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腸栓熬的湯

    一、香腸栓熬的湯

    「昨天有一個出色的宴會!」一個年老的女耗子對一個沒有參加這盛會的耗子說。「我在離老耗子王的第二十一個座位上坐著,所以我的座位也不算太壞!你要不要聽聽菜單子?出菜的次序安排得非常好——發霉的麵包、臘肉皮、蠟燭頭、香腸——接著同樣的菜又從頭到尾再上一次。這簡直等於兩次連續的宴會。大家的心情很歡樂,閒聊了一些愉快的話,像跟自己家裡的人在一起一樣。什麼都吃光了,只剩下香腸尾巴上的香腸栓。我們於是就談起香腸栓來,接著就談起'香腸栓熬的湯'這個問題。的確,每個人都聽到過這件事,但是誰也沒有嘗過這種湯,更談不上知道怎樣去熬它。大家提議:誰發明這種湯,就為他乾一杯,因為這樣的人配做一個濟貧院的院長!這句話不是很有風趣的麼?老耗子王站起來說,誰會把這種湯做得最好吃,他就把她立為皇后。研究時間為一年。」

    「這倒很不壞!」另一個耗子說,「不過這種湯的做法是怎樣呢?」

    「是的,怎樣做法呢?」這正是所有的女耗子——年輕的和年老的——所要問的一個問題。她們都想當皇后,但是她們卻怕麻煩,不願意跑到廣大的世界裡去學習做這種湯;而她們卻非這樣辦不可!不過每個耗子都沒有離開家和那些自己所熟悉的角落的本事。在外面誰也不能找到乳餅殼或者臭臘肉皮吃。不,誰也會挨餓,可能還會被貓子活活地吃掉呢。

    無疑地,這種思想把大部分的耗子都嚇住了,不敢到外面去求得知識。只有四隻耗子站出來說,她們願意出去。她們是年輕活潑的,可是很窮。世界有四個方向,她們每位想出一個方向;問題是誰的運氣最好。每位帶著一根香腸栓,為的是不要忘記這次旅行的目的。她們把它當做旅行的手杖。

    她們是在5月初出發的。到第二年5月開始的時候,她們才回來。不過她們只有三位報到。第四位不見了,也沒有送來任何關於她的消息,而現在已經是決賽的日期了。

    「最愉快的事情也總不免有悲哀的成分!」耗子王說。但是他下了一道命令,把周圍幾里路以內的耗子都請來。她們將在廚房裡集合。那三位旅行過的耗子將單獨站在一排;至於那個失了蹤的第四個耗子,大家豎了一個香腸栓,上面掛著一塊黑紗作為紀念。在那三隻耗子沒有發言以前,在耗子王沒有作補充講話以前,誰也不能發表意見。

    現在我們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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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香腸的末梢總是打著結;這個結總是連在一個木栓上,以便於掛起來,這叫香腸栓。「香腸栓熬的湯」是丹麥的一個成語,意思是:「閒扯大半天,都是廢話!」

    二、第一隻小耗子的旅行見聞

    「當我走到茫茫的大世界裡去的時候,「小耗子說,」像許多與我年紀相仿的耗子一樣,我以為我已經知道了所有的東西。不過實際情況不是這樣。一個人要花許多年的工夫才能達到這種目的。我立刻動身航海去。我坐在一條開往北方的船上。我聽說,在海上當廚子的人要知道怎樣隨機應變。不過如果一個人有許多臘肉、整桶的醃肉和發霉的麵粉的時候,隨機應變也就夠容易了。人們吃得很講究!但是人們卻沒有辦法學會用香腸栓做湯。我們航行了許多天和許多夜。船簸動得很厲害,我們身上都打濕了。當我們最後到達了我們要去的地方的時候,我就離開了船。那是在遙遠的北方。

