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精

    我們旅行去,去看巴黎的展覽會。

    我們現在就到了!這是一次飛快的旅行,但是並非憑借什麼魔力而完成的。我們是憑著蒸汽的力量,乘船或坐火車去的。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童話的時代。

    我們現在是在巴黎的中心,在一個大旅館裡面。整個的樓梯上都裝飾著花朵;所有的梯級上都鋪滿了柔軟的地毯。

    我們的房間是很舒服的;陽台的門是朝著一個寬大的廣場開著的。春天就住在那上面。它是和我們乘車子同時到來的。它的外表是一株年輕的大栗樹,長滿了新出的嫩葉子。它的春天的新裝是多麼美麗啊!它穿得比廣場上任何其他的樹都漂亮!這些樹中有一棵已經不能算是有生命的樹了,它直直地倒在地上,連根都拔起來了。在它過去立著的那塊地方,這棵新的粟樹將會被裁進去,生長起來。

    到目前為止,它還是立在一輛沉重的車子裡。是這輛車子今天從許多里以外的鄉下把它運進巴黎來的。在這以前,有好幾年,它一直是立在一棵大櫟樹旁邊。一位和善的老牧師常常坐在這棵櫟樹下,講故事給那些聚精會神的孩子們聽。這棵年輕的栗樹也跟著他們一起聽。住在它裡面的樹精那時也還不過是一個孩子。她還記得這樹兒童時代的情景。那時它很小,還沒有草葉或鳳尾草那麼高。這些草類可以說是大得不可再大了,但是栗樹卻在不斷地生長,每年總要增大一點。它吸收空氣和太陽光,喝著露水和雨點,被大風搖撼和吹打,這是它的教育的一部分。

    村精喜歡自己的生活和環境、太陽光和鳥兒的歌聲。不過她最喜歡聽人類的聲音。她懂得人類的語言,也同樣懂得動物的語言。

    蝴蝶啦、蜻蜓啦、蒼蠅啦——的確,所有能飛的東西都來拜訪她。他們到一起就聊天。他們談論著關於鄉村、葡萄園、樹林和帶花園的皇宮——宮裡還有一個大花園——這類的事情。皇宮的花園之中還有溪流和水壩。水裡也住得有生物,而且這些生物也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在水裡從這裡飛到那裡。它們都是有知識、有思想的生物,但是它們不說話,因為它們非常聰明。

    曾經鑽進水裡去過的燕子談論著美麗的金魚、肥胖的鯽魚、粗大的鱸魚和長得有青苔的老鯉魚。它把它們描寫得非常生動,但是它說:「最好你還是親自去看看吧。」不過樹精怎樣能看到這些生物呢?她能看到美麗的風景和忙碌的人間活動——她也只能滿足於這些東西了。這是很美麗的事情。不過最美麗的事情還是聽那位老牧師在株樹下談論法蘭西和許多男人和女人的偉大事跡——這些人的名字,任何時代的人一提起來就要表示欽慕。

    樹精聽著關於牧羊女貞德1的事情和關於夏洛·哥戴2的事情。她聽著關於遠古時代的事情——從亨利四世和拿破侖一世,一直到我們這個時代的天才和偉大的事跡。她聽著許多在人民心裡引起共鳴的名字。法蘭西是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國家,是一塊撫育著自由精神的理智的土地。!

    村裡的孩子聚精會神地聽著;樹精也聚精會神地聽著。她像別的孩子一樣,也是一個小學生。凡是她所聽到的東西,她都能在那些移動著的浮雲中看出具體的形象。

    白雲朵朵的天空就是她的畫冊。

    她覺得住在美麗的法國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她也覺得鳥兒和各種能飛的動物都比她幸運得多。甚至蒼蠅都能向周圍看得很遠,比一個樹精的眼界要大得多。

    法國是那麼廣闊和可愛,但是她只能看到它的一個片段。這個國家是一個世界,有葡萄園、樹林和大城市。在這些東西之中,巴黎要算是最美麗,最偉大的了。鳥兒可以飛進它裡面去,但是她卻不能。

    這些鄉下孩子中有一個小女孩。她穿著一身破爛的衣服,非常窮苦,但是她的樣子卻非常可愛。她不是在笑,就是在唱歌;她喜歡用紅花編成花環戴在她的黑髮上。

    「不要到巴黎去吧!」老牧師說。「可憐的孩子,如果你去,你就會毀滅!」

    但是她卻去了。

    樹精常常想念著她。的確,她們倆對這個偉大的城市有同樣的嚮往和渴望。

    春天來了;接著就是夏天、秋天和冬天。兩年過去了。

    樹精所住的這棵樹第一次開出了栗花,鳥兒在美麗的陽光中喃喃地歌頌這件事情。這時路上有一輛漂亮的馬車開過來了。車裡坐著一位華貴的太太。她親自趕著那幾匹美麗的快馬,一個俊秀的小馬車伕坐在她的後面。樹精認出了她,那個老牧師也認出了她。牧師搖搖頭,惋惜地說:「你到那兒去!那會帶給你損害呀!可憐的瑪莉啊!」

    「她可憐嗎?」樹精想。「不,這是一種多麼大的改變啊!她打扮得像一位公爵夫人!這是因為她到了一個迷人的城市才改變得這樣。啊,我希望我自己也能到那豪華富貴的環境中去!當我在夜裡向我所知道的這個城市所在的方向望去的時候,我只見它射出光來,把天空的雲塊都照亮了。」

    是的,每天黃昏,每天夜裡,樹精都向那個方向望。她看見一層充滿了光的薄霧,浮在地平線上。但是在月明之夜她就看不見它了;她看不見顯示著這城的形象和歷史的那些浮雲。

    孩子喜歡自己的畫冊;樹精喜歡自己的雲世界——她的思想之書。

    沒有雲塊的、酷熱的夏日的天空,對她說來,等於是一本沒有字的書。現在一連有好幾天她只看到這樣的天空。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一連串悶人的日子,沒有一點風。

