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歷劫滄桑

  小瑾急壞了,平日裡有個頭疼腦熱都是由柳慕楓配置藥丸服用即可,如今師父不在,師姐病重,她一籌莫展。她在雲清霜床頭心神不寧唉聲歎氣,來回走動。
  雲清霜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小瑾,你晃來晃去,我的頭都暈了。」
  「二師姐,我還是去請個郎中來瞧瞧吧。」小瑾一早便提過這個建議,被雲清霜否定。一來,她是什麼病沒人比她更清楚,二來,她不願讓小瑾知道她中了劇毒,平白惹她擔心。
  「不必那麼麻煩,」雲清霜還是沒有答應,「一點小病,休息幾天就會痊癒。」
  「師姐……」小瑾還待說什麼,被雲清霜制止,「我不礙事,你練功去吧。」
  小瑾一眼瞥到門外頎長挺拔、躊躇不前的身影,想一想,退出臥房。
  「小瑾姑娘,清霜她……」尉遲駿急迫的問道,嗓音低啞,略有深意。
  「公子,你關心師姐,何不親自進去看看。」小瑾年紀小,人卻不傻,尉遲駿對雲清霜的情意她看的一清二楚,也著實為二師姐感到高興。從前二師姐同大師兄的事她略有耳聞,但三師姐的出現,讓二師姐臉上很少再有笑顏,如今尉遲公子能給二師姐帶來幸福和快樂,她衷心希望他們可以走到一起。
  「這……」尉遲駿猶豫道,這畢竟是雲清霜的閨房,他擅自出入總是不妥。在山洞和客棧雖也曾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但那時沒有其他辦法。
  小瑾才不管這許多,她輕輕推了尉遲駿一把,「我想二師姐現在非常需要你的陪伴。」
  尉遲駿點一點頭,省悟道:「你說的沒錯。」
  小瑾欣慰一笑,她的二師姐,值得他真心相待。
  「讓我靜一靜吧,小瑾。」雲清霜聽到了故意壓低的腳步聲,只道是小瑾不放心她,去而復返。
  尉遲駿含了一抹笑意,「清霜,是我。」
  雲清霜指頭微顫,手上的絹子飄然落下。
  一雙溫暖寬厚的大手按住她的雙肩,「別起來。」尉遲駿取下雲清霜額上的絹帕,重新打濕了給她覆上。
  「多謝。」雲清霜面上泛紅,鼻尖起了疹子,燒的不輕,她咬了咬毫無血色的下唇,「小瑾呢,這讓她做就好。」
  「小瑾被你趕去練功了。」尉遲駿淡淡道,一雙原本總是洋溢著明澈光輝的眸子,此時稍顯黯淡無光。
  一時無話。
  「喝水嗎?」也不待她回答,尉遲駿已倒了杯水過來,小心扶起雲清霜,在她身後墊下軟枕,將茶盅送到她唇邊。
  雲清霜舔舔乾澀的唇,眸光深處掠過一抹神傷。她就著尉遲駿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輕啜,直到將整杯水喝盡,清甜的甘泉滋潤了她枯澀的心田。
  尉遲駿安置她躺下,動作細緻溫柔。
  雲清霜微抬起眼,同他的目光一觸,剎那失神,他的眼波如一汪深潭,幽邃不見底,雲清霜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的如許情深已經烙在她的心間,她無法抗拒可又不得不抗拒,他以萬般柔情編織的情網,她在其中已是愈陷愈深。
  雲清霜的身體並沒有如期待中那樣好起來,相反,她開始陷入長時間的昏迷。每天她清醒的時候不到一個時辰,往往說不上幾句話,又無聲無息的失去知覺。
  小瑾似乎也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她幾次詢問尉遲駿,得到的是他長長的歎息,和一句近乎執著的承諾:「你放心,我定會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二師姐。」不精於醫術的尉遲駿要如何醫治師姐,小瑾並不清楚,但對他,小瑾有種莫名的信任。尉遲駿深愛二師姐,是絕不會傷害她的。
  是夜,尉遲駿將心急如焚照料了雲清霜一整天的小瑾趕回房休息,他在雲清霜床頭坐下,握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她的手略顯冰涼,面容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躺在那裡,尉遲駿心如刀割。
  他從懷中摸出兩件東西依次放在桌上,一樣是薛雨蟬贈予的解毒秘笈,另一樣則是一本沒有名字的手抄小冊子。
