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智慧之路

邁向智慧之路

人生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我們的答案是“智慧”,但是大家不禁又要問:“智慧既然如此重要,如何才能獲得它呢?”是的,這問題與前面的問題同樣重要,所以我們不得不繼續探討它。

扼要地說,要想追求智慧,方法不外乎讀書、思想、閱歷和直觀。首先我們談讀書。自古以來,讀書一直是啟發智慧的共法,一個極愚笨的人,只要能努力讀書,總有開竅之時,所謂“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就是這個意思。書是古今作者心血的結晶,是思想的成果、經驗的記錄、情感的投射、世相的縮影。若能善用書籍,不知可以從中獲取多少心靈的啟示,可以省去多少時間、精力。所以說讀書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事。自古至今的才智之士沒有不博覽群籍的。因此,要想啟發智慧,第一件事應該是讀書。我們知道,在追求真理的路途上,老師的提攜指點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一個人受教育的機會有限,負笈從師,豈是易事?幸好晚近印刷術發達,各類書籍大量流通,因此我們可以自由 的選擇古今作者為師,接受教益,以補正式教育之不足。

時代愈後則書籍愈多,令人讀不勝讀,所以許多人為讀書而憔悴,為讀書而煩惱,為讀書而神經衰弱,這是不能把握要領的緣故。善讀書者先讀“母書”(各科目中根本之要籍),再讀“子書”(發揮或解說母書之書),換言之,即將書籍分為“重要”與“次要”兩種,而有所注重。再者,讀書要讀不朽之名著,因為名著之所以成為名著,必是經過長久大眾的鑒賞、批評而後被認定的,換言之,它們都是經過時代考驗過的,所謂“開卷有益”應該是指這些作品而言,對於這些作品我們可以放心去讀,必然可以在智慧上獲致增益。

許多人讀書而無所收穫,就半途而廢,遇難而返,這就是缺乏耐心,毅力,所以對於書中的道理,當面錯過,入寶山而空回,非常可惜。仲父先生說:“一個人做任何事要有蠻幹的精神。”所謂蠻幹就是要具有高度的耐心與毅力。我個人認為,讀書,尤其讀難懂之書,要用“纏”字訣,要能追究到底,不弄清楚,不肯罷休。這也就是《中庸》所說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的精神。

世上書籍的種類甚多,大概可以分為哲學、宗教、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四大類,哲學在探討宇宙人生的大原理、大法則,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則注重其部份的原理和法則。而大部分的宗教(有少數例外)著重於信仰,不注重理智的發展。因此,要想追求智慧應該要在哲學與科學的書籍中用功,當今世界潮流重科學而輕哲學,科學之中又特別重視自然科學,殊不知哲學乃一切學問之母,一切學問在從前都於哲學的範圍中,現代人本末倒置,只知研究科學而忽略哲學,甚至藐視哲學,以致哲學變成少數專家的學問,難怪大部分的現代人缺乏中心思想,變得現實而鄙俗了。

我認為哲學與科學合則雙美,離則兩傷,研究哲學者亦需研究科學,研究科學者同樣也應該研究哲學,如此本末合一,體用並明,人的智慧才可達到圓滿的境地。我們所需要的哲學與科學並重兼顧,如今,科學已有那麼多人在強調,我們所該強調的是哲學。

研究哲學是人類每一分子自己的事,而不只是哲學家的事。人活著就不能沒有哲學,三輪車伕有三輪車伕的哲學,賭徒有賭徒的哲學,各人有各人的哲學,但是各人的認識體悟不同,其見解有邪正、淺深、偏圓之異。各人的哲學密切關係著各人人生之禍福、吉凶、憂樂,所以每個人都有研究哲學的必要,其目的乃在於使自己徹悟宇宙人生的基本原理,建立自己對宇宙人生正確、深入、圓滿的見解。研究哲學能使我們具有對宇宙人生總體性、根本性的智慧。有了這種智慧才算是一個“識大體”的人。

