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我待在那裡傻看了一陣,才慢慢兒沿著河岸走起來。在一棵柳樹跟前我又站住了。這就是我上次坐著釣魚的地方。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我聽見了「格咕嚕」的叫聲,才把那個寶葫蘆釣了起來的。

  離這兒不過兩米遠──哪,就是那兒:我在那兒打過兩個滾,翻過一個觔斗。

  「真是孩子氣,那會兒!」我一想到這個,臉上就發了一陣熱。

  我在這裡蹲了一會兒,又走了幾步。又蹲一會兒,又走幾步。我的腦筋好像一直沒休息過。想得又多又雜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些什麼。太陽可已經當頂了。

  這時候河裡給蒸出了一股不很討厭的腥味兒,聞著有一點兒像魚湯。這跟小路旁邊的臭蒿氣味混到了一塊兒,就彷彿灑了些芫荽菜似的。那一片臭蒿的附近──我記得很清楚:那的的確確就是我上回吃點心的處所。不錯,正在那兒長著幾棵車前草的中間,就打地裡冒出兩串冰糖葫蘆來過。而順著這片土坡──哪,這不是?

──曾經滾來了兩個蘋果。

  「誰知道那些東西是打哪來的!我可糊里糊塗就都吃了。那會兒我要是……」

  忽然一下子,我的唾液腺拚命活動了起來,讓我嚥了又咽,沒個完。我疑心這幾秒鐘裡也許把我今天整天的分泌量全都用上了,要不起碼也有半天的量──約零點五升。

  忽然一下子,有幾件什麼東西不知打哪兒落到了我手裡,我一吃驚,就壘都掉下了地,──原來是幾個紙包。紙包裡的東西也散了一地:蔥油餅,核桃糖,熏魚

……

  水果也不缺:哪哪,那不是滾來了?而冰糖葫蘆──挺準確地仍舊插在那個老地方!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盯住地下這些精美細點,足足看了五六分鐘。

  「怎麼又來了?那個寶貝不是已經給扔了麼?」

  唔,也許是因為我曾經有過一個這樣的寶貝,我自己身上也就給沾上了一點兒寶氣了吧?要不然,怎麼現在我自己也有這號魔力了呢?

  我又想:要是我自己真的也有了這號魔力,而現在又沒有一個寶葫蘆來給我添麻煩了,我凡事就可以主動了,──那麼情形是不是可以好一些?

  「可是這核桃糖是哪一家的?」我瞧瞧包皮紙,可是沒有店名。

  我躊躇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把它吃掉。老實說,這會兒我瞧著這些東西倒一點也不覺著膩味。……

  「格咕嚕,格咕嚕。」我吃驚得跳了起來,摸了摸腦門子。我四面瞧瞧。可鬧不清聲音是哪兒來的。河裡也沒發現什麼,此刻早已經收了霧,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片平靜的水,一絲皺紋也沒有。

  「許是我的錯覺……」

  「請用,格咕嚕,請用。」

  我又一跳。左面瞧瞧,右面瞧瞧。

  「是誰?你麼?」

  「是我,是我。」

  「你躲在哪兒?」

  「這兒,這兒,」──好像我小時候養的蛐蛐兒似的,在我兜兒裡叫喚著呢。

  「咦,怎麼怎麼!……」

  「你少不得我,我知道。」

  「誰說的?」

  「你想我來的。」

  「什麼!」我叫起來。「想你?胡說!」

  我把寶葫蘆掏出來,又使勁往河裡一扔。它可好像碰上了頂頭風似的,在空中劃了個半圓,落到了小路上。又一蹦,就往我身上撲過來。我拿手把它拍開,它又跳了幾跳,終於跳到我的腳邊。它說:「反正你沒法兒把我甩掉。隨你往哪兒扔,我都不在乎。」