    「離開自己家裡的一個角落遠行,真是一件快事。坐在船上,這當然也算是一種角落。但是忽然間你卻來到數百里以外的地方,住在外國。那裡有許多原始森林,長滿了赤楊。它們發出的香氣是太強烈了!這個我不太喜歡!這些原始植物發出辛辣的氣味,弄得我打起噴嚏來,同時也想起香腸來。那兒還有許多湖。我走近一看,水是非常清亮的;不過在遠處看來,湖水都是像墨一般地黑。白色的天鵝浮在湖水上面,起初我以為天鵝是泡沫。它們一動也不動。不過當我看到它們飛和走動的時候,我就認出它們了。它們屬於鵝這個家族,從它們走路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誰也隱藏不住自己的家族的外貌!我總是跟我的族人在一起。我總是跟松鼠和田鼠來往。它們無知得可怕,特別是關於烹調的事情——我出國去旅行也是為了這個問題。我們認為香腸栓可以做湯的這種想法,在他們看來,簡直是驚人的思想。所以這件事立刻就傳遍了整個的森林。不過他們認為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我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兒,在這天晚上,我居然探求到做這湯的秘法。這時正是炎熱的夏天,因此——它們說——樹林才發出這樣強烈的氣味,草才是那麼香,湖水才是那麼黑而亮,上面還浮著白色的天鵝。

    「在樹林的邊緣上,在四五座房屋之間,豎著一根竿子。它和船的主桅差不多一般高,頂上懸著花環和緞帶。這就是大家所謂的五月柱。年輕女子和男子圍著它跳舞,配合著提琴手所奏出的提琴調子,高聲唱歌。太陽下山以後,他們還在月光中盡情地歡樂了一番,不過一個小耗子跟一個森林舞會有什麼關係呢?我坐在柔軟的青苔上,緊緊地捏著我的香腸栓。月亮特別照著一塊地方。這兒有一株樹,這兒的青苔長得真嫩——的確,我相信比得上耗子王的皮膚。不過它的顏色是綠的;這對於眼睛說來,是非常舒服的。

    「忽然間,一群最可愛的小人物大步地走出來了。他們的身材只能達到我的膝蓋。他們的樣子像人,不過他們的身材長得很相稱。他們把自己叫做山精;他們穿著用花瓣做的漂亮衣服,邊緣上還飾著蒼蠅和蚊蚋的翅膀,很好看。他們一出現就好像是要找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不過他們有幾位終於向我走來;他們的首領指著我的香腸栓,說:『這正是我們所要的那件東西!——它是尖的——它再好也沒有!』他越看我的旅行杖,他就越感到高興。

    「『你們可以把它借去,』我說,『但是不能不還!』

    「『不能不還!』他們重複著說。於是他們就把香腸栓拿去了。我也只好讓他們拿去。他們拿著它跳舞,一直跳到長滿了嫩青苔的那塊地方。他們把木栓插在這兒的綠地上,他們也想有他們自己的五月柱,而他們現在所得到的一根似乎正合他們的心意。他們把它裝飾了一番。這真值得一看!

    「小小的蜘蛛們在它上面織出一些金絲,然後在它上面掛起飄揚的面紗和旗幟。它們是織得那麼細緻,在月光裡被漂得那麼雪白,把我的眼睛都弄花了。他們從蝴蝶翅膀上攝取顏色,把這些顏色撒在白紗上,而白紗上又閃著花朵和珍珠,弄得我再也認不出我的香腸栓了。像這樣的五月柱,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根。現在那一大隊的山精先到場。他們什麼衣服也沒有穿,然而他們是再文雅不過了。他們請我也去參加這個盛會,但是我得保持相當的距離,因為對他們說來,我的體積是太大了。

    「現在音樂也開始了!這簡直像幾千隻鈴兒在響,聲音又圓潤又響亮。我真以為這是天鵝在唱歌呢。的確,我也覺得我可以聽到了杜鵑和畫眉的聲音。最後,整個的樹林似乎都奏起音樂來了。我聽到孩子的說話聲,鈴的鏗鏘聲和鳥兒的歌唱聲。這都是最美的旋律,而且都是從山精的五月柱上發出來的。這全是鐘聲的合奏,而這是從我的香腸栓上發出來的。我從來也沒有想過,它會奏出這麼多的音調,不過這要看它落到了什麼人的手中。我非常感動;我快樂得哭起來,像一個小耗子那樣哭。