其次,談到思想,讀書使人獲得知識,有了知識以後,我們所該用力的就是思想。只有努力思想才能融貫消化書中的義理。其實何止讀書時須用思想,當我們待人接物,或面對人生的難題之時,也不得不運用思想。思想在求取智慧的過程中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活動。《中庸》所說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辯之、篤行之”乃是人生修養的五過程,而其中“審問”、“慎思”、“明辯”都可算是思想的活動,足見思想的重要性。世界上卓越、睿智的政治家、哲學家、宗教家、學問家、教育家、科學家,哪一位不是同時具備思想家的身份,所以勤奮的思考足以開啟智慧之門,是不容置疑的。

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就是吸取知識,“思”就是將所吸收的知識加以分析、整理、綜合、融貫,更可進一步,就已知之理而益究之,以求悟未知之理。如果沒有豐富的知識作為思想的基礎,則容易陷於胡 思亂想的境地。所以孔子說這是很危險的事。反過來說,縱然有淵博的知識,如果不用思想的功夫,則心中不能產生妙悟,智慧將何從產生?所以思想之前必須讀書,這是思想者所該注意的。

再者,思想要有思想的方法,正確的思想方法導致正確的結論,錯誤的思想方法導致錯誤的結論,所以基本的邏輯知識是必備的。

宇宙內的事物是複雜而多變的,故其中的道理也是奧妙難知的。如果我們要藉思想來推求領悟這些道理,應該先瞭解事物與事物之間關係非常密切,互相牽涉,互相影響,所以當我們考慮某一問題時,應顧及到時空中的複雜因素,站在各種不同角度予以觀察、分析。往往一個問題,前人已經提出許多不同的看法(包括正面與反面的看法),我們都應一一列入考慮。

當我們在某一個問題上獲得結論,並不能就此中止,尚須反覆檢查自己的結論是否正確,做“審問”、“慎思”、“明辯”的功夫,盡量尋找自己的毛病,說得不好聽,就是盡量對自己的結論挑剔,找到站不住腳的地方,立即毫不吝惜地推翻或修正,新結論產生以後,仍須不斷檢查,直至完全滿意,認為無懈可擊為止。我認為善於思考的人應該最有勇氣懷疑、否定自己的觀點,在多次的懷疑與否定中,自己的見解不斷得到修正、重建,因而日趨完美,智慧也因不斷磨礪而愈益增進、發皇。所以我以為擴大思想的範圍,勇於懷疑與否定,可以說是思想的要領。懶得思想或怯於懷疑、否定的人不能在心智上獲得突破,所以這種人不是心無定見,人云亦云,就是頑固不化,故步自封,難怪他們要任人擺佈,不能主宰自己的憂樂。

思想之路是崎嶇的、長遠的,可以說是步步難關,處處陷阱,若難關衝不過,遇難而退,無法不成為淺薄之人;倘使落入陷阱,就會成為“思想問題”人物,因此,可以說思想乃是心靈的一種磨煉與冒險。真理的天地遼闊無邊,思想之鶴在那裡翱翔,不小心便會迷失。在思想的園地裡耕耘頗為勞苦,成長的期間往往相當漫長,可是它的果實卻是豐碩的、甜美的。思想是人類特具的秉賦,自古以來,有多少平庸之輩,因為勤於思想,終於開竅而成為智者,成為聖賢。因此,思想雖艱難危險,只要具至誠之心,終究都能攀登思想的峰頂,提神太虛,俯臨萬有,大開慧解。《中庸》說:“至誠如神”。就是說凡事出於至誠便能神奇地達成目的。

讀書與思想之外尚有一個方法可以增進智慧,那就是閱歷。閱即觀察,歷即經驗。天下萬物,一物有一物的理,理有萬殊而書籍有限,更何況有些理尚未被發現,所以全天下之書不能網羅淨盡全天下之理。因此,我們追求智慧不能全賴書籍,尚須仔細觀察萬事萬物,從中去體悟真理。經驗有時意味著實踐,讀書是“知”的功夫,而經驗從表面看是“行”的功夫,其實“行”中也是有“知”,所以理學家朱子說:“方其知之而行未及之,則知尚淺,既親歷其域,則知之益明。”王陽明先生也說:“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一般人認為要得到智慧只須多讀書多思想即可,殊不知讀書思想所得的智慧淺,而閱歷所得的智慧深。但是若以閱歷所得的智慧深而遂以為不必多讀書思想,則又大錯特錯了。因為兩者間有所偏重的話,則所得的智慧便屬有限而不得圓滿。中國人自古以來有“知之非艱,行之唯艱”以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觀念,這都是畏懼實踐的表現。此外,中國人大抵是一個含蓄而內向的民族,自古安土重遷的觀念深植人心,於是使得國人閱歷狹窄而眼界不開,心境封閉。幸另外有些才智之士主張“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以及“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如此才使國人免於過度輕忽閱歷,過於怕事。一個人若想藉閱歷來增進智慧,只要時常謹記如此兩句格言即可。