  真是!我怎麼踢它,摔它,它可總死乞白賴要滾回我這兒來。它老是跟著我。除非拿刀子來劈……

  剛這麼一想,我手上忽然就沉甸甸的來了一把劈柴的刀。

  「好,管你是打哪兒拿來的,我先使了再說!」

  一下子──「啪!」對準寶葫蘆就是一傢伙。

  同志們知道,這時候我是在氣頭上,所以完全不去考慮會有什麼後果。這麼一個神奇的活寶貝──又會說話,又會揣摩人家的心思,又會打別人手裡給我搬東西來,又扔它不掉,──你如今竟滿不在乎地就那麼一刀!就那麼簡單?……要是在平日,我準會要這麼想一想的。

  可是當時我一點也沒有考慮,就是那麼一刀。

  我一刀下去,把這個寶葫蘆劈成了兩半,才陡然覺得有些可怕。我趕緊跳著後退了幾步,提防它有什麼神秘的變化。

  我等著等著,可是什麼動靜也沒有。既沒有什麼火焰冒出來,也沒有一聲霹靂,也沒有地震什麼的。

  世界上仍舊平靜得很,只有黃鶯兒在什麼樹頂上一聲兩聲地囀著,柳枝兒時不時懶洋洋地甩動一下。

  我又等了好一會,才躡手躡腳走過去瞧瞧,好像去瞧一個點了引線放不響的「二踢腳」似的。

  「哈,空的!」

  這個葫蘆裡什麼也沒有,連個核兒也沒瞧見:不知道究竟是掉在地下不見了呢,還是它根本就沒有留下個種籽。

  於是我又一傢伙,把兩瓣劈成了四瓣。再拿刀背來了幾下子,把它砸個六零八碎,才把柴刀一扔──

  「看你還跟著我吧!」

  我的話還沒有落聲呢,就瞧見這些個碎片忽然跳動起來。跳哇跳的,就乞裡刮噠一陣響,又拼成了一個葫蘆──跟原先一個樣兒,連個裂縫都沒有。色氣還照舊那麼新鮮:青裡透黃。

  我說不出一句話來。它倒先開口了:「我這號寶貝可不吃你那一套。」

  聽聽它口氣!

  「哼,你就那麼頑強?」

  「唔,刀一劈,不但合起來仍舊天衣無縫,而且還更加堅固了。」

  「那──那──」我想了一想,「那我燒!」

  「好吧,也不妨試試看,」寶葫蘆表示同意。「哪,這兒是火柴,」(我手心裡就真的冒出了那麼一盒來,)「這兒是燃料。」(地下就真的現出了一堆劈柴,還有一些碎紙。)

  它這麼一來,我要燒的勁兒可就減了一大半,覺著有些沒意思了。寶葫蘆可還是那麼熱心地幫助我:「還要不要來一點兒煤油什麼的,燒起來更順當些?」

  「怎麼樣?」我遲疑了一下,可是我手裡已經接到了一小瓶什麼油。

  「好,到底要瞧瞧你有什麼本領!」

 我引起了火,等它一燒上來了,我拿起這個葫蘆就往那裡面一扔。一會兒焰頭就 更高些了,還聽見滋滋的聲音,彷彿這個葫蘆還有點兒水分似的。

  我想要看看它有什麼變化沒有,可是看不見。我走近了一些,彎下身子。突然火裡「啪!」的一聲,撲了我一臉的灰。

  「嗯,這準是葫蘆裡的空氣膨脹了,就爆破了。」

  可是我瞧見有個什麼東西跳到了我腳邊。我就像當中衛的接到了球似的,連忙把它一腳踢回出去。跟著,我一下子覺著我腹部什麼地方發起燙來,彷彿施行了熱敷。我一摸──那個地方忽然說起話來了,用的是一種朗誦的調子。

  「唉唉,我是多麼的愛你呀,親愛的王葆!我的心有如……」

  「又來了,你!」

  嗨,你瞧!真的燒它不了。它還說:「一燒,倒把我的熱情燒得更旺些了,我就更捨不得離開你了。」

《寶葫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