  這兩本書他看過許多遍,早已爛熟於心。秘笈中關於解雲清霜體內穿心跗骨針之毒有詳細的記載,但獨缺狼牙草這一味藥。他曾飛鴿傳書給師父,希望他能夠尋找到狼牙草並送至雲蒼山,可如今休說沒有半點回音,即便能找到,雲清霜的身體也再拖不起。
  另一本小冊子,是他從怪華佗上官哲處求來。上官哲年輕的時候,曾經欠下過尉遲駿的師父李笑一個天大的人情,他交給李笑一塊玉珮,許下誓言:無論是誰,只要執此玉珮尋到回天谷,他定然有求必應。後來,李笑將玉珮送給了愛徒,尉遲駿又拿它換來了這本彌足珍貴的小冊子。銀針刺穴推宮換血的方法,就被記錄在案。
  上官哲在給雲清霜換血之時,發現她體內劇毒無藥可解,及時收了手,否則毒素轉到尉遲駿身上,那尉遲駿就會代替她承受毒發的痛苦,並最終死去。
  尉遲駿避開雲清霜同上官哲密談,為的就是學到推宮換血的方法。這是最後一條路,但現在看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
  尉遲駿輕扯出一團笑意,手再度撫上雲清霜姣好的面容。他不能也不願意看著雲清霜如花的嬌顏在他面前枯萎,他不能忍受失去雲清霜的折磨,他寧可替她承受一切的苦楚,包括死亡的威脅。
  尉遲駿在腦中過慮了一遍施針的步驟,扶起雲清霜與之面對面而坐,以左掌相抵,並用早就準備好的銀針扎進幾處要穴,他的手法不甚熟練,所幸認穴極準,沒多久,他感覺身體起了些輕微的變化,體內似乎有兩股真氣在衝撞,極為難受。雲清霜囈出幾絲呻吟,雙目緊閉,眉頭蹙起,好似也在備受煎熬。尉遲駿強忍著莫大痛苦,一手緊緊抵著雲清霜不鬆開,另一手,替她抹去額上逐漸細密的汗珠。
  「尉遲……大哥,」雲清霜呢喃著,好似清醒,好似神智依舊渙散。
  尉遲駿心頭一喜,在雲清霜的心中,還是留有他的一席之地的。他定了定心神,咬緊牙關把剩下的銀針刺入相應的穴道,更強烈的衝擊緊隨而至,胸口像是被重物壓著,喘不過氣,喉頭腥甜,大口吐出暗色濃血,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口腔,胸口是撕裂般的劇痛。他一陣頭暈目眩,眼前漆黑,連雲清霜的臉龐也再看不分明。
  雲清霜手臂上似有異物在跳動,順著經脈一路遊走到她後頸,從大椎穴射出三枚帶血銀針,落在地上,她的面色由蒼白轉為紅潤,原本嘴角溢出的暗黑血漬則變的鮮紅。
  尉遲駿放下了心,他用盡全力摟了摟雲清霜,鬆開了手。穿心跗骨針之毒發作迅猛,很快奪去了他渾身的氣力,他不捨的望著雲清霜微笑著倒下。
  他躺在不遠處的角落裡,一身衣衫盡被鮮血所污,嘴角還有大量的血不斷湧出。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唇邊卻掛著欣慰的笑容。
  雲清霜驚駭的睜大雙眼,剎那間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死死的咬住下唇,淚水在臉上劃出兩道清痕。她想站直,卻無法支撐住大病初癒的身體,腳下虛軟無力,手上指關節被握的發白。
  她手腳並用,努力爬過去,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尉遲駿不會死,他是那麼堅強、英武、意氣奮發的一個人,怎會無聲無息的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不,她一定是看錯了,她要拉他起身,告訴他天寒地凍,他不可以睡在地上。
  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濛住了她的雙眼,雲清霜狠狠擦去,她的手撞在桌腳上,起了大片淤青,腳被地上的石子磨破,她什麼都不在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她跌倒了爬起,跌倒了再爬起,如此反覆了數次,她的手終於觸到了尉遲駿。
  他的手足冰涼,但身體還是溫熱的,雲清霜稍稍安心,再也顧不得矜持,緊緊的抱住他,淚如泉湧。
  他的嘴角又開始流出鮮血,雲清霜拚命用衣袖去擦,卻怎麼都擦不盡。
  昏迷中的尉遲駿感受到了一絲暖意,溫熱鹹澀的液體打在他的臉上,他略抬了抬眼,費力的擠出微笑,「清霜,別哭。」