    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好像是昏睡過去了一樣,都垂下了;人也是這樣。後來雲塊出現了,而且它出現的地方恰恰是夜間光彩的霧氣所籠罩著的地方:這是巴黎。

    雲塊升起來了,形成一整串連綿的山脈。它們在空中,在大地上飛馳,樹精一眼都望不著邊際。

    雲塊凝結成為紫色的龐大石塊,一層一層地疊在高空中。閃電從它們中間射出來。「這是上帝的僕人,」老牧師說。接著一道藍色的。耀眼的光——一道像太陽似的光——出現了。它射穿石塊;於是閃電打下來,把這株可敬的老株樹連根劈成兩半。它的頂裂開了,它的軀幹裂開了;它倒下來,伏在地上,好像是它想要擁抱光的使者似的。

    一個王子誕生時向天空和全國所放的炮聲,怎樣也趕不上這株老株樹死亡時的雷轟。雨水在向下流;一陣清新的和風在吹。暴風雨已經過去了;處處都籠罩著禮拜日一樣的寧靜氣氛。村裡的人在這株倒下的老株樹周圍聚集起來。那位可尊敬的老牧師說了幾句讚美它的話;一位畫家把這株樹繪下來。留作最後的紀念。

    「一切都過去了!」樹精說,「像那些雲塊一樣過去了,再也不回來!」

    老牧師不再來了,學校的屋頂塌下來了,老師的坐位也沒有了,孩子們也不再來了。但是秋天來了,冬天來了,春天也來了。在這些變換的季節中,樹精遙遙地向遠方望——在那遠方,巴黎每夜像一層放光的薄霧似的,在地平線上出現。火車頭一架接著一架、車廂一串接著一串,時時刻刻地從巴黎開出來,發出隆隆的吼聲。火車在晚間和半夜開行,在早晨和白天開行。世界各國來的人,有的鑽進車廂裡去,有的從車廂裡走出來。一件世界的奇觀把他們吸引到巴黎來了。

    這是怎樣的一種奇觀呢?

    「一朵藝術和工業的美麗之花,」人們說,「在馬爾斯廣場的荒土上開出來了。它是一朵龐大的向日葵。它的每片花瓣都使我們學習到關於地理和統計的知識,瞭解到各行師傅的技術,把我們提高到藝術和詩的境地,使我們認識到各個國家的面積和偉大。」

    「這是一朵童話之花,」另外有些人說,「一朵多彩的荷花。它把它在初春冒出的綠葉鋪在沙土上,像一塊天鵝絨的地毯。它在夏天表現出它的一切美麗。秋天的風暴把它連根帶葉全部都掃走了。」

    軍事學校面前是一片和平時的戰爭演習場。這一片土地沒有長草和糧食。它是從非洲沙漠裡割下來的一塊沙洲。在那個沙漠上,莫甘娜仙女3常常顯示出她的奇異的樓閣和懸空的花園。現在這塊馬爾斯廣場顯得更美麗,更奇異,因為人類的天才把幻景變成了真實。

    「現在正在建築的是一座近代阿拉丁之宮4,」人們說。「每過一天,每過一點鐘,它就顯露出更多和更美麗的光彩。」

    大理石和各種色彩把那些無窮盡的大廳裝飾得非常漂亮。「沒有血液」的巨人在那巨大的「機器館」裡動著它的鋼鐵的四肢。鋼鐵製成的、石頭雕成的和手工織成的藝術品說明了在世界各個國家所搏動著的精神生活。畫廊、美麗的花朵、手藝人在他們的工作室裡用智慧和雙手所創造出來的東西,現在全都在這兒陳列出來了。古代宮殿和沼澤地的遺物現在也在這兒展覽出來了。

    這個龐大的、豐富多彩的展覽,不得不複製成為模型,壓縮到玩具那麼大小,好使人們能夠看到和瞭解它的全貌。

    馬爾斯廣場上,像個巨大的聖誕餐桌一樣,就是這個工業和藝術的阿拉丁之宮。宮的周圍陳列著來自世界各國的展品:每個民族都能在這兒找到一件令他們想起他們的國家的東西。

    這兒有埃及的皇宮,這兒有沙漠的旅行商隊。這兒有從太陽的國度來的,騎著駱駝走過的貝杜因人5,這兒有養著草原上美麗烈馬的俄國馬廄。掛著丹麥國旗的、丹麥農民的茅屋,跟瑞典達拉爾的古斯達夫·瓦薩時代6的精巧的木雕房子,並排站在一起。美國的木房子、英國的村屋、法國的亭子。清真寺、教堂和戲院都很藝術地在一起陳列了出來。在它們中間有清新的綠草地、清澈的溪流、開著花朵的灌木叢、珍奇的樹和玻璃房子——你在這裡面可以想像你是在熱帶的樹林中。整片整片的玫瑰花畦像是從大馬士革運來的,在屋頂下盛開著的花朵,多麼美的色彩!多麼芬芳的香氣!人工造的鐘乳石巖洞裡面有淡水湖和鹹水湖;它們代表魚的世界。人們現在是站在海底,在魚和珊瑚蟲的中間。

    人們說,這一切東西現在馬爾斯廣場都有了,都陳列出來了。整群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小馬車裡,都在這個豐盛的餐桌上移動,像一大堆忙碌的螞蟻一樣。一般人的腿子是無法支持這種疲勞的參觀的。