    「夜是太短了!不過在這個季節裡,它是不能再長了。風在天剛亮的時候就吹起來,樹林裡一平如鏡的湖面上出現了一層細細的波紋,飄蕩著的幔紗和旗幟都飛到空中去了。蜘蛛網所形成的波浪形的花圈,吊橋和欄杆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從這片葉子飛到那片葉子上,都化為烏有。六個山精把我的香腸栓扛回送還給我,同時問我有沒有什麼要求,他們可以讓我滿足。因此我就請他們告訴我怎樣用香腸栓做出湯來。

    「『我們怎樣做嗎?』山精們的首領帶笑地說。『嗨,你剛才已經親眼看到過了!你再也認不出你的香腸栓吧?』

    「『你說得倒輕鬆!』我回答說。於是我就直截了當地把我旅行的目的告訴他,並且也告訴他,家裡的人對於我這次旅行所作的希望。『我在這兒所看到的這種歡樂景象,』我問,『對我們耗子王和對我們整個強大的國家,有什麼用呢?我不能夠把這香腸栓搖幾搖,說:看呀,香腸栓就在這兒,湯馬上就出來了!恐怕這種菜只有當客人吃飽了飯以後才能拿出來!』

    「山精於是把他的小指頭接進一朵藍色的紫羅蘭花裡去,同時對我說:『請看吧!我要在你的旅行杖上擦點油;當你回到耗子王的宮殿裡去的時候,你只須把這手杖朝他溫暖的胸口頂一下,手杖上就會開滿紫羅蘭花,甚至在最冷的冬天也是這樣。所以你總算帶了一點什麼東西回去——恐怕還不止一點什麼東西呢!』」     不過在這小耗子還沒有說明這個「一點什麼東西」以前,她就把旅行杖伸到耗子王的胸口上去。真的,一束最美麗的紫羅蘭花開出來了。花兒的香氣非常強烈,耗子王馬上下一道命令,要那些站得離煙囪最近的耗子把尾巴伸進火裡去,以便燒出一點焦味來,因為紫羅蘭的香味使他吃不消;這完全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氣味。

    「不過你剛才說的『一點什麼東西』究竟是什麼呢?」耗子王問。

    「哎,」小耗子說,「我想這就是人們所謂的『效果』吧!」

    於是她就把這旅行杖掉轉過來。它上面馬上一朵花也沒有了。

    她手中只是握著一根光禿禿的棍子。她把它舉起來,像一根樂隊指揮棒。

    「『紫羅蘭花是為視覺、嗅覺和感覺而開出來的,'那個山精告訴過我,'因此它還沒有滿足聽覺和味覺的要求。』」

    於是小耗子開始打拍子,於是音樂奏出來了——不是樹林中山精歡樂會的那種音樂;不是的,是我們在廚房中所聽到的那種音樂。乖乖!這才熱鬧呢!這聲音是忽然而來,好像風灌進了每個煙囪管似的;鍋兒和罐兒沸騰得不可開交;大鏟子在黃銅壺上亂敲;接著,在不意之間,一切又忽然變得沉寂。人們聽到茶壺發出低沉的聲音。說來也奇怪,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快要結束呢,還是剛剛開始唱。小罐子在滾滾地沸騰著,大罐子也在滾滾地沸騰著;它們誰也不關心誰,好像罐子都失去了理智似的。小耗子揮動著她的指揮棒,越揮越激烈;罐子發出泡沫,冒出大泡,沸騰得不可開交;風兒在號,煙囪在叫。哎呀!這真是可怕,弄得小耗子自己把指揮棒也扔掉了。

