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孫《長亭怨慢·重過中庵故園》原文+賞析

泛孤艇、東皋過遍2。尚記當日,綠陰門掩。屐齒莓階3,酒痕羅袖事何限。欲尋前跡,空惆悵、成秋苑4。自約賞花人,別後總、風流雲散5。

水遠。怎知流水外,卻是亂山尤遠。天涯夢短。想忘了,綺疏雕檻6。望不盡,冉冉斜陽,撫喬木、年華將晚。但數點紅英,猶記西園淒婉。

【註釋】

1中庵:元劉敏中號中庵,有《中庵樂府》。

2東皋:指中庵寓居之地,泛指田野或高地。皋:水邊的高地。

3屐齒:木屐底部前後各二齒,可踏雪踏泥。莓階:長滿青苔的台階。

4秋苑:李賀《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梨花落盡成秋苑。」

5風流雲散:王粲《贈蔡子篤》詩:「風流雲散,一別如雨。」

6綺疏雕檻:指窗戶上雕飾花紋。

【譯文】

我獨自泛一葉孤舟,駛遍田野荒地去尋訪他的故園。還記得當年,綠蔭將園門摭掩。我們一同尋訪遊覽,滿地苔蘚都印下了我們木屐的齒印。那時賞心樂事真無限,縱情豪飲,任憑酒痕把衣袖濕遍,酒痕斑斑。如今想要尋覓以往的蹤跡。只能空自感到惆悵和幽怨。昔日的百花園,已變成一片淒涼秋苑。從前共同賞花的友人,分別後全都風一樣流逝雲一樣消散了。

流水悠悠遠遠,怎知流水之外,是紛亂的群山,可友人比那亂山還更遠。料想他獨處天涯,歸夢何其短暫,想是早已忘掉故鄉的綺窗雕欄。抬望眼,所見到的只是斜陽冉冉。撫著高大的樹木,歎息自己的年華已晚。只有數點落下的紅英,還在眷戀著淒婉的庭院。

【賞析】

這首詞為記事感懷之作,寫重過故友舊園時的複雜心緒,流露了對往事的無限依戀和因時光荏苒而產生的遲暮之感。王沂孫一改填詞用典多慣例,這首詞用典極少,文辭稍顯簡淡的情感曲折跌宕,用語波峭起折,也堪稱一首佳作。

「泛孤艇、東皋過遍。」寫重訪中庵故園。扣準本題。「孤艇」,詞人孤身一人重遊,流落出訪故地的落寞。「東皋過遍」之「遍」字說明作者足跡遍至東皋,留連徘徊。烘托出情境。詞人對此地蘊含深情,此次特地前來追尋舊遊之地。照下文「欲尋前跡」,足見發端伊始,雖入手擒題,卻並非一覽無餘。曲意直筆,頗耐人尋味。

「尚記當日」點明下文是對往昔的追憶。「綠陰門掩」,表明當日中庵園林的清幽,景境宜人而訪者少。「屐齒莓苔」,指遊覽之事:「酒痕羅袖」,是講宴樂的。正所謂「事何限」表明事情的範圍。而「記當日」指時間。昔日中庵園林的清幽無限與當日交遊、樂事的欣愉雅致相互生發映襯,給人印象頗佳。

「欲尋前跡,空惆悵,成秋苑」。筆鋒轉至眼前。履舊跡,尋前蹤。一切皆已渺然。舊日舞台歌榭,已雨打風吹去。怡人春光。亦復化為令人惆悵的一片秋色。斗轉星移,世事滄桑。「成秋苑」用李賀《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梨花落盡成秋苑」詩句。