    參觀者從大清早一直到深夜都在不停地到來。裝滿了客人的輪船,一艘接著一艘地在塞納河上開過去。車子的數目在不斷地增加,步行和騎馬的人也在不斷地增加。公共馬車和電車上都擠滿了人。這些人群都向同一個目的地匯聚:巴黎展覽會!所有的入口都懸著法國的國旗,展覽館的周圍則飄揚著其他國家的國旗。「機器館」發出隆隆的響聲;塔上的鐘聲奏起和諧的音樂。教堂裡有風琴在響;東方的咖啡館飄出混雜著音樂的粗嘎的歌聲。這簡直像一個巴別人的王國,一種巴別人的語言7,一種世界的奇觀。

    一切的確是這個樣子——關於展覽會的報道是這樣說的。誰沒有聽過這些報道呢?所有這兒一切關於這個世界名城的「新的奇跡」的議論,樹精都聽到過。

    「你們這些鳥兒啊,飛吧!飛到那兒去看看,然後再回來告訴我吧!」這是樹精的祈求。

    這種嚮往擴大成為一個希望——成為生活的一個中心思想。於是在一個靜寂的夜裡,當滿月正在照著的時候,她看到一顆火星從月亮上落下來了。這火星像一顆流星似地發著亮。這時有一個莊嚴、光芒四射的人形在這樹前出現——樹枝全在動搖,好像有一陣狂風吹來似的。這人形用一種柔和而強有力的調子,像喚醒人的生命的、催人受審的末日號角一樣,對她說:「你將到那個迷人的城市裡去,你將在那兒生根,你將會接觸到那兒潺潺的流水、空氣和陽光,但是你的生命將會縮短。你在這兒曠野中所能享受到的一連串的歲月,將會縮為短短的幾個季節。可憐的樹精啊,這將會是你的滅亡!你的嚮往將會不斷地增大,你的渴望將會一天一天地變得強烈!這棵樹將會成為你的一個監牢。你將會離開你的住處,你將會改變你的性格,你將會飛走,跟人類混在一起。那時你的壽命將會縮短,縮短得只有蜉蝣的半生那麼長——只能活一夜。你的生命的火焰將會熄滅,這樹的葉子將會凋零和被吹走,永遠再也不回來。」

    聲音在空中這樣響著,引起回音。於是這道強光就消逝了;但是樹精的嚮往和渴望卻沒有消逝。她在狂熱的期盼中顫抖著:

    「我要到這個世界的名城裡去!」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的生命開始了。它像密集的雲塊;誰也不知道它會飄向什麼地方去。」

    在一個灰色的早晨,當月亮發白、雲塊變紅的時候,她的願望實現的時刻到來了。諾言現在成為了事實。

    許多人帶著鏟子和槓子來了。他們在這樹的周圍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於是一輛馬拉的車子開過來了。這樹連根帶土被抬起來,還包上一塊蘆席,使它的根能夠保持溫暖。接著,它就被牢牢地繫在車上。它要旅行到巴黎去,在這個法國的首都,世界的名城裡長大。

    在車子最初開動的一瞬間,這棵栗樹的枝葉都顫抖起來。樹精在幸福的期待中也顫抖起來。

    「去了!去了!」每一次脈搏都發出這樣一個聲音。「去了!去了!」這是一個震盪、顫抖的迴響。樹精忘記了對她的故鄉、搖動的草兒和天真的雛菊告別。這些東西一直把她看作是我們上帝花園裡的一位貴婦人——一位扮作牧羊女下鄉的公主。

    栗樹坐在車子上,用它的枝子點頭表示「再會」和「去了」的意思。樹精一點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她只是夢想著將要在她眼前展開的那些新奇而又熟悉的事物。沒有任何充滿了天真幸福感的孩子的心,沒有任何充滿了熱情的靈魂,會像她動身到巴黎去時那樣,是那麼地思緒萬端。

    「再會!」成為「去了!去了!」

    車輪在不停地轉動著;距離縮短了,落在後面。景色在變幻,像雲塊在變幻一樣。新的葡萄園、樹林、村莊、別墅和花園躍人視線,又消逝了。栗樹在向前進,樹精也在向前進。火車彼此在旁經過或彼此對開。火車頭吐出一層煙雲。煙雲變成種種的形象,好像是巴黎的縮影——火車離開了的和樹精正在奔赴的巴黎。

    她周圍的一切知道、同時也必須懂得,她的旅行的目的地。她覺得,她所經過的每一棵樹都在向她伸出枝子,同時懇求她說;「把我帶去吧!把我帶去吧!」每一株樹裡面也住著一位懷著渴望心情的樹精。

    真是變幻莫測!真是急駛如飛!房子好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一般,越冒越多,越聚越密。煙囪一個接著一個,一排接著一排,羅列在屋頂上,像許多花盆一樣。由一碼多長的字母所組成的字,繪在牆上的圖畫,從牆腳一直伸到屋簷,射出光彩。

    「巴黎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呢?我什麼時候才算是到了巴黎呢?」樹精問著自己。

    人越來越多了,鬧聲和噪音也擴大了。車子後面跟著車子,騎馬的人後面跟著步行的人。前後左右全是店舖、音樂、歌聲、叫聲和講話聲。

    坐在樹裡的樹精現在來到了巴黎的中心。這輛沉重的大馬車在一個小廣場上停下來。廣場上種滿了樹。它的周圍全是些高房子,而且每個窗子都有一個陽台。陽台上的人望著這棵新鮮年輕的栗樹;它現在被運來,而且要栽在這裡,來代替那棵連根拔起的、現在倒在地上的老樹。廣場上的人們,帶著微笑和愉快的心情,靜靜地望著這代表春天的綠色。那些剛剛冒芽的老樹,搖動著它們的枝葉,對它致敬:「歡迎!歡迎!」噴泉向空中射著水,水又嘩啦嘩啦地落到它寬廣的池裡。它現在叫風兒把它的水點吹到這新來的樹上,作為一種歡迎的表示。