    「這種湯可不輕鬆!」老耗子王說。「現在是不是要把它拿出來吃呢?」

    「這就是湯呀!」小耗子說,同時鞠了一躬。

    「這就是嗎?好吧,我們聽聽第二位能講些什麼吧。」耗子王說。

    三、第二隻小耗子講的故事

    「我是在宮裡的圖書館裡出生的,」第二隻耗子說。「我和我家裡別的人從來沒有福氣到餐廳裡去過,更談不上到食物儲藏室裡去。只有在旅途中和今天的這種場合,我才第一次看到一個廚房。我們在圖書館裡,的確常常在挨餓,但是我們卻得到不少的知識。我們聽到一個謠傳,說誰能夠在香腸栓上做出湯來,誰就可以獲得皇家的獎金。我的老祖母因此就拉出一卷手稿來。她當然是不會念的,但是她卻聽到別人念過。那上面寫道:『凡是能寫詩的人,都能在香腸栓上做出湯來。』她問我是不是一個詩人。我說我對於此道一竅不通。她說我得想辦法做一個詩人。於是我問做詩人的條件是什麼,因為這對於我說來是跟做湯一樣困難。不過祖母聽到許多人念過。她說,這必須具有三個主要的條件:『理解、想像和感覺!如果你能夠使你具備這幾樣東西,你就會成為一個詩人,那麼香腸栓這類事兒也就自然很容易了。』

    「於是我就出去了,向西方走,到茫茫的大世界裡去,為的是要成為一個詩人。

    「我知道,最重要的東西是理解。其餘的兩件東西不會得到同樣的重視!因此我第一件事就是去追求理解。是的,理解住在什麼地方呢?到螞蟻那兒去,就可以得到智慧!猶太人的偉大國王這樣說過1。我是從圖書館中知道這事情的。在我來到第一個大蟻山以前,我一直沒有停步。我待在這兒觀察,希望變得聰明。

    「螞蟻是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種族。他們本身就是『理解』。他們所做的每件事情,像計算好了的數學題一樣,總是正確的。他們說,工作和生蛋的意義就是為現在生活,為將來作準備,而他們就是照這個宗旨行事的。他們把自己分成為清潔的和骯髒的兩種螞蟻。他們的等級是用一個數目來代表的;螞蟻皇后的數目是第一號。她的見解是唯一正確的見解,因為她已經吸收了所有的智慧。認識這一點,對我說來是很重要的。

    「她的話說得很多,而且說得都很聰明,叫我聽起來很像廢話。她說她的蟻山是世界上最高大的東西,但是蟻山旁邊就有一棵樹,而且比起它來,不消說要高大得多——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因此關於這樹她就一字不提。一天晚上,有一隻螞蟻在這樹上失蹤了。他沿著樹幹爬上去,但並沒有爬到樹頂上去——只是爬到別的螞蟻還沒有爬到過的高度。當他回到家來的時候,他談論起他所發現的比蟻山還要高的東西。但是別的螞蟻都認為他的這番話對於整個螞蟻社會是一種侮辱,因此這只螞蟻就受到懲罰,戴上了一個口罩,並且永遠被隔離開來。

    「不久以後,另一隻螞蟻爬到樹上去了。他作了同樣的旅行,而且發現了同樣的東西。不過這只螞蟻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取一種大家所謂的冷靜和模糊的態度,此外他是一隻有身份的螞蟻,而且是純種,因此大家就都相信他的話。當他死了以後,大家就用螞蟻蛋為他立了一個紀念碑,表示他們都尊敬科學。」

    小耗子繼續說:「我看到螞蟻老是背著他們的蛋跑來跑去,他們有一位把蛋跑掉了;他費了很大的氣力想把它撿起來,但是沒有成功。這時另外兩隻螞蟻來了,盡他們最大的努力來幫助他,結果他們自己背著的蛋也幾乎弄得滾下來了。所以他們就立刻不管了。因為人們得先考慮自己——而且螞蟻皇后也談過這樣的問題,說這種做法既可表示出同情心,同時又可表示出理智。這兩個方面『使我們螞蟻在一切有理智的動物中占最高的位置。理智應該是、而且一定是最主要的東西,而我在這方面恰恰最突出!』於是她就用她的後腿站起來,好使得人們一眼就可以看清她……我再也不會弄錯了;我一口把她吃掉。到蟻群中去,學習智慧吧!我都裝進肚皮裡去了!