  「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雲清霜雙目紅腫,眼淚鼻涕在臉上交縱,狼狽不堪。「我已經欠了你那麼多,你要我怎麼償還,怎麼償還?」
  尉遲駿抬手,立即被雲清霜牢牢握住。他的嗓音依舊暖若春風,滋人心田,「下輩子,下輩子再還我。」
  雲清霜搖著頭,手心被指甲掐的隱隱作痛,她不敢眨眼,生怕稍稍一動,眼淚會氾濫成災。
  一陣輕咳後,尉遲駿微微喘息道:「下輩子,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雲清霜的淚水大滴大滴的隕落,「不,尉遲大哥,你趕緊好起來,今生我就要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下輩子,那全是虛無縹緲的謊言,我只要這一生。」
  尉遲駿氣喘吁吁,氣息短促,他撫著雲清霜如緞青絲,說一句要喘上好幾口,「別傻了清霜,你是存心讓我不安心嗎?」
  任由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雲清霜身體戰慄,眸光暗沉,腦中一片空白。「別離開我,」她低聲哀求。
  尉遲駿費勁的挪動身體,竭力抬起雙手捧住雲清霜的臉,輕吻她的面頰,「清霜,下輩子讓我早些認識你。」
  雲清霜瘋了似的搖頭,「今生你若離我而去,休想我再記得你。」
  尉遲駿用唇溫柔的吻去她臉上的淚,略牽了簽唇角,笑意中帶一份釋然,「那樣最好。」
  雲清霜的淚水如決堤的黃河,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多的眼淚,這一刻,彷彿流盡了她一生的淚。
  小瑾輕手輕腳的推開門,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尉遲駿和雲清霜,她嚇呆了,拚命摀住嘴才沒有失聲大叫。「二師姐,尉遲公子,」她顫聲道,跌跌撞撞的撲到跟前,不知該先翻動誰的身體。
  雲清霜神情渙散,完全屬於無意識狀態,還是尉遲駿輕聲說:「小瑾,先扶你師姐起身。」
  聽到尉遲駿開口,小瑾舒了口氣,方纔的情景差點讓她崩潰。她手忙腳亂的扶起雲清霜,雲清霜東倒西歪,小瑾費了很大勁才將她按到椅上。
  雲清霜面色仍顯蒼白,但已無病症,再瞧尉遲駿,他臉色晦暗,眉心籠罩一團黑氣,神情委頓,分明是中毒之相。小瑾高聲道:「師姐,快拿師父的冰芙還轉丹給尉遲公子服下啊。」
  雲清霜如夢初醒,冰芙還轉丹雖解不了穿心跗骨針之毒,但可以延緩毒性的發作。無需去師父的煉丹房翻找,她身邊就有,她摸索出一個精緻的玉瓶,可手指直發抖,試了好幾次才擰開瓶塞。
  她倒了兩顆在掌心,讓小瑾服侍著尉遲駿和水吞下。尉遲駿服藥後,體內痛楚稍稍緩解。
  「感覺好些了嗎?」雲清霜問道。
  尉遲駿消耗了太多體力,此刻說不出話,只虛弱的點了點頭。
  小瑾天真道:「師姐,既然冰芙還轉丹有效,不如讓尉遲公子把一瓶都吃了吧。」
  雲清霜臉上淚跡未乾,又添兩道幽傷淚痕。若是冰芙還轉丹能夠解毒,別說是一瓶藥,哪怕是拆了師父的煉丹房,她也毫不猶豫。
  雲清霜同小瑾合力將尉遲駿抬上床,做完這一切,雲清霜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她語調平靜輕柔,「我會找到救你的方法,我不會讓你死的。」
  尉遲駿淡淡道:「我不得不提醒你,銀針刺穴推宮換血的方法,只能用一次。」
  她的心思被輕易點破,氣氛靜默下來,雲清霜無聲歎息。
  小瑾雖不懂醫術,聽了這番對話,也能猜到發生了何事。為心愛的人甘願捨棄自己的性命,這世間,能有幾人做到。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如今她有了更深的體會。她垂下眼簾,向上天祈求師姐和尉遲公子這一對璧人,能夠順利度過難關,通過生與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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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霜拖著大病初癒的孱弱身軀在師父的書房內一坐便是兩個時辰。尉遲駿服下冰芙還轉丹以後不再嘔血,精神也稍見起色,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解藥。他沒有服過怪華佗所配置的拖延毒性發作的靈藥,又是將雲清霜體內毒素倒行經脈強行換到自己的血液中,她清楚的知道,她當初能拖上數月甚至一年半載,但尉遲駿絕對沒有這般好運。冰芙還轉丹能保他三天性命無憂,但三天之後,她完全沒有把握,她只能寄希望於師父留下的藥典,她不奢望藥典會記載解毒方法,但求能夠延續尉遲駿的生命。
