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奧古斯盤羊群的觀念發生了顛倒性的變化,幾乎所有的羊都把直的角視為時髦,視為瀟灑,視為力量,而把盤成花結的角視為落伍,視為醜陋,視為懦弱,美與醜互相交換了位置。凡是頭上的角還沒長齊長硬的年輕公羊,都急急忙忙跟著血頂兒學,將正處在生長期的柔嫩的羊角嵌進電擊石,強迫羊角改變形狀,企望能像血頂兒那樣擁有一對禾杈。年輕的母羊們為這種違背常理的不健康的現象推波助瀾,用鼓勵的眼光望著那些想改變羊角形狀的公羊,朝它們拋媚眼,送秋波,毫不隱諱地傳遞出這樣一條信息:公羊能否將自己的角弄直,是數月後發情期雌性重要的擇偶標準。這使得年輕公羊改變羊角形狀蔚然成風,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

不僅僅年輕的羊們把血頂兒視為楷模,當做英雄,濫施崇拜,連成年羊也捲進了這股漩渦,對待血頂兒不再當瘋子看待,眼光裡沒了鄙視與唾棄,而是一種羨慕與嫉妒的表情;就連一向老成持重的上了年紀的老羊們,也一反因循守舊的常態,把血頂兒當做群體的驕傲,閒來沒事,就會走到血頂兒跟前,用舌頭舔舔那兩支禾杈似的羊角,表明自己讚賞的態度。

它繞花頂雖然身為頭羊,但也不能太違背眾羊的意願,也不能公然站在臣民的對立面;在奧古斯盤羊群,頭羊的統治是建立在力量與威信上的,它是靠眾羊的擁戴才登上頭羊寶座的,也是靠眾羊的支持才坐穩頭羊這把交椅的。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得罪了大多數,弄不好就會被眾羊廢黜罷免掉。它也只能順著潮流走,反潮流是有可能被潮流淹死的。

在大庭廣眾面前,它不得不違心地對血頂兒表示欽佩,血頂兒和自己並排站在一起,以示寵愛,甚至在進食時,找到一塊鮮嫩的草地,也讓血頂兒和自己共同啃吃,以示優惠。但在內心裡,它並沒改變對血頂兒一貫的看法:一頭神經錯亂的瘋羊。是的,血頂兒一口氣消滅了三隻小狼崽,還把黑母狼打成重傷,似乎長了羊的志氣,滅了狼的威風。但它總覺得這純屬偶然,不足為訓。羊是鬥不過狼的,這就像太陽不可能從西邊出來一樣確鑿無疑。倘若真像眾羊現在所認為的那樣,盤羊只要拉直了頭上的兩支羊角,就能打敗狼,那麼,整個盤羊的歷史就要重新寫了。

可惜,奧古斯盤羊群整體頭腦發熱,缺少明白羊。

將拉直的羊角視為革新與榮耀,將盤成花結的羊角視為保守和恥辱,毫無疑問是把傳統的審美觀念和價值觀念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調整,受害最深的當然是它繞花鼎。它繞花鼎之所以能擊敗眾多的競爭對手,當上奧古斯盤羊群的頭羊,最關鍵的一條,就是頭上的羊角比普通公羊多繞了一個花結。

普通公羊是一個花結,而它是兩個花結,花花繞,繞花花,一隻鼎,也就是最美最好最大的意思。它也一直把自己那兩支羊角能繞得如此圓溜如此藝術而深感自豪,可突然間,繞成花結的羊角不再是一種美,而變成丑,不就是否定了它的存在價值了嗎?不就是從根本上動搖它的統治地位嗎?

其實,從血頂兒鬥垮黑母狼數分鐘後,它就感覺到自己正面臨一場深刻的政治危機,這絕不是神經過敏,而是有充分的事實作依據的。當黑母狼夾著尾巴,瘸著一條腿,拖著一隻被戳出兩隻血洞的屁股,逃進灌木叢後,母羊金薔薇第一個歡呼雀躍,第一個撒開四蹄朝血頂兒奔去。它很注意金薔薇的舉動,它看到金薔薇跑到血頂兒面前,一點猶豫也沒有,一點停頓也沒有,立刻將柔軟的脖頸伸進血頂兒的頸窩,交頸廝磨,這叫什麼動作嘛,完全超出了雌雄之間正常交往的界限,明目張膽地在調情。

金薔薇是它“號”過的母羊,按照尊卑有序的傳統習俗,它頭羊“號”文過的母羊,已沒有權利再跟別的公羊談情說愛,別的公羊除非活得不耐煩了,也不敢再對被頭羊“號”過的母羊存非分之想,這早已成為奧古斯盤羊群羊羊皆知的禁令。但事實上,自從血頂兒鬥敗了黑母狼,這條禁令就被徹底打破了。金薔薇黏黏糊糊的就是跟隨在血頂兒的身後,對它繞花鼎反倒不理不睬了,很明顯,金薔薇感情跳槽,在愛情上炒了它的魷魚。

給頭羊戴綠帽子,真是大逆不道,理應受到眾羊的譴責,理應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可是,絕大部分的羊不僅對這種犯上作亂的行為不予譴責,反而用欣賞和羨慕的眼光望著血頂兒和金薔薇,好像英雄加美女,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奶奶的,全體臣民都同意給頭羊戴綠帽子,這頭羊還當得有什麼意思。戴綠帽子的頭羊,還奢談什麼威信與尊嚴。現在是在愛情上炒了它的魷魚,接下來會不會在王位上炒它的魷魚呢?