    「我現在向剛才說的那株大樹走去。它是一棵櫟樹,有很高的軀幹和濃密的樹頂;它的年紀也很老。我知道這兒住著一個生物——一個女人——人們把她叫樹精:她跟樹一起生下來,也跟樹一起死去。這件事是我在圖書館裡聽到的;現在我算是看到這樣一棵樹和這樣一個櫟樹精了。當她看到我走得很近的時候,她就發出一個可怕的尖叫聲來。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她非常害怕耗子。比起別人來,她更有害怕的理由,因為我可以把樹咬斷,她沒有樹就沒有生命。我以一種和藹和熱誠的態度和她談話,給她勇氣。她把我拿到她柔嫩的手裡。當她知道了我旅行到這個茫茫大世界裡來的目的時,她答應我說,可能就在這天晚上我會得到我所追求的兩件寶物之一。

    「她告訴我說,幻想是她最好的朋友,他是像愛情一樣美麗,他常常到這樹枝的濃葉中來休息——這時樹枝就在他們兩人頭上搖得更起勁。她說:他把她叫做樹精,而這樹就是他的樹,因為這棵瘤疤很多的老櫟樹是他所喜愛的一棵樹,它的根深深地鑽進土裡,它的軀幹和簇頂高高地伸到新鮮的空氣中去,它對於飄著的雪、銳利的風和暖和的太陽,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是的,她這樣說過,'鳥兒在那上面唱著歌,講著一些關於異國的故事!在那唯一的死枝上鸛鳥築了一個與樹兒非常相稱的窠,人們可以從它們那裡聽到一些關於金字塔的國度的事情,幻想非常喜歡這類的事情,但是這還不能滿足他。我還把這樹在我小時的生活告訴他;那時這樹很嫩,連一棵蕁麻都可以把它掩蓋住——我得一直講到這樹怎麼長得現在這樣粗大為止。請你在車葉草下面坐著,注意看吧。當幻想到來的時候,我將要找一個機會來捻住他的翅膀,扯下他的一根小羽毛來。把這羽毛拿去吧——任何詩人都不能得到比這更好的東西——你有這就夠了!'

    「當幻想到來的時候,羽毛就被拔下一根來了。我趕快把它搶過來,」小耗子說。「我把它捏著放在水裡,使它變得柔軟!把它吃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但我卻把它啃掉了!現在我已經有了兩件東西:幻想和理解。通過這兩件東西,我知道第三件就可以在圖書館裡找得到了。一位偉人曾經寫過和說過:有些長篇小說唯一的功用是它們能夠減輕人們多餘的眼淚,因為它們是像海綿一樣,能把情感吸收進去。我記起一兩本這類的書;我覺得它們很合人的胃口;它們不知被人翻過多少次,油膩得很,無疑地它們已經吸收了許多人們的感情。

    「我回到那個圖書館裡去,生吞活剝地啃掉了一整部長篇小說——這也就是說,啃掉了它柔軟的部分,它的精華,它的書皮和裝訂我一點也沒有動。我把它消化了,接著又啃掉了一本。這時我已經感覺它們在身體內動起來,於是我又把第三本咬了幾口。這樣我就成了一個詩人了。我對我自己這樣講,對別人也這樣講。我有點頭痛,有點胃痛,還有我講不出來的一些別種的痛。我開始思索那些與香腸栓聯繫起來的故事。於是我心中就想起了許多香腸栓,這一定是因為那位螞蟻皇后有特別細緻的理智的原故。我記得有一個人把一根白色的木栓塞進嘴裡去,於是他那根木栓都變得看不見了。我想到浸在陳啤酒裡的木栓、墊東西的木栓、塞東西的木栓和釘棺材的木栓。我所有的思想都環繞著栓而活動!當一個人是詩人的時候,他就可以用詩把這表達出來;而我是一個詩人,因為我費了很大的氣力來做一個詩人!因此每星期,每一天,我都可以用一個栓——一個故事——來侍候你。是的,這就是我的湯。」