  有人輕輕叩響房門,雲清霜正專心致志研讀醫典,並未聽見,門外的人極有耐心的敲了好幾次,雲清霜才有所反應,「進來吧。」
  娉婷而入的是小瑾,她端來一小碗米飯和幾味下飯小菜,不容雲清霜拒絕的放在她身前案几上。「二師姐,你多少吃一點。否則尉遲公子身體還未復原,你又病倒了。我可服侍不了你們兩人。」
  「嗯,」雲清霜心不在焉道,一邊吃飯,手還在不停的翻書。
  「二師姐。」小瑾喚道。
  雲清霜抬頭瞥了她一眼,微微而笑,合上書本。
  小瑾這才滿意的笑了。
  雲清霜拂了拂裙角,「你就把尉遲公子一個人留在房裡了?」
  小瑾眉心一動,「公子剛睡著,我不放心師姐,所以過來瞧瞧。」
  雲清霜神情淡泊鎮定,「哦。」
  「師姐,你愛尉遲公子嗎?」小瑾突然問道。
  雲清霜面上潮紅,恰好案桌上的紅蠟燭畢畢剝剝的爆出幾朵花火,她拔下頭上的髮簪,撥了撥燈芯,徐徐道:「小孩子懂什麼情情愛愛的,定是平日裡看多了戲文,耽誤了功課。」
  小瑾泰然而笑,「二師姐,你可比我大不了幾歲呢。」其實雲清霜不過長她兩歲,她性子沉靜,做事穩健,而小瑾天真可愛,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所以也總是被當作孩子看待。
  小瑾雙手抵著下巴,撐在案桌上,「師姐,尉遲公子對你的情意,你難道一點都感覺不到嗎?」
  雲清霜不是遲鈍的人,尉遲駿為她所做的一切,點點滴滴,早已滲入骨血,即便心如鐵石,也被溶化了。
  「那麼,」小瑾推了推她,「師姐愛他嗎?」
  雲清霜神色有些茫然,愛他嗎?昨兒夜裡,她無法安睡,也曾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這個問題。
  她還沒有回答,小瑾趁熱打鐵的問道:「像愛沈師兄那樣愛他嗎?」
  雲清霜微微悵然。她和沈煜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她懂事開始一直到十六歲,在那段懵懂歲月裡,身邊唯有他相伴,這樣的感情她視作理所當然。結識夏侯熙,那份瞬間的心動和他不容拒絕的強勢,讓她無所適從。而同尉遲駿相遇,曾經以為那只是個意外,她牢記他是天闃國大將尉遲炯孫子的這一事實。可他,總是在她遇難時和最需要關心和幫助的時候出現。他從不輕易言愛,只以實際行動告訴她,在這世上有這樣一個人,愛她如生命。他的關心無時無刻都以他的方式縈繞在身邊,不知何時,攪亂了她的心湖,又不知不覺的進駐到她的心間。
  她深吸口氣,容色恢復淡淡如常,「尉遲公子命在旦夕,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師父留下的醫典,我需盡快都翻閱一遍。你先回房吧,好生照顧他。」
  小瑾沒有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答案,她不依不饒,嘟著嘴,「最後一個問題。」
  「你問吧。」雲清霜平靜如水道。
  小瑾謹慎道:「若是……」她遲疑著:「尉遲公子救不回來,你會怎麼做?」
  雲清霜眼皮一跳,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她定定心神,堅定道:「不會的,我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小瑾沒有打算放過她,「世事無常,如果你真的醫不好他呢?」
  「那麼,」雲清霜吐了口氣,「生死相隨。」她口吻尋常,好似不過是在討論衣裳的料子。
  「師姐,」小瑾驚呼,不由得緊拽住她的袖管。
  雲清霜淡定從容的笑,「我會盡最大努力不讓它發生。」
