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媽媽要改嫁

  這段時間,因為快要期末考試的緣故,上晚自習的老師越來越習慣晚下課,好像晚下課幾分鐘、多講幾道考試題就能碰上高考題目一樣。
  比如,昨天晚自習是劉老師的數學晚自習,他佈置了好多題目。他說做不做隨便,但是如果做了肯定是有好處的,至少高考的時候就多掌握了一種題型。他還說他不打算在班上集體講解了,誰要是做了就給誰單獨講解。
  這一招可真是「無聲勝有聲」——既然是自由選擇,又能開小灶,很多同學紛紛放棄了別的科目的作業,開始做數學題。這一來,本來是「自由學習」的「自習課」,倒徹底變成了數學課。劉老師從講台上走下來,不時地在班裡走來走去,看到同學們這麼給數學面子,很滿意地笑。
  余樂樂也想做數學題,可是拿出本子來就開始發愁——那些題目,似曾相識,可是沒有一道覺得容易。余樂樂犯愁的時候喜歡用手揪自己馬尾辮子的末梢,結果犯愁的題目越來越多,頭髮就變得越來越少。
  正犯愁的時候,看見劉老師走過來。自從余樂樂揚名全校之後,劉老師就格外關照余樂樂,以至於每次余樂樂去辦公室的時候劉老師都要說:「語文和數學是最基礎的課程,余樂樂你文章寫得這麼好,數學就要更好才對啊。」
  然後劉老師就會說很多關於「數學是邏輯訓練」之類的話,令余樂樂從有點不好意思,到十分不好意思,最後就是特別不好意思了。余樂樂很想說自己壓根沒長和數學有關的那半球大腦,不過不敢說。
  果然,劉老師又走到余樂樂身邊,低頭看余樂樂空白的作業本。幾何圖形張牙舞爪地,好像要嘲笑余樂樂的白癡。
  劉老師皺皺眉頭,不過很快還是和顏悅色地啟發余樂樂。他手指著余樂樂本子上面的幾何圖形,嘴裡說:「這裡,還有這裡,畫條輔助線不就可以了嗎?」
  劉老師這麼一指,余樂樂恍然大悟。
  劉老師走後,余樂樂卻繼續犯愁了——自己這樣的成績,怎麼能考上大學呢?雖然,余樂樂憑借「普通班的學生不普通」這句話成為全校的名人,可是誰都知道,不普通的目的是為了上重點班,而上重點班的目的是為了上大學。既然學校已經劃分了重點班、普通班的界限,那麼余樂樂的講話實際上只能起到激勵同學們不要自暴自棄的目的。普通班的學生可以不普通,而重點班的學生當然距離大學更近一點。
  前陣子余樂樂還問過林可兒:「如果我進不了重點班怎麼辦?」
  林可兒倒是不愁。這丫頭不知道吃了什麼靈丹妙藥,雖然小學和初中的時候成績平平,但到了高中,數學進步神速,而且英語成績也很不錯。
  林可兒轉轉腦袋:「樂樂,文科重點班有70人的名額呢,我就不信你文科成績考不到年級前70名?」
  余樂樂不說話了,她是真的怕自己考不進重點班。聽上一級的同學說,雖然文科班只有兩個,而且重點班和普通班的教師配備是完全相同的,但是學習氣氛可大不一樣。據說文科班的學生上課和下課沒有什麼區別,下課時教室裡也總是很安靜,很多人都在自學。可是普通班的學生漸漸地就會放棄某些理想和奮鬥的願望,時間長了,就算是原來水平不錯的學生也消極怠工。
  他們還用余樂樂的名言來嚇唬余樂樂:「普通班的學生可以不普通,可是到最後更多人還是認命了,甘願普通。所以寧願去社會上做個不普通的建設者,也不太可能去大學裡做個普通的學生了……」
  他們說得危言聳聽,余樂樂冷汗都嚇出來了。
  晚上放學的時候余樂樂在走廊裡遇見了陳墨凡,余樂樂很羨慕地和他打招呼。
  「你肯定能進重點班的,陳墨凡。」余樂樂說。
  陳墨凡擺擺手:「進不了也就那樣了,自己努力過就可以了,誰不是圖個心安啊?」
  余樂樂抿嘴笑了,她覺得陳墨凡這話說得有點像老學究。
  回家路上余樂樂和林可兒聊天,話題自然還是分班。
  林可兒噘著嘴:「哪個挨千刀的出的餿主意?分文理科也就罷了,還要分重點班、普通班!我看要是我考不上大學就是分班鬧的,誰出的主意誰不是人。」
  余樂樂歎口氣:「我聽許宸說他們學校也要分班了,不過他肯定是不用擔心的,他成績那麼好,肯定能考上好大學。」
  林可兒很好奇:「他想學文還是學理?」
  余樂樂說:「他肯定是學理,他想考北京或者上海的學校。其實誰不想考這種大城市的學校啊。」
  林可兒羨慕極了:「他的成績肯定沒問題。」
  余樂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你猜他想學什麼?他想學醫!」
  林可兒很讚賞:「英明!學醫多好啊,人總是要死的,所以就算全地球人民都失業了,醫生也不可能失業。」
  余樂樂聽了,只是笑。