    「我們聽聽第三位有什麼話講吧!」耗子王說。

    「吱!吱!」這是廚房門旁發出的一個聲音。於是一隻小耗子——她就是大家認為死去了的第四隻耗子——跳出來了。她絆倒了那根繫著黑紗的香腸栓。她一直日夜都在跑,只要她有機會,她不惜在鐵路上坐著貨車走,雖然如此,她幾乎還是要遲到了。她一口氣衝進來,全身的毛非常亂。她已經失去了她的香腸栓,可是卻沒有失去她的聲音,因此她就立刻發言,好像大家只是在等著她、等著聽她講話,除此以外,世界上再沒有別的重要事情似的。她立刻發言,把她所要講的話全都講了出來。她來得這麼突然,當她在講話的時候,誰也沒有時間來反對她或她的演詞。現在我們且聽聽吧! ----------------------------------

    1這句話源出於所羅門所作的《箴言集》。原文是:「懶惰人哪,你去察看螞蟻的動作,就可得智慧。」見《聖經·舊約·箴言》第六章第六節。

    四、第四隻耗子在第三隻耗子沒有發言以前所講的故事

    「我立刻就到一個最大的城市裡去,」她說。「這城的名字我可記不起來了——我老是記不住名字。我乘著載滿沒收物資的大車到市政府去。然後我跑到監獄看守那裡去。他談起他的犯人,特別談到一個講了許多魯莽話的犯人。這些話引起另外許多話,而這另外許多話被討論了一番,受到了批評。

    「『這完全是一套香腸栓熬的湯,』他說,『但這湯可能弄得他掉腦袋!』」

    「這引起了我對於那個犯人的興趣,」小耗子說,「於是我就找到一個機會,溜到他那兒去——因為在鎖著的門後面總會有一個耗子洞的!他的面色慘白,滿臉都是鬍子,睜著一對大眼睛。燈在冒著煙,不過牆壁早已習慣於這煙了,所以它並不顯得比煙更黑。這犯人在黑色的牆上畫出了一些白色的圖畫和詩句,不過我讀不懂。我想他一定感到很無聊,而歡迎我這個客人的。他用麵包屑,用口哨和一些友善的字眼來誘惑我:他很高興看到我,而我也只好信任他;因此我們就成了朋友。

    「他把他的麵包和水分給我吃;他還送給我乳餅和香腸。我生活得很闊綽。我得承認,主要是因為這樣好的交情我才在那兒住下來。他讓我在他的手中,在他的臂上亂跑;讓我鑽進他的袖子裡去,讓我在他的鬍子裡爬;他還把我叫做他的親愛的朋友。我的確非常喜歡他,因為我們應該禮尚往來!我忘記了我在這個廣大世界裡旅行的任務,我忘記了放在地板裂縫裡的香腸栓——它還藏在那兒。我希望住下來,因為如果我離開了,這位可憐的犯人就沒有什麼朋友了——像這樣活在世界上就太沒有意義了!我待下來了,可是他卻沒有待下來。在最後的一次,他跟我說得很傷心,給了我比平時多一倍的麵包和乳餅皮,用他的手對我飛吻。他離去了,再也沒有回來。我不知道他的結果。

    「『香腸栓熬的湯!』看守說——我現在到他那兒去了,但是我不能信任他。的確,他也把我放在他的手裡,不過他卻把我關進一個籠子裡——一部踏車裡去了。這真可怕!你在裡面轉來轉去,一步也不能向前走,只是叫大家笑你!

    「看守的孫女是一個可愛的小東西。她的卷髮是那麼金黃,她的眼睛是那麼快樂,她的小嘴老是在笑。

    「『你這個可憐的小耗子!』她說,同時偷偷地向我的這個醜惡的籠子裡看。她把那根鐵插銷抽掉了,於是我就跳到窗板上,然後從那兒再跳到屋頂上的水筧裡去。自由了!自由了!我只能想這件事情,我旅行的目的現在顧不到了。