「欲尋前跡」本應接在「東皋過遍」之後,詞人卻把它置於「尚記當日」後面,是一種騰挪之法。這種利用「時間差」的寫法,造成今昔的強烈對比,和筆勢上的波峭迴環之感。詞人同時還輔以不同的景致和虛實相生的描寫,進一步加強了這種對比。昔之歡游,「綠陰」、「莓苔」的春色點染,樂景獨好;今之蕭條,一片「秋苑」的悲秋筆墨,哀感十足。昔日之樂何其樂,此時之哀何其哀矣。追憶昔游是出於想像,本是虛寫。用了「屐齒莓苔」、「酒痕羅袖」的具體可感的細節,變得歷歷可見,足見詞人對昔游的懷戀之深。重遊尋跡,望故園蕭條跡渺,感慨無窮,卻將萬端感慨凝為「空惆悵」一語,用「成秋苑」的寫意筆墨,世間滄桑都言盡,寓不盡之意於象外言外,極為空靈,此正是碧山過人之筆。「空惆悵」感發於中庵園林的今昔相比,和與故人流散之哀,故而下啟「自約」數句。「自約賞花後,別後總,風流雲散」兩句寫出故人之離散。以風雲流散變幻飄渺不定之姿,寫人間別離,妥貼空靈而淒美可感。「總」字遙合於「孤」,寫盡人去園空,形單影隻相別久矣之感。孤寂的情懷和惆悵的眼睛。貫穿於故園之憶,之尋的過程,非常傳神,是詞人精心提煉的效果。

「水遠」二字起頭,於奇峭中透視常理,寫法非常獨特,不落俗套。於敘情之處,戛然收束,寓情於景,讓人體味個人情改,頗為曲折。「水遠」在景致上是遙應「泛孤艇」之所見。上片歇拍將故人離散的實事,幻為一片風流雲散。「水遠」則是緊承其命脈而來。卻以山高水遠進一步渲染離散之實。故人的萍蹤渺然蒼茫裡,更加反托出詞人懷念之情的悠深纏綿。又以「怎知」「卻是」的虛字進一步勾勒,歐陽修《踏莎行》有「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之句,正是水遠,表意渾厚。

「亂山尤遠」。則知水遠山長在前人筆下,超越自身美感,象徵著天各一方的深沉的意蘊。這三句在淡墨無華中,具有渾厚的藝術感染力。在層層遞進之中,融進了詞人多少懷戀和傷離之情。「天涯夢短」,以「短」狀夢,精警峭拔。是承上啟下之轉折,它承前反扣山長水遠的天涯隔阻,束後則點出天涯未歸之人的處境。「想忘了、綺疏雕檻」。「綺疏雕檻」,中庵園林的亭台樓榭。「想忘了」是體貼故人遲遲不歸之婉辭。夢短路遙,是一種叫人割捨不斷的痛苦無奈。短夢溝不通花花天涯的阻隔,使故人無可憑依。因而顯見詞人對故人的同情的瞭解。

「望不盡,冉冉斜陽,撫喬木,年華將晚。」再折回眼前之景,收束全詞。它上承過故園的各種感懷,歷層層曲折,極自然地以眼前景作結,正寫出詞人的情感變化。敘寫的景色蕭然:一片斜陽晚照、數點殘花映紅。「望不盡,冉冉斜陽」由周邦彥《蘭陵王·柳》中的「斜陽苒苒春無極」名句而稍加變動。

「春無極」改為「望不盡」極寫中庵故園眼前秋苑的無限蕭條。「春」「望」之變,與「重過」故園的題旨相扣。「撫喬木、年華將晚。」《世說新語·言語》載:桓溫北伐,前種之樹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條,泣然流淚。「冉冉斜陽」所描繪的日暮黃昏之景,使人易生蒼涼遲暮之感。「望不盡」,更引出對人生的渺長和惆悵的反思。「撫喬木、年華將晚」進一步渲染此情此景。詞中將這種遲暮之悲由外圍、外景、外物引向內心深處,使之情景生發,匯融成為綺麗中帶悲壯、淡遠中寓蒼涼的意蘊渾厚的意境。使人意感橫生,情景交加,在煙靄蒼茫之處,感慨則紛至皆來。但數點紅英。猶記西園淒婉:在斜暉脈脈的中庵故園裡,只有幾點殘存的紅英,經歷了風風雨雨的洗劫,目睹滄海桑田的變換,在由極或到極衰的轉換中,也定是淒愴已極吧。對人、對花,皆是如此。

全詞筆調傷感淒涼,意境空靈高遠,怨悵之情溢滿字間,哀婉動人。

《宋詞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