  晚上回到家,媽媽早就回來了。余樂樂進門的時候她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見余樂樂進門,急忙招呼她。
  「快洗臉,洗完過來說說話。」樂樂媽媽邊說邊把切好的西瓜端到桌子上。
  余樂樂洗完臉,坐到桌子前面吃瓜。媽媽看著她,一直看,很久沒有說話。
  「媽,你想說什麼啊?幹嗎總是盯著我看?」余樂樂口齒不清地說。
  樂樂媽媽欲言又止,終於鼓足勇氣:「樂樂,媽媽……想和你於叔叔結婚。」
  「啪!」西瓜從余樂樂手中滑落,她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盯著媽媽的臉:「媽,你說什麼?」
  樂樂媽媽心一橫,決定還是對女兒把事情說明白:「樂樂,你於叔叔的妻子在他們結婚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後來就一直沒有再娶。媽媽現在的日子你也看到了,一個人支持一個家真是很辛苦。這段時間我們一起工作,就好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媽媽想了這幾天,覺得還是對你實話實說比較好……」話沒說完,就被余樂樂打斷。
  「媽,你忘了爸爸了嗎?」余樂樂瞪大眼睛,難以相信地看著媽媽。
  「不,我沒有忘記你爸爸。可是樂樂,你爸爸先走了,我們還要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的方式就是在爸爸死去不過兩年的時候就和別人結婚?」
  「樂樂,媽媽也很不容易。」
  「不要說了,媽,我不同意。」余樂樂斬釘截鐵。
  樂樂媽媽愣了,她沒有想到余樂樂的態度這麼堅決。
  余樂樂說:「媽,爸爸走了才兩年,我覺得這個家裡根本就沒有缺少他。我吃飯的時候,我覺得他就在飯桌旁邊看著我;我睡覺前,覺得他就站在臥室門口給我關燈;我寫作業的時候覺得他就站在我身後看著我寫作業;我上學的時候,覺得他就在門口向我告別,給我關門……媽,我從來沒有覺得爸爸離開這個家了。你應該也是吧?不然你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去公安局,想要查出車禍肇事者?」
  媽媽臉色發白:「你怎麼知道?」
  余樂樂仰著頭:「因為我見過你,我只是沒有喊你。我覺得這是你緬懷爸爸的方式,我沒有權利干涉。可是媽,你難道能想像還有爸爸的影子存在著的房子裡住進來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嗎?」
  媽媽囁嚅著:「你於叔叔陌生嗎?這些天……」
  「是的,這些天我很感激他,他讓你快樂,讓你重新振作。可是我認識他不過幾個月,我和爸爸在一起卻有14年!」余樂樂幾乎是喊出這句話,眼淚流下來了,她猛地轉身,跑進自己房間,將房門狠狠甩上!
  樂樂媽媽完全呆住了。
  她頹然坐下,她根本沒想到,女兒會對這件事情有這麼強烈的反應。
  她的眼淚落下來,她不知道在悲痛的女兒面前自己應該說什麼。
  她是否要告訴女兒,多少年前,那個叫於城的年輕人,還有豆蔻年華的自己,是多麼要好的朋友。那時候,他們也正是青春年少,感情再大大不過夢想。背負夢想,於城去南方創業。此去經年,她等他等到年紀漸大,終於頂不住周圍人的壓力,在24歲那年經人介紹認識了余樂樂的爸爸。應該說,樂樂爸爸是個不錯的男人,溫柔又體貼,她漸漸平復了因為長期等待而留下的傷疤。選擇了結婚,也就選擇了以後的生活。
  新婚的日子無疑是甜蜜的,而女兒樂樂的出生更是甜美生活的完美點綴。皮膚白皙、有軟軟頭髮的女兒樂樂,給了她多麼大的快樂!其實她很多次想要告訴女兒:無論你成績是不是優異,你都是媽媽最疼愛的娃娃。
  可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她還是忍不住要責備女兒,責備她的頑皮、責備她的不刻苦。樂樂漸漸長大,越來越不快樂,她很多次想要和女兒交流,可是女兒壓根不給自己機會。樂樂總是不耐煩地說:「媽,我和你有代溝!」
  她似乎還記得樂樂小的時候,丈夫沒日沒夜地搞研究,很少顧家裡,可是樂樂偏偏體弱多病。樂樂時常發高燒,39度、40度,不過是家常便飯。最嚴重的時候,樂樂發燒到昏迷,掐人中都掐不醒。她本是何等孱弱的女人,卻習慣了把樂樂用粗布繩綁在後背上,數九嚴寒騎自行車去醫院。路上有冰,自行車滑倒了,樂樂「哇」一聲哭出來,她甚至沒有時間看自己受傷擦破的皮,急忙看女兒有沒有摔傷。打完吊針回到家裡,她整夜整夜用酒精棉球給樂樂搓四肢降溫。屋子裡瀰漫著濃烈的酒精氣息,那就是她初為人母的歲月。