    「天很黑,夜到來了。我藏進一座古老的塔裡面去。這兒住著一個守塔人和一隻貓頭鷹。這兩位我誰也不能信任,特別是那隻貓頭鷹。這傢伙很像貓子,有一個喜歡吃耗子的大缺點。不過人們很容易看不清真相,我就是這樣。這傢伙是一個非常有禮貌、非常有教養的老貓頭鷹。她的知識跟我一樣豐富,比那個守塔人還要豐富。一些年輕的貓頭鷹對於什麼事情都是大驚小怪;但她只是說:『不要弄什麼香腸栓熬湯吧!』她是那麼疼愛她的家庭,她聽說的最厲害的話也不過是如此。我對她是那麼信任,我從我躲藏的小洞裡叫了一聲:『吱!』我對她的信任使她非常高興。她答應保護我,不准任何生物傷害我。她要把我留下來,留待糧食不足的冬天給她自己受用。

    「無論從哪方面講,她要算是一個聰明人。她證明給我看,說守塔人只能『吹幾下』掛在他身邊的那個號角,『他因此就覺得了不起,以為他就是塔上的貓頭鷹!他想要做大事情,但是他卻是一個小人物——香腸栓熬的湯!』」我要求貓頭鷹給我做這湯的食譜。於是她就解釋給我聽。

    「『香腸栓熬的湯,』她說,『只不過是人間的一個成語罷了。每人對它有自己不同的體會:各人總以為自己的體會最恰當,不過事實上這整個的事兒沒有絲毫意義!』

    「『沒有絲毫意義!』我說。這使我大吃一驚!真理並不是老使人高興的事情,但是真理高於一切。老貓頭鷹也是這樣說的。我想了一想,我覺得,如果我把『高於一切的東西』帶回的話,那麼我倒是帶回了一件價值比香腸栓湯要高得多的東西呢。因此我就趕快離開,好使我能早點回家,帶回最高、最好的東西——真理。耗子是一個開明的種族,而耗子王則是他們之中最開明的。為了尊重真理,他是可能立我為皇后的。」

    「你的真理卻是謊言!」那個還沒有發言的耗子說。「我能做這湯,而且我說得到就做得到!」

    五、湯是怎樣熬的

    「我並沒有去旅行,」第四隻耗子說。「我留在國內——這樣做是正確的!我們沒有旅行的必要。我們在這兒同樣可以得到好的東西。我沒有走!我的知識並不是從神怪的生物那兒得來的,也不是狼吞虎嚥地啃來的,也不是跟貓頭鷹說話學來的。我是從自己的思索中得來的。請你們把水壺拿來,裝滿水吧!請把水壺下面的火點起來吧!讓水煮開吧——它得滾開!好,請把栓放進去!現在請國王陛下把尾巴伸進開水裡去攪幾下!陛下攪得越久,湯就熬得越濃。它並不花費什麼東西!並不需要別的什麼材料——只須攪它就得了!」

    「是不是別的耗子可以做這事情呢?」國王問。

    「不成,」耗子說。「只有耗子王的尾巴有這種威力。」

    水在沸騰著。耗子王站在水壺旁邊——這可算說是一種危險的事兒。他把他的尾巴伸出來,好像別的耗子在牛奶房的那副樣兒——它們用尾巴挑起盤子裡的乳皮,然後再去舔這尾巴。不過他把他的尾巴伸進滾水裡沒有多久就趕快跳開了。

    「不成問題——你是我的皇后了!」他說。「我們等到我們金婚節的時候再來熬這湯吧,這樣我們窮苦的子民就可以快樂一番——大大地快樂一番!」

    於是他們馬上就舉行了婚禮。不過許多耗子回到家來的時候說:「我們不能把這叫做香腸栓熬的湯:它應該叫做耗子尾巴做的湯才對!」他們說,故事中有些地方講得很好;可是整個的事兒不一定要這樣講。

    「我就會如此這般地講,不會別樣講!——」

    這是批評家說的話。他們總是事後聰明的。

    這個故事傳遍了全世界。關於它的意見很多,不過這個故事本身保持了它的原樣。不管大事也好,小事也好,能做到這種地步就要算是最好的了,香腸栓做的湯也是如此。不過要想因此而得到感激可就錯了!  
《安徒生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