    樹精感覺到,她的這株樹已經從車子上被抬下來了,而且被栽在它未來的位置上。樹根被埋在地裡,上面還蓋了一層草土。開著花的灌木也像這株樹一樣被栽下來了;四周還安放了許多盆花。這麼著,廣場的中央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花園。

    那株被煤煙、炊煙和城裡一切足以致命的氣味所殺死了的、連根拔起的老樹,現在被裝在馬車上拖走了。民眾在旁邊觀看;小孩子和老年人坐在草地上的凳子上,望著新栽的樹上的綠葉。至於我們講這個故事的人呢,我們站在陽台上,俯視著這株從鄉下新鮮空氣中運來的年輕的樹。我們像那個老牧師一樣,也很想說一聲:「可憐的樹精啊!」

    「我是多麼幸福啊!多麼幸福啊!」樹精說。「但是我卻不能瞭解,也不能解釋我的這種情感。一切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但也不完全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

    周圍的房屋都很高,而且很密。只有一面牆上映著陽光。牆上貼滿了招貼和廣告。人們站在它面前看,而且人越集越多。輕車和重車從旁邊開過去。公共馬車,像擠滿了人的、移動著的房子,也嘩啦嘩啦地開過去了。騎在馬上的人向前馳騁;貨車和馬車也要求有同樣的權利。

    樹精想:這些擠在一起的高房子,可不可以馬上走開,或者變成像天上雲塊那樣的東西浮走,以便讓她看看巴黎和巴黎以外的東西呢?她要看看聖母院、萬多姆塔和那件一直吸引著許多觀眾來參觀的奇跡。

    可是這些房子卻一動也不動。

    天還沒有黑,燈就已經亮起來了。煤氣燈光從店舖裡和樹枝間隱隱地射出來。這跟太陽光很有些相像。星星也出來了——和樹精在故鄉所看到過的一樣的星星。她感到一陣清涼的和風從星星上吹來,她有一種崇高和強壯的感覺。她覺得她有一種力量,可以洞察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可以感覺到樹根的每一個尖端。她覺得她活在人的世界裡,人的溫和的眼睛在望著她,她的周圍是一片鬧聲和音樂,色彩和光線。

    從一條側街裡飄來管樂和手風琴奏的邀舞曲。是的,跳舞吧!跳舞吧!這是叫人歡樂和享受生活的音樂。

    這是鼓舞人、馬、車子、樹和房子跳舞的音樂——如果他們能跳舞的話。樹精的心裡有一種狂歡的感覺。

    「多麼幸福啊!多麼美啊!」她快樂地高呼著。「我現在是住在巴黎!」

    新的日子、新的夜晚和繼續到來的新的日子,帶來同樣的景象,同樣的活動和同樣的生活——一切在不停地變幻,但同時又都是一樣。

    「現在我認識這廣場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我認識這兒的每一幢房子、每一個陽台和店舖。我被安放在這裡一個侷促的角落裡,弄得一點也看不見這個莊嚴偉大的城市。凱旋門、林蔭路和那個世界的奇觀在什麼地方呢?這些東西我一點也沒有看到!我被關在這些高房子中間,像在一個囚籠裡一樣。這些房子我現在記得爛熟:這包括它們牆上寫的字、招貼、廣告和一切畫出來的糖果——我對這些東西現在沒有任何興趣。我所聽到、知道和渴望的那些東西在什麼地方呢?我是為了那些東西到這兒來的呀!我把握了、獲得了和找到了什麼呢?我仍然是像從前那樣在渴望著。我已經觸覺到了一種生活,我必須把握住它,我必須過這種生活!我必須走進活生生的人群中去。在人群中跳躍;像鳥兒一樣飛,觀察,體驗,做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我寧願過半天這樣的生活,而不願在沉悶和單調中度過一生——這種生活使我感到膩煩,感到沉淪,直到最後像草原上的露珠似的消逝了。我要像雲塊,像生活的陽光一樣有光彩,像雲塊一樣能夠看見一切東西,像雲塊一樣運行——運行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這是樹精的歎息。這歎息聲升到空中,變成一個祈禱:

    「請把我一生的歲月拿去吧!我只要求相當於一個蜉蝣的半生的時間!請把我從我的囚籠中釋放出來吧!請讓我過人的生活吧!哪怕只是一瞬間,只是一夜晚都可以!哪怕我的這種大膽和對生活的渴望會招致懲罰都可以!讓我獲得自由吧,哪怕我的這個屋子——這棵新鮮而年輕的樹——萎謝、凋零、變成灰燼、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都可以!」

    樹枝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一種癢酥酥的感覺通過它的每一片葉子,使它顫抖,好像它裡面藏有火花,或者要迸出火花似的。一陣狂風在樹頂上拂過去;正在這時候,一個女子的形體出現了——這是樹精。她坐在煤氣燈照著的。長滿了綠葉的枝子下面,年輕而又美麗,像那個可憐的瑪莉一樣——人們曾經對這個瑪莉說過:「那個大城市將會使你毀滅!」

    樹精坐在這樹的腳下。坐在她屋子的門口——她已經把她的門鎖了,而且把鑰匙也扔掉了。她是這麼年輕,這麼美麗!星星看見了她,對她眨著眼睛!煤氣燈看見了她,對她微笑,對她招手!她是多麼苗條,但同時又是多麼健康啊!她是一個孩子,但同時又是一個成年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綢子一樣柔和,像樹頂上的新葉一樣碧綠。她的棕色頭髮上插著一朵半開的栗樹花。她的外貌像春天的女神。

    她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她就跳起來,用羚羊那種輕快的步子,繞過牆腳就不見了。她跑著,跳著,像一面在太陽光裡移動著的鏡子所射出的光輝。如果一個人能夠仔細地觀察一下看出實際的情況,他將會感到多麼奇異啊!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一停下步子,她的衣服和形體的色調,就會隨著她所在的地方的特點和射在她身上的燈光的顏色而變換。