  小瑾默默點頭,但暗自留了個心眼,她這個二師姐,外表柔弱,實則性格堅毅,她打定的主意無人可以改變,但她不可以眼見慘劇的發生,否則她將來如何向師父師兄交待。
  「你怎麼起來了?」雲清霜隨手拿過一件衣衫,替他披在肩頭。
  尉遲駿順勢握住雲清霜的手,「我覺得身子舒坦多了。」
  他的氣色依舊不佳,眉心的黑氣愈發濃郁,一種深切的無奈扼住了她的呼吸,眼眶亦有些濕潤。
  「傻姑娘,我現在還好好的站在這裡,你哭什麼?」尉遲駿好笑的以指摩挲她的臉頰,語意溫柔。
  「我沒哭,只是被風沙迷了眼。」雲清霜忙揉了揉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尉遲駿也不揭穿她,他輕輕咳嗽幾聲,以拳掩住嘴。
  雲清霜擔憂道:「我扶你上床歇息,你身體還弱,不可吹風。」
  「哪裡就這般孱弱了,」見雲清霜嘴巴一扁,似又要哭出聲,尉遲駿忙改了口,「我上床躺著還不成嗎?」
  雲清霜將她小心攙扶到床前,剛彎下腰,尉遲駿道:「我自己來。」他自行脫了皂靴,雲清霜別過臉,他笑容淺淡,除去外衣外褲鑽入被窩。
  雲清霜搬了張椅子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我陪你說說話。」
  「也好。」尉遲駿微笑。
  不過幾天,兩人的處境互換,雲清霜心情低落,想說笑話逗他開心也不知從何說起。她連著幾天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累了就在書桌上趴一會,醒來再繼續翻閱藥典。她眼底血絲密佈如蛛網,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臉越發瘦削,尉遲駿心疼的握了握她的手,「清霜,你這幾天辛苦了。
  其實……」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事實上,他不願雲清霜再做無用功。
  雲清霜的眼淚又快落下,她從來都不是柔弱的女子,可在尉遲駿面前總是無法掩飾情緒。
  尉遲駿凝神片刻,緩緩張開雙臂,雲清霜順從的投入他的懷抱。尉遲駿低頭吻了吻她的髮梢,喃喃低語,「清霜你可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他的手心貼著她的手背,最後用力的握緊。
  雲清霜幾欲落淚,她強忍著心酸和悲痛,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也是。」
  尉遲駿歡喜的擁住她,他暗沉的眸子突然溢出流光溢彩,「清霜,你這句話,我盼了很久很久了。」
  雲清霜往他懷裡靠了靠,那是她畢生都無法割捨的溫暖。
  尉遲駿略嫌冰涼的唇傾上雲清霜的眼皮,淺啄了下,蜿蜒而下,雲清霜閉起眼,微微仰首,尉遲駿卻在這時放緩動作,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一隻手悄悄按住了腹部。
  雲清霜心細如髮,目光下移了幾分,發覺不對勁立刻問道:「是不是我弄痛你了?」她急忙直起身,尉遲駿現在的身體狀況極差,經受不住她的重量。
  「不是,」尉遲駿緩緩搖頭,胸前一陣劇痛,體內真氣衝撞如翻江倒海,他身子前傾幾乎要嘔出血來。
  雲清霜嚇的面無人色,嗚咽聲斷斷絕絕如淅淅瀝瀝的雨點,「都是我連累了你。」
  尉遲駿說不出話,用手死死摁住腹部,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才逐漸緩過勁,他捧起雲清霜滿是淚水的臉龐,「清霜,你毋需介懷,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他的雙眼明澈透亮,表情認真而執著。
  雲清霜失聲痛哭,哽咽難言,心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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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幾株紅梅斗雪怒放,繁花壓枝,香韻滿園。