這種擔心也是有來由的。

以往它繞花鼎不管走到哪裡身邊總是跟著許多羊,眾星拱月般地圍著它。它是核心,它是領導,它是群體的靈魂,有崇拜者圍在身邊,說明它有吸引力和凝聚力,對一個領導來說,崇拜還是要搞一點的。可現在它身邊的羊越來越少,廖如晨星,都跑到血頂兒身邊去了。瞧瞧血頂兒,無論走到哪裡,那對禾杈似的羊角就像一面很有號召力的旗幟,會聚攏一批年輕的羊,身後會跟著許多忠誠的追隨者。這不是在拉幫結伙嗎?這不是在搞第二核心嗎?居心何在?

捫心自問,它繞花鼎並非妒賢嫉能心胸狹隘的羊,倘若有一頭大公羊確實羊角盤得比它花結更多更大,更圓潤更漂亮,身體也比它更魁梧更雄壯,智慧比它更發達更出眾,能更好地率領奧古斯盤羊群走向興盛與繁榮,它可以讓賢,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長江後浪推前浪,新陳代謝,這是不以羊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它退居二線,雖然心裡不痛快,但還能想得通的。現在的問題是,要取而代之把它頂下台的是血頂兒,這傢伙身體沒它雄壯,智慧沒它出眾,就憑著那對拉直的羊角,就憑著那股瘋勁兒,就要頂替它頭羊的位置,這就使得它不僅有一種失落感,還有一種被嘲弄的憤懣,更有一種為奧古斯盤羊群前途擔心的憂患意識。

盤羊之所以叫盤羊,就是因為頭上那對羊角朝兩邊盤繞,形成花結。它繞花鼎雖然不知道當初造物主為啥要把盤羊的羊角繞成花結,但既然是造物主的安排與設計,必然有其深刻的道理;肆意違背造物主的意旨,能不受到懲罰嗎?

狼吃羊,羊被狼吃,是從亙古沿襲至今的叢林生活規律,而奧古斯盤羊群年輕一代的羊們被血頂兒偶然取得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整日裡搖晃著角,對飛過的金雕路過的狐狸大聲咩叫,彷彿食肉的飛禽走獸已經不在話下。唉,且不說世界上還有比狼更兇猛得多的野獸,就是那匹黑母狼,也狼還在心未死,反攻倒算的危險依然存在莊。無視弱肉強食這條規律的存在,不順應客觀規律去生存,終究會受到客觀規律的制裁的。

瘋子的本質,就是在極度膨脹的虛榮心的驅使下,踐踏正常的生活秩序,顛倒正常的命運軌跡,造成一種虛假的偉大,最後不僅葬送自己,還要危及群體的生存。

感謝上帝,那些個染上了瘋病的年輕公羊們,由於不像血頂兒那樣是從小就把羊角嵌進電擊石裡磨礪,由於不像血頂兒那樣在羊角才冒尖尖的時候就開始操練,所以它們儘管瘋狂地日以繼夜地在電擊石在樹杈在兩塊岩石之間的縫縫裡苦苦修煉,一心想改造舊角,造就一對像血頂兒那樣禾杈似的直角,但效果卻並不理想;那些個羊角雖說還沒完全長夠,也沒完全定型,但畢竟已彎成圓圈,有的已開始盤花結,且大部分羊角都已硬化,想把長彎的羊角扳直,談何容李易。結果,瘋狂了一兩個月,只有小公羊滾雪窩的角在朝左右兩側彎成半圓後,改變方向,朝前伸去,伸出一尺餘長。還有一頭名叫短腿的公羊和一頭名叫火鼻的公羊的角繞了半個花結被強迫改變方向朝前探出半尺角尖尖,其他年輕公羊的角,白費了許多力氣,白吃了許多苦頭,兩支羊角依然彎彎繞,繞彎彎,無非本來應該盤得很緊湊的花結在它們的瞎折騰下盤得鬆鬆垮垮,角尖稍稍有點向前刺探的意思而已。

假如那些頭腦發熱的母羊們從下一代羊羔抓起,情況就會變得非常糟糕了。

不過,繞花鼎覺得奧古斯盤羊群這股瘋狂勁兒不會持續很長時間的,它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災難即將降臨,羊們終究會明白瘋子就是瘋子,只會給群體添亂,不可能給群體帶來生存意義上的利益和好處。

《瘋羊血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