    她走上了林蔭大道。路燈、店舖和咖啡館所射出的煤氣燈光形成一個光的大海。年輕而瘦削的樹在這兒成行地立著,各自保護著自己的樹精,使她不要受這些人工陽光的損害。無窮盡的人行道,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餐廳:桌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食品——從香擯酒和蕁麻酒一直到咖啡和啤酒。這兒還有花、繪畫、雕像、書籍和各種顏色布料的展覽。

    她從那些高房子下邊的人群中,向樹下可怕的人潮眺望:急駛的馬車,單馬拉著的篷車、轎車、公共馬車、出租馬車,騎馬的紳士和前進的軍隊合起來形成一股浪潮。要想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上簡直是等於冒生命的危險。一會兒燈光變藍,一會兒煤氣燈發出強烈的閃亮,一會兒火箭向高空射去:它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射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的確,這就是世界名城的大馬路!

    這兒有柔和的意大利音樂,有響板伴奏著的西班牙歌曲。不過那淹沒一切的巨大響聲是一個八音盤所奏出的流行音樂——這種刺激人的「康康」音樂8連奧爾菲斯9也不知道,美麗的海倫十簡直沒有聽見過。如果獨輪車能夠跳舞的話,它恐怕也要在它那個獨輪子上跳起舞來了。樹精在跳舞,在旋轉,在飄蕩,像陽光中的蜂鳥⑾一樣在變換著顏色,因為每一幢房子和它的內部都在她身上反射了出來。

    像一棵從根拔斷了的鮮艷的蓮花在順水飄流一樣,樹精也被這人潮捲走了。她每到一個地方就變出一個新的形狀;因此誰也沒有辦法追隨她,認出她,甚至觀察她。

    一切東西像雲塊所形成的種種幻象,在她身旁飄過去了,但是一張張面孔,哪一個她也不認識:她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個來自她故鄉的人。她的思想中亮著兩顆明亮的眼珠:她想起了瑪莉——可憐的瑪莉!這個黑髮上戴著紅花的、衣衫檻樓的孩子,她現在就在這個豪華富貴、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名城裡,正如她坐在車子裡經過牧師的屋子、樹精的樹和那棵老櫟樹的時候一樣。

    是的,她就在這兒——在這兒震人耳鼓的鬧聲中。可能她剛剛才從停在那兒的一輛漂亮馬車裡走出來呢。這些華貴的馬車都有穿著整齊制服的馬伕和穿著絲襪的僕役。車上走下來的全是些服裝華麗的貴婦人。她們走進敞著的格子門,走上寬闊的、通向一個有大理石圓柱的建築物的高梯。可能這就是「世界的奇觀」吧?瑪莉一定在這兒!

    「聖母瑪莉亞!」裡面有人在唱著聖詩,香煙在高大的、色彩鮮明的、鍍金的拱門下繚繞,造成一種昏暗的氣氛。

    這是瑪德蘭教堂。

    上流社會的貴婦人,穿著最時興的料子所做的黑禮服,在光滑的地板上輕輕地走過。族徽在用天鵝絨精裝的祈禱書的銀扣子上射出來,也在綴有貴重的布魯塞爾花邊的芬芳的絲手帕上露出面。有些人在祭壇面前靜靜地跪著祈禱,有些人在向懺悔室走去。

    樹精感到一種不安和恐懼,好像她走進了一個她不應該插足的處所似的。這是一個靜寂之家,一個秘密的大殿。一切話語都是用低聲、或者在沉默的信任中吐露出來的。

    樹精把自己用絲綢和面紗打扮起來,在外表上跟別的富貴女子沒有兩樣。她們每人是不是像她一樣,也是「渴望」的產兒呢?

    這時空中發出一個痛苦的、深沉的歎息聲。這是由懺悔室那個角落傳來的呢,還是由樹精的胸中發出來的?她把面紗拉下一點。她吸了一口教堂的香煙——不是新鮮的空氣。這兒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去吧!去吧!無休無止地飛翔吧!蜉蝣是沒有休息的。飛翔就是它的生活!

    她又到外面來了;她是在噴泉旁的耀眼的煤氣燈下面。「所有的流水都洗不淨在這兒流過的、無辜的鮮血。」

    她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許多外國人站在這兒高聲地、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在那個神秘的深宮裡——樹精就是從那裡來的——誰也不敢這樣談話。

    一塊大石板被翻起來了,而且還被豎起來了。她不瞭解這件事情;她看到通到地底層的一條寬路。人們從明亮的星空,從太陽似的煤氣燈光,從一切活躍的生命中走到這條路上來。

    「我害怕這情景!」站在這兒的一個女人說。「我不敢走下去!我也不願意看那兒的綺麗的景象!請陪著我吧!」

    「要回去!」男人說。「離開了巴黎而沒有看這最稀奇的東西——一個人憑他的天才和意志所創造出來的、現代的真正奇跡!」

    「我不願意走下去,」這是一個回答。

    「現代的奇跡!」人們說。樹精聽到了這話,也懂得它的意思。她的最大的渴望已經達到了目的。伸向巴黎的地底層的人口就在這兒。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事情,但是現在她卻聽到了,看到許多外國人朝下面走。於是她就跟著他們走。

    螺旋形的梯子是鐵做的,既寬大,又便利。下面點著一盞燈,更下面一點還有另一盞燈。

    這兒簡直就是一個迷宮,裡面有數不完的大殿和拱形長廊,彼此交叉著。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這兒都可以看得見,好像是在一個模糊的鏡子裡一樣。你可以看到它們的名字;每一幢房子都有一個門牌——它的牆基伸到一條石鋪的、空洞的小徑上。這條小路沿著一條填滿了泥巴的寬運河伸展開去。這上面就是運送清水的引水槽;再上面就懸著網一樣的煤氣管和電線。遠處有許多燈在射出光來,很像這個世界的都市的反影。人們不時可以聽到頭上有隆隆聲;這是橋上開過去的載重車輛。