  丈夫死後,她曾經崩潰,曾經絕望。可是感謝老天,她的樂樂一夜之間長大了,不需要她多操心。失業後,她做了很多臨時性的工作,每天起早貪黑,願望只有一個:希望還能繼續生活在一家人曾經生活過的大房子裡,能過上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希望女兒樂樂能考上大學。她以為,自己的後半生,就要這樣孤獨、冷清地過下去。
  可是恰是這個時候,她遇見於城。重逢的時候,她曾經的容顏寫滿滄桑,他也再不是年少時候青春勃發的小伙子。他們一起使一個企業走上軌道,也在這樣的合作中找到了當年的默契。他們自然而然想要找回失落已久的時光,自然而然想要在一起。她怕女兒樂樂受不了,一直沒敢提出來。可是,她怎能想到,當她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來的時候,樂樂所給她的打擊,遠比她想到的要大!
  她覺得自己無力極了、虛弱極了,這種無力就好像當年丈夫死去的時候那種被抽空的感覺是一樣的。她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做點什麼、自己還能做什麼?
  她這樣在沙發上昏昏睡去,隔著一扇門的屋子裡,她的女兒樂樂,也裹著衣服,獨自啜泣。
  余樂樂想不通,媽媽為什麼這麼快就要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難道,自己很快就要有個「繼父」嗎?
  小時候看《白雪公主》的故事,美麗的白雪公主有個繼母,她給白雪公主吃毒蘋果,戴有毒的梳子,千方百計想要害死她,只因為白雪公主比這位繼母還要美麗。
  儘管,余樂樂知道,於叔叔不是心地歹毒的皇后,他看上去是個好人。
  可是,全世界的好人太多了,難道每個都可以做別人的繼父嗎?
  或許這樣說太強詞奪理了,可是爸爸死去不過兩年,媽媽好像前陣子還一直都在給公安局、市長信箱寫信上訪,怎麼這麼快就放棄了對爸爸的懷念?!
  余樂樂一直覺得,媽媽對爸爸死因的清查是對爸爸的一種紀念,是要給屈死的爸爸一種安慰的方式。爸爸生前媽媽總是和他吵架,而爸爸總是好脾氣地笑笑,不理媽媽的嘮叨和抱怨,有時候還抽空對余樂樂做個鬼臉。可是,當爸爸去世後,余樂樂才發現,每天都在忙著抱怨爸爸不洗腳、不洗衣服、只知道吃飯不知道做飯的媽媽突然失去了笑容,她每天不說話,只是努力工作,用寫信上訪的方式努力抒發自己對丈夫的愛。
  最初,余樂樂覺得媽媽實在是太古怪了,既然這樣,爸爸在世的時候為什麼不對他好一點?
  可是後來余樂樂漸漸明白,或許,那就是夫妻的方式吧,不斷地吵架,不斷地和好——因為對方還在,所以可以吵。
  余樂樂似乎突然明白,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即便是吵架,因為對手的存在,也始終有實在的幸福。
  可是,當某一天,那個可以用來吵架的對手突然消失,那麼巨大的哀傷,輕易就將媽媽擊垮了。
  余樂樂真的迷茫了:她可以理解媽媽的脆弱,所以就更不能理解媽媽的改嫁——既然媽媽那麼愛爸爸,為什麼還能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她怎麼能夠忍受昔日和爸爸一起生活的房子裡,走來走去都是另外一個男人的身影?
  這樣想著的時候,眼淚再次流出來,余樂樂在不斷的啜泣中,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余樂樂起床的時候發現媽媽已經去上班了。客廳茶几上有張紙條,是媽媽的筆跡:鍋裡有飯,吃完再去上學。
  還是媽媽的語氣,余樂樂有點恍惚了:難道昨天晚上的一切不過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這一天,余樂樂都過得恍恍惚惚的。
  她覺得心裡堵著什麼東西,讓自己喘不過氣來。上課的時候走了好幾次神,林老師很不滿意地點了余樂樂的名字。余樂樂覺得自己快愁死了,她現在只想找個人狠狠揍一頓,狠狠地,越狠越好。

《同桌的距離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