啟發智慧尚有一個至簡至捷的方法,用不著苦讀、苦思而能直接與真理契合,這個方法叫做直觀(有時被稱為直覺)。它是一種心靈高度的悟境,超五官的意識的感受,直接與宇宙之實體合一。無論在西方或東方都有學派主張以此法啟發智慧、探求真理,如西洋哲學家謝零、柏克森,印度的瑜伽哲學,道家的老莊,儒家的易經,宋明的理學,佛教的禪宗、密宗,都或多或少地提倡直觀。因篇幅所限,在此只能舉其一二,約略介紹。

易經說:“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意思是說,要想徹悟宇宙萬物變易之理,必須要無思無為,停止一切念頭與行為,達到寂然不動的境地,如此才能感悟、通達天下事物的道理。此外如宋明理學家亦提倡靜坐以直觀宇宙人心的本體;禪宗明心見性的功夫,講求“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境智雙泯,法我皆空”;莊子提倡“心齋”、“坐忘”的功夫,認為冥心合道要由“外天下”做到“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最後入於“不死不生”(指精神而言)。以上這些方法其共通點在於先安定心靈,清除如雲如霧的妄念,達到空靈之境,以開顯心靈的本來面目,證悟宇宙萬物的本源,進一步從體以達用,運用心靈的智光徹照一切萬殊的物理、事理、心理和一切差別眾相。

直觀的功夫在理論上雖說是至簡至捷,其實其難度超過讀書與思想,若無適當的師長指導很容易走入岔路,因此,一般人反而不敢輕易嘗試。

讀書、閱歷、思想與直觀都是追求智慧的方法,而這些方法中又有一個共通的基本修養,那就是“定靜”的功夫。心不能定不能靜,則無論讀書、做事、思想與直觀都不會有太大的成效可言。因此,智慧也無法開顯出來;反之,心能定能靜則如水中污濁得以澄清,水波得以止息,又如鏡面無有灰塵遮蓋,那麼水中之物便清晰可見,水面上更有明顯的映影,而鏡子也能現出光輝,使鏡前之物絲毫畢現,所以古今中外的哲人都很注重“定靜”的功夫。明顯者如《大學》講“正心”,又講“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老子講“虛極靜篤”;荀子講“虛一而靜謂之大清明”;印度的瑜伽,佛學的各宗各派之無不提倡“定靜”。如果我們說“定靜”乃是人生的基本修養,誰說不可。

以上所說,不過略舉大端,擇要而言,其實,啟智之道,何止四種,凡能使人對一切“理”有所“悟入”者,皆屬智慧邊事。悟有大小,小悟可以累積而成大悟,大悟又可累積成徹悟。徹悟者,乃智慧之圓滿,也是吾心全體大用之徹底發揮。剛去世不久的哲學大師方東美教授在“中國人生哲學概要”一書前言中有一首詩,可藉以窺見大智慧的境界,其詩云:

“浩渺晶瑩造化新,無雲無霰亦無塵,

一心璀璨花千樹,六合 飄香天地春。”

“浩渺晶瑩造化新”是大智慧顯現以後所見到的宇宙;“無雲無霰亦無塵”是形容內心的空靈境界;“一心璀璨花千樹”是說明心靈的美妙富麗;“六合 飄香天地春”是描寫大智者內在永恆的生機、永恆的快樂、解脫。諸位!這是多麼令人嚮往的境界啊!

《智慧之門》