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酹江月·乾坤能大》原文+賞析

乾坤能大,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風雨牢愁無著處,那更寒蛩四壁。橫槊題詩,登樓作賦,萬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來還有英傑。

堪笑一葉漂零,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鏡裡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去去龍沙,江山回首,一線青如發。故人應念,杜鵑枝上殘月。

【簡析】

這是一首骨風遒勁的唱和之作。上片言舊。「乾坤能大」四句,以蛟龍暫屈池中、終當飛騰為喻,表示雖遭囚禁而猶志向遠大。「橫槊題詩」三句,追念昔日轉戰東南的戎馬生活,痛惜抗元戰鬥歸於失敗。凡此,不只是自抒胸襟懷抱,也是兼志同道合的友人鄧剡而言的,是對他們共有的錚錚鬥志的激勵及共有的漫漫征途的回顧。「江流如此」二句,則寄希望於將來,對國家的復興不抱悲觀態度。下片言別。「鏡裡朱顏」二句,示此心此志至死不渝。「去去龍沙」三句,言人漸北去,心終南向,以致頻頻回首,對故國江山無限留戀顧念。最後兩句說死後魂將化為杜鵑,當你聽到月夜杜鵑的哀鳴,那便是我「魂兮歸來」。作者《金陵驛》詩:「從今別後江南路,化作杜鵑帶血歸」,與此意同。生前鬥爭不息,死後猶眷懷故國,丹心不滅,這是何等赤誠的愛國情腸!與他的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相比,用意實同,只不過在表現上詩直詞曲罷了。當時,周密、王沂孫、張炎等作遺民詞,悼南宋之亡,哀傷難已,但常心危詞苦,吞聲躑躅,情調過於摧抑低沉。相形之下,文天祥的詞,國雖亡而正氣猶存,身將死而雄心不滅,沒有絲毫委靡之色,確乎是南宋辛棄疾、陸游等愛國詞的嗣響,為南宋詞譜寫了高唱入雲的尾聲。王國維《人間詞話》認為:「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王沂孫)、叔夏(張炎)、公謹(周密)之上。」的確,無論宋詩、宋詞,都應以文天祥為其殿軍。

【賞析】

文天祥是我國歷史上的傑出民族英雄。文天祥領兵拒元,因叛徒出賣,於公元一二七八年(宋祥興元年)十二月,在五嶺坡(今廣東海豐北)被捕。第二年四月,他被押送到燕京。同被押送的還有他的同鄉好友鄧剡。鄧因病留在天慶觀就醫。臨別時鄧剡作詞《酹江月·驛中言別》送文天祥。文天祥借蘇東坡赤壁懷古詞韻,酬答鄧剡。

文天祥此詞起勢頗為雄壯。「乾坤能大」,「能」,同恁,如許、這樣之意。雖身陷囚籠,但壯士未更,深信人民反抗意志並沒消沉,光復大業終會來臨。 「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出自《三國誌·吳書·周瑜傳》:「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也。」寫出自己信心,還與友人共勉。期冀他早脫牢籠,再幹一番宏圖偉業。「風雨」二句借寫眼前景象,烘托囚徒的淒苦生活,抒發沉痛情懷,民族浩劫,所到之處皆已江山易手,長夜難寐,令人愁腸百結。「橫槊題詩」三句,以歷史典故寫自己的不凡抱負。蘇軾《前赤壁賦》詠歎曹操破荊州、下江陵時「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漢末王粲被逼避處荊州,以《登樓賦》寄托鄉關之思和亂離之感。文天祥連以這兩個典故自況,寓意很深。借曹操英勇豪邁的氣概,王粲雄圖難展的苦悶,作者聯而用之,自歎「萬事空中雪」,表示事業、壯心都已失敗,抒發了自己為挽救國族而歷盡艱辛無限感慨。「江流如此」,喻指抗敵復國事業像奔騰不息的江河流水,事業必有後人完成。「方來還有英傑」,也是對鄧剡原作中「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堂堂劍氣,鬥牛空認奇傑」諸句的極為有力的回答。

「堪笑一葉飄零」,寫文天祥獨力支撐,扶大廈於將傾之際。公元一二七六年(宋德祐二年),文天祥出使元營,因痛斥敵帥伯顏,被拘押至鎮江,伺機脫逃,在淮水之間和敵騎數次相遇,歷盡艱難才得南歸。這次,又抵金陵一帶,故稱「重來淮水」。

全詞的中心在於「鏡裡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是光照千古的名句。文天祥到燕京後,元朝廷百般勸降,文天祥堅執不從,敵方「相顧動色,稱為丈夫」。

最後幾句再次表白,即使以身殉國,他的魂魄也會變成杜鵑飛回南方,為故國的滅亡而哀啼泣血。作者寫的《金陵驛》詩中,「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他表示以身殉國,為國而亡身,雖死而無憾!

文天祥的詞是宋詞的最後的光輝。在詞壇充滿哀歎和悲觀氣氛的時候,他的詞宛如沉沉夜幕中的一道閃電和一聲驚雷,讓人們在絕望中看到一絲希望之光。全詞歡暢淋漓,不假修飾,無齊蓬之痕,絕無病呻吟之態,直抒胸臆,蒼涼悲壯,可謂當時詞壇中一顆耀眼的星辰。

《宋詞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