  雲清霜有一下沒一下的搗鼓著藥草,師父的醫書上記載一種解毒方法,雖然不是針對穿心跗骨針,但這種毒與穿心跗骨針毒性發作時的症狀極為相似,她試著給尉遲駿服用,這藥其實於減緩毒發時的痛苦並沒有很大療效,但尉遲駿不忍拂她的好意,由著她折騰,竟也拖過了十來日。
  煎好藥,雲清霜吩咐小瑾端去房裡,她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發呆。須臾,她從枕下取出一個裹的嚴嚴實實的絲帕包,一層層打開,待剝開最後一層,裡面赫然躺著三枚細小的銀針。
  這便是在雲清霜體內潛伏長達半年之久的穿心跗骨針,尉遲駿替她驅毒時從後頸大椎穴順著污血流出,這是種十分歹毒的暗器,若是隨意丟棄被人揀去則害人害己,雲清霜考慮再三後還是覺得由她保管最為安全妥帖。
  她在指尖纏上厚厚的紗布,小心拈起一枚,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一股子腥臭味,針尖上還閃著幽幽的藍光,雲清霜目光中現出厭惡,將它挪遠,這毒針不僅使她險些喪命,如今還將尉遲駿害成這樣。
  「師姐,你千萬不可做傻事,」小瑾不知從什麼地方撲過來,冒冒失失的欲搶奪雲清霜手中的毒針。
  這毒沾上一點就足以致命,雲清霜趕緊藏到身後。
  「師姐,你這樣做豈不是辜負尉遲公子對你的一片深情。」小瑾義正嚴詞道。
  雲清霜淡然一笑,「小瑾,你誤會了。」
  小瑾迷茫的望住她。
  雲清霜伸出手,「我若要自尋短見,何必這麼麻煩。」
  小瑾一見她手上纏著的紗布,立刻明白是自己性子太急行事衝動,也有一絲後怕,她訕訕道:「師姐,對不住了。」
  「傻丫頭,師姐知道你是關心我,又怎會怪責於你。」雲清霜笑容清清淡淡,可看在小瑾眼中,她即便是在笑,也難以到達眼底。
  有黑影在門前閃過,雲清霜喝道:「什麼人?」
  小瑾奇怪道:「莊內就只有我們三人,其他的師姐妹都被我打發下山購置過冬的用品去了。」
  「莫非是莊內來了敵人?」雲清霜暗自思忖。邀月山莊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尋常人是不敢輕易上門挑釁的。
  說話間,那一小團黑影噌的一下竄進屋裡,雲清霜眼明手快將手裡的毒針就勢射出,小東西咚的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雲清霜這才看清楚,竟是她曾經救下的雪貂,此刻它嘴裡發出委屈的嗚咽聲。雲清霜萬分後悔,那雪貂定是循著她的氣味一路尋到雲蒼山來,還沒有好好親熱一番,便被暗器所傷。
  雲清霜內疚的蹲下身體,撫摸著它長途跋涉過後髒亂的毛髮。毒針是從它尾處射入,尚留出半截在外面,雲清霜直歎氣,自己雖說救過它的性命,如今卻也是自己生生剝奪了它生存下去的權利。
  小雪貂舔了舔她的手指,從她手中掙脫開來,一扭頭又竄出門,雲清霜原本想替它清理包紮傷口,還來不及反應,小雪貂早已不見了蹤影。
  雲清霜懊喪的跺了跺腳,這方圓幾百里,讓她上哪裡去找,也只能放任它自生自滅了。
  晚上雲清霜同尉遲駿說起這件事時,一臉惋惜之色:「我應該看清楚了再動手,若不是我太過魯莽,它就不會中毒。」她靜靜依偎在他身邊,自責道。
  尉遲駿扶著她的雙肩將她的臉扳向自己,神色泰然,「清霜,你不用太過擔心,動物有自行尋找傷藥的天性,或許情況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嚴重。」
  「總是我無端害了它。」雲清霜無精打采道。
  尉遲駿凝眸於她,拉了她靠在胸前,「也不是你存心為之,就不要難過了。」
  雲清霜偎入他懷裡,柔順乖巧若小兔。
  雲清霜給娘親請安後從後山返回,尉遲駿的病成了她心頭的傷,她心煩意亂,胡亂踢著碎石,步伐緩慢。
  她如今的武功已經恢復了七八成,但尉遲駿的身體一日比一日瀛弱,曾經那樣鮮活的生命,漸漸枯萎,每每想起,便是剜心挖眼般的疼痛。
  她仰天悠長歎息,像是被霜打過後的茄子,萎靡不振。
  一小團黑影匍匐到她腳下,她本心不在焉,被嚇了一跳,再低頭一瞧,正是昨日被穿心跗骨針打中的小雪貂。雲清霜心下黯然,同它總算是一場緣分,怎忍心看它暴屍荒野。雲清霜彎下腰,小雪貂卻活蹦亂跳的鑽進她懷裡,親熱的搖動尾巴。
  雲清霜訝異,它中了劇毒,為何一點事都沒有。銀針的一頭仍舊深深的紮在它的尾部,雲清霜摸出絹帕覆在針上,用力拔出,驚異的發現上面妖異的藍色光芒已完全不見。難道這小東西真有尋找傷藥的天性?天下萬物相生相剋,穿心跗骨針之毒固然厲害,也未必沒有破解之法。