    樹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你聽到過地下的墓窖吧?比起這個地下的新世界,這個現代的奇跡——這些巴黎的暗溝來,它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樹精就在那兒,而不在那個馬爾斯廣場上的世界展覽會裡。

    她聽到驚奇、羨慕和欣賞的歡呼聲。

    「從這地層的深處,」人們說,「上面成千成萬的人獲得健康和長壽!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進步的時代,具有這個時代的一切幸福。」

    這是人的意見和言談,但不是生在這兒和住在這兒的那些生物——耗子——的意見或言談。它們從一堵舊牆的裂縫裡發出吱吱的叫聲,非常清楚,連樹精都可以聽懂。

    這是一隻很大的公耗子,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聲音把它的情感、痛苦和心裡的話都叫出來。它的家族對它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表示支持。

    「我討厭這些聲音,這些人類的胡說八道,這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是的,這兒很漂亮,有煤氣,有煤油!但是我不吃這類的東西!這兒現在變得這麼清潔和光明,我們不知怎的,不禁對自己感到羞愧起來。我們唯願活在蠟燭的時代裡!那個時代離我們並不很遠!那是一個浪漫的時代——人們都這樣說。」

    「你在講什麼話?」樹精說。「我從前並沒有看見過你。你在講些什麼東西?」

    「我在講那些過去的好日子,」耗子說,「曾祖父和曾祖母耗子時代的好日子!那時到這地下來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時的耗子窩比整個的巴黎都好!鼠疫媽媽就住在這兒。她殺死人,卻不殺死耗子。強盜和走私販子可以在這兒自由呼吸。這兒是許多最有趣的人物的避亂所——現在只有在上面劇院的情節劇中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物。我們耗子窩裡最浪漫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我們這兒現在有了新鮮空氣和煤油。」

    耗子發出這樣吱吱的叫聲!它反對新時代,稱讚鼠疫媽媽那些過去了的日子。

    一輛車子停在這兒,這是由飛快的小馬拖著的一種敞篷馬車。這一對人坐進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爾大道上奔馳起來。上面就是那有著同樣名字的巴黎大馬路,擠滿了行人。

    馬車在稀薄的光中消逝了。樹精也升到煤氣光中和新鮮自由的空氣中消逝了。她不是在地下那些交叉的拱形走廊裡和窒息的空氣中,而是在這兒看見了世界的奇觀——她在這短短的一夜生命中所追尋的奇觀。它定會發出比一切煤氣燈還要強烈的光來——比從天空滑過去的月亮還要強烈的光來。

    是的,一點也不錯!她看到它就在那邊,它在她面前射出光來。它閃耀著,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個閃光的門,向一個充滿了光和舞曲的小花園開著。小而寧靜的人造湖和水池邊亮著五光十色的煤氣燈。用彎彎曲曲的彩色錫箔所剪成的水草反射出閃光,同時從它們的花瓣裡噴出一碼多高的水來。美麗的垂柳——真正春天的垂柳——垂著它們新鮮的枝條,像一片透明而又能遮面的綠面紗。

    在這兒的灌木林中燒起了一堆黃火。它的紅色火焰照著一座小巧的、半暗的、靜寂的花亭。富有勉力的音樂震盪著耳膜,使血液在人的四肢裡激動和奔流。

    她看到許多美麗的、盛裝華服的年輕女人;這些女人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和青春的歡樂。還有一位叫做瑪莉的姑娘;她頭上戴著玫瑰花,但是她卻沒有馬車和車伕。她們在這裡盡情地狂舞,飄飛,旋轉!好像「塔蘭得拉舞」⑿刺激著她們似的,她們跳著,笑著。她們感到說不出地幸福,她們打算擁抱整個的世界。

    樹精覺得自己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這狂舞中去了。她的一雙小巧的腳穿著一雙綢子做的鞋。鞋的顏色是栗色的,跟飄在她的頭髮和她的赤裸的肩膀之間的那條緞帶的顏色完全是一樣。她那綠綢衫有許多大折疊,在空中飄蕩,但是遮不住她美麗的腿和纖細的腳。這雙腳好像是要在她的舞伴頭上繪出神奇的圈子。

    難道她是在阿爾米達的魔花園裡面嗎?這塊地方的名字叫什麼呢?

    外面的煤氣燈光中照出這樣一個名字:

    瑪壁爾

    音樂的調子、拍掌聲、放焰火聲、潺潺的水聲、開香檳酒的砰膨聲,都混在一起,舞跳得像酒醉似的瘋狂。在這一切上面是一輪明月——無疑地它做出了一個怪臉。天空是澄靜的,沒有一點雲。人們似乎可以從瑪壁爾一直看到天上。

    樹精全身感到一種使人疲勞的陶醉,好像吸食鴉片過後的那種昏沉。

    她的眼睛在講話,她的嘴唇在講話,但是笛子和提琴的聲音把她的話語都淹沒了。她的舞伴在她的耳邊低語,這低語跟康康舞的音樂節奏在一起顫抖。她聽不懂這些私語;我們也聽不懂這些私語。他把手向她伸過來,抱著她,但他所抱著的卻是透明的、充滿了煤氣的空氣。

    氣流托著樹精浮走了,正如風把一片玫瑰花瓣托著一樣。她在高空上,在塔頂上,看到一個火焰,一道閃光。一個亮光從她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來,從馬爾斯廣場的「海市蜃樓」的燈塔上射出來。春天的微風把她吹向這兒;她繞著這塔飛。工人們以為他們所看到的是一隻蝴蝶在下落,在死去——因為它來得太早了。

