紀委副書記(正處級)時,顧小影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是表揚管桐有實力呢,還是羨慕他有考試運呢,再或者是指責他要二度拋棄妻子遠赴異鄉呢?
  成績公佈的那天,管桐覺得很棘手。
  顧小影坐在床上,不說話,只是表情平靜地看著坐在對面椅子上的管桐,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算一算寶寶已經有十一周大——等過了十二周,早孕期就算過去了,危險係數大大降低,她開始在心裡權衡管桐離開後她所可能面臨的困難,以及自己解決困難的能力。
  工作上她已經申請了新學期停課——有醫院開的先兆流產病假單,停課很容易就辦下來,關鍵還是管利明和謝家蓉,因為現在少了管桐這個「雙面膠」,顧小影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把日子平穩地、安穩地過下去。管桐這一走,估計又是兩到三年,甚至幹好了就不回來了,那以後的日子,她怎麼辦?
  她真是有點哭笑不得——跟著個有前途的男人,你就得付出代價,言情小說裡的資優男人都在指點江山之餘還能深情款款、裡外一把抓、現在看來簡直是騙小孩玩的,倒是老歌裡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比較靠譜,看來哪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還都得有個偉大的女人。
  她知道這個機會對管桐來說很重要,甚至對很多公務員來說都是夢寐以求——從副處級到正處級,提了一級不說,如果將來幹得出色,就地提拔個市紀委書記,市委副書記也不是沒有可能,金光大道就在眼前,觀看你要不要走。
  她能攔著嗎?就算她再嫌他不顧家,可哪個女人能真的在這種時候攔住他?更何況這種考試本身就是過關斬將般不容易——本次考試,類似級別的崗位有十六個,全省千餘名符合條件的公務員報名參加了考試,管桐是六十分之一,也是千里挑一。
  管桐抬頭看看顧小影,猶豫著站起身,坐到她身邊,抱住她,第N次用內疚的語氣說:「對不起。」
  顧小影歎口氣,使勁擰一把管桐腿上的肉,管桐「嘶嘶」抽了幾口氣,也不敢說什麼,只是老老實實地任顧小影洩憤。
  「去吧去吧,」顧小影揮揮手,「你孩子估計在明年四月出生,快到預產期的時候我給你電話,你記得請假回來。」
  「嗯。」管桐答應,把手伸進顧小影的睡裙,摸她仍然平坦的小腹,過一會兒才湊在顧小影肚子旁邊又悶哼一遍,「對不起。」
  「高興點吧,別這麼垂頭喪氣的。」顧小影看著管桐那副樣子想笑,「難道不該慶祝一下嗎?我男人居然考了全省第一哎……」
  顧小影一邊說一遍感歎:「管桐你真是有考試才華啊,逢考必中,而且總是第一名,等我生完孩子你去給我的學生們開個講座吧,就講講怎麼考公務員,免得他們跟沒頭蒼蠅似的在社會上報名參加一些輔導班,扔了大筆的輔導費還看不到成效。」
  「這個功夫在平時,」管桐還真一板一眼地給顧小影介紹經驗,「平時不關注大政方針,臨時抱佛腳沒用的。」
  「歧視過日子也是這樣的,」顧小影瞥一眼管桐,「書上說媽媽的聲音是高頻聲音,爸爸的聲音是低頻聲音,所以胎教的秘訣就是由爸爸每天給寶寶讀篇文章,將來寶寶出生後就會很熟悉爸爸的聲音,比較容易哄。可是看咱家這個情況,我是不能指望你了。」
  管桐又開始內疚了。
  相比管桐的內疚而言,顧小影心裡更多的是無奈。
  這種無奈不好形容:可能是一點點聚少離多的不甘心,加上一點要獨自和公婆相處的不情願,還有點對未來生活中所可能發生的種種意外的無法掌握——彙集到一起,九十四分忐忑,六分鬱結。
  現在顧小影知道了,其實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隻猙獰的小獸,它平日裡寂靜蟄伏,一點點喧囂也能忍耐,但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騷擾,它就好像是一個裝滿「齷齪」、「糾結」、「厭煩」的簍子,有一定深度,但總有一點會滿的,等到了這個簍子裝滿的那一天,沒人知道小獸能爆發出怎樣能量。
  而他顧小影努力再努力,無非就是為了盡可能地平息自己的怨氣與委屈:他努力通過不斷開結和全到自己的方式,力求把簍子裡的不開心轉換成一種笑料,借口安慰自己,從而盡量延緩小獸的爆發,她在這種不斷的忍耐中鍛煉自己,抹去自己身上那些少女時代的習慣,盡可能向彼此都能接受的生活習慣靠近——原來真是這樣,所謂婚姻的磨合期,不是婚後第一年,而是婚後的一輩子。
  因為你在長大,因為你們在變老,因為即使你完成了和丈夫的磨合,也還有和公婆的磨合在後面,等到你好不容易能和公婆一起各退半步地生活了,你還要努力和孩子磨合,以盡可能地縮小彼此間的代溝……婚姻的確是張紙,一輩子都是,因為無論哪一步沒有磨合好,這張紙都會碎。
  但不同的是,以前的幾個月,尚且有管桐在身邊,未來的日子裡,只剩顧小影一個人孤軍作戰,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撐多久?

《紙婚2·求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