  雲清霜精神大振,她抱起雪貂加快步子回到書房。她考慮良久,取出另外兩枚銀針,「貂兒,抱歉了,我要讓你再受一次傷,你帶我去找解藥可好?」她閉上眼,咬咬牙,扎進雪貂的身體。
  小雪貂似是通人性般的點了點頭,雲清霜把它放到地上,它走幾步便回頭瞅一眼雲清霜,生怕她跟不上。
  雲清霜跟隨它一直往後山走去,雪貂頭耷拉著,前肢刨地,像是在用心識別藥草。
  雲清霜注意到它的嘴上銜著好幾種草藥,分別用前肢搗騰的稀爛,再將它們混在一起,隨後吃進肚中。
  那些藥草大多數雲清霜都可以辨別,這些劇毒的草不能單獨入藥,如若配以其他草藥,才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雲清霜遲疑著,單單一味就足以奪命,若是將這許多放在一起,焉能活命。她想了想,還是把這些藥草收集起來,帶回了書房。
  雲清霜仔細數了數,共是八味藥草,其中七種她在師父的醫書上看到過,最後一味顏色漆黑,枝頭開著小黃花,邊緣部分還有小刺,她從未見過。
  她的神思有一刻的凝滯,神情複雜。躊躇片刻,她已將下唇咬的發紫。她把所有藥草倒入藥缽中,用藥杵依次搗爛,再混合在一起,湊近聞了聞,只餘尋常中草藥的清香,無一絲異味。
  她忐忑不安的抱著藥缽走進臥房,恰好尉遲駿剛醒轉,小瑾識趣的找了個借口溜走,將獨處的空間留給她二人。
  雲清霜沉默著,不知如何開口。
  「怎麼了?」尉遲駿抬頭看她,哂笑。
  「尉遲大哥,」雲清霜咬了咬唇,把藥缽推到他面前。
  「不要再為我費心了,清霜。」尉遲駿手指有些僵硬的蜷縮了起來,不忍她再每日為他辛苦奔波。
  雲清霜猶豫不決道:「你還記得昨日我和你說過的那只雪貂嗎?」
  尉遲駿挑了挑眉,「它怎麼了,難道……」
  雲清霜搖頭,「不,它完好無損。」
  「此話怎講?」尉遲駿雙眸微抬。
  「它中了穿心跗骨針之毒,但它沒有死。」雲清霜頓了頓,「我跟隨它找到了這些藥草。」她衝著桌上藥缽努努嘴,「但這些藥草本身都含有劇毒,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冒這個險。」
  尉遲駿心念一動,「是哪幾味藥草?」
  他對醫理並不擅長,對於他的提問雲清霜有些奇怪,但還是如實回答道:「是朝陽草、大茶籐、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銘籐,夾竹桃和一味不知名的藥草。」
  尉遲駿手微顫,容色震動,他鄭重其事道:「清霜,或許這些藥草真能解我體內劇毒。」他抬首示意雲清霜打開牆角的櫥櫃,他病倒以後,雲清霜將他的隨身物品都收起放在了那裡。「這是薛雨嬋當日贈予的小冊子,」他翻到最後一頁,指給雲清霜瞧,「這便是穿心跗骨針的解毒方法,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味不知名的藥草大約就是狼牙草。」
  雲清霜大喜過望,「那太好了。」
  尉遲駿不語,半晌,他道:「嗯。」
  「事不宜遲,大哥,你快服下藥草吧。」雲清霜按奈不住的喜悅,興奮的滿面生輝。
  尉遲駿撫住她的雙肩,沉吟道:「清霜,你當真要我吃下去嗎?」
  「當然。」雲清霜點頭。她聽出尉遲駿的語氣稍有怪異,但沒有多想。
  「好,」尉遲駿認真的看了她一眼,端起藥缽,囫圇吞下。
  雲清霜神情緊張,不住問道:「是不是感覺好些了?」
  「哪會這麼快發揮效用。」尉遲駿失笑。
  雲清霜湛然一笑,「是我心急了。」
  尉遲駿握一握她的手,神色淡淡。
  「我扶你上床歇著。」雲清霜盈盈笑道。
  尉遲駿還未來得及答話,喉頭一甜,張口就吐出一口淤血。
  雲清霜嚇的花容失色,連聲喚道:「尉遲大哥,大哥。」她身子簌簌發抖,伸手便去擦他唇角的血漬。
  尉遲駿將她的手捉在手中,「我沒事。」話未完,又吐出兩口血。
  除了流淚雲清霜別無他法,「都怪我,我不該讓你服藥的。」她的啜泣聲微弱而淒涼,幾乎是萬念俱灰了。
  尉遲駿笑容顯得有些虛無,「清霜,你別緊張,這藥當真有效,我覺得身體舒坦多了。」
  「可你……還在吐血。」雲清霜目光中略帶了疑惑。
  尉遲駿擺了擺手,語氣輕柔,「將污血毒素排盡就沒事了。」他的肚子一陣咕嚕嚕作響,淡瞥了雲清霜一眼,俊臉紅的可疑,「你……扶我去下茅房。」