    月亮在照著,煤氣燈和燈籠在大廳裡,在散在各處的「萬國館」裡照著,照著那些起伏的草地和人的智慧所創造的巨石——「無血巨人」使瀑布從這上面傾瀉下來。海的深處和淡水的深處——魚兒的天下——都在這兒展覽出來了。你在一個潛水鐘裡,可以想像自己是在深深的池底,是在海底。水從四面八方向這厚玻璃壁壓過來,六英尺多長的珊瑚蟲,柔軟和彎曲得像鱔魚一樣,抖著它身上的活刺,正在前後蠕動,同時緊緊地貼著海底。

    它旁邊有一條龐大的比目魚:這條魚舒舒服服地躺著,好像有所思的樣子。一隻螃蟹像一隻巨大的蜘蛛在它身上爬;蝦子在它周圍不停地飛躍,好像它們是海底的蝴蝶和飛蛾。

    淡水裡長著許多睡蓮、菅茅和燈心草。金魚像田野裡的紅色母牛一樣,都排成隊,把頭掉向同一個方向,好讓水潮能夠流進它們的嘴裡。又肥又粗的梭魚呆呆地睜著它們的大眼睛望著玻璃牆。它們都知道,它們現在是在巴黎展覽會裡。它們也知道,它們曾經在盛滿了水的桶裡,做過一段很艱苦的旅行;它們曾經在鐵路上暈過車,正如人在海上暈船一樣。它們是來看這展覽會的,而它們也就在它們的淡水或鹹水缸裡看見了:它們看到人群從早到晚不停地流動。世界各國送來了和展覽了他們不同的人種,使這些梭魚、鯽魚、活潑的鱸魚和長滿青苔的鯉魚都能看看這些生物和對這些種族表示一點意見。

    「他們全是些有殼的生物!」一條粘糊糊的小鯉魚說。「他們一天換兩三次殼,而且用他們的嘴發出聲音——他們把這叫做『講話』。我們可是什麼也不換,我們有更容易的辦法使我們可以互相瞭解:把嘴角動一下,或者把眼睛瞪一下就得了!我們有許多地方要比人類高明得多!」

    「他們可是學會了游泳。」一條小淡水魚說。「我是從一個大湖裡來的。那兒人類在熱天裡鑽進水裡去。他們先把殼脫掉,然後再游泳。游泳是青蛙教給他們的。他們用後腿蹬,用前腿劃。他們支持不了多久。他們倒很想模仿我們呢,但是他們學得一點也不像。可憐的人類啊!」

    魚兒們都瞪著眼睛。它們以為這兒擁擠著的人群仍然是它們在強烈的陽光裡所看到的那些人。是的,它們相信這仍然是那些第一次觸動了它們的所謂感覺神經的人形。

    一條身上長有美麗的條紋和有一個值得羨慕的肥背的小鯽魚,說它仍然可以看到「人泥」。

    「我也看見了,看得非常清楚!」一條黃鯉魚說。「我清楚地看到一個身材美麗的人形——一個『高腿的小姐』——隨便你怎樣叫她吧。她有我們這樣的嘴和一雙瞪著的眼睛;她後面有兩個氣球,前面掛著一把傘,身上叮叮噹噹懸著一大堆海草。她很想把這些東西都扔掉,像我們一樣地回到自然。她很想在人類所及的範圍內,做一條有身份的鯉魚。」

    「那個被拉在魚鉤上的人——那個男人——在做些什麼呢?」

    「他坐在一個輪椅上。他手邊有紙、筆和墨水;他把什麼都寫下來。他在做什麼呢?人們把他叫做記者。」

    「他仍然坐在輪椅上跑來跑去!」一條全身長滿了青苔的鯉魚老小姐說。她的喉嚨裡塞滿了世界的艱難辛苦,因此她的聲音有點嘶啞。她曾有一次吞過一個魚鉤,她仍然把它帶在喉嚨裡很有耐心地游來游去。

    「一個記者,」她說,「用魚的語言講老實話,那就是人類中間的烏賊⒀!」

    魚兒們都談出了自己的一套意見。不過在這人造的水晶洞裡響起了一片槌子聲和工人的歌聲。這些工人不得不在夜裡做工,好使一切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他們的歌聲在樹精的仲夏夜之夢裡發出迴響——她站在那兒,打算飛翔和消逝。

    「這都是金魚!」她說,同時對它們點點頭。「我總算看到你們了!我認識你們!我早就認識你們!燕子在我家裡講過你們的故事。你們是多麼美,多麼輝煌,多麼可愛啊!我可以把你們每一位都吻一下!我也認識別的魚!這個一定是肥胖的梭魚,那個一定是美麗的鯽魚,這兒一定是長滿了青苔的老鯉魚!我認識你們,但是你們卻不認識我!」

    魚兒呆呆地望著,一個字也聽不懂。它們向那稀薄的微光望著。樹精已經不在那兒了。她已經來到外面。從各國運來的「奇花」在這兒發出新鮮的香氣——從黑麵包的國度來的,從鱷魚的海岸來的,從產皮革的俄羅斯來的,從德國出產柯龍香水的河岸來的,從產玫瑰花精的東方國度裡來的。

    晚間的舞會結束以後,我們在半睡的狀態中乘著車子回來了。音樂仍然清晰地在我們的耳朵裡發出回音;我們仍然可以聽見每一個調子;我們可以把它們哼出來。一個被謀害者的眼睛可以把最後一剎那間所看到的東西保留一段時間;同樣,白天熙熙攘攘的景象和光彩,也映在夜的眼裡。這既不能被吸收,也不能被磨滅。樹精感覺到了這一點,她知道,明天的一切情形仍然會這樣。樹精站在芬芳的玫瑰花中間。她覺得她在故鄉就認識這些花兒,這是御花園和牧師花園裡的花,她在這兒還看見了鮮紅的石榴花——瑪莉曾經在她炭一樣黑的頭髮上戴過這樣一朵花。

    她心中閃過一段回憶——一段在鄉下老家所度過的兒時的回憶。她的熱望的眼睛把周圍的景色望了一下,她感到一陣極度的焦慮不安。這種心情驅使她走過那些壯麗的大廈。

    她感到疲倦。這種疲倦的感覺在不停地增長。她很想在那些鋪著的墊子和地毯上躺下來,或者在水邊的垂柳上靠一靠,並且縱身跳人那清澈的水中——像垂柳的枝條一樣。

    但是蜉蝣是沒有辦法休息的。在幾分鐘以內,這一天就完了。

    她的思想顫抖起來,她的肢體也顫抖起來。她躺到潺潺流水旁邊的草上。

    「你帶著永恆的生命從土地裡流出來!」她說,「請你使我的舌頭感到清涼,請你給我一點提神藥吧!」

    「我並不是一條活泉水!」泉水說。「我是靠機器的力量流動的!」

    「綠草啊,請把你的新鮮氣氛贈一點給我吧!」樹精要求說。「請給我一朵芬芳的花吧!」

    「如果我們被折斷了,我們就會死亡!」草和花兒一起說。

    「清涼的微風啊,請你吻我吧!我只要一個生命的吻!」

    「太陽馬上就會把雲塊吻得緋紅!」風兒說。「那時你就會走進死人群中去,消逝了,正如這兒的一切輝煌在這一年沒有結束以前就會消逝一樣。那時我就又可以跟廣場上那些輕微的散沙玩耍,吹起地上的塵土,吹到空氣中去——塵土,遍地都是塵土!」

    樹精感到一陣恐怖。她像一個正在洗浴的女人,把動脈管劃開了,不停地流著血,而當她流得正要死的時候,她卻仍然希望活下去。她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最後在一個小教堂面前又倒下來了。門是開著的,祭壇上燃著蠟燭,風琴奏出音樂。

    多美的音樂呵!樹精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調子,但她在這些調子中似乎聽見了熟識的聲音。這聲音是從一切造物的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她覺得她聽見了老櫟樹的蕭蕭聲;她覺得她聽到了老牧師在談論著一些偉大的事跡、馳名的名字,談論著上帝的造物可以而且能夠對未來做些什麼貢獻,以求自己獲得永恆的生命。

    風琴的調子在空中盤旋著,用歌聲說出這樣的話:「上帝給你一塊地方生下根,但你的要求和渴望卻使你拔去了你的根。可憐的樹精啊,這促使你滅亡!」

    柔和的風琴聲好像是在哭泣,好像是在淚水中消逝了。

    天上露出紅雲。風兒在呼嘯和歌唱:「死者啊,走開吧,太陽出來啦!」

    頭一道陽光射在樹精的身上。她的形體放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像一個肥皂泡在破裂,消逝、變成一滴水、一滴眼淚——一落到地上就消逝了的眼淚。

    可憐的樹精啊!一滴露水,一滴眼淚——一流出來就不見了!

    太陽照在馬爾斯廣場的「海市蜃樓」上,照在偉大的巴黎上空,照在有許多樹和一個小噴泉的小廣場上,照在許多高大的房屋上——這些房屋旁邊長著一棵栗樹。這樹的枝子垂下來了,葉子也枯萎了,但是昨日它還是清新向上。生氣勃勃。像春天的化身。大家說它現在已經死了。樹精已經離開了,像雲塊似地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地上躺著一朵萎謝了的、殘破的栗樹花。教堂裡的聖水沒有力量使它恢復生命。人類的腳不一會兒就把它踩進塵土。

    這一切都是發生過的事情。

    我們親眼看見過這些事情,在1867年的巴黎展覽會裡,在我們這個時代,在偉大的、奇異的、童話的時代裡看見過這些事情。 ----------------------------------

    1貞德(Jeanne  d'Arc,1412~1431)是法國女英雄,曾領導法國人對英國抗戰,後來被英國人當做巫婆燒死了。

    2夏洛·哥戴(Charlotte  Corday,1768~1793)是法國大革命時一個女戰士,在法國大革命中謀殺了當時的著名政治家、記者馬拉。

    3據傳說,這個仙女的空中樓閣,就是我們肉眼所見的海市蜃樓。

    4阿拉丁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個人物。他有一個神燈,他只須把它擦一下,就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東西,因此他所住的宮殿非常豪華。

    5這是位於亞洲和非洲之間的一個遊牧民族。

    6古斯達夫·瓦薩(Gustav Vasa)是瑞典瓦薩王朝(1521~1720)的創始人。達拉爾是瑞典西部的一個地區。這裡的人民支持古斯達夫·瓦薩建立這個王朝。

    7古代的巴別人想建造一座塔通到天上,上帝為了要阻止他們做這件事就使他們的語言混雜起來,使他們無法彼此瞭解,因而無從協力做完這件工作。「巴別人的語言」形容語言的混雜。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一章第四至九節。

    8這是1830年在巴黎舞場流行的一種音樂。

    9奧爾菲斯(Orpheus)是希臘神話中的有名的歌唱家和音樂師。

    十古希臘神話一個美人。

    ⑾蜂鳥(Calibrian)是美洲熱帶所產的一種燕雀。身體很小,羽毛有光,飛時翅膀發出嗡嗡的聲音。

    ⑿這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種土風舞,以動作激烈著稱。

    ⒀烏賊的原文是Blaeksprutte,這是由Blaek和Sprutte兩字組成的復合字,有雙關意義。照字面講,是「吐墨水的人」,即「黑良心的造謠者」的意思。  
《安徒生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