  雲清霜聞言也是羞紅了臉,她小心翼翼的扶著尉遲駿出門,送至茅房前,尉遲駿淡聲道:「我自己進去。」
  雲清霜執意留在門口,不肯離去。
  尉遲駿蹣跚走出時,渾身大汗淋漓,疲憊的像要虛脫。雲清霜趕緊上前攙扶住他,他淺淺淡淡的一笑,一掃之前的頹勢,眉心中的黑氣已盡數散去。
  尉遲駿內力高深,加之本身底子就好,調養了兩天,精神已完全恢復。但他的情緒並不高漲,他的身體在逐漸好轉,武功也在恢復中,可雲清霜卻開始有意無意的躲避他。
  半輪冷冷的明月斜掛當空,繁星密佈,跳動著點點寒光,尉遲駿在雲清霜臥房門前駐足許久,心中是極微妙的感覺。
  透過半掩的房門他看到雲清霜坐在梳妝台前,懷中抱著小雪貂,另一隻手執著一枝臘梅,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花瓣,目光輕輕一轉,透著幾許茫然。
  尉遲駿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房門。逃避不是辦法,有些事情總要面對。
  「誰?」雲清霜神思恍惚,但並未失去警覺,她頭都沒回,將臘梅當作袖箭射出,尉遲駿飛身接住,穩穩落地,微咪了下眼,「清霜,你又冒失了。」
  此時雲清霜已經倏地轉過身,她收勢不住,一頭扎進尉遲駿懷裡。她難掩驚喜,「尉遲大哥,你完全好了。」
  「是,我全好了。」尉遲駿安靜的望著她,眸光繾綣纏綿。
  雲清霜含淚道:「大哥,我好高興。」
  尉遲駿的聲音溫柔至極,「清霜,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雲清霜垂眸,支吾嚅喏,半天沒有做聲。
  尉遲駿輕抬起她的下巴,強行與之對視,嗓音帶著某種蠱惑,「清霜,回答我。」
  雲清霜避開他灼灼目光,笑容轉為苦澀,「大哥,你明知道的……」
  尉遲駿加重了指尖的力量,鼻息繼而輕撲過來,雲清霜閃避不及,他乾燥的唇準確無誤的印在她的唇上。一時,滿室的春光旖旎。
  這一刻,無關國家民族大義,他和她,只是凡世紅塵中一對互相傾慕的癡情兒女罷了。
  尉遲駿於第二天不辭而別。他帶走了雲清霜常佩戴的一隻耳墜子,將一串清晰的馬蹄聲留在她孤寂的心裡。
  雲清霜撫摸著剩下的另一隻耳墜,悵然若失。
  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在大雨之夜的破廟裡,他是儒冠素服,迂腐至極的書獃子,他謹守禮教,寧可經受風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進大殿半步。
  再度相逢,他依舊是文弱書生,可氣勢逼人,神情坦蕩,無人敢小覷。
  同王子湛一戰,她真正見識到了他的本領和一身的傲骨。
  為了救她,他不惜與司徒寒以及楚天官決裂。
  他喬裝改扮混入西茗國皇宮,拼盡全力救她,對她始終不離不棄。
  他被逼下跪,在人前受辱,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到最後,他用推宮換血的方法把毒素轉移到他自己身上,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記憶如此清晰,那些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記憶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尉遲駿騎馬而去,一步三回頭。
  初次相見,她是清冷孤僻,沉靜內斂的孤身女子。
  再度相逢,她是路見不平,挺身而出的白衣女俠。
  她重病昏迷不醒時的無助和無意識的舉動,激起他所有的保護慾望,這樣美好的女子,值得更好的人來對待。
  得知她所中劇毒無藥可醫,他明白,若他和她之間只能活一個,那麼他寧可放棄自己。
  她的善良和勇敢早已無形中佔據了他所有的思想,他將一生的愛戀繫於她身,此生,再沒有人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